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尔
2019-07-04保罗·鲍尔斯
[美]保罗·鲍尔斯
保罗·鲍尔斯(Paul Bowles,1910-1999),美国二十世纪重要的小说家、作曲家和翻译家。他出生于纽约市的中产阶级家庭,但二十岁以后就开始在欧洲、北非、南美等地旅行。作家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在给鲍尔斯于一九七九年出版的小说集作序时,将其作品列入美国历史上最好的短篇小说。鲍尔斯设定于北非的短篇《一个遥远的事件》(A Distant Episode)和《阿拉尔》(Allal)经常收录于各种全美最佳短篇选集。国内,重庆出版社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分别于二〇〇六年和二〇一八年翻译出版他的长篇《情陷撒哈拉》和《遮蔽的天空》。他的短篇集尚无中文译介。
他出生在妈妈工作的宾馆里。这家宾馆只有三个阴暗的房间,搭在酒吧后边的庭院里。此外还有一座更小的院子,有很多扇门——这是侍应们住的地方,阿拉尔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宾馆的希腊老板赶走了阿拉尔的妈妈。他气坏了,因为才十四岁的她竟然敢在给他打工的时候怀上孩子,还把他生了下来。她不肯说孩子的爸爸是谁,这也让他生气,想到他自己竟然没有占到这个便宜。他给了这姑娘三个月的工资,让她滚回马拉喀什的家去。宾馆的厨子和厨子的老婆喜欢这姑娘,愿意让她到他们家里住一阵子,老板于是同意说她可以等到孩子大一点儿再走。她留在宾馆后边的小院子跟厨子和他老婆待了几个月,然后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扔下孩子,从此杳无音信。
等到阿拉尔有力气拎东西了,他们就让他干活儿——不久之前他才刚能到宾馆后面的井里打水。厨子和他老婆没有孩子,所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玩。
等他再长大一点儿,他开始到宾馆外空旷的高地上晃悠。那儿除了兵营一无所有,就算是兵营也被挡在一堵红砖的高墙后面。其他东西都在下面的山谷里:小镇,花园,密密匝匝的棕榈林和蜿蜒穿过它们的南向小河。他可以坐在高处的岩石上俯视在巷子里穿行的人群。是这以后他才下到小镇里去的,才真正看到镇上的人是什么模样。因为连亲生妈妈都抛弃他,他们喊他是“孽子”,而且一见到他就笑话他。他觉得,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把他变成影子,就能不用觉得他是个大活人。每天早上要进城做事之前,他总是惶恐不已。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厨房帮忙了,要服侍兵营里的军官,还有很偶尔行经这一区的司机。他在餐馆里拿到很少的小费,他有免费的工作餐,还在侍应生住的地方有个亭子间,但是希腊老板一分钱工资也不付。后来他终于长大到觉得这样的待遇让人羞耻,他就决定下到镇里干活儿,和其他同龄的男孩儿一起,他帮忙做别人搭房子用的泥砖。
镇上的生活和他之前想象的差不多。有整整兩年他都住在铁匠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不跟任何人争执,把除了生计必需之外的钱全存下来。他不仅没交到一个朋友,还对全镇的人产生了一种彻骨的仇恨,他们从不让他忘掉他是个孽子,而且他们要他知道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该死的东西”。后来,他到郊外的棕榈林里找到间小屋,比破棚子强不了多少。房租很低,也没人住在附近,他就在那儿住下了,很清净,只听得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之后但凡必要他都躲着镇上的人。
一个炎炎夏日的晚上,夕阳刚落,他在面朝镇广场的拱廊下边走着。距离他前方几步远,有个裹白头巾的老人正准备把一个沉甸甸的大袋子从一边的肩膀换到另一边的肩膀上。突然,袋子落到地上,阿拉尔吃惊地看着两条深色的东西游出来,很快消失在阴暗处。老人一把跳到袋子上,扎紧袋口,同时喊道:“留心看着蛇!帮我找找我的蛇!”
很多人迅速折返,不敢走近,另一些人则远远看着。好几个人冲老人喊:“快找到你的蛇,带着它们离开这儿!它们怎么会在这儿?我们不想在镇上看到蛇!”
