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多似蒙丝雨
2019-07-04储劲松
储劲松
流落在乡间的才子
一个有文艺气质的人终生耕作于垄亩,手糊泥巴脚粘猪粪,黑汗黄汗摔成八瓣只为衣食谋,这多少有点像《红楼梦》里的妙玉,无瑕白玉遭泥陷。我说的是我的父亲,江淮山区一个兴了一辈子田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
向南翻过几座大山就是长江,江对面是彭泽,采菊东篱戴月荷锄的陶潜,在那里做过八十多天县令,随即留下那句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事乡里小人的豪言,弃官归隐柴桑。父亲不是主动归隐田园的陶令,陶令的情怀和风雅他有一些,但他没有陶令的底气。陶家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家底子不薄,甚至还有供日常役使的童仆,在一场蟠烧了全部家当的大火光顾之前,陶令是一个散淡无忧的乡绅。他饮酒种菊望南山是真,扛着锄头下地不过是做做样子。“雅要地位,也要钱。”这话是骨头瘦硬的鲁迅先生说的。父亲没有钱也没有地位,只有力气,源源不断的力气,在沙质的瘦田瘦地里折腰刨食,最初是他和我母亲讨生活的唯一道路,后来改革开放有了其他出路,但他们像抱窝的鸡恋河的鱼,不曾片刻离开过土地。
父亲也不是美国的梭罗,虽然他也像梭罗一样每晚在日记上一点一滴地记录当天的劳作日程、收入和支出,字迹劲挺有魏碑之风,偶尔也有梭罗式的思考。自然主义者、超验主义者和哲学家梭罗,其意本不在芝麻得了几升豆子收了几斗,父亲则纯粹为了家中四口人的一蔬一饭一鞋一衣。二者在土地上的劳作,有着本质的区别。
父亲的一生是一个悲剧,这话是他自己在微信上和我聊天时说的。他如果不说,我不会这样认为,亲戚朋友和乡人更不会这样认为。一个农民,哪怕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人生的车轮辚辚奔向古稀,拄棍薅草,挑粪浇园,背着喷雾器在烈日下给水稻打农药,在乡人眼里是再寻常不过的职业行为。乡人固然啧啧赞叹于其勤劳,但决不会反向思考:这个人太屈才,他应当像旧时富贵人家的小姐坐绣房一样,待在明窗净几的屋子里,吹笛子,唱歌剧,读英雄史诗,或者写名闻天下的小说,当一个艺术家、一个作家或者学者。
父亲的一生是不是一个悲剧暂且不论,我以为,世人不知父亲认为自己的一生是一个悲剧,是一个更大的悲剧。“他人即地狱。”对于萨特的这句话世人有很多种解释,鸡鸭公婆,云山雾海,愈解释令人愈加疑惑。我宁愿从其表面意思:他人如地狱,地狱是不可知的。进而言之,人间如此匆忙,自顾尚且不暇,别人的心事干我何事。我是父亲的儿子,他的心事,他的委屈,他的悲剧,却是关乎我事的,如果有人追究,我也应当背负相当的责任。但即使是父子亲人之间,也适用萨特的话,甚至于人有时候也会不认识自己,会讨厌自己。
其实我并非全然不知他的委屈和酸楚,只是未曾上升到悲剧这样吓人的层面。从前我写过关于他的文章,我说过,父亲是流落在乡间的才子。但又能如何,聊天时我的劝导和抚慰,苍白如手纸,既不能当药医疗他的伤悲,也不能化作太阳照耀他已无改变命运可能的余生。
即使一切都比不上陶渊明和梭罗,但父亲至少有一点胜过二者,就是他有手机,玩得还很高级。
父亲的手机比我用的高几个档次,是他去年过六十四岁生日时我送他的礼物。在他的晚年,手机是他的最爱,是朝夕不离的宝贝情人。他用微信,在朋友圈发图片说心情交朋友,刷存在感,还用一些嫩嫩的嗲嗲的我都不敢用的表情。在木瓜冲,他应当是唯一一个使用微信这种时髦通讯工具的老人。他下载嗨歌软件,唱流行歌曲,深更半夜发到朋友圈供人欣赏,像收割稻谷一样收割别人的赞美。
