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民访粟
2019-07-04江子
江子
一
来到浙江松阳县安民乡安岱后村,我的眼前,恍惚间出现了一支穿着灰色军装打着绑腿的队伍。
那是一九三五年五月出现在安岱后村的队伍。他们的军装很旧了,不少打着补丁,有的甚至隐约看出没有洗净的血污,可以知道他们的情况并不是太好。他们头上的帽子有红五角星的标志。见过世面的安岱后村的人们知道,那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的标志。
他们的番号是村里人从没听过的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说是师,可他们的人数明显不算多,四百多人的样子,比安岱后全村的人口加起来多不了多少。而且,他们的装备,除了一些汉阳造,看不出有什么大家伙。
他们看起来信心百倍的样子。他们对村里的人们很是热情和善,村里的贫弱者最先得到他们的帮助。一切都符合村里人对共产党队伍的想象。可是,他们私下里在一起时,眉宇间总有大灾过后才有的哀愁与悲伤。
他们是谁?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身上没有洗尽的血迹意味着什么?见过大世面的安岱后村的人们不免对他们有了猜测的兴趣。
安岱后村位于浙西南的箬寮山区中段,是个典型的深山老村。全村姓陈,据宗谱记载,他们的祖先陈氏于清乾隆年间由同属浙西南的景宁库川(现为毛洋乡库头村)迁徙至此。
按理,这样的山乡本应是封闭而平静的,可浙西南在整个浙江属于穷困之地,相比浙江其他地区,浙西南多山少田地,自然资源稀缺,人心就容易不平。小小的安岱后,因身处深山老林,经济就更落后,就更逼着村里的人们往外走,交江湖朋友,生杀富济贫之心。
他们借着青帮的名头,自己拉起了江湖队伍。一九二九年,借着天下不太平、共产党频频举义的形势,浙西南松阳、遂昌、龙泉边境兴起了青帮,规模达到了五千多人。他们训练农民军,打土豪,分田地,开展农民暴动,其中成员就有不少来自于安民乡,来自于安岱后的后生仔。而这一支远远谈不上名正言顺的队伍的首领,就有安岱后村做木材生意的陈凤生与当草医的陈丹山。
可他们的暴动都失败了。浙江是蒋介石的家乡,怎么可能允许有人挑衅国民党的统治?他们立即转入地下,然后派人去浙江、福建、江西等地寻找中国共产党的部队,寻找在赣南、赣东北割据一方的红色力量。这一支打着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旗号的队伍,就是他们苦苦寻找收获的结果。
老实说,这样的一支队伍,让他们颇有几分失望。他们既没有重型武器,也没有来头吓人的名将。他们的口音,大多数是江西赣东北方向的口音,明显这是一支地方武装。他们中还有不少伤员,有些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这样的队伍,怎么能打胜仗?怎么可能会给这个村庄,乃至整个浙西南地区带来一个美好的未来?
村里的人们终于打听到了这支队伍的来头。他们是几个月前赣东北红十军团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残兵败将,是八千多人规模的正规武装经过残酷战斗之后仅存的活口。
村里人知道,四个月前,离这里只有数百公里的闽浙赣皖边境,发生了一場骇人听闻的战斗。红军头目方志敏领导的红十军团,与国民党二十万部队展开死战,由于力量悬殊,再加上红军将领指挥失当,八千多人的部队被国民党包了饺子。这支只有数百人的队伍,不过是这一场战斗漏下的一点饺子馅。
村里人还打听到了,这支队伍的领头人,那个看起来和颜悦色、双目炯炯、个子不高、年纪不到三十、相貌平常的年轻人,名叫粟裕。
二
出生于一九〇七年的粟裕,在一九三五年,还是一个并不被国民党所广泛熟悉的角色。他只在长沙念过几年师范,没有上过黄埔军校,不像林彪、陈赓这些人,因有了黄埔军校的学历,与不少国民党将领甚至高层都有同学之谊,因此在国民党方面声名显赫,在国民党的档案里,是留下了案底的人物。他也不像朱德、毛泽东、陈毅、方志敏、张国焘等等这些人,因为是雄踞一方的红色首领,而成为了国民党情报部门锁定研究的对象。虽然从井冈山到中央苏区时期,粟裕打过不少漂亮仗,他的军阶因此得到快速攀升。可是,国民党怎么会在乎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呢?