老人急得双脚跳,他转向阿拉尔,说:“帮我看一下这个,孩子。”他指了指躺在脚边的袋子,随后,他抓起随身携带的箩筐,迅捷地绕到一条巷子里。阿拉尔原地不动,没有人走到他身边。
没多久老人回来了,喘着气,很得意。广场上看热闹的人再次见到老人,又开始大吼大叫,这次是冲着阿拉尔:“快把这个外地人带出城!他没有资格把这些东西带进来。出去!出去!”
阿拉尔拿起这个大袋子,对老人说:“走吧。”
他们离开广场,沿着巷子一直走到城郊。老人停下来抬眼望了望,看到前方的棕榈树被浓浓夜色映衬成黑色的剪影,他侧过身对着一旁的阿拉尔。
“走吧。”阿拉尔重复道,走上左边那条通往他家的小道。老人茫然地站着。
“你今晚可以住我这儿。”阿拉尔对他说。
“那这些呢?”老人说着,先指了指袋子,又指了指箩筐。“它们得跟我一起。”
阿拉尔笑了。“它们也可以住我家。”
等他们坐进屋子,阿拉尔看了看袋子和箩筐。“我和这儿其他的人不一样。”他说道。
听见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感觉特别好。他做了个轻蔑的手势。“因为一条蛇就不敢在广场上走,你看到他们了。”
老人挠了挠下巴。“蛇跟人一样。”他说,“你必须认识它们,然后你才能做它们的朋友。”
阿拉尔犹疑了一会儿才问:“你平时会放它们出来吗?”
“我一直放它们出来的。”老人劲道十足地说,“这样子待在里边对它们不好。它们到达鲁丹的时候得健健康康的,不然那个人不肯买它们。”
他开始说起自己的捕蛇生涯,解释说他每年都要去一趟达鲁丹,那儿有个人会为马拉喀什的埃萨瓦耍蛇人买下这些蛇。阿拉尔一边听一边烧水泡茶,拿出一碗大麻做的糊糊作为茶点。随后,当他们抽着烟管,舒舒服服地坐着,老人忽然呵呵笑起来,阿拉尔扭头看他。
“我能让它们出来吗?”
“好啊。”
“不过你得静静地坐着,而且把台灯拿近一些。”
老人松开袋口,抖了抖袋子,回到之前坐着的地方。在寂静中,阿拉尔看着这些长长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到光亮里。在占据多数的眼镜蛇里还混着其他品种,它们的斑纹这么精致华丽,仿佛出自艺术家的手笔。有条金红相间的大蛇,懒洋洋地盘在地板的正中央,他觉得那条最漂亮。他盯着它看,心头升起强烈的占有欲——他想把它留在自己身边。
老人还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我这辈子都和蛇在一起。”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它们的秘密。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给它们喂大麻糕,你就可以让它们做任何你想它们做的事儿?而且你一句话都不用说。这是真的,我向真主发誓。”
阿拉尔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他倒不是怀疑老人所说的是否属实,而是自己有没有可能把这个知识拿到实际生活里尝试一下。因为在那个时候,他确实想着要留下这条蛇了。他觉得不管他要做什么,他必须立马就做——老人第二天一早就走。他突然感到一阵焦躁。
“把它们收起来,我要做晚饭了。”他低声说。接着他坐着,满怀敬意地看着老人从从容容地揪起每条蛇的脑袋,把它们往袋子里一溜。他还是把两条蛇装进箩筐,阿拉尔看到,其中一条是那条金红相间的。他想象着自己可以透过箩筐的罩子看到它闪亮的鳞片。