前几天,远在杭州的表妹突然从微信上发给我一个链接,附带一大串惊讶的表情,让我赶快看。一打开,是父亲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网友对唱情歌的视频。父亲戴着一副墨镜,样子很酷,像港仔片的主角,唱得投入而深情。其实这视频是父亲公开发在朋友圈里的,我之前已经看过,他和那个女网友合唱情歌也不是第一次。
表妹把视频发给我,是有潜台词的,我的母亲是她的姑妈。我想了三分钟,然后给表妹回了四个字:唱得挺好。接着我又在父亲的那条微信下面留言:唱着歌生活!外加一个大拇指。一个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压迫了大半辈子的老农,还有心情唱歌,岂不是乐观旷达差似魏晋风度?岂不是很美好很值得赞颂的事情?以我多年从事新闻工作的经验,父亲的事迹上《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都不成问题。
父亲唱歌的视频,背景有时候是一个人的稻田,有时候是一个人的茶园,有时候是一个人的厨房,总之他是背着母亲的。母亲不懂上网,遑论微信,她的手机是老人机,纯粹是一部移动电话,并且老是忘记带在身上,她只关心粮食和蔬菜,關心圈里的猪埘中的鸡。但她当然知道父亲唱歌的事,并且经常以此作为话柄。并非有人告密,而是父亲在饭桌上,常常一边有口无心地吃着饭,一边很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歌唱。母亲并不是反对父亲唱歌,与其他女人对唱情歌也毫不在意,她从不多想。她强烈反对的,仅仅只是父亲竟然不干活,把大把点豆种瓜的好时光用来唱毫无用处的歌曲,偷懒太甚。于是,她对父亲的蒙蒙秋雨一样的数落,多了一个现成的不可辩驳的理由。
如前所说,父亲是一个有着根深蒂固的文艺情结的人,尤爱听歌唱歌。年轻时,他学简谱和五线谱,吹笛子,吹口琴,拉二胡,弹电子琴,无论割麦插禾还是骑车走路,流行歌曲从不离口。直到现在,县城和附近乡镇哪里有文艺演出,他听说了就一定骑着摩托车提前赶到,即使天上落雨落雪下刀子。哪怕是很烂的表演,他也甘之如饴,回来时兴奋得脸上放光。
我记得我十来岁的时候,一个深冬,父亲带着我和妹妹去荞湾收木梓,也就是乌桕的籽。他扛着长长的顶刀,穿着单薄的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虽然冻得鼻涕淋漓,却一路有滋有味地唱着《牧羊曲》和《妈妈的吻》。那天很不走运,他在用顶刀收树冠上的木梓时,不小心脚一滑,从树上摔了下来,下落时头狠狠地撞在树干上,汩汩地冒着鲜红的血,并且晕了过去。我和妹妹吓得号啕大哭,幸亏祖父及时赶到。祖父坐在地上,惊惶失措地抱着父亲,一声声凄厉地喊着父亲的名字,“诚富,诚富喂!诚富,诚富喂!”几分钟后,父亲睁开了眼睛,像一梦醒转,懵懂地望着他的亲人,继而把我和妹妹也揽进祖父的怀里。祖父脱下自己的外衣,撕成布条,为父亲包扎好伤口,父亲终于慢慢坐了起来。休息了大约半个小时,喝了母亲送来的一碗红糖水,父亲哼起了“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山冈上……”麻利地爬上树继续干活。
祖父望着自己的儿子,先是摇着头嘿嘿嘿地笑着,继而心有余悸地说,得亏树下面是一堆沙子,要是石头的话,可不得了。而我的母亲,一整天都在哆嗦。
