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欠
2019-07-04姜贻斌
A
老实说,黑欠在我脑海里已趋淡漠,它属于遥远的往事。
不料,一封来自山区的书信,让黑欠的形象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令我唏嘘不已。
B
当年,我们一起下乡插队的只有四人。
插队在湘西南的某个山区。
那里山高坡陡,密林遮天,时有野兽赫然出入,让来自城市的我们,感觉流放到了地球边缘。农民为我们腾出一间破烂的茅草屋,虽然简陋,还能够住人,木板架起的四張床铺,空旷而冷漠地凝望着我们。
冬天的山区,寒风呼呼,鬼哭狼嚎般,不禁让人心惊胆战。屋里虽然烧着柴火,冷空气仍然大大咧咧占领着空间,造成前热后冷。而到夏天,蛇蝎出没,光是山上无数的火毛虫,就足以把人吓死。野猪呢,却不论什么季节,都是那样猖獗,以致我们不敢随便去山上走动。
我们还只有十七岁,头次离开家人,所以,无尽地想念他们,又不能够经常回家,路程实在太远,唯有春节才能回家跟亲人团聚。平时,我们唯有通过写信,来获取亲朋以及同学的缕缕挂牵,感受那种遥远的温暖。这个鬼地方,因地势原因,邮路极不通畅,我们平时都要去大队部拿信或寄信,竟然要翻过几个山岭,一个来回,至少要走两个时辰。邮递员老郑也埋怨道,并不是他不想把信件送到我们住地,而是这条鬼山路实在是太难走了,根本无法骑线车(自行车)。我们虽然很理解他,还是希望他于某天能够把信件送到我们手里。
比我们小月份的周结巴,根本不像个男子汉,居然经常当着我们哭鼻子,简直像妹子家,呜呜咽咽的,弄得我们心里都很难受。我们叫他不要哭了,他擦着眼泪说,他想爸爸妈妈。在我们中间,刘小胖的脾气最大,每回看到周结巴哭泣,就大声恶道,我们难道不想吗?你哭哭哭,哭死呀?每次都要等到刘小胖大发脾气,周结巴才会结束一场哭泣。
对于我们来说,山区生活极其无聊,空虚,除了出工,几乎没有其他娱乐来调剂这单调的生活,我们最多站在茅草屋前,朝着大山吼叫片刻,把心里的压抑发泄出来,像一只只困在铁笼里的野兽。幸亏张国防带来了国光牌口琴,时常塞在嘴唇上左右抽动,呜呜呀呀地吹一阵子,屋里的气氛才稍稍活跃一点,一旦不吹了,又陷入寂静。
出工很累,我们跟着农民砍树,背犁,烧山灰,拖树,每天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况且,我们劳动又没有经验,所以,常常闹出笑话不说,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的手脚频频受伤,像从战场下来的残兵败将。我们轮流煮饭菜,煮饭菜的人却不能耽误出工。每天出工回来,大家躺在床上捶背揉脚,唉声叹气,煮饭菜的人也不想动弹。这时,我们就要催促,你睏死呀,还不赶快去煮饭菜?我们会饿死嘞。每次必须要骂很久,煮饭菜的人才会嘀嘀咕咕爬起来。
仅仅过了几天,张国防的口琴似乎水土不服,吹起来简直像打烟屁,弄得我们很烦躁,喝道,张国防,你不要吹了。张国防的脾气还算不错,小声说,哪次我到县城再买一个吧。我们明白他这是在安慰大家。县城?哼,至今都还不晓得位于哪个方向。
C
那天出工回来,夏天的阳光呈斜形耀出满目绚丽,我们看见茅草屋门口竟然蹲着一只流浪狗。它通体黑色,额头中央印有一团圆圆的白毛,像瓶盖。极其瘦弱,浑身乱毛,脏兮兮的,眼里流露出许多哀求,似乎希望我们收留它。这个情景,浪漫点说,极像幅令人忧伤的油画。
它先是趴在地上的,看到我们出现了,居然陡地站起来,朝我们打招呼,似乎是老朋友了。它欢快地叫了几声,紧接着,尾巴也摇晃起来,既想冲过来跟我们亲热,又担心被我们拒绝。