阿拉尔开始准备晚餐,他试图让自己想点儿别的。然而,因为那条蛇占据了他脑中的一切,他就索性动脑筋想怎么才能弄到它。他趁自己蹲在角落弄火炉的时候,把大麻糊糊拌进一碗牛奶,然后把碗放在一边。
老人继续说着话。“能在镇上把那两条蛇找回来,真是非常大的运气。你没法预料当人们发现你带着蛇,会对你做什么。有一回在凯拉城,他们把所有蛇都抓走杀掉,一条接着一条,当着我的面。我一年的工夫都白费了。只好走回家从头来过。”
就算他们还在吃着饭,阿拉尔发现他的客人已经发困了。“接下来要怎么办?”他想着。他没法预料自己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而且一想到要对付蛇,他就心生恐惧。“它能要了我的命。”他想着。
一等他们吃过,喝了茶,再抽了几管大麻,老人躺回到地板上,说他须要睡一会儿。阿拉尔猛地跳起来。“你睡到这儿来!”他对老人说,让他躺到壁龛里自己的床上。老人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阿拉尔几次三番地走近壁龛,偷眼看他,不过他罩着外衣的身子和裹着头巾的脑袋都纹丝未动。
阿拉尔先是把他的毯子拿出来,把三个边角扎到一块儿打了个结,铺到地上,把第四个角对着箩筐。接着他把那碗混着大麻糊糊的牛奶放到毯子上。当他解开箩筐罩子的时候,老人咳嗽了一声。阿拉尔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这副沙哑的嗓子发话。一阵微风轻拂,棕榈树的枝桠沙沙作响,但是壁龛处没有传来其他声音。他爬到房间最远的角落,蹲在墙边,双眼紧盯箩筐。
好几次他都觉得仿佛看到箩筐的罩子在动,但他很快认定这是错觉。他调整呼吸。箩筐底部有个影子在挪动。有个东西正从最远的一边爬出来,它等了一会,然后继续爬到光亮处,看到它时,阿拉尔默念了一句感谢的祷告——是那条金红相间的蛇。
它最终决定去到碗那边,先是绕着碗的周边转了一整圈,从每个方向朝里打量,然后才放心把脑袋伸进牛奶。阿拉尔看着,担心它会厌恶大麻糊糊的特殊味道,但是蛇待在那儿没有动。
他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蛇仍然待在原处,脑袋埋在碗里。阿拉尔时不时地瞥瞥箩筐,以确定另一条蛇还在里面。风又起了,棕榈树枝相互擦碰。他觉得是时候了,缓缓起身,盯着箩筐——另一条蛇显然还在睡觉——他伸手握住结在一起的毯子三角,提起剩下的一角,这样蛇和碗都滑到了这个临时制成的包袱的深处。蛇动了一下,不过他觉得它不是因为发怒。他知道自己要把它藏到哪儿去:在干涸的河床的两块岩石中间。
他把毯子抵在自己身前,开门,借着星光去到他的目的地:就是顺着这条路走一小段,直到看到几棵很高的棕榈树,再顺左边的小道下到干河。那儿,两块岩石的中间有个空档,这个包袱放里面正好,看不见的。他把包袱小心地推进去,赶紧回到家里。老人还在睡觉。
因为没办法确定另一条蛇在不在箩筐里,阿拉尔拿起他的罩衣走出屋子。他关上门,躺在地上,打起了瞌睡。
太阳升起前,老人醒了,躺在壁龛里咳嗽。阿拉尔惊地赶紧起身,走进屋里,点燃炉子。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老人的叫嚷:“它们又跑出来了!跑出箩筐了!你待在那儿别动,我会找到它们。”
很快老人就发出得意的哼哼。“我找到黑色的家伙了!”他叫道。阿拉尔蹲在原地,没有抬头看,老人走过来,摇了摇手里的眼镜蛇。“现在我来找另一个家伙。”
他把蛇放进箩筐,继续搜寻。等炉子里的火旺了,阿拉尔转过身,说:“你需要我帮你一起找吗?”