父亲不止会吹拉弹唱,也会算账,算盘打得好,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当过生产组的会计。他酷爱读书学习,一本老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几乎被他翻成了纸渣,识很多字,包括自以为读过诸种古籍的我都不认识的生僻字。我出第一本文集的时候,送给他一本,他搓搓手郑重地接过,小心地翻开,生怕把书弄疼。翻到扉页上我写给父母的感恩的话,他激动得身体微颤。父亲虽然话语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以我为骄傲的,确切地说,他认为我遗传了他的文艺气质,并替他部分地完成了未竟的文艺梦想,因此感到十分欣慰。他戴着老花镜,在三天内抽空读完我的著作,还找出了三个错别字,除了一个通假字无所谓对错,其他两个的确是我和出版社编辑几经核对后的漏网之鱼。
父亲继承了祖父的衣钵,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也是木瓜冲最后的农民。他很早就科学种田,田地里五谷丰茂,菜园里瓜瓞绵绵,家中瓮满仓实。他会打毛衣,比城乡巧妇织得更美观更结实。会编竹器,懂安电灯,能做各种小吃点心,做出的馒头喷香筋道,可与河南人相媲美。会说笑话,善讲幽默故事,他所到的地方,常常引发一片子欢声笑语。他会的还有很多,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命不好。他的风趣和乐观,固然是天性,我以为,也是对惨淡命运的积极反抗和下意识的消解。
我祖母去世时,父亲只有十二岁,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八岁,一个四岁。祖父对孙子辈说祖母是病死的,乡人则暗地里传言是饿死的,说当时闹粮荒,曾祖母特意为儿媳妇准备了一只竹筒子做的极小的碗,每餐分配给她的食物不够喂一只老鼠。年幼时我曾就此好奇地问过父亲,但父亲的脸黑得滴墨汁。
祖母去后,祖父未再续弦,既无财力,也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帮衬他拉扯三个公鸡头。家中实在太穷,乡间过去有一俚语,“穷得卵子打板凳”,极粗鄙,却是当时家境的真实写照。三个孩子养不活,祖父只好忍痛把我二叔过继给了自己的舅子,他舅子在国有建筑公司当伙佬,家中殷实无子,舅子舅母人又极好。父亲的书念到了初一,因祖母去世辍学务农,被迫成为家中的主劳力。前些日子在饭桌上,我偶遇父亲的一个小学同學,他说,当年你父亲念书,语文算术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作文尤其写得好,每一次先生都当范文在班上朗读。父亲也经常对我和他的孙子说,如果不是家里太穷,加上母亲故去,他完全可以考取一所名牌大学,人生的命运也就大不一样。我信,村里人都信。在乡人和亲朋眼里,父亲是个有知识有能耐的人。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没有如果,也就只好如此。父亲被永远困在田地里,永远不能突围,他的各种能耐和才华,也就永远只能被埋没,像一粒被铁裹实的种子。世上有很多人被埋没,一如未能成功授粉的玉米,结不出饱满的棒子,平常得很,汉高祖若不是因缘际会,终生也只是一个惹人嫌烦的陋乡泼皮。但具体到某一个人,被褐怀玉,愁闷终生,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悲剧。
父亲说的命不好,除了可怜的出身和不堪的遭际,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明说,但也是显而易见的:婚姻上未遇知音。如来佛化身的妻子,既没有文艺情结,也不懂得生活的情趣,只知道没日没夜地苦做,也逼着他没夜没日地苦做。不只如此,她还在他头上安了一个紧箍咒,稍不如意就念经,一念经他就头痛欲裂。
话语权至高无上的女皇
父亲逃不出命运的摆布,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他在我和妹妹面前经常愤愤然,“我唱个歌她也管!我这辈子就毁在她手上!”