当时,我们根本没有心思逗它玩耍,那天在山上拖树,几乎把我们累瘫了。黑狗似乎明白我们的疲惫,像要给我们来点轻松的表演,居然巍巍地站立起来,像人一样朝我们腾腾地走来。这一刻,简直把我们惊呆了,紧接着,又惊喜地笑起来。黑狗没有经过训练,难道也能够像人一样走路吗?仅仅在这一瞬间,它就把两者的距离迅速地拉近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们决定收留它。
那天,轮到张国防煮饭菜,其他人躺在床铺上,居然忘记了捶打酸痛的腰腿,商量着给黑狗取名字。周结巴说,那就叫小小黑,黑黑吧。刘小胖接着说,它是只流浪狗,欠喂养,那就叫欠欠吧。我说,你们取的名字都很一般,依我看,不如把你们的意见归在一起,就叫黑欠吧。周国防蹲在灶边烧火,回过头来说,这个名字不俗。
我们就黑欠黑欠地叫起来。
黑欠是只公狗。
黑狗似乎晓得我们给它取了名字,在地上连续打滚子,很高兴。然后,又直立起身子走路,我们禁不住拍手叫好。黑欠的出现,给予我们许多的快乐跟欢笑。吃罢饭,我提水给它洗澡,黑欠似乎明白自己很脏,一动不动地让我给它冲水。我甚至拿出肥皂,把黑欠身上搓洗出一堆泡沫来。黑欠感到很舒服,洗罢澡,竟然兴奋地跳上床铺,呜呜地欢叫着,轮流把四张床铺都走到,似乎很公平,并不偏袒谁。黑欠真是聪明极了,第二天,就不再跳到床铺上去了,好像晓得自己已经不很干净了。
那时候,我们自己吃的都少了,却没有少黑欠一口,我们从碗里扒点饭菜,扒到黑欠的那只碗里。在这点上,刘小胖很小气,舍不得给黑欠吃,我们几乎没有看见他扒过一口饭菜给它。为此,我们还跟刘小胖争吵起来,刘小胖,你太没有良心了,你逗它是逗得最多的,你却连口饭菜都舍不得。不是我舍不得嘞,是我肚子太饿了嘞。刘小胖拍着肚子痛苦地说。我们很气愤,难道我们肚子就不饿吗?每当我们骂刘小胖的时候,黑欠居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似乎明白我们是为它而骂刘小胖的,它不声不响地趴着,眼里有种哀求的神光,求我们不要继续骂刘小胖了。
黑欠似乎害怕孤独——这可能是它以前太孤独了吧——居然不愿意独守屋子,每天出工都要尾随我们而去,我们无论在哪里劳动,它都趴在旁边,怔怔地望着我们。当然,间或也在我们的视线内走动,或撒尿,或屙屎。有意思的是,黑欠有时候突然飞跑起来,好像在捕捉什么野物。我们猜测,它肯定是看到了黄鼠狼,或山老鼠。黑欠撒开四肢,拼命地追赶着,嘶叫着。有时候,抓住了黄鼠狼或山老鼠,便胜利地叼回来,这给我们提供了比较丰富的营养,我们回去把野物剥皮褪毛,开膛剖肚,放干辣椒一锅子炒了,大快朵颐。我们称之为打牙祭。有时候呢,黑欠卖力地追赶野物,很久之后,又伸出长长的舌头,悻悻地走过来,眼睛不敢直视我们,很有些失落。
我在前面说过,我们极其盼望遥远的家书。每次要去大队部取信,山陡路远,有时候也让我们感到畏惧,来回要走两个时辰。对于这个棘手的问题,我们也分了工,轮流去大队部拿信。不论是否有信,规定四天去一次,由此可见,我们那种盼望的心情。以前,某个人孤零零去,又孤零零回来,真是无趣极了(当然,如果有书信,心情还是不一样的)。现在,黑欠是个极好的伙伴,它似乎愿意跟着某个人来次远征,一是可以锻炼自己的体力,二是能够消除取信人的寂寞。在取信的路上,黑欠就撒起野来,不再是一步步跟在某个人的后面了,而是突然发疯似的奔跑起来,梭一下,就不见了影子。取信人还以为它迷路了,大喊黑欠黑欠,它忽然又像变魔术样的,从某处树林里面钻了出来,伸出猩红的舌头,兴奋地望着你。
说起来谁都不相信,我们是绝对相信的。后来,每过四天,黑欠竟然单独去大队部取信。如果轮到某个人要去,它居然扯着他的裤子往回拖,意思是,不必让你劳神了,这种区区小事,就让我去完成吧。事实上的确如此,我们把要寄出的信让黑欠叼去,给大队秘书老齐转交邮递员,然后,老齐让黑欠把我们的收信叼回来,黑欠就把信件丢在茅草屋门口守着,似乎害怕陌生人拿走。我们非常感动,也觉得不可思议,纷纷说,如果黑欠在军队服役,一定是只出色的情报犬。
