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分类品赏》小札(七则)
2019-07-04聂鑫森
聂鑫森
面目一新的唐诗选本
二○一九年的序幕,在爆竹声中徐徐拉开,诗评家、作家李元洛兄的新著《唐诗分类品赏》,便由中华书局隆重推出面世。元洛兄年届八旬,近年来已出版古典诗词鉴赏佳书数种,誉声广播,正如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所言:“有学问著述谓之福。”,而我更可说是有好友之著述常读,谓之福。
《唐诗分类品赏》,是关于唐诗佳作的一个选本。唐诗最权威的选本,一是数近五万首的《全唐诗》,二是流传二百多年的《唐诗三百首》。《全唐诗》虽大而全,亦有遗珠之憾,如敦煌石窟中开掘而出的唐诗抄本,就有很多诗未曾收入;近年来长沙铜官窑之地下唐瓷的出土,瓷器上唐人好诗就有七十余首,皆未入任何选本。而《唐诗三百首》属于一个老少咸宜的普及本,又遵循儒家“温文敦厚”的诗教大旨,选诗的视域较窄,许多名人的名作落榜,如李贺、罗隐、杜荀鹤、陆龟蒙……非名人的上乘之作,则更是遗漏者多多。
我读元洛兄所著的《唐诗分类品赏》,深感他对唐诗的博览、精审、细选,“刻意避免屡见不鲜的山重水复,而着意于别有天地的柳暗花明。”所选之诗,来自《全唐诗》、敦煌石窟的唐诗抄本、铜官窑出土唐瓷上的诗作,以及野史杂著。入选的三百多首诗,与《唐诗三百首》无一重复。“主体是名家之名作,其次是非名家之佳作……尚选入相当数量的未进入过古今任何选本、于读者颇具陌生感之佳篇。”(《自序》)诗作者既有帝王将相、文人学者,也有工匠贩夫、和尚道士、儿童妇女及“无名氏”。入选的各诗,或思想之锐力与艺术之魅力并重,或展示獨特的社会与生活画面,或在意境、意象、谋篇布局、造词遣句上有不俗的表现,读之不能不令人击节赞赏。唐瓷上“无名氏”之《君生我未生》,以一个少女之口吻,写她遇到一位年老的知己的哀怨,就十分警策动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唐诗中最多的体裁,当然是古风、绝句、律诗,但元洛兄还特意选出一些与此不同体例的佳作,如每句为六字的六言诗(六绝、六律)、打油诗、偈颂诗、联句、回文诗、排律等。王维的六言绝句《田园乐》:“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鸟啼山客犹眠。”一幅何等美丽、闲适的田园画图。打油诗的创始人是唐代的一位草根人物张打油,语言俚俗诙谐,格调幽默风趣,其《雪》云:“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每诗之后,元洛兄皆附以数百字或千字的品赏文字,集注释、考订、赏析、引申诸义于一炉,文字鲜活、隽雅,不滞不塞,流畅自然,风格如明人小品。“当代,或者说是现代,主要是以现代人的立场、观念与眼光去选取和评说古典作品,阐释与复活古典的现代意义与价值。对古典诗词包括唐诗的观照,我以为也应该如此。力求评说文字与古人不同,与时人有异,而且让今日之读者展卷之时目悦神驰,别有会意。”(《自序》)这便是元洛兄的夫子自道。
在编排上,此书也自辟蹊径,不以体裁分类,也不以诗作者的生卒年代为顺序,而是分为“自然”“社会”“人生”“艺术”四大篇章,每个篇章各设七个小目。如“自然”所辖的七个小目为:“时空”“山水”“田园”“天时”“植物”“动物”“环保”。这种编排方法,既可展示唐诗乃唐代生活百科全书的大体风貌,又便于今之读者在诗歌创作的学习与借鉴上,吸取前贤的营养。
春节前后的这段日子,读此书并作笔记,心静而意闲。借用此书中寒山诗中的两句自况:“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名人名作与非名人佳作