我一直想写一写我的父亲和母亲,写一写他们的人生风雨和他们的爱情(姑且用这个词)。对于一个以作家自命的人而言,未曾认真地写一写父母,算不得一个真正的作家,就像虏魏破代平赵下燕定齐之前,食漂母之饭时的韩信还算不得一个真正的英雄。父母是我的来处,未知其源焉知其流?然而尝试多年,我仍然无所措手足,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开的切口,这让我颇感沮丧,并且深深怀疑自己写作的潜质。
今天早上,我登县城南边的狮子山,静处秋山秋水间,草木流水一派静穆,几树桂花幽香暗发。在造化之怀,我突然受到神启,内心豁然敞亮:父母这两只同林鸟,他们婚后的人生轨迹虽然是同一条抛物线,但一个认为自己活得很成功,一生如此甚好,是现实的;一个认为自己活得很失败,如果可以从头来过,当必不如此,是超现实的。他们最大的分野在于,母亲的心是一片石,安于现状,她的辛劳是主动的,甚至可以说,她很享受劳作。父亲的心像天上云,肉身却如取经之前的孙悟空,被禁锢在五指山下,他的辛劳是被动的,对土地既爱且恨。对父亲而言,那座五指山,其中三指是不公的命运,另二指则拜我的母亲所赐。
母亲经常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母亲自然不知孟子何许人也,但这句话恰是对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一语朴素的下里巴人式的解释。智是知识与智慧,力徒然只是力气。吃智者如她的吃公家饭的儿子,可以悠哉游哉地坐在书房里喝茶读书写文章,可以看电影喝大酒叉麻将呼朋引类四处闲逛,油瓶倒了可以不扶,鸡猪猫狗饿了可以不喂。吃力者如她的丈夫,则必须从清晨起到凌晨像牛马一样片刻不停地劳作。她的舌头如一条软鞭,随时会抽打在偷懒的牛马身上,不痛,但奇痒难忍。她自己更是像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一头永远不知疲倦的母兽,岁岁年年日日夜夜田里地里家里家外忙忙碌碌,即使现在身患严重的腰间盘突出,烧饭时要一只手拵着锅台,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苦,喊过一声累,叫过一次痛。
母亲只念了小学四年级,说不出“其身不正,何以正人”“身先士卒,以上率下”之类文乎文乎的话,却一直在身体力行,给她的丈夫和儿女作着示范。后来,儿女百分之八十地秉承着她的品质,包括勤劳、坚韧、肯吃苦、善良以及要强、坏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各自飞出了家门,她示范的对象也就只剩下了父亲。
在家中,母亲恩威并施,是所有人生活起居的忠实女佣,也是话语权至高无上的女皇。她是儿女心中全天下最好的母亲,也是父亲尽职尽责的妻子。同时,她也让父亲既敬且畏忍无可忍又不能不忍,她的唠叨如同密集且迅急的雨,如天罗地网,让他无处逃遁,有时候甚至深感生无可恋。她做的一碗热汤,一个笑容,偶尔的一句软语,以及金刚怒目之后的菩萨低眉,又让他如同吃了灵丹妙药,瞬间起死回生。
我的母亲是最传统的乡下女人,兴田种地,灌园浇菜,看鸡看猪,烧饭做菜,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除了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她永远在干活。哪怕如今已经六十五岁了,她佝偻瘦小似乎一阵风都能吹走的身躯,在田地菜园和家中的每一个角落,也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仿佛有分身的法术。她认为,一个农民日夜辛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官员就应该衣冠楚楚地坐在主席台上做报告,累也好苦也好,都怨不得任何人,真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没本事,也就是无智。同时她也认为,一个农民就应当本本分分地做农活,不应该唱歌跳舞吹笛拉琴不务正业。她认命,活得饱满充实,父亲则否,他的双脚陷在稀化的黑色田泥里,心在又高又远的月亮宫殿里。