刘小胖对于黑欠的态度,这才变得温和起来。尤其是,黑欠那天把他的家信叼回来时,刘小胖看罢信,居然抱着黑欠哭了起来。我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他,他才抹着泪水说,他爸爸的双腿被造反派打断了,本来以为会终身残废的,幸亏乡村水师偷偷地给他治疗,不到三个月居然就愈合了。
吃晚饭时,刘小胖從饭碗里扒出一半的饭菜给黑欠吃,黑欠很懂事,生怕刘小胖少了,小心地吃着掉落在地上的饭菜,似乎担心弄坏了碗里的饭菜。刘小胖含着高兴的泪水,对黑欠说,你吃呀,你吃呀。黑欠这才放心地吃起来,功臣样的。
我们再也用不着翻山越岭去取信件了,大队秘书老齐每次看到黑欠来了,就把我们的信件让它叼着,并且,拍拍它的背说,不要弄丢了哦。或者,双手一摊,遗憾地对黑欠说,今天没有他们的信件,你快回去吧。黑欠呢,总要盯着老齐好一阵子,才不甘心地往回走。
有一天,黑欠又去大队部取信,它去的时候天气很好,大太阳。我们不晓得今天谁会有信件,而读信已成为我们的乐趣。当然,如果谁家里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们的心情也跟着黯淡起来。不妙的是,老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山区的大雨真是吓死人,一盆盆往地上泼来。照说,黑欠应该快回来了,我们却没有看见它的影子。我们希望大雨歇歇气,能够让黑欠顺利归来,老天却偏偏跟我们作对,没有一点歇息的迹象。
我们再也待不住了,担心黑欠发生什么意外,便决定由我跟周结巴去路上寻找。我跟周结巴戴上斗笠,披着雨披,立即出发。我们冒着大雨一路疾走,一路大喊,却没有看见黑欠。我们非常焦急,以为它已遭不测。
这时候,雨更大了,雷电轰鸣,推波助澜,这个凶猛的阵势,连我跟周结巴都有点害怕起来,担心被炸雷击中。我们商量,不如赶紧找个山洞,暂时躲避一下,如果被炸雷击中,恐怕连祭文都不好念。
我们记得,以前上山砍树时,路边高高的岩石下,有个凹进去的地方,那是躲雨的理想之地。我们赶紧走了进去,凹处的光线很弱,突然,有什么野物轻轻地撞了撞我的脚,并且,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吓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黑欠,它嘴里叼着一封信。我们这才恍然,它是担心信件被雨水淋湿了,才躲进来的。我把信从它嘴里取下来,周结巴搂着黑欠说,你你你,真是太太聪明了。黑欠激动地摇着尾巴,像终于找到组织的军犬,围着我们直转圈子。
有了这次教训,我们把一个小塑料袋子挂在黑欠的脖子上,无论是我们寄出的,或是老齐帮我们收的信件都在袋子里,免得让黑欠叼着。再说,无论是否下雨,都不必担心雨水把信件淋湿了,黑欠可以风雨兼程了。
黑欠的窝安放在屋门口,让它给我们站岗。其实,我们也不晓得害怕什么——或许是在想象着野兽的凶猛吧——以前没有黑欠时,我们不也是这样过来了吗?当然,自从有了黑欠,我们睏觉踏实多了,不再害怕野兽的叫声了。黑欠忠诚地守护着我们,让我们尽情地做着年轻的梦。若是天气太冷,我们才把狗窝挪到屋里来。
有一天,黑欠在屋门外守着。
突然,我们被它凶猛的嘶叫声惊醒过来,我们立即点亮油灯,却不敢冒险打开屋门,便从门缝里往外面看。外面有块土坪,我们隐隐约约看到一只野兽粗壮地站在那里,黑欠围着它不停地咆哮着,企图吓走野兽,不让我们受到伤害。我们惧怕得很,判断那应该是只野猪。我们害怕野猪,曾经听说下面村里的一个细把戏,活活地被野猪咬死了,竟然被啃掉半个脑壳。平时,野猪洗劫苞谷地,简直毫不留情,像一帮土匪。其实,我们平时并没有亲眼看到过野猪,现在,它却趁着黑夜来偷袭我们了。
