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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种

2019-07-04曾晨辉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把戏翡翠荔枝

曾晨辉

苏么几在梅山蛮中,是比较胆小的那种。

那夜一伙人挖人家祖坟,他缩在一角,有点发抖。已不是盗墓了,基本上是明火执仗地抢。这些崽子大多带了火枪和刀,他们将村里靠近坟山的人家门上又加了锁。有惊醒的,开了灯,出不了门,就从窗里探出头来。崽子的火枪就指了过去,低吼:不要脑壳了?脑壳吓得马上缩了进去。

这座坟乃清朝的一个巡抚,二品。掘开之后,手电一片乱照。没有太多的金银财宝,当然,还是有些东西。崽子们蛮厉害,有一个首先抢到那红顶子帽,皇上赐的,不是人间凡物。一片乱抢,苏么几自然慢了半拍。他壮着胆,跳到墓穴中,胡乱摸了几块玉和玛瑙。

估计无东西可摸了,崽子们转瞬间散去。

没过几天,公安局就抓走了七八个。苏么几吓得要命,去乡下亲戚家躲了一个月才回到城里。在这伙人当中,他不过是个小混混,名不见经传,所以别人也忘了他,便太平无事了。

在这之前,他从未接触过玉石之类的东西。他家几代都是穷人,与玉石无缘。他蛮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的俗話。他四周都是相信宿命的人,他能不相信吗?二十岁那年,一个八字先生给他卜了一卦:无大富大贵,但一生一世小财喜还是有的。

他就只想要这小财喜。

他觉得人生在世,除了吃穿不用愁之外,还加点小财喜,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他在墓中捡到的那几块玉石、玛瑙,散发着腐尸之气。他仿佛看到一股阴森之光射过来。他不敢多摸,放卧室的窗台一角。有一个懂行的朋友告诉他,用强酸将其浸泡一个月,再拿出来用。他照此用硫酸浸了三个月。果然,几块东西光亮一些,而且,腐气几乎也驱赶走了。其中一块翡翠,他去玉器店上一根带子,挂了起来。这是个小观音。其余那几块,被他在几个月之内卖掉,得了三四百块。

这是一九八八年,县城已有人在搞古玩。古玩有点像刚兴起来的暗娼业,一些人拼了命地玩着。其实没有几个人真正识货,好像见着一个暗娼,就将她想象成黄花女。苏么几也认识了几个这样的朋友,有一个外号喊吊哥的,人家说他是此中高手。

他们喜欢坐在向东街咸生面馆扯卵谈。

吊哥个矮,一张大脸,眼珠子溜溜活。他神色当中透出万事不屑之感。苏么几内心很是佩服他,觉得这人狠。整个梅山县城,似乎就吊哥会看玉石。

一个崽子——那些盗墓的崽子小鬼似的,爱往咸生面馆闯——捏着一块玉,进来就叫个不停:“吊哥,冰种的!你看看,快看看!”

“冰种你个脑壳,你从娘肚子里出来见过冰种吗?快拿过来!”

吊哥将玉拿到手上,看了一阵,又掏出一个小手电,打开光,光像火一样,烧进玉里。

“你说是个什么种?”

“冰种呢。”

“是你娘的种吧!”

“吊哥莫带臭。”

“这块把戏不是老玉,做出来的。”

崽子的脸刹那间红了。

“不是盗的,是一个兄弟给我的。”

“兄弟不怕骗死你。”

“他娘个西西,我剁了他的两只爪子!”

崽子从吊哥手上抢过玉,跑出去了。

这几个人大笑了一阵。

在这伙人当中,吊哥常教他们如何看玉。玉这把戏说到底,就是石头,但天下好的石头,自古就能成精。好多神仙精怪,石头便是他们的老娘。苏么几对于玉,天生喜欢。自从那块翡翠挂到了身上,他时不时情不自禁伸手从脖子上摸出来,让天上的光色照一照。有时,放灯光下,端详良久,便产生短暂的梦幻,光中飞出一朵朵莲花,煞是好看。他晓得自己目前不太会看玉,比起吊哥,差天远。但挂在胸前这把戏,他相信是真的,而且价值蛮高。

他那天去城外的了空寺玩,进入寺中,首先看到一尊笑呵呵的大弥勒佛,拾阶而上,就是大雄宝殿。

佛祖下边站着一个笑眯眯的和尚,见苏么几进来,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苏么几有点仓皇失措,他每次见了佛和菩萨都生出这感觉。佛和菩萨太庄严了,庄严中还含着一股玄意,他有些惧怕。

“施主是拜佛还是抽签?”

“拜……拜佛,还有……”

“还有么个?”

“开光。”

“开光?”