“母亲!妈妈!”这些年,当我遭遇挫折心如铅灰,我总会在心里不可自抑地呼唤着母亲,呼唤着妈妈。母亲是我的庇护神,家是我的避难所,回到家中,捧着一杯热茶,望着她老人家围着锅台忙得像只小蜜蜂,吃上一顿她做的数十年不变花样也不变口味的饭菜,听她唠唠叨叨,心中的伤和痛就会渐渐平息:有什么大不了的,拨开乌云就是太阳。一念地狱,一念天堂。母亲是我的观世音菩萨。
母亲脾气不好,这是事实。祖父在世时,和他的老伙计谈心说:“我家大儿媳妇百事都好,就是脾气差,喜欢骂人。”父亲对母亲的评价也是如此,妻子样样都好,就是嘴不饶人。许多年后,知己以及我的父亲评论我,也说儿像母。
母亲要强,她认定的事,谁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外婆在世时也不能,我的五个舅舅也不能,她的丈夫和儿女更不能。也极耿直,一根肠子通到底,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絮叨个半天。并且从来不懂得隐忍,遇事像点炸药,脸起阴云当即发作,容不得别人辩解,辩解也不起丝毫作用,只会火上浇油。她是不是贤妻,我不好说。但她绝对是一个慈母,虽然她舌头的软鞭也会时常抽到我的身上,让我不耐烦,让我坐立不安,偶尔还会气得摔筷子踢板凳。像世上那些高风亮节的模范,她的唠叨和数落,从来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家。
父亲血气方刚时性格也暴躁,我和妹妹是在他的棒棍下长大的。稍不如其意,诸如地未扫干净,饭粒掉到了地上,放牛未让牛吃饱,字写得不工整,考试考得不理想,偷着去池塘游泳去河里捞鱼之类,轻则呵斥罚跪,重则拳脚棍棒交加。他的一个黑脸,一道皱眉,一声清咳,也会让我和妹妹浑身打摆似的颤抖。有时被打得痛不过,也逃跑,躲进屋后茂密的松树林中。父亲心气高得很,即使气平了,也决不会上山来找,哪怕是深更半夜,山中时有豺狼出没,鸱鸮老鸹的叫声如鬼哭,松鼠和獾子的一个响动让人三魂惊掉二魂半,来找的也只有母亲。她踉跄地奔跑,一路凄切地呼唤着儿女的名字,如同一匹因受伤而呜咽的母狼。但父亲在体罚我们时,她决不袒护,只是提醒父亲不能打头。
那个时候,最盼望的事是父亲不在家,最好是出一趟远门,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只有母亲在的家一团祥和,自在快活似神仙。找吃的打翻了碗柜也只不过挨一顿口诛,口诛算什么呢,至多头皮麻痒一阵子。把邻村小孩的头打破其父母找上门理论,母亲也会堵在门口挺身护崽。母亲偶尔也会打我们,那必是犯了不可纵容饶恕的大错,打的是屁股,痛几分钟就好了。最重时用的也不过是竹梢,打一下身上就生几条红蚯蚓,极痛,但伤皮不伤骨,与父亲打人恩断义绝式的往死里打还是不同。
母親并不溺爱我们,自我记事起,她从未像邻家孩子的母亲那样,对子女“疼得用舌头舔”。她也从未把我们搂在怀里叫过心肝儿子宝贝,温柔不来,更肉麻不来。我们从小就得放牛打柴洗碗扫地,稍大就得煮饭炒菜锄草挖地,念小学时,每天中午和晚上要上山各拾一篮子柴火,否则不给饭吃。她对儿女的爱,是小溪淌水,是热饭热水热被窝,是灯下一针一线纳制的千层底布鞋,是跑几里路为我们带回一支已经化成一摊水的冰棒。
和父亲早早地没了母亲一样,母亲也早早地没了父亲。外婆前后生养子女六个,与前夫生了两个儿子,前夫病死后,带着儿子们改嫁给了当杀猪佬的外公,又生了四个孩子,只有母亲一个丫头,排行老三。外公因意外故去时,我最小的舅舅尚在襁褓,于是老三也就成了半个母亲。外婆领着三个大点的儿子起早摸黑兴庄稼,我母亲在家带两个弟弟,同时承包了缝补洗涮烧锅做饭喂猪养鸡一应家务。她当然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委屈,但从未向人言说过,因此她的少女未嫁时代,于我是一张白纸。