我们不寒而栗。
黑欠虽然在我们的喂养下,渐渐壮实起来,野猪却并没有把它放在眼里,它迈开四肢,慢慢地向茅草屋走来,黑欠却在艰难地阻止它前进,甚至主动地向野猪扑去,跟野猪厮杀起来。黑欠显然不是野猪的对手,却矫健灵活,让野猪也奈何不得。我们很清楚,如果继续让它们厮杀,黑欠必输无疑,说不定,就会被野猪活活咬死。
我们虽然很害怕,在这个关键之时,却也挥起锄头跟砍刀,准备冲出去跟野猪一拼到底。周结巴却慌张地挡在门口,阻止道,千万不能不能,冲冲出去去,你们你们都有两三兄弟,我我除了两个两个姐姐,只有我我一个独子,我我要是被被……野猪咬伤咬死了,以以以后……谁给我我爷娘送葬?周结巴脸上憋得通红。
我们一听,终于放弃了搏斗。屋里的空气仍然极其紧张,时间已容不得我们拖延,野猪跟黑欠的吼叫声,我们能够想象得出那幅惨烈的场面。
这时,刘小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挂鞭炮,说用这个试试看。说罢,打开屋门,点燃鞭炮用力地丢了出去,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野猪吓倒了,它竟然顾不得黑欠的攻击,调转脑壳,就慌乱地逃走了。
我们把黑欠带进屋里,只见它满身毛发散乱,腰背上被野猪狠狠地抓出了一道口子,幸亏无大碍,我们拿出农民给的伤药,给黑欠敷上。
我们把狗窝搬回屋里,以防野猪再次偷袭。
这是热天唯一的一次。
D
可以这么说,我们已经跟黑欠相依为命,我们甚至达到一个什么地步呢?谁如果随便责骂黑欠,我们就要群起而攻之,严厉地呵斥他,说他不应该这样对待黑欠,它难道对我们还不好吗?它可以用生命来保卫我们,我们又能够做得到吗?
四年后,才传来招工的消息,运气降落在刘小胖跟周结巴脑壳上,他们招工到很远的一个煤矿。我们都清楚煤矿极其艰苦,又很危险,而谁又会计较这些呢?能够端上铁饭碗,又有工资拿,再怎么也比这偏远的山区强吧,我跟张国防想都想不到呢。刘小胖跟周结巴态度决绝,把不带走的东西都留了下来。留下的是些什么宝物呢?碗筷,锄头,破烂的鞋子,斗笠,以及塑料雨披。刘小胖却很做得出来,连一床烂被子都舍不得留下。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告别饭,吃着吃着,泪水就涌了上来。黑欠先是安静地蹲在一边,看看刘小胖,又看看周结巴,明白他俩要离开了,总是往他俩身上拱,很是舍不得。虽说他俩的态度决绝,却轮流抱着黑欠,不断地抚摸着。刘小胖说,如果能够带它走,我一定会带走的。周结巴说,我我会会……很想念它它它的。他俩跟我俩倒是没有多少话说,好像只是在跟黑欠道别,似乎跟黑欠的关系,比跟我们的关系还要好。我们喝着米酒,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我们把刘小胖周结巴送了很远,黑欠也跟着去了。它不停地扯着他俩的裤腿,不准他俩走。分手时,刘小胖说,你们,他指着我跟张国防,你一定要对黑欠好嘞,不然,我饶不了你们的。周结巴也说,小小胖说说得很,对对。说罢,他俩又抱了抱黑欠,然后,终于迈出步子,向山那边走去。
我跟张国防对黑欠的态度,用不着刘小胖他们说。现在,我跟张国防考虑的是,下次轮到谁先走呢?走在最后的哪个人,到底如何面对黑欠呢?这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是带走它?还是把它留在这里?张国防信誓旦旦地说,姜小毛,我如果最后一个走,我肯定要把它带走的,我不忍心看着它留在这里。我却没有这个底气,故而,不敢说这种硬话。我只是说,到时候再看情况吧。为了这句话,张国防居然很久都不齿我,认为我对黑欠没有多少感情。