“一块玉要开光。”

“哦。”

苏么几不觉跪下,对佛祖也不知拜了几拜,起身,从胸前摸出那块玉,再从脖子上脱出来,蛮恭敬递到和尚手中。

和尚看了看玉,将其放到神龛上,然后合掌,合眼,念起经来。大概是心经一类。

苏么几直感到一股佛光流溢到玉上,一闪一闪散开,深入进去,那光又传过来,入他的眼,他的脑壳,他的心。他在心中自话:开了光,保我平安,保我发财喜,不要大财喜,只要小财喜就好。

恍惚间,玉已回到他手上。他感到这块小把戏一下神秘起来,小心翼翼将其挂到胸前。

“施主人兴财旺,一世平平安安。”

“谢谢师父。”

自从这把戏开了光,他整个人变得十分精神了。他每天还是跟吊哥在一起,学着搞古玩。他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又没找到工作,以前在街上瞎混,现在搞古玩,也算一件正经的事情。县城已有人开古玩店了,当然,店里那些把戏,老板除了在东西南北收购,不少来自那些墓中。崽子们冒着坐牢的危险,盗了来,兑几个抽烟呷酒、玩妹子的钱,也就欢天喜地了。

摆地摊的人还要多些。吊哥对摆地摊的从骨子里看不起,只要遇上一件稀下的把戏,就会冷笑几声:地摊货。但看不起归看不起,他隔三岔五也到地摊上转转,也买些小把戏,再拿出去卖高价钱。并且他告诉苏么几,凡在地摊上发现好把戏,就拿过来。

“我看玉连皮毛的功夫都没有,哪看得出来?”

“你跟我玩了快两年,也该有点眼力了。就是要玩,过手多,才能玩出名堂。”

“一块玉到我手上,玩上老半天,以为是好把戏,到了你手上,就差了。”

“莫急,只管玩。”

“好。”

苏么几的邻居细疤子是个摆地摊的。苏么几竟也有几分看不起他,这可能是受吊哥的影响。然而,细疤子嘴巴也蛮硬,你越看不起他,他越不服气。比方一块玉,摆在细疤子的摊子上,苏么几摸到手上琢磨半天,最后摇摇头,说是假的。细疤子就铲下脸,斜眼盯着他,说:“你也识货?我玩这个都五六年了,你才有几天?”“懒得跟你争,几块钱的东西当作宝贝,只怕下回真捡了个宝贝,你连一毛都不认得。”“从我手里过的宝贝你见都没见过,还好意思跟我扯这个。”

苏么几的嘴巴硬是挡不住他,就自己给了自己个台阶下,说:“好,你厉害!”

“我也不厉害,却也识货。”

苏么几就不再搭理他,又蹲在地摊旁,看了几样东西。有一块玉,青色,雕的是关公,丹凤眼、胡须、青龙刀,十分细微。他常听吊哥说“一料,二工,三年月”之类的,这玉姑且不论它是何等料,但这雕工,连他都看得出来,雕得好精细。

“几毛钱?”

“你讲呢?”

“你刚才都说我不懂呢。”

“拿一毛五,如何?”

一毛五就是十五块。

“一毛二。”

“好,就依你。”

苏么几将这关公把玩了一天,第二天与吊哥在咸生面馆呷酒时,拿了出来。

吊哥略看了看,眼里裹着光,说:“这小把戏有点来历。”

苏么几双眼也跟着发了光,忙问:“么个来历?”

“这是块和田青玉,雕工也好,只是耳下那里有点裂,不然……”

苏么几明明看到耳下没有裂,是自己没看出来?在吊哥面前,他从不争的。吊哥说什么他都信。

他笑着没说话。

“我四毛钱,收了你的?”

苏么几一估算,净赚二十八块。如今一个干部的工资才二三百块,几天的收入呢。他满口答应了。

苏么几高兴了好几天,夜里做梦总是闪动着玉。他做了一个梦,蛮怪异。他走在街上,一团东西亮着,连青石板都亮了。低头仔细一看,是块白玉,他欢天喜地,弯腰捡到手中。光中隐着一个人,那人抿嘴微笑,他也笑。忽地那玉翻了一面,光中竟爬出一条青色的蛇,向他双眼蹿来。他大叫起来,醒了。

他也不晓得这梦兆头怎样。这城里不少人做了一些肏精卵怪的梦,喜欢找八字先生去问,以图个吉利。他从不去。他不太相信八字先生们。倒是他胸间这块玉,这绝对是可以避邪的,尤其上回在了空寺开了光,他觉得就通了灵气,即便有恶鬼瘟神,也近不了身。

有的时候,他来到古玩店,或细疤子的地摊前,若是看到一块闪着温润光泽的玉,便感到此物乃从天而降。他如果隔上几天不出去看看玉,摸摸玉,就难熬。细疤子每次都吊他胃口,只要他摸一块玉到手上,便眯眼瞅着他,半晌才说:“这是好货吗?莫错过机会了。”“嘿嘿,好货!”“你以为这天下就吊哥晓得看玉?前年我弄了一块和田白玉,他竟看成了独山玉,亏他……罢,不说这个,要买就买。”苏么几最后还是买了,拿到吊哥那里。吊哥没看几下,就说:“假把戏,买了几毛钱?”“也就一毛钱。”“下次碰上个白眼人,卖出去。”“也有人要?”“放心,白眼人多呢。”

过了两天,苏么几去到地摊前,着意把玩此玉。旁边一个人双眼一亮,问:“这块把戏卖不卖?”“卖。”“几毛钱?”“你讲呢?”“给你五毛钱,如何?”“嗯——那就卖给你算了,我还有好玉。”细疤子坐在一条小竹凳上,眨着眼笑。