关于母亲,我思来想去,实在是没有什么具体的了不得的事可以写。她的大半生可以用一天来归纳:清早天麻麻亮起床,洒扫庭除喂鸡喂猪,然后挑一担菜搭公交车上街卖,正午时分回来烧饭洗碗喂鸡喂猪,下午去菜园子里摘菜,天黑透了才回家烧饭煮猪食,吃完饭,洗碗洗衣清扫猪圈厕所,料理各种家务一直到凌晨,才上床睡觉。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才子与女皇的恩怨情仇
父母尚年轻时,在建筑工地做过小工,拉过板车,在采石场锤过石子,都是出蛮力的活。沾改革开放的光,家里的境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已经有了大大的改善,如今更是不愁吃穿百用有余,我也有稳定体面的工作,二老本来早就可以颐养天年享几天福了。但他们不。农村红白喜事一年要支出一两万块是一个原因,不给儿女添负担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劳作惯了,根本停不下来。准确地说,是母亲停不下来,她不停,父亲也就别想歇着。他们仍旧像年轻时一样起早贪黑,鸡叫头遍,家里的门就落了锁,夜里七八点了,家里的灯往往还是黑的。从前没有电话手机,亲戚来访全靠运气,弄不好就吃个闭门羹,饿着肚子回去。
在木瓜冲,数千号乡人,只要提到储家二老,无人不知也无人不赞叹其“苦抓苦挠”。乡间如今多的是懒汉闲妇,老年人抄着手晒太阳自不必说,青壮男女也有不少大白天在棋牌室过日子的。我也无数次劝父母歇下来,即使歇不下来,也不要如此辛苦。我说:“你们这样拼老命,不知道的外人,还不晓得么样议论你们的儿女。”没有用,他们可以找一百条理由来反驳。乡人深知他们的秉性,自然也并没有人背后说我们。
钱来之不易,父母对自己苛刻得很,偶尔在街上吃个早点,一个北方大馍,不超过一块钱,豆浆是绝对舍不得喝一杯的。对别人却又是实诚大方的。前几年家里盖房子,与包工头结账的时候,几万元的工钱,后面的三百八十二块零头,包工头说不要了。母亲说那哪行,一分钱也不能少。最后的两块钱,她也硬塞给了人家。
近二十年来,父母以种菜为主业,父亲负责种菜,母亲负责卖菜,一个生产一个销售,也算得妇唱夫随。从母亲正午挑着一对篮子进门时表情的阴晴,即可判断当天菜市的行情。菜农辛苦,风调雨顺时市场上菜极多,卖不掉,价也极贱,大旱和阴雨绵绵时菜极少,价高好卖,又无多少菜可卖。因而母亲的脸上阴多晴少。累了,腰痛了,心情不好了,就数落父亲,很小的事也可以叨叨个没完,像一河水,扯也扯不断,像打算盘,噼里啪啦。父亲说,我是她的出气筒。有时候他又十分理解地说,在这个世上,她除了把气撒到我头上,又能往哪个身上撒呢。
古话说的是对的,夫妻是前世的冤家。
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的都有恩怨情仇。
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出轨,不良嗜好一概全无,即使是在民风尚算淳朴的木瓜冲,也是一个不多见的好男人。好男人是怕老婆的,从青年一直怕到老年。父亲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六十四岁的人,挑一百五十斤的担子仍能健步如飞,做抬石头之类的重体力活可抵两个壮劳力。母亲年轻时身材就娇小,几十年劳累过度,晚年日渐羸弱,似乎一根草就能压倒。但世间一物降一物,降与伏,并不在力量的强弱。母亲长父亲一岁,乡语说“女大一,有得七。”方言里,七就是吃。母亲既是父亲的贵人,主导一个徒然四壁的家让其生机勃勃气象兴旺,也是父亲的克星,让他饱受言语的折磨,就像老坛子里的腌芥菜。
我见过父亲当民兵时的一张照片,瘦得可怜,一身清寒气。也依稀记得当年母亲的模样,扎着一对黑亮的麻花大辫子,脸盘如明月,是一个很周正的村姑。论家底子,母亲的娘家要比夫家强许多,论模样,配父亲也绰绰有余。她之所以嫁到储家,无关情感,唯一的原因在于,娘家在大山里,是山头佬,夫家则在县城边上,是畈上的人。事实也证明,外婆、舅舅和母亲,是有前瞻性眼光的。
父母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祖父在生时和人闲谈父亲当初的婚事,其时我尚年幼,模糊记得祖父说过这样的话:都定好了日子,家具都打好了上了漆,接男(我母亲的名字)娘家突然悔婚,我和我哥两个人找上门去谈判,好一通唇槍舌剑,差点和她二哥打起架来。后来还是接男的二叔和大哥拍板做主,才最终嫁过来。具体细节我记不清了,只知道我二舅来我家,祖父和父亲都不很待见,我二外公和大舅来,则奉为上宾。