唐代的诗界名人,如星汉灿烂,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王勃、王昌龄、骆宾王、孟郊、贾岛、李商隐、孟浩然、高适、李涉……名字可列长长一串。他们的名作,更是比比皆是。在李元洛兄所著的《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他避开《唐诗三百首》所选篇目,予以遴选和鉴赏,开拓了读者对名人名作的认知领域。特别是一些名人的不为人熟悉的名作,更让人产生审美的陌生感,如李涉的《井栏砂宿遇夜客》。
李涉为中唐诗人,曾为大学博士,他的七绝在当时很有名声。《井栏砂宿遇夜客》中的“夜客”,乃打家劫舍的绿林强盗。宋代计有功编撰的《唐诗纪事》,说到此诗的成因:李涉在井栏砂夜宿遇盗,询知其名,“其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绝足矣!”于是,李涉乃作一首七绝: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老实说,此诗我先前没有读过,不能不拍案称奇。其一,反映绿林强盗中居然还有爱诗之人,并因李涉现场作诗而放弃了抢夺财物的行径,这是个稀有素材。其二,诗人引申出别义:在那个年代强盗并非稀有种群,“如今世上半是君”!其三,诗写得含蓄,故前人称:“是同情语,亦是愤世语。”元洛兄说:“李涉遇盗,遂题上述之作,盗首居然是他的‘铁杆粉丝,不仅回赠礼物,而且还护送一程。据唐人范摅《云溪有议》记载,后来有人于岭南之乡野投宿一座庄园,把酒夜话时,庄主记诵多首李涉之诗,并追怀往事,唏嘘下泪。此庄主正是已改邪归正并隐姓埋名的那位盗首也。果真如此,可见诗歌在当时的教化作用非同小可。”
仅举此例,可看出《唐诗分类品赏》一书,在选入名人名作上的独具只眼。而此书的可贵,还十分关注非名人的佳作。何谓非名人?或出身寒微,或无一官半职,或诗名不显。元洛兄说:“在中国诗歌史上,一些无名的或不甚知名的诗人,他们的佳作往往胜过著名诗人的某些作品。”
宋代钱易所著《南部新书》中说:“有胡钉铰、张打油皆能为诗。”唐代的张打油,为打油诗的开山鼻祖。胡钉铰亦唐代人,真名胡应能。家贫,年轻时为洗镜馊钉(修补锅碗盆缸)的工匠,人称胡钉铰。他只存四首诗,诗风浅俗却见巧思。选入的为《小儿垂钓》:“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稚子钓鱼,有人问路不答,他怕惊扰鱼儿上钩,充满了生活情趣。
万彤云也是一位非名人,他存世的诗只有一首《献卢尚书》,写身份寒贱的他去拜访高官卢弘宣,守门人见他两手空空便不予通报。诗云:
荷衣拭泪几回穿,欲谒朱门抵上天。
不是尚书轻下客,山家无物与王权。
元洛兄评曰:“索贿行贿之风虽说如今为烈,却是古已有之,中唐诗人万彤云的《献卢尚书》一诗,就是为这种邪气歪风立此存照。”
此外,还有苏拯的《医人》、黄滔的《贾客》、唐备的《失题二首》诸篇,皆可圈可点。书中还选入多首连姓名都没有的“无名氏”诗,或署名为“湘驿女子”的诗,经元洛兄慧眼审选,真乃上乘之作。如无名氏《阙题二首》,其一:“日月千回数,君名万遍呼。睡时应入梦,知我断肠无?”其二:“白日欢情少,黄昏愁转多。不知君意里,还解忆人么?”在古代爱情诗的花丛中,其也应是色香别具,让人过目不忘。
重言叠字:一种诗的结构法
李元洛兄所著《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收录了张若虚的七言古风《春江花月夜》。品赏文字千言,读之齿舌留香。中有一段谈到此诗的结构法:“以‘月意象为全诗构思的中心,以‘春‘江‘花‘月‘夜为抒情的线索与背景,全诗以句数四——四——六——四为结构之四个层次,韵随情转,又多用重言叠字,‘月字重出十五次,‘江字重出十二次,‘春字四次,‘花字三次,有如一阙宛转低回的小夜曲,感悟人生,歌唱爱情,咏叹哲理,回眸历史,叩问宇宙。”
元洛兄总结的这种诗的重言叠字结构法,其源头可追溯到《诗经》,运用得十分普遍,如《关睢》《葛覃》《式微》《北风》《柏舟》……且录《相鼠》为例,全诗三段,每段四句,每句四字。“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这首诗痛斥、诅咒那些丧尽廉耻的统治者还不如老鼠,应该速死!