苏么几又净赚了四十块。

这桩事他没跟吊哥说。玩玉,在他眼里,吊哥是个狠角,似乎什么都能识破。这事不说的好。

苏么几自从玩玉之后,身上就有了富余,在外吃饭、跳舞、玩耍,手就阔绰起来。尤其和那些乖态妹子在一起,更大方。

本街有一个妹子,外号喊甜荔枝的,苏么几蛮喜欢她。甜荔枝皮肤白,长长的细眼,笑起来甜,故获此外号。甜荔枝最爱去老冰厂呷那种雪糕,老式的,加了香香的牛奶在里面。还要去隔壁饭铺端上一盘麻辣豆腐。

苏么几就请她去老冰厂吃雪糕。

甜荔枝一手拈着雪糕的小竹棍,将雪糕滑入嘴中,慢慢往里吸着,嘴中发出一种细细的声音。苏么几觉得这比任何声音都好听。他还十分喜欢她的模样,像一粒上海奶糖,不用剥开,就已甜到心里。他直想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摸几下,哪怕一下也好。

他靈光一闪。

“我想送块玉给你。”

他多次听吊哥说过,钓妹子需要两样东西:一是甜言蜜语,二是小恩小惠。

“玉?嘻嘻,玉是好值钱的,我妈妈手上有个玉圈子,是我奶奶……”

“我送给你的也值钱。”

甜荔枝雪白的脸上飞出一片绯红,显然是被苏么几这句话惊动了。她那细长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煞是好看。她的一颦一动都让苏么几欢喜。他认为电视上那些个女演员比起她来,也乖态不到哪里去。

“玉要钱的,你买得起吗?”

苏么几一听,仰头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响,一股豪气,在老冰厂回荡着。如今,人们开始羡慕有钱人,见了他们,总是“老板”高“老板”低地捧着。苏么几自然不是有钱人,但他将来可以成为有钱人。他从玉石那里获取了信心。当然,小财喜!小钱不断,三五十,七八十,隔三岔五飞到腰包里来。

“过两天,你等着带好玉!”

他将好玉说得蛮重。

他将此话看作一种信誓。天下所有男人大约如此,见了喜欢的女人,不管她们认真与否,自己早已承诺下来,讨个快活。而女人,她们对于大大小小的誓言或承诺,虽然也记得,但永远是糊涂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不赌誓就无法活。

第二天他来到细疤子的地摊前,几乎将每一块玉摸遍,总感觉到有点不对。他想搞块最好的玉送给她。

细疤子瞟着苏么几,心想:他今天有点神经?

“莫把这些玉的气摸跑了。”

“你的玉本来气不足。”

细疤子一听只差没跳起来,说:“你才气不足呢。”

“摸几块玉就伤心了?你的玉我也买了不少。”

“好好好,你摸。”

为了生意,细疤子的嘴软了下来。

苏么几抓起一块玉,小,雕的是凤凰,白底,透过光,里面闪着几缕绿色。

是一块小翡翠。

他看了半天,说:“几毛?”

“这是正宗的糯种,老足要八毛。”

“啊哈,八毛!你不怕把天喊破,一个干部工资才二三百块。”

“先不要管钱,要看是么个货。”

“货也一般,价却高。”

吊哥传授他的经验,即便发现了好货,也要隐着,尽量多说出它几样毛病来,诸如:绺裂,雕工粗劣,杂质,以及色调不均匀等。

“亏你好说这样的货一般,你拿给那些里手去看看,若不好,我答应吃了它。”

“就算货好,价钱还是高了。”

“那你讲多少?”

“五毛如何?”

“你要真喜欢,六毛拿走,我再不说多话。”

“好,六毛。”

他手捏着货,径直来到咸生面馆。

吊哥正吃面。

“又搞了块宝贝?一脸喜色。”

“哈哈,你先看看。”

吊哥放下筷子,将玉拿过来,看将起来。

“这不是翡翠。”

“啊呀,细疤子他娘个西!”

“你先莫争,听我讲。”

“快讲,吊哥。”

“是块独山玉,水色还透,绿色也飘得好看。这在独山玉中算得上好货。”

“但总比不上翡翠。”

“那也不是绝对的,独山玉也是四大名玉之一,其中的好货,也蛮不俗的。几毛钱买的?”

“六毛。”

“你还占了点便宜。”

苏么几这才笑起来。他想到这宝贝今天就要送给甜荔枝,讨她一脸甜甜笑容,他高兴得无法表达。

“拿去钓妹子吧?”一个崽子说。

“哈哈哈!”

“钓妹子有什么大惊小怪。你们妹子都钓烂了,人家苏么几钓一个,你们屁眼做口笑。”吊哥说。

苏么几兴冲冲出了咸生面馆,往东风街那边走,竟劈面碰上了甜荔枝。

“去菱角塘,我先去,你等一会过来,要得不?”苏么几眼里送出渴术。

甜荔枝怔了怔,笑着点了头。

苏么几一口气跑到了菱角塘边。他的心跳得慌。他想借此吻一下甜荔枝,这念头让他冲动不已。

菱角塘白天都很安静,四处是野地,躲到一片野草地,无人可以看到。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甜荔枝走过来了。她穿一件米黄色毛线衣,一条牛仔裤,一双红色高跟鞋。苏么几蛮爱看她这身装扮,青春火一样冒出来,身材也衬得妖娆。

她沿着一条黑泥小路,走近了。

她走到了他身边,一股香气逼来。

苏么几一时竟说不出话。

“喊我到这里来,好神秘的。”

“我……我想送块……玉给你。”

“玉呢?”