父亲和母亲之间有没有爱情?这个问题我想过,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爱情,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很奢侈也很复杂的单词。但他们四十余年里相依为命,风雨冷暖与共,感情显然是坚如磐石的。父亲也曾经动情地和我说过:你妈就是脾气不好,对我却是真的好。
印象里,父母很少在我面前有过亲昵的行为,我见过的只有一次,而且是偷偷地。那时我大约六岁,父亲二十八,母亲二十九。我和父亲睡在西厢房里,母亲带着妹妹睡在正房。一个春天的清早,母亲起来喊父亲下地,父亲耍赖不肯起床,靠在床头假寐。母亲喊了多次,最好只好开门进来,坐在床边,拉着父亲的手,温柔如水地说:“起来呀,快起来做事。”父亲一把将母亲抱到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两个人依偎着又假寐了一刻钟。之后,父亲精神抖擞地从床上弹起来,火速穿衣起床,和母亲双双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锄头,一前一后下地去了。他们以为睡在床那头的我还在做梦,其实我醒着,装睡,窃笑。在这个经常有火药味的家里,这样温馨的场面,我是第一次见到。其时,春雨在小青瓦上细细密密地织着,蒙蒙如烟,白亮如丝。生命中,我第一次尝到幸福的滋味,像甘蔗。
我的少年时代,因为父母的勤劳,兴田种地之余去县城搞副业,家里的境况比别人家要好一些,在村里我们家第二个买黑白电视机,第一个盖水泥屋顶的房子。但父母很节俭,一个星期最多买一回肉,捡肥的买,回来红烧,杀馋。饭桌上,我和妹妹的碗头上,斧脑肉堆成了山,父母则吃得不多,母亲把肉往父亲碗里夹,父亲又把自己碗里的肉往母亲碗里夹,夹来夹去,以至于恼了,两人都不吃。几块夹来夹去的肉,或许就是父母之间的爱情?
中年以后,父亲火性渐息,面对母亲每日反反复复无止境的指责和唠叨,多数时候充耳不闻,怄气不过才反驳一句。他在家里多半是沉默不语的,老老实实做投降派,做一只没有脾气的老绵羊。他太清楚,回嘴只会招致更猛烈的风雨。这让我想起当年拾风在《南京人报》上发表的一篇著名杂文,只有六个字和一个感叹号,“今日无话可说!”但青年时代,父亲的脾气也大得很,我的童年时代,家中一半时候和风细雨,一半时候暴风骤雨。风雨大作时,我和妹妹只好躲到东头的小叔家里。分家后,祖父和小叔小婶过。每逢此时,祖父就在屋子里吸着黄烟,把烟筒锅子在桌腿上敲得梆梆响,剧烈的咳嗽声震屋瓦。他不敢去劝,因为那些枪剑冷不丁也会向他袭来,母亲对他分家时明显的不公一直耿耿于怀。
清晰地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天黄昏,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何事又吵得不可开交。父亲一气之下,把母亲的嫁妆一件件地搬出来,从门前的高坝上往下扔,里面的细碎杂物滚得到处都是。他们吵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母亲反插了房门,喝了敌敌畏,那是农民常用的一种毒性颇大的农药。父亲很敏感,知道母亲一个人在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拼命地砸门。故居的门是带轴的老式木门,开门关门吱呀有声,有高门槛,门框门扇漆成天蓝色,很厚也很结实,根本砸不开。几分钟后,母亲自己开门出来了,嘴里淌着白沫,眼神恍惚,泪珠连成了两根线。她蹲下来一把抱住候在门边瑟瑟发抖的我,凄然地说:“妈要死了……”父亲大声呼唤祖父,说不得了,接男喝农药了。祖父反应极快,提起床底下的夜壶就飞速奔来,和父亲两个人一左一右按住母亲,往她嘴里灌尿,让她把药吐出来。母亲死活不肯喝,尿液淋到嘴边,到底是刺激了肠胃,她哇哇地吐个不停。之后,父亲赶紧把母亲送到医院。