《唐诗分类品赏》中,还收入了多首运用这种结构法的好诗,又有生动的评析,让我受益匪浅。我自少及老,也喜欢习写旧体诗词,但这种结构法就用之甚少,生怕重言叠字占用了有限的空间,殊不知其妙处在于层层递进、彰显题旨、回环呼应、加深印象,具有形式和音乐的美感。
元洛兄所品赏的例诗,如曹邺的《捕鱼谣》:“天子好征战,百姓不种桑。天子好年少,无人荐冯唐。天子好美女,夫妇不成双。”锋芒直逼“天子”,如投枪匕首。评语云:“《捕鱼谣》直接以‘谣入题,可见此诗之来自底层直斥庙堂的谣谚风格与风骨。冯唐,西汉时历仕五朝。全诗以排比句式结撰成章,复益之以叠词重字之复沓,三十个字中有十一字系反复咏唱,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天子。”
元洛兄誉之为“诗题脱俗,句法新颖,内涵独特而富有哲学意蕴”的《八至》,为女诗人李季兰所作。“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一个“至”字出现八次之多,而最后一句既有身世之叹,又有哲理思辨之奥义。
孟郊讴歌婚姻、爱情的《结爱》,更值得一读:
心心復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以“心心”之重复为开头,以“结爱”二字为引领,再以夫妇离别,妻为夫绾系衣结为抒情关节,衍生出“结心肠”“结尽百年月”的爱情永恒主题。元洛兄说:“而一‘结字凡九见,反之复之,颠之倒之,全诗如一阙情爱天长地久的回旋曲。”
感念、称颂仆人的诗
《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李元洛兄选入名诗人称颂仆人的诗多首。他在评析文字中说:“仆人,尤其是仆人中的女仆形象,在包括唐诗在内的古典诗歌史上十分罕见,因为他们是属于社会下层的劳动者,很难进入文人雅士那华贵的诗歌殿堂。”而韦庄、杜甫、李贺,不但在诗中表达对这种草根人物的平等与尊重,还对他们的付出感念、感恩,并希望日后予以丰厚的报答,这种悲悯情怀,令人感动。
韦庄的《女仆阿汪》:“念尔辛勤岁已深,乱离相识又相寻。他年待我门如市,报尔千金与万金。”阿汪是在韦庄家劳作多年的女佣人,又经历过乱离中的散失、寻找与重逢,故韦庄说若是他门庭如市有了荣华富贵,一定要知恩图报。他还有一首写男仆的诗《仆者杨金》:“半年辛苦葺荒居,不独单寒腹亦虚。努力且为田舍客,他年为尔觅金鱼。”意思与前诗相近。
杜甫晚年流寓四川奉节时,曾雇用一位当地少数民族仆人阿段。当杜家的饮水竹筒断裂,用水艰窘,阿段悄然去山中修复,至半夜方归。杜甫十分感念,作《示獠奴阿段》一诗:“郡人入夜争余沥,竖子寻源独不闻。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
李贺之诗只存于《全唐诗》,而《唐诗三百首》无一首入选。《唐诗分类品赏》,则选了他的诗多首。李贺的《昌谷读书示巴童》,我很欣赏。“巴童”是李家雇请的一个巴渝小佣人,李贺自幼与他朝夕相处,堪比兄弟。诗云:“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李贺自称是仕途失意不能一飞冲天的“垂翅客”,而纯朴的“巴童”,却依旧对他一往情深。
“韦庄之后,写仆人而当成‘兄弟与‘知己者,乃倡导‘性灵并有民主启蒙意识的清代诗人袁枚,有他的《别常宁》等诗为证。”(李元洛语)
唐诗中的六言诗
唐诗中的主要体裁,是古风(五古、七古)、绝句(五绝、七绝)、律诗(五律、七律)。殊不知还有一种体裁的诗——六言诗,也常出自诗人的笔下。在李元洛兄所著的《唐诗分类品赏》(中华书局2019年1月北京第一版)一书中,就采撷数首。
方春阳、吴秋登所著之书《旧体诗入门》,就专辟一节“六言”,并指出六言中,除古风外,亦有六言绝句和律诗。“六言绝句与五言绝句、七言绝句的要求差不多,平仄来讲比较宽松……六言律诗的要求与五言律诗、七言律诗的要求,基本一致,平仄粘对相对比较自由。”