苏么几将玉亮出来,在他手掌中闪着光。刹那间,他觉得此玉为世间罕有,那光,已照亮了甜荔枝。

“我不认得玉。”

这句话使苏么几的激情落下几千丈。

“是块上好的翡翠。”他没有说成独山玉。

“呀,翡翠,我听说蛮值钱。你花了好多钱?”

“朋友送的。”

“嘻,你面子大,有朋友送这样值钱的。”

甜荔枝一面说,一面将玉拿到了手上。

“真送给我?”

“当然。”

甜荔枝看上去也喜欢这块玉,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苏么几看了看四周,无人。

他鼓足了勇气,就抱住了甜荔枝。甜荔枝有点猝不及防,脸一片通红,白的愈白,红的愈红。她挣扎着,却被抱得越紧。苏么几嘴直奔她的嘴,她扭动着脸,最后还是失去抵抗,让那张嘴压到了自己嘴上。

苏么几没有说一句话,使足了劲,吻她。她起初有点被动,很快就好了,回应着,吻了松开,松开又吻,足足吻了半个时辰。

苏么几的手抓住了她的乳房。

甜荔枝也不晓得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猛地一下就拨开他的手。

“这个不能!除非你和我结婚!”

“我讨你做婆娘。”

“还要等两年,我今年才十几。”

“我等你。”

不觉到了一九九〇年,全国兴起了一股经商热。个体户做生意倒是在其次,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政机关、执法机关都开始办公司,老板满天飞。在八十年代末,叫同志还蛮亲切,到了九十年代初,当着很多人再如此称呼,会有人嘲笑你是傻卵一条。老板颇有点像文革武斗时的司令,一呼百应。这股经商热,好像每一个中国人面前随时有人民币飞过来,抬手可得。撑死个胆大的,吓死个胆小的,好多大字不识几个的人,空凭一身胆,做起了生意,几年下来,竟成了有钱人。

这年春天,本县城有一伙人,吵着一起去云南那边购玉。都说玉出云南,上好的翡翠都在那边。大家自然晓得,翡翠产在缅甸,但改革开放之后,好多中国人去缅甸赌石,有的甚至以身家性命赌一回,杀出来了就是杨六郎,没杀出来回家卖麻糖。而且,如今翡翠最大的交易市场在云南省的德宏州。

吊哥,苏么几,细疤子都想去那边,哪个不梦寐以求想得一块宝石,一夜成仙呢?

去云南的前一天夜里,蘇么几在床上将胸前那块玉把玩了许久。玉放着幽蓝蓝的光,那光裹着自己。他心里觉得这就是佛祖身上的光。他面对玉,许了个愿:此次去云南,带点财喜回来。仍旧是那种想法,不要大财喜!当然,财喜也不可太小,大概赚个一二万吧。

这块从墓里出来的玉已与他的心融在一起,凡遇大一点的事情,无法避开它。

苏么几这一次带了八百六十块钱出远門。好吉利的数字,与他的生辰八字一样的吉利。

这些想发财的人坐的是一趟火车——北京至昆明,坐了两天两夜,到达昆明,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坐长途汽车去德宏自治州。十几个小时之后,到达芒市。芒市乃自治州首府所在地,号称玉石之乡。

他们在一家小旅店住下来,说好苏么几、吊哥、细疤子住的是一间房。又歇了一夜。

云南的天空真是蓝得像海,一出旅店,觉得人离天空很近。四处多是穿傣族服装的人,当然,着时装的也不算少。玉石交易市场离旅店很近,几分钟就到了。

玉石一条街。好多地摊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是翡翠原石。

“比你的地摊派头吧。”吊哥对着细疤子笑了笑说。

“我要到这里,地摊会比他们大。”

“本事不大,牙腔大。”

“大什么大,到哪不是讨呷。”

细疤子的嘴不让人。

“好,你本事大,过一阵去买块石头试试,看你眼力如何。”

沿街向前,似乎每一块石头都吸引着他们,但哪看得过来!街道两旁都是卖玉石的,有几家店子走门赌石。都说很多时候,赌石就是赌命。

店里围了蛮多人。一块几十斤的石头,绿色,隐隐透光。

“两千块,怎样?”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伸出两根指头。

“两千块,你叫我喝西北风。”老板说。

“三千,可以吧?”

“三千,我这店该关门了。”

“五千!”

老板笑着摇头。

“六千!”