“不,不用!你待在那儿别动。”
阿拉尔烧了壶开水,泡了茶,老人還趴在地上,抬起一只只箱子,推开一个个袋子。他的头巾散落了,脸上全是汗。
“来喝点儿茶吧。”阿拉尔对他说。
老人仿佛一开始都没听到他说话。接着他起身,走到壁龛处,把头巾重新裹好。然后他过来坐在阿拉尔身旁,一起吃早餐。
“蛇是很聪明的。”老人说,“它们可以溜进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我已经把屋里的东西都挪了遍儿了。”
他们吃完以后就走出屋子,在附近密密匝匝的棕榈树之间寻找这条蛇的下落。等到老人确信它不见了,他只好伤心地回到屋里。
“那是条好蛇。”他最后说道。“现在我得启程去达鲁丹了。”
“它们和你说‘再见。”老人提起袋子和箩筐,走上通往公路的小道。
阿拉尔干了一整天的活儿,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条蛇,不过他一直等到日落时分才敢回到河床的两块岩石那儿,抓起包袱,兴奋地扛回家。
在解开毯子之前,他先用牛奶和大麻糊糊做了一道点心,放在地板上。他自己吃了三勺,坐回角落,手指轻叩着低矮的木茶几。所有事情都如他所望。这条蛇慢慢从毯子里爬出来,很快看到了这道点心,喝起了牛奶。它喝的时候,他一直在敲打茶几;等它喝完,仰头看他时,他不敲了,它爬回毯子里。
那天的晚些时候,他又给它倒了更多的牛奶,又开始轻叩茶几。过了一会儿,蛇的小脑袋探出来了,之后是整个身子,它重复着先前的整套动作。
那一晚和之后的每一晚,阿拉尔都和这条蛇同坐,他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它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他从未试图触摸它,不过没多久后他就懂得怎么召唤它,把它召到自己身前,想让它待多久就待多久,他要做的只是在桌上敲打指符,等厌了就停下,它自己会回去。第一个星期,他用大麻糊糊,然后他试着不给它喂这东西直接这么做,到头来效果是一样的。之后他就只喂它鸡蛋和牛奶。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的朋友正优雅地盘在他面前,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老人,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屋里已经好几周都没有大麻糊糊了,他决定再做一点儿。第二天他就去买了食材,一干完活儿他就准备这道点心。等做完了,他就拌上牛奶,盛了一大碗,放在地上,准备给蛇吃。他自己也吃了四勺,用茶把它们灌下喉咙。
他脱光衣服,把茶几移到他可以够到的地方,他赤条条地躺在门边的毯子上。这一次他持续地敲打着茶几,蛇喝光牛奶后他仍在敲。它原地待着,打量着他,仿佛在疑心这熟悉的声音来自面前这个棕色的身体。
阿拉尔看到就算过了这么久,它还待在原位,用冷冰冰的黄眼睛逼视他,他开始对它下指令:“过来。”他知道它听不见他的嗓音,但是他相信它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欲望。“你可以让它们做任何你想它们做的事,一句话也不用说。”老人告诉过他。
尽管蛇还是纹丝不动,阿拉尔仍在重复他的指令,因为他现在确定它一定會过来。又等了很长的时间,它突然一下子低下脑袋,往他这边游过来。它触到他的臀部,绕上他的腿,然后它顺着他的大腿爬上来,在他的胸脯上稍作停留。它很沉,不冷也不热,鳞片光滑如洗。又过了一会儿,它歇息了,盘在他的头和肩膀的中间。
到这个时候,大麻已经完全占据了阿拉尔的心智。他处在一种癫狂的状态,他感到蛇的脑袋就是自己的脑袋,他觉得他和蛇是一体的,随着他眨动眼睛,他看到有斑纹正在形成和消融,他觉得那和蛇背上的斑纹是一样的。时不时的,那些斑纹会蜂拥到一起,而后又碎裂成一个个斑点,很快它们拼合成一只巨大的黄眼睛,中间由狭长的瞳孔切分成两半,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应和着他自己的心跳。接着,这只眼睛会往后退去,退过变幻的阳光和阴影,直到只有鳞片的斑纹还在,起伏,分合,不断涌现出新的图案。最后,这只眼睛又回来了,这次变得这么大,大到根本看不到眼眶,狭长的瞳孔涣散着,破开一个裂口,宽到足够容他进入。当他凝视着这个黑洞,他知道有股力量正缓缓推他进去。他伸展双手,触碰眼睛两边光滑的表面,这么做的时候,他感到来自黑洞深处的牵引。他滑进这个裂口,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了。