两年后,运气又降临到张国防的脑壳上,他招工的单位是钢铁厂,这比刘小胖周结巴的单位要好得多。我同样举杯给他送行,其实,我心里无比悲凉,三个伙伴先后都走了,唯独我还留在这个小山村。
我一边抚摸着蹲在脚下的黑欠,一边敬张国防的酒。
我说,国防呀,你走了,我只有跟黑欠做伴了。
张国防也很伤感,安慰说,你不要焦急么,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招工的。
其实,我明白自己为什么迟迟不能招工,我的家庭情况要比他们复杂得多,我叔叔远在台湾,仅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把人吓个半死。
那天晚上,张国防问我,已经用不着怀疑了,你肯定是最后一个走的,那么,你会不会把黑欠带走呢?
这个问题很尖锐,我明白张国防的态度,却不想在最后一个夜晚把气氛搞糟,我回答说,我会带走的。
张国防却怀疑地盯着我,似乎在猜测我是否说谎话,我只好硬着脸皮面对着他。他仍然不放心,竟然说,姜小毛,我们兄弟一场,你刚才说一定会带黑欠走的,我相信你,只是你要写个字据给我,我才放心。
我有点恼怒,难道你这样不相信我吗?我有必要给你写字据吗?
张国防像变了个人,冷冷地哼一声,说,姜小毛,你不写也可以,你却要经得起我的拳头骨,我打你一百下,你就不要写字据了。
我当然害怕他的拳头骨,张国防没有吹口琴后(他多年來回家过春节,怎么忘记买口琴了呢?这似乎有点匪夷所思),竟然天天练拳击,好像要练出一副准备跟野兽搏斗的身手,把茅草屋边的那棵槐树打得伤痕累累。如果让他打我,那岂不会把我打个半死吗?
我权衡利弊,终于妥协,拿起笔写了个字据。
我写道——
当我招工之日,我一定把心爱的黑欠带走,无论我在天涯海角,黑欠都会跟在我身边。
口说无凭,以此立据。
立据人姜贻斌
1973年3月12号
我把字据交给张国防,他却像藏宝物样塞进贴身衣服里,眼神犀利地望着我,我会好好保存它的。似乎还在怀疑我的字据。
第二天,我送张国防,张国防看着跟在身边的黑欠,忽然哭了起来。他说,这些年,如果没有黑欠,我们的日子要难过得多。
我把张国防送到路口——也就是跟刘小胖周结巴他们分手之地——张国防放下行李,蹲下来抱着黑欠,把脸紧紧地贴着黑欠的脑壳,说,黑欠呀,你就好好陪着他吧,他以后会带你回来的,到时候我会来看你的。说罢,站起来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黑欠汪汪大叫,似乎要把张国防叫回来。我默默地望着张国防的背影,那个背影已渐渐远去,终于变成一粒黑影,然后,就无声地消失了。
E
现在,只留下我跟黑欠了,它是我唯一的伴。
茅草屋空旷得令人不可思议,我竟然是第一次产生这个感觉。黑欠似乎明白我很孤独,一步也不愿意离开我。晚上呢,一定要睡在我的床铺下面,我只要咳嗽或翻身,黑欠就会惊醒过来,前爪急忙撑到床沿边,警惕地望着我,担心我会出现什么状况。我哪怕是去茅厕,它也要站在外面守着。我明白,它是害怕我突然走掉了。
尽管张国防他们走了,黑欠仍然保持那个习惯,每隔四天,就去大队部拿信。周结巴他们都给我来信了,这给了我些许温暖,还劝我不必悲观,说很快就会招工的。我父母也来信问我是否还好,叮嘱我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却没有问我是否有招工的可能。我明白,父母是故意装着不晓得,其实,像招工这种大事,谁又不知晓呢?父母是担心给我更大的压力。