“好,你抱走。”

这人便毫不犹豫数了六千块,抱着石头走了。

“吊哥,这块石头是翡翠吗?”苏么几问道。

“应该是,我看到了那种像苍蝇翅的光。”

“哦,那应该是。”

店老板待那人走后,便开始讲述这些年好多人玩翡翠大发的故事,讲得昙花现。

人人都听得入迷。

“我们没钱,不然也想赌一回。”一个人说。

“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这个量。”

“我没钱,量也小。”

大家咕噜咕噜笑起来。

吊哥用手戳了戳苏么几,低声说:“我们还是去外面。”

三个人又出来。

“他们是一伙人,演给外面来的人看。”吊哥说。

“石头是假的?”苏么几说。

“石头倒不一定假,他们这个是一种赚钱的手段。”

“晓得了。”

来到一个地摊前。

苏么几心有灵犀,一团光在他眼前一闪。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块石头上面。大概有十几斤,淡绿色。

“买一块吧,正宗的翡翠原石。”

苏么几蹲下,双手将石头抱过来,摸着,看着。他心里没底,刚才那灵光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回头向上瞟了几眼吊哥,吊哥点了点头。细疤子一脸疑惑。

他当然信吊哥的。

“好多钱?老板。”

“十几斤呢,货又好。”

“一般的货,说个价钱。”吊哥在旁打帮腔。

“两千块。”

“莫吓我啰!我们也是出过门的人。”苏么几说。

“那你们说个价。”

“一千,马上数钱。”吊哥说。

“一千二吧,再不多讲。”

我个菩萨,苏么几身上只带了八百六十块。

他欲买,却举棋不定。

“钱不够?我借钱给你。”吊哥说。

他在吊哥那里借了六百块。石头买到手,只剩二百六十块,回家足够了。

吊哥也买了几块,都是小的。

细疤子买了一块五六斤的。

回到旅店,苏么几将石头放到枕边。吊哥和细疤子就笑。

“搞不好是一块上等翡翠,你这一世呷穿就不用愁了。”细疤子说。

“中等都难,不过现在翡翠的价格上涨,拿回去到长沙加工,做一些小挂件,卖个好价钱,也难讲。”吊哥说。

“还是你吊哥高明。”苏么几说。

“这五六年我见多了那些玩玉的,有的糊口都困难,有的一块玉看对了,卖出去,就发财。不过,遇上一块好玉蛮难的。么几,你脖子上挂的那块,还算要得,一般价钱千万莫卖。”吊哥说。

“把我杀了也不卖!我自己要带的。”苏么几腔板高了。

“这就好。”吊哥笑起来。

这天半夜,苏么几做了一个财喜的梦。醒了,吊哥、细疤子鼾声此起彼伏。他从自己的提包里取出小手电,按开,一线光射到了石头上面,一团绿色在光中闪烁。他伸出另一只手把玩着石头,张着眼又做起了梦。这块石头浑身发着宝光,转瞬间,分成一个个小观音、小弥勒佛、小罗汉,个个神光熠熠。每一个小把戏卖出去,全是高价钱。

他不觉收回手,又摸到了自己胸前的玉。他从衣中抽出来,用手电一照,那种光,夺人心魄。

这个把戏才是最好的。他想。每回看自己佩带的这块玉,他人就变得痴痴呆呆,魂魄仿佛出了窍,飞入玉中。自己这一生与此玉有太多的缘分,像一种上天的玄机,落到他身上。他只是莫名地欢喜,又说不出。

这十几斤的石头再好,也不及自身这个宝贝。

他将这块玉几乎视为护佑自己的命根,千金不换。这是多大财喜都无法买来的。

又玩了两天,苏么几在吊哥那里再借了四百块,买了八块小原石。

终于从云南回到了家。

到了第二年,玉石的价格突然翻倍地涨。也许是经济条件好起来,带玉的人多了。黄金有价玉无价,何况好多人说,玉带在身上可以避邪。

苏么几将那块十几斤的石头带到长沙,加工成了十几样挂件。他在长沙请一个行家看了,说是这玉的品质都达到了糯种。笑得他嘴巴像屁眼似的,合不拢来。

吊哥告诉他一个经验,不要急着一起卖掉,必择人而卖,有时碰上一个真喜欢的,就可以喊大价钱。

果然,这十几样挂件,他像钓鱼崽一样,卖了两年,最差的一块都卖到了八百多。本县有一个老板,这几年暴发,听人说苏么几那里有好玉,便找上门来。

他看中了一个观音。

“冰糯种,就是到产地去买,价格也吓人。”

“莫耍我啰。”

“耍你做么个。你看看这水头,难遇的。”

苏么几说冰糯种自然是夸张,但这玉的确不赖,典型的花青种,又无杂质,闪着一股华贵的光。

“好多钱?”

“不瞒您,在缅甸那边进价都花了两千多,您总不能让我亏本呢。”

“给你三千如何?”

“好,都是梅山人,就赚你点路费。”

老板爽快付了钱。

有了宽舒的钱,苏么几就再去古玩圈淘玉。这几年,他看玉也有了长进,虽不及吊哥,但相对于门外汉,就不在话下了。

又玩了几年,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他竟赚了个十几万。

他果然讨甜荔枝作了老婆,正式成家立业了。

一个热爱石头的时代十年之后来到了。

苏么几没料到嘎多巴多的人喜欢石头,他们甚至为此发癫。包括吊哥和细疤子,几乎连玉都不玩了,每天像做梦一样把玩石头。

苏么几不爱石头,他认为玉才是石头之精华,石头算什么呢,天下哪座山哪条河没有?玉则不同,它永远像精怪,藏在一个人看不着的地方,即便不去寻,它也会发出灵光。另外,石头的价格喊到天上去,也不及一块玉的万分之一。当然,这想法懒得跟吊哥、细疤子讲。

他们两人没有石头已无法度日了。

细疤子玩石头比吊哥早。以前,吊哥看不起细疤子。而今细疤子差不多是吊哥的师傅。吊哥家中的好多石头都是在细疤子手上买的,有的还花了高价。一个形状怪异的恐龙蛋,一半莲花似的打开,一半是圆圆的蛋。黑色,隐隐看去,圆圆的一片,有眼,有口。

細疤子将其端手上。

“天生的一个童子坐莲。”

吊哥已兴奋异常,双眼仿佛贴到了石头上面。

“在哪捡的?”