再醒来时,阿拉尔感到他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他睁开双眼,看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个巨大的怪物,身体的一侧布满粗糙坚硬的毛发。空气中涌动着重复的震颤,就好像从天边传来的一阵阵遥远的雷鸣。他叹了口气,或者想象着自己叹了气,因为他的呼吸没有声音。接着他扭动脑袋,准备看看身边这个怪物除了毛发之外还有什么。他看到了耳朵,他忽然明白他正从外部看着自己的脑袋。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他先前只是希望它的朋友会过来,与他分享它的想法。不过他也没有感到特别奇怪;他只是告诉自己,此刻他正通过蛇的眼睛而不是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这条大蛇要这么提防他了:从它的角度看,这个男孩是个怪兽,脑袋上这么多坚硬的短刺,来自他体内的呼吸就像远处的风暴。
他延展身子,滑过地板,爬上壁龛,那儿的泥墙上有条小孔,足够他钻出去。他使劲把自己推到外面,用腹部着地,在清澄的月光下,他凝视这陌生的地表,曾经的阴影已不再是阴影。
他绕过房子的一角,顺着小道往镇上爬去,他感受到一种他从未想象到的自由,他很高兴。他觉察不到身体的负担,因为他周身被这层皮肤完美地包裹着。当他顺着这条寂静的小路前行时,他觉得用腹部擦拭地面是异常奇妙的感觉,他闻着黄花蒿留在空气里的刺鼻气味。当宣礼员的嗓音从清真寺传到郊外,他听不见它,也不知道一个小时之内这个夜晚即将结束。
看到前面有个男人的身影,他从道上溜开,躲到石头后边,直到危险过去。但是当他距离小镇越近,所看到的人就越多,于是他钻进灌溉渠里。这是和道路并行的深沟,只是里面的石子和死去植物的茎蔓总在阻塞他的道路。等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仍在灌溉渠里艰难地穿行,绕过石头,设法穿过河水流下的缠绕的茎蔓。
白昼的到来让他不安,也让他不悦。他奋力爬上灌溉渠的沿岸,伸长脑袋检视着路面。有个路过的男人看到他了,站着一动不动,紧接着他转身跑回去。阿拉尔片刻不敢停留,他现在只想快点儿回家。
他感到身后有石头落地发出的响声。很快他就翻过灌溉渠的边岸,从河岸下面扭动着前行。他熟悉这里的地形:这是土路和河岸的交汇点,不远处有两条阴沟。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个男人手握铲子站着,一直往灌溉渠里边张望。阿拉尔继续爬,他知道他能在这男人抓到他之前到达第一条阴沟。
地下阴沟的表面上满是坚硬的碎沙。空气中弥漫着山的味道。这是他能够藏身的地方,但是他继续往前爬,很快他就抵达阴沟的另一端。接着他穿过第二条地下阴沟,顺着另一个方向,不久后他又回到灌溉渠。他身后有几个人还聚集在第一条阴沟的入口,其中一个男人跪在地上,把头和肩膀探进通道里。
他现在回到了陆地,向正前方的家进发,眼睛直盯着屋子附近的棕榈林。太阳刚刚升起,石头投下了长长的青色影子。突然,有个小男孩出现在附近的某棵棕榈树后面,看到了他,孩子的眼睛和嘴巴因为惊恐而大张着。孩子近在咫尺,所以阿拉尔径直扑向他,往他腿上咬了一口。小男孩猛地往灌溉渠边聚集的人群处跑。
阿拉尔赶忙继续往家的方向赶,他只在够到墙上的那个小孔时才回头望了一眼。有几个男人正从林子里追过来。他敏捷地钻回壁龛,棕色的身体还躺在门边。然而,时间不够了——阿拉尔需要时间回到这个身体里,需要时间凑近它的脑袋,对它说:“过来”。
当他望向这个棕色的身体时,门被敲得砰砰作响。棕色的身体一听见声音就起身站直,仿佛他身上有副弹簧。阿拉尔绝望地看到这个男孩的脸上满是惊怖,他的眼睛后面没有思想。男孩站着喘气,双手握成拳头。门开了,一些人往里窥视。紧接着,男孩发出一声巨吼,低下脑袋,从门口闯了出去。一个男人一把抓到他,但是自己却失去平衡跌倒了。片刻之间,所有人都转过身子,开始在密林里追逐这个赤裸的身体。
即便在他们失去他的踪迹的时候,他们仍能听见他的尖叫,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他,在棕榈树之间奔跑。最后,他终于绊倒了,面朝下扑到了地上。他们就是在那一刻逮住他的,绑起来,用东西给他遮起来,带走,准备尽快把他送去拜赖希德的那家医院。
那天下午,同一群人回到了阿拉尔的小屋,想完成他们早就想完成的搜捕工作。阿拉尔还躺在壁龛里,瞌睡着。等他醒来,他们已经进屋了。他转身,钻进小孔里,看到外面也有个男人守着,手里操着一根棍子。
他心里一直燃着这股怒火,现在它喷发了。就仿佛他的身体是条鞭子,他飞腾着跃回房间。离他最近的男人都趴在地上搜寻他的下落,阿拉尔得以享受把他的尖牙插进其中两人身体的巨大喜悦,直到第三个人一斧头劈开了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