王维的《田园乐(七首)》,又名《辋川六言》。《唐诗分类品赏》选入二首:其一:“萋萋芳草春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其二:“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鸟啼山客犹眠。”写的是作者在陕西蓝田辋川别业的美丽风光和闲适生活。“儿童不识衣冠”一句,表现孩子连官吏都不认识的天真烂漫。第一首的平仄比较宽松,第二首的平仄则严格遵守,但都是合乎规范的。此书中选入的六言诗,还有出身突厥族的唐朝名将哥舒翰的《破阵乐》、女诗人李季兰的《八至》等。
元洛兄的赏析文字称:“六言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种特殊体式,它虽然不是主流体式,也非主导一时之体式,但从汉魏的曹植到清代的袁枚,许多名家均有六言诗的佳作传世,具有可观的文学价值与审美价值。”,他同时引申出唐代刘长卿的六言绝句、律诗佳品,及宋代王安石、黄庭坚、苏轼的六言诗代表作。
刘长卿的六律《苕溪梁耿别后见寄》:“清溪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芳草萋萋。”写景、抒情及平仄粘对皆妙,可称为六律中的上乘之作。
王安石是宋代诗人中的大腕,《宋诗三百首》中有他的六言绝句《题西太一宫壁(二首选一)》:“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有趣的是,齐白石在为人书写篆字时,多次写下这首诗,以表达他久别湖南而居北京,白发苍颜之思乡情切。
唐诗中的联句
古典诗词中的联句,是一种特殊的体例,两人或多人共作一诗,相联成篇。《辞海》称:“传始于汉武帝时《柏梁台诗》(疑系后人伪托)。初无定式,有一人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乃至两句以上者,依次而下。后来习用一人出上句,续者对成一联,再出上句,轮流相继。旧时多用于上层饮宴及朋友间酬应,绝少佳作。”
但“绝少佳作”,也未免武断。李元洛兄所著《唐诗分类品赏》一书,就收入了联句,而且是佳作。如黄檗禅师、唐宣宗的《瀑布联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唐宣宗即李忱(810-859),为唐宪宗第十三子,在未登皇位时,为避猜忌迫害,遁迹禅林,留连佛寺,飘然如鹤,又具备不俗的文学素养。元洛兄评曰:“黄檗禅师先出上联,他答以下联,其时虽在韬光养晦之中,但其答联不仅是紧承上联顺流而下,而且极具气概,寓意深长。”三、四句表述的是一种远大的抱负,故常被后人借用以喻不安于现状、力图开创更新格局的雄心壮志。
由高麗使出联、贾岛答联的五言绝句《过海联句》,元洛兄评曰:“联句诗长而佳者不多,短而佳者则时有所见,上述高丽使与贾岛的联句即是。”全诗为:“沙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可堪点赞的是高丽使的一、二句,对仗工稳,贾岛的三、四句也是如此,写出了“出海”的动人画卷,而喜悦之情自见。
《全唐诗》中收录联句诗七卷,多有奉献的是韩愈与孟郊,不仅数量多而且篇幅长,最长者为《城南联句》,长达一百五十三韵,一千五百三十字。
在《红楼梦》中,芦雪庵联句的题目为《即景(冬景)》,五言排律,限“二箫”韵,参加者有凤姐、李纨、香菱、探春、李琦、李纹、岫烟、湘云、宝琴、黛玉、宝玉、宝钗,共七十行。
在《郁达夫诗全编》中,也收入联句多篇。如《联句七绝四首(蝉联体)》,是他在上海“马上侯酒店”与友人孙俊的口占之作。由郁达夫起句,每人一句轮流来续。所谓“蝉联体”,是每首绝句的最后一句,必是下首的第一句。写景、抒情、寄志,共同创造了一个好作品,足见二人之学养、才情。
唐诗中的偈颂
在唐代,读诗和写诗,是一项相当普及的文化活动。即便是在遁入空门的僧人中,也有不少颇具才情的诗人,如景岑、寒山、拾得、王梵志、丰干、怀素、皎然、齐已、贯休……他们的作品慨然进入《全唐诗》或其他选本,耀人眼目。在他们各种体裁的诗中,常用的一种名曰偈颂,以其独特的视角与心态,体察世情,感悟人生,明佛证禅,同时又充满诗的意蕴,读之余味悠长。