“龙凤山。”

吊哥晓得,龙凤山是一座蛮神秘的山,海拔有一千七百多米,上面千年古树多,野兽多,怪石林立。老古板都说,自古至今,有人在龙凤山中修炼,皆炼成了精。

吊哥有些惊愕。

“这童子你要好多钱?”

“跟你就不瞒,有个老板出价一千五,我都不想卖。”

“莫耍我啰!”

“耍你我不是人养的。”

细疤子赌起誓来一脸认真。

“好好好,你莫发誓。我俩是兄弟,好商量的。”

“你一千拿去。”

吊哥掏钱十分爽快。

过了几天,吊哥将这块奇石转手卖给另一个人,一千五,净赚五百。

从细疤子手上买过来的货相当硬扎。

但苏么几不太相信细疤子,当然,自己不玩石头,只玩玉,跟他就没有买卖,所以也难有什么冲撞。不过,他知道一件事,是一个朋友说的,这人与细疤子也是朋友。他说细疤子有一回,将一个狗脑壳的骨架,放到一锅烧热了的沥青中,处理了。最后,这狗脑壳变成了一块奇石,成了一个大罗汉,转了几个人,一个老板花了五六千块买走,送给了一个领导。

不仅可笑,而且有点恶心。苏么几想。

但他从不为此去得罪吊哥、细疤子,毕竟是好朋友,只不过玩的名堂不同罢了。在苏么几心里,玉就是像金子一样的东西,而他们玩的石头,连银子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铜而已。

然而,他们真舍得花钱买石头。尤其吊哥,这十几二十年玩玉赚的钱,全投到了石头上面。

吊哥收了大量的黄龙玉。

黄龙玉又叫黄蜡石,这几年仿佛着了鬼火,热起来。吊哥常跟了一些石友,去隆回县那边的一条河里捡黄龙玉。除了捡,他还花钱收购。收得不便宜,一块质地好的黄龙玉,要价就是个一两千。那天吊哥对细疤子、苏么几说,昨天买了块极品黄龙玉,请你们到家中看看。

来到吊哥家。我个菩萨奶奶,客厅、卧室、厨房,四处摆满了石头。

吊哥双手将黄龙玉抱出来。石头已被他涂了油,有光泽。

“好石!”细疤子夸道。

苏么几心里暗骂细疤子:奸!你不过是常卖石头给吊哥,以此赚钱,将吊哥捧得云里雾里,完全昏了头。

苏么几不说话,眯眼笑着。

“么几,你看这石……”吊哥说。

“几多好,黄龙玉!”苏么几不想得罪吊哥。

“我在报纸上看到,黄龙玉与和田玉、翡翠并排,称为第五大玉种。”吊哥说。

苏么几暗念了声“菩萨”,却只敢笑着点头。南瓜比天!他想。

这几年,苏么几发癫似的迷上了翡翠。凡在古玩店、地摊上面,或别人手上,见着翡翠,浑身就发热。他身上这块开了光的把戏,即便夜里困觉,也舍不得取下来。他如果每天不把玩把玩翡翠,就无法度日似的。

他做梦都想获得一块翡翠当中的玻璃种。他常常想,像自己这等卑贱之人,当大官、发大财,都无缘。他没那个命!但在此生得到一块玻璃种,这愿望无论如何可以实现。得到一块冰种,都像是上天所赐了,玻璃种则更甚!他身上这块,好是好,也开了光,终究是糯种,离玻璃种还差了几重天地。

因为嘴巴上讲得多了,细疤子、吊哥也经常讥笑他。

苏么几既害怕他俩嘲笑自己,又时刻想在古玩上超过他俩,所以每次淘到了一块好翡翠,照例给他俩看。

他有一天在地摊上淘到一块绿汪汪的翡翠。

“这是竽头种的。”吊哥说。

“竽头种?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还多呢,难怪你这些年玩玉没多大长进。”

“玩玉这一行,水太深了,我才有几斤几两。”

“蛮谦虚呢。老实跟你讲,古玩已进入了一个石头的时代,一块再好的玉,也比不上一块千年难显的奇石。苏么几,莫玩玉了。”

“石头的水更深,我跌进去,肯定连毛都不剩一根。”

“随你便。”

苏么几拿着这块翡翠又问了几家,有说是铁龙玉的,有说是油青种的,当然,有人说是竽头种。

他每淘到一块翡翠,最先想到的,是与自己身上佩带的那件比较。至今为止,没有一块超过它。玩玉对于他,其实永远是一种梦幻。就像一个人,总希望未来比今天要好,儿孙比自己要好。即便无法实现,但那种心瘾,控制不了。他夜里老做梦,梦得最多的,就是走在街上,或莫名其妙走进了一座空空荡荡的山,忽地飞来一样光射射的东西,凝睛一看,是两面透明、宝光四现的玉菩萨,玻璃种!他欣喜异常,伸手去抓,抓到却是一块光泽昏暗之玉。他气得要死,将此玉往地上一摔,就升起一团火。他惊醒了。