现在,无论收到谁的信,我都要当着黑欠大声地念出来。黑欠呢,就像个小学生坐在地上静静地听着,耳朵不时地动弹着,似乎把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如果看到我流泪了,它也呜呜地叫起来,似乎理解我的痛苦跟烦恼。晚上我在写信,黑欠就要拨弄着那支口琴,似乎要像张国防那样,弄出一点美妙的声音来。
在我独居的那些日子里,黑欠曾经救过我的小命。
那是一天散工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山路两边杂草丛生,天光已有些昏暗,黑欠本来跟随其后,突然,却疯狂地冲到我的前面,汪汪地叫起来,它全身紧缩,做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并且,不停地转过脑壳朝我吼叫。我明白,一定是有危险的情况出现了。我睁大眼睛,朝前面十来米的地方看去,天啦,一条大蟒蛇从草丛中伸出了半截身子,眼珠暴鼓,嘴巴大张,已有了跟黑欠随时搏斗的准备。我吓得魂都丢掉了,急忙往后面跑去。黑欠看我已经跑远了,这才像解除警报样向我奔过来,让我躲避了一场难以预料的灾祸。
那天回到茅屋里,我竟然号啕大哭,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我想,如果张国防他们还在这里,我何至于吓成这个卵样子呢?还有,如果黑欠没有及时提醒我,我很有可能就会被蟒蛇吞进肚里了。
比起张国防他们还在这里的时候,我对黑欠更好了。它每天在外面野,身上很脏,因此,我每个星期都要给它洗澡,而在这以前,是不一定的。所以,每过六天,黑欠就乖乖地站在水缸旁边,等着我给它淋水。当然,它讨厌我有时不小心把水弄进它眼里,每到此时,它就要放肆摇头,责怪地看着我,仿佛在说,哎呀,你不要毛手毛脚嘞。我总是禁不住地拍拍它,说,对不起。黑欠仍然像以前那样,洗完澡,就要跳到床上去,跟我嬉闹一阵子。
当然,黑欠也有它的私生活。有时候,它突然不见了,总是要很久才回来,似乎有点疲倦的样子。我说,你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到处寻找。黑欠不吱声,有些愧疚地趴在地上,不敢看我,好像在反省自己。后来听农民说,我才晓得黑欠原来是走草去了。哦,难怪刘小胖他们还在的时候,黑欠也经常暂时失踪。如此看来,我显得更加孤独了,黑欠毕竟还有女伴,或许还不止一个,我呢,却连个女伴的毛都没有看到一根。
尽管有黑欠陪伴着我,我仍然觉得这日子太难熬了,每天出工,到晚上,则孤零地躺在床上,不知招工的运气何时落到自己脑壳上。所以,有时候黑欠走草去了,我竟然十分羡慕它。
终于,在张国防走了两年半的时候,我才好不容易招工了,去的是一家机械厂。当我接到通知时,我躲在屋里哇哇大哭。我不明白的是,自己已锻炼多年,什么苦都吃过,为什么还这样容易哭呢?
黑欠似乎明白我也要离开它了,它竟然违背自己的良好习惯,每天夜晚爬到床铺上来,跟我同眠。并且,时而伸过嘴巴亲我一下。我清楚自己舍不得离开它,而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我不可能守着它一辈子,也不可能带它走。虽然,我想起了自己立下的那张字据,因而感到许多愧疚,而我终究不能够带它走。我招工的那家机械厂,实在是太远了,这是其中的一个理由。另外,还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呢?我实在没有想明白,也不屑去想。
那几天,黑欠总是呜呜叫唤,似乎在跟我说着难分难舍的话语。它好像很明白,当我离开的那一天,是不可能听它倾诉内心的痛苦。或许,它也是在为我高兴,说些嘱咐的话吧?