老友李元洛所著《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就选收偈颂多首。如《禅宗偈》:“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何处惹尘埃。”(神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元洛兄赏析文字说:“‘菩提树,梵语中‘菩提为智、觉之意,释迦牟尼当年因在一树下觉悟成道,故以菩提为此树命名。‘明,佛家称智慧与真言。弘忍对神秀之偈虽也表示赞赏,但他认为尚在佛门之外,未尽禅理之要旨,而慧能之偈则明心见性,直道佛家的空无之境,故以衣钵相传。神秀强调‘渐悟,慧能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顿悟。”《禅宗偈》虽是偈的形制,不是光说佛理,但讲究诗的意象,理入情中。“这两首诗偈,有如一条河流的源头,是禅宗以诗寓道的起源,有如一干二枝的果实,是禅与诗缔结良缘的无上妙品。”
何谓偈?吕子都选注的《中国历代僧诗精华》一书中称:“偈,梵语偈佗的省称,佛经中的文体。偈有二种,一曰通偈,一曰别偈。别偈通常以三、四、五、六、七字为一句,四句为一偈。通偈亦称首卢偈,不论句之长短,但以三十二字为一偈。梁慧皎《高僧传·鸠摩罗什传》:‘从师受经,日谒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万千言。”神秀和慧能作的是别偈,为五字四句的形制。
《唐诗分类品赏》中,还选入了其他形制的别偈。如七字四句裴休的《颂黄檗断际禅师》:“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系一场。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这篇偈颂是说要摆脱尘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收紧羁勒浮躁之心的准绳,苦志修炼,才能成正果。三、四句形象生动,直到今天常引用作励志奋进的警语。
第一句为两个三字句构成,另三句为七字的,如景岑的《诫人斫松竹偈》:“千年竹,万年松,枝枝叶叶尽相同。为报四方参学者,动手无非触祖翁!”这首偈颂力诫乱砍松竹,维护美丽家园,注重“环保”,其内蕴则是倡导万物平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王梵志是唐初在民间很有知名度的白话诗人,但《全唐诗》未录其作品,在敦煌石窟中则有他诗写本多种,元洛兄则将其诗选入《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城外土馒头》:“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他把坟头比喻为土馒头,而人亡后则成为土馒头之“馅草”,一人一个,谁也没有例外。这是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辨,震撼人心。王梵志的另一诗,可作上诗的对应:“事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元洛兄评曰:“佛家直面生死,是教人淡化与诫除‘贪嗔痴三毒。今人读佛家有关之诗,不仅要力诫三毒,还要懂得更加热爱和珍惜生命,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日日是好日,处处开莲花。”诚哉斯言!
一九四一年,抗日烽火遍地燃烧,为驱除倭寇,国人前赴后继流血牺牲。弘一法师作《为红菊花说偈》:“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表达他虽在佛门却心系家国的慷慨情怀,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