他常跟一些搞古玩的人去乡下捡漏。

乡下有的人家,在过去,诸如清朝、民国,他们的祖上显耀过。经过几代人,已衰落,但祖上总留了几样东西,或玉,或砚,或书籍。当然,上面已漫染了霉腐之气,后代们便烂便宜将这些物什卖了,换几个现钱用。

那天,五六个人来到一户人家。主人蛮客气,又是倒茶,又是端出花生瓜子之类。

主人说他爷爷过去是大地主,留了十几样东西下来。

苏么几的心狂跳了几下。他一直认为,会有奇遇,玻璃种翡翠藏在某户败落人家,朝自己而来。

主人从里面屋里提了个布袋出来。

当着众人面将布袋打开。

苏么几面前一闪,他看到了一条小鱼崽。

小鱼崽,白色,透明,有一种宝光。

玻璃种!他几乎叫出声来。

凭着这二十年玩玉的经验,首先,他肯定这是翡翠,其次,从透明度来看,最差也是冰种。玻璃种的可能性蛮大。

他将小鱼崽抓到手。

“你眼珠活,这是块老翡翠。”主人说。

“当然是,不过……”

“兄弟,你怀疑我这有假?你看这布袋,是我爷那一代传下来的。若不信,莫要就是。”

“我没这意思。”

“那就好。”

苏么几摸在手上,玩着,舍不得放下。

主人当然明白,这块把戏可以卖了。

“真喜欢它?”

“嗯啰。“

“反正我收着也不带,不如你买去,宝剑配英雄,美玉配吉人。“主人口才蛮好。

“好多钱呢?”

“就给个整数,一千块。”

苏么几一听,有底子,在乡下收东西,基本上比较便宜。

一来卖家是乡巴佬,不识货,即便祖上传个国宝,到了现在,差不多也变成了草。二来卖家只图卖几个现钱,尽快出手就好。

苏么几便和主人压了压价,最后六百块成交。

小鱼崽喜奔奔归了苏么几。

回到家里,苏么几将这只玻璃种小鱼崽试了几回。他拿一本书,打开,将小鱼崽放上面,铅印的小字现出来。他又将宝贝往上移,照样能看清文字。

他再拿个小手电,按开,光线射入小鱼崽,浑身晶莹剔透,无杂色。他想起少时听老人讲三国中的故事,说关公的赤兔马,无一根杂毛。他一片喜悦。

这是翡翠中的极品!

他想将这块心爱之物挂胸前。

矛盾来了。

如果挂这个小鱼崽,那就必须舍下正佩带着的开了光的翡翠。

但他实在太喜欢这玻璃种了——梦幻已成真实,就不能让它离身。

他摸出开了光的观音,自语:对不住了,不是不喜欢你,暂时将你搁起来。今后还会带你的。

他仍旧将小观音带了一夜。第二天,去玉店给小鱼崽上了根翡翠链子,挂到胸前。

从此,他苏么几就是一个身上佩带了玻璃种的人。尽管人还是以前那个人,但身体已附上了另一道光彩了。而这光彩是世上许许多多人得不到的。極品翡翠本就不是常人能得到的。

佩带了几天,苏么几一直处于高度亢奋状态。见了那些搞古玩的,直想摸出来给众人看。但立马想一想,如此高档的东西,不可轻易示人。

他这种心理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细疤子与吊哥。尤其细疤子,见了苏么几这乐癫癫、脚不沾地的样子,便知晓了几分。

“么几,得了样么个宝?高兴得好像当了官。”

“哪来宝?就你和吊哥,天天在捡宝。”

“莫讽刺我。你得了宝,也不要在兄弟面前搞得这么神秘啰。”

“嘿嘿。”

又说了几句,苏么几哪还忍得住,就将玻璃种小鱼崽摸将出来。

“好宝贝,哪捡的?”

“这个……”

“越玩越上档次,厉害!”

“一般般。”

“不过,你这个把戏,看上去没有宝光。”

苏么几身上像挨了子弹,有点惊恐。

“那有么个光?”他尖着喉咙,声音蛮高。

“没呢,没呢,我乱讲,刚才看走眼了,这是个宝贝。”

经细疤子的嘴一说,苏么几的心就乱起来。

他回到家,心神不宁,一下将这玻璃种取下,过一会又带上。又怔了一阵,再将此物取下。

老婆甜荔枝见他如此,就骂:“不晓得你每天在做些么个鬼事!先是当个宝,过几天就是草。”

“你懂个卵。”

“你玩玉玩了这多年,在哪里发了大财?天天身上带着,枕头边放着,崽都十七八了,你管过事吗?”