我认真地给它洗了个澡,这已是最后一次了。它激动地看着我,又是呜呜咽咽的。我不晓得,当我离开的那天,我跟黑欠到底如何分手呢?而不论如何分手,黑欠必定要孤独地留在这个偏僻的山区了。或许,它又会成为一条流浪狗,像它以前的生活那样。或许,会被某个好心人收养吧。其实,后者的那种可能性,只不过是我的奢望罢了。
终于到了我离开的那天,招工方派出一辆解放牌车子,来接我跟其他知青。说起来,我虽然比周结巴他们晚招工多年,却要比他们幸运得多,他们都是挑着行李,翻山越岭离去的,极为辛苦。他们却不晓得,等到张国防走了不久,我们这一带因为要埋设光缆——当时也叫做埋红线——所以,专门修了一条毛马路,而毛马路又正好从我屋前路过。
我把所有的食物摆在地上,希望能够让黑欠在短暂的几天内不必饿肚子,另外,还准备了一大盆水。在这个偏远而贫穷的山村,它要获得现成的食物是比较困难的,除非它去捕捉黄鼠狼或山老鼠。
当汽车停在茅草屋跟前时,我把行李搬上车子,黑欠竟然又呜呜地叫起来,叫得无比凄凉,又无比痛苦。它拼命地咬着我的裤子不断摇晃,不准我走。我好不容易把它扯开,它又扑上来撕扯我的裤子。如此再三。司机跟那十几个知青看到这一幕,也很感动,而看到我迟迟不能上车,他们终于也忍耐不住了,催促道,快点,快点。
我使了个小计,突然跑进茅草屋里,黑欠也紧紧地跟着我进屋,简直像个顽皮的儿童。然后,我又迅速地跑出来,顺带把门关了,赶紧爬上车去。
车子终于开动了。
这时,只见黑欠撞开屋门冲了出来,大声吼叫,拼命地追赶着。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喊,黑欠——黑欠——
我身边的知青们也泪花闪闪,大声叹气。
黑欠并没有放弃努力,疯狂地撒开四肢奔跑,似乎觉得自己有能力追上汽车,再把我拖回来。我不知它追了多远,当汽车开上县道时,黑欠终于倒下了,瘫痪在地,眼睛仍然痴痴地望着我。
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黑欠渐渐地像一坨模糊的黑泥巴。
F
关于黑欠种种可爱的细节,一直在我脑海里闪现,尽管我已远离了它,而无论在何种场合,只要有我说话的机会,我就要滔滔不绝地说起黑欠,说着说着,潸然泪下,大家也陷入了沉默。后来,随着生活以及工作的压力,黑欠在我脑海里已慢慢淡忘。其实,我明白自己心里有个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那就是写给张国防的那个字据,这是让我不得安宁的历史证据。因此,我招工后,一直不敢跟张国防他们联系,他们似乎也不知我究竟落在何处。我害怕他们问起黑欠,尤其害怕张国防提及他所保存的字据——他还保存着那张字据吗?
五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大队秘书老齐的来信,他在信中专门说起了黑欠,第一句话就写道,黑欠死了。
他说,自从我走后,黑欠并没有四处流浪,而是独自回到山村,仍然每天守着茅草屋,不让任何人靠近它,仿佛还在等待着大家的归来。它眼里充满着希望,痴痴地朝着路上观望,希望能够看到你们的身影,它甚至从来就没有失望过。让人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大队部竟然经常发生蹊跷的事情,邮递员送来的信件,经常不翼而飞。只要他一旦没有注意,就再也找不到那些信件了,甚至有些是高头发来的公文,也没有看到了,他只好自认倒霉。
黑欠死去后,村里人把它从狗窝里拖出来,发现它身下竟然铺满了几十封信件。原来,它认定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的,依旧每隔四天,就去大队部取信。大队秘书老齐不给它,它却趁老齐没注意,就偷偷地叼走信件,藏到自己小窩里。
我捧着书信哭了,哭得非常伤心。哪里想得到,黑欠竟然还在等待我们。我无法想象,它孤独地度过了多年,我们却彻底把它忘记了。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伙伴们,我担心他们会痛斥我——尤其不敢告诉张国防。
第二天,我决定去小山村,经过两天两晚的长途跋涉,我终于来到了这个生活多年的地方,含着泪水,给黑欠立了一块石碑。
上书:义犬黑欠
村里人把它埋在小窝前面,坟地周围长满了萋萋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