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村小前方两百米处的一个山弯子里,田里结着白生生的厚冰,田缺上冰凌如刺猬。母亲去医院后,我还是去了学校,虽然年幼,却深知没有母亲的孩子有多么可怜,一上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想着母亲不知道到底如何了。课间休息时,我站在操场上,急切地望着既是村道也是田埂的小路,巴望着能看见父母亲的身影。终于,下第三节课时,远远看见父亲挽着母亲出现在山弯子那里,走几步,母亲就蹲下来,捂着肚子呕吐。我朦胧觉得放心了,正准备跑过去迎接,老师当当当敲响了悬在木梁上的铁铃铛。母亲后来说,她喝了几口药,突然再次想到一双幼小的儿女,旋即后悔了,又吐了一些出来,不然命早就没了。
父亲的脾性也许就是这次事件发生后一下子改掉的,从此任凭家中刮风下雨,他不再以针尖对麦芒,多数时候巍然不动如有道高僧,有时也以苏格拉底和陈季常自嘲。也从此,他凡事听指挥,上山下河,收稻割麦,一切唯母亲马首是瞻,忧闷时喝喝茶听听歌唱唱曲。
屋檐底下无新事,也再无激烈的战事。
如此如此。
日子多似蒙丝雨
如此如此,门前的枣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屋角的芭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四十余年譬如春秋两季山中的蒙丝细雨,长而又长,又譬如朝露蜉蝣,短而又短。人生易老,仿佛一夜之间,双亲老去了几十岁,老成了老人,而我也匆匆中年。
中年,是一个有秋气的词。
苏东坡的中年,感叹齿摇而发稀,曹孟德的中年,慷慨写《短歌行》。凡庸如阿猫阿狗毫无建树的我的中年,生活不过如刘震云所言,是一地鸡毛鸭毛鹅毛。如此也罢。中年不应有虚梦虚步虚荣,上有二老下有一小,中间还有工作,还有世故人情,唯有持一根针,把日子织得密密实实,像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之余课子读书,稍闲时读一点闲书,写一点文章,于世固然无益,于自己却是释放和安慰。不惑之年的生日,我对自己说:四十岁以后,不谈钱,不谈名,不谈利。祖父在世时常说,“人要平平而过。”从前不能理解,而今深以为然。
去年底,蒙组织关心,把我从宣传部门调到了文联。来的时候,我把贾平凹那封著名的《辞宴书》又重新找来读了几遍,心如秋江一条,又写了一篇《秋风辞》,算作新的人生篇章的发语词或者卷首。一个写文章的人兜兜转转十六年,终于回归文人的岗位和本色,于我是美事。父母却以为我犯了什么错误,被领导贬谪了。父亲背着我向我的几个好朋友打问,末了心是放下了,到底是不能理解。其实,鸟恋山林鱼恋渊,各人有各人的心安处。
我的身体中流着父亲和母亲的血,遗传着他们的性格特征,甚至也部分地重复了他们的命运。前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传承,后者则说不清道不明。
扪心自问,我算不得一个好儿子。父亲和母亲常和人说,儿子很争气也很孝顺,就是有一点不好,很少和他们谈心。我知道父母平生最羡慕城南一户林家的老太太,她对其子的所有事了如指掌,因为其子每天都向她报告单位一切大小事的细枝末节。她的儿子是建筑公司的一名中层。也是,二十余年来,我只报喜不报忧,不想让二老为我操劳,更不想他们为我担心。其间的诸多大事,包括结婚购房搬家数次调动工作,都是事后告知,很正式也很简略,像机关发通知。
江湖秋水多,人生常风雨,诉之于双亲,徒增其忧耳,于事无补,也实在大可不必。和父亲一样,我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想说的都在文章中说过了,不想说的烂在心底。我有酒一壶,可以洗风尘,我有笔一支,可以写丘山。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只管安度晚年就好。
高堂健在,椿苞萱茂日月同辉,是我最大的福氣。父母在,日日是好日,天天是好天,秋雨绵绵也是丝竹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