“我又不想发大财,有点财喜就要得。”

“反正你是个神经病。”

苏么几不再搭理婆娘,心思又回到玉上面。

究竟是不是玻璃种,我的个菩萨奶奶,若不是,那太令他心里难受了。但细疤子这鬼脑壳讲得也有点道理,这块把戏看上去是一种玻璃光。真正高档的翡翠不会有这种光的。

他从枕头旁将开光的玉拿到手,仔细对照起来。

开了光的无疑是老玉,虽不那么亮,但它自有一股温温的、绵绵的光泽,而且,不刺眼。而这玻璃种呢,的确浑身通透,无一杂质,但看来看去,好像没有前几天那种光了。透明得像一个人缺血,失去了神采。

他一时无措。

不过,他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细疤子肯定是眼红我,才这样讲的。这个剁脑壳的。

此念一出,他看起这块玉来,又感到宝光四射了。

他复挂到了胸前。

这时候,细疤子、吊哥玩石也越发不可收拾。

本县一些开小煤矿的老板因为喜欢用石头送礼,也进入了这个玩石的群体。煤比黄金还贵,但小煤矿的手续极难办到。他们有的手续没办就开采起来,人民币就像唱歌似的,哗啦啦响。

这世上万事都讲个风气,这些个暴发户认为石头值钱,买去送给领导,时间稍久,领导们也认为奇石乃天下稀物,送钱,有的时候还不如送这个。

那天,苏么几、细疤子、吊哥在古玩店玩。

一个煤老板撞了进来。

“吊哥,上回那块毛主席坐像还在吗?”

“在。”

“赶快给我,我要送人。”

“这石头千年难遇,一般价钱不卖。”

“莫耍我,直接说个价。”

“八千六,吉利数。”

“六千八,再莫讲二话!”

“好!我呷点亏也卖了。”

吊哥陪煤老板回家取石头。

半小时后,吊哥回来。

吊哥将这块石头讲得昙花现。

吊哥说,“毛主席是保平安的神呢!也怪,上个月去溆浦那边捡石头,石头千千万,我眼珠子也厉害,偏就发现了这个毛主席坐像。那样子像主席四五十岁的时候,双眼神采奕奕。那天我们坐公共汽车回来,过一座山,车打滑,差点掉下去,我说了声‘毛主席,我个爷,保我们啊!果然灵验!“

“有这么神?”苏么几说。

“你玩的玉,不可能有这么灵验,石头是天地的精华。你们有时买块C货,还当个宝。”

苏么几的自尊心像是被吊哥戳了一刀,他马上脸涨得通红,说:“你才买C货呢!”

“讲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玩翡翠还未入门!”

“你就那么狠?”

“我不狠,哪有你狠啰。你玩。”

苏么几回到家,就怀疑起自己这块玻璃种,一定是细疤子告诉了吊哥。刚才跟吊哥怄气,是见不得他这冲道舞天的样子。但吊哥玩玉是有真功夫的。他想。

他对这玻璃种又变得不自信了。

在家坐不住,他急匆匆来到南门广场的一个地摊前。

他又将地摊上的玉逐个摸了一遍,觉得它们都黯然无光,如果自己这块把戏是真的,那莫说这些,再高档的玉也会比下去。但如果……他简直不敢将这把戏想象成C货!C货有如此光彩夺目的吗?

然而,没有吊哥、细疤子来证明它是天然的玻璃种,苏么几对此总是七上八下的。

他忽然想起城西那边还有一个古玩店,那里有好几个看玉的高手。吊哥、细疤子未必认识那些人。干脆去那里玩玩。

来到古玩店,店里坐了几个人,正好在谈玉。

苏么几也不遮掩,摸出玉,请里手们看看。

有一个人拿着这小把戏看了老半天,没说话。

苏么几叫他老哥,問如何不说。

“可惜了。”这人终于开了口。

“快讲,为何可惜呢?”

“这本来是块品相还不赖的东西,不该处理的。”

“你晓得它是通过处理的。”

“这是B货。”

“啊,B货?”

“看了二十年玉了,这点功夫还在。”

苏么几只想哭。

他回到家,直想毁了这个把戏,但最终克制住了。他安慰自己:玩玉,哪个没有上当的时候呢?即便天下第一玩家,也有走眼的。

这玻璃种,他实在没信心带胸前了。他将这把戏取下,放到枕旁。仍旧挂上开了光的翡翠。

还是开了光的陪自己到老吧。

没料又过了几年,全国开始反腐,那些玩石头的煤老板一夜间稀下。原来被他们吹得价值连城的石头,变得分文不值。

细疤子、吊哥转过来又开始玩玉。

有一天,吊哥来找苏么几,问:“那块玻璃种还在吗?”

“在。”

“卖给我。”

“算了,我留着自己带。”

“莫冲道舞天了,那块东西,我晓得。”

“既然晓得,何必买?”

“我有用。”

苏么几一千块卖给了他。

过了几天,细疤子告诉苏么几,说现在石头不值钱,玉值钱,吊哥将玻璃种卖给了一个基建包工头,包工头再将它送给了一个领导。

“领导莫非不识货?”

“这社会,真真假假,真的像假的,假的像真的,哪个都像黄狗脑壳上面罩了只桶,分不清天地了。”

“有味道。”

这苏么几嘴也不紧,此事在婆娘甜荔枝面前漏了嘴,甜荔枝笑骂道:“玻璃种!我看你是个梅山杂种!”

这或许就是梅山的石头做的。

苏么几边笑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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