然而过不了多久,国民党就要对这样一个打起仗来完全是野路子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粟裕领着这从闽浙赣根据地突围的四百多人的队伍向着浙江方向进发。几个月前红十军团的全军覆没让他至今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他望着身后已经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战士们,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支由一个无炮弹的迫击炮连、一个无枪弹的机枪连、一个步兵连和部分伤病员、机关人员组成的队伍。他们手里的武器装备简陋,弹药也不算太多,伤员占了不小的比重。
并且,部队唯一的电台被打坏了,与上级的联系完全中断。这其实是一支无依无靠的孤军。何去何从,是死是活,只有取决于粟裕,以及他的搭档师政委刘英。
他们选择了向着浙西南的深山进发。因为那是国民党兵力薄弱的地方,也是他们这支小股部队此刻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通过与浙西南的青帮组织接头,他们来到了浙西南的安民乡,来到这四野茫茫、山峦连绵起伏的箬寮山区,来到这名叫安岱后的山村里。这里的人与共产党并无多少瓜葛,可他们有强烈的阶级观念和反抗精神,也有超强的组织纪律性。这正是粟裕觉得可以倚重的地方。
粟裕一到安岱后,就在这山林之间排兵布阵,安排哨卡,挖建战壕。桥上的土墙,挖开一个洞眼以作为射击孔,山腰的树林里,搭建一个高台就是瞭望台。他还在村后的山林里搭建起简易的红军医院,请来当地的几个土郎中,安置几个月来都没有得到有效救治的伤员。
来到这山林之间的粟裕并没有一丝沮丧,相反甚至还有些兴奋。一切都貌似相识,让他不禁想起了井冈山。
从粟裕的生平大事年表很难看出井冈山对于粟裕的影响。他于一九二八年四月跟随朱德率领的湘南暴动队伍上了井冈山,一九二九年一月就跟着红四军主力下了井冈山。算起来他在井冈山只待了七个月,并且职务上一直担任的是红二十八团三连连长。
可毋庸讳言,粟裕是在井冈山挖到他作为军事指挥家的第一桶金的。他参与了井冈山的大小无数次战斗,并在七溪岭战斗中取得了率四人俘虏一百多国民党士兵的奇迹,从而引起了毛泽东与朱德的注意。他善于打山地战,所辖队伍以善于爬山、兜转山林而著称。他在一九二九年开始至一九三四年短短五年时间由连长升任红四军参谋长、红十军团参谋长,应该与他在井冈山的历练是分不开的。
此刻的箬寮山区,在粟裕眼里,或许不过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井冈山而已。那就让他来做这支部队的毛泽东和朱德,把这里当作井冈山,既独立完成对这支成分复杂、精神上受到极大损伤的队伍的塑形铸魂工作,又以这一点家底做本钱,把这离蒋介石的老家不远的浙西南,经营成一个有影响的红色根据地。
三
以井冈山创建革命根据地为蓝本,粟裕在这箬寮山区与当地的农民武装首领陈凤生、陈丹山(还有一个叫卢子敬)展开合作,开始了革命根据地的创建工作。
他要组织和教化民众,把这山里的农民、青帮组织的成员改造成红军可靠的同盟军。为此他组织了他的队伍中能言善辩的指战员在以安岱后为据点的浙西南宣讲革命道理,宣传红军政策,并吸收思想进步的后生子入伍。短短时间,当地民众纷纷参加了革命,只有八十三户三百一十四人的安岱后村,参加红军的就有三十八人,参加各种革命活动的有二百多人。
他要开展建军、建党、建立地方武装等方面的工作。仅一个月时间,挺进师建立了浙西南特委、浙西南军分区,成立了竹溪区委和浙江第一个红色政权——竹溪苏维埃政府,组建了浙江第一支人民游击队——松遂龙游击队,成立了农民协会、分田委员会、妇女会、儿童团等群众组织。不到五个月时间,挺进师扩编为五个纵队、两个独立支队,连同地方工作人员不下两千人,还有地方武装近千人。
他要制订一套适用于山地战的战略战术。他率领的挺进师,是从中央苏区走出的善于打野战的正规军。他要让他们转变为擅长打游击战的队伍。他让团级干部带一支小部队出去单独活动,约定三天后在某地会合,以后逐步把单独活动时间延长到五天、七天、十天……以锻炼他们独立作战的能力。他不断地总结游击战术经验,在全师进行推广。“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不在消灭敌人,而在消磨敌人;支配敌人,掌握主动;积极进攻,绝少防御;飘忽不定,出没无常;越是敌人后方,越是容易成功。”这是粟裕总结的六条游击战原则。听起来几乎与井冈山时期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如出一辙!
他要求各个纵队均采取井冈山斗争时期毛泽东教导的方法:分兵以发动群众,集中以打击敌人。每个干部战士都要学会打游击和做群众工作两套本领。
他要发动广大贫苦农民“打土豪,分田地”,开展查田量地造册、插标分青苗和分田的土地革命。
……
八月一日就要到来了,这位参加过南昌起义的年轻将领,决定用主动出击的方式来向八年前的那一场战斗致敬,同时也是向他亲手缔造的浙西南根据地献礼。他组织部队在王村口天后宫召开誓师大会,向前来清剿的国民党兵发动袭击。挺进师分兵出击十九个城镇,缴获了长短枪一百多支、轻机枪两挺,扩充红军四百余人。
经过四五个月的奋战,以松阳、龙泉、遂昌、江山、浦城五县为中心区域,纵横百余里的浙西南革命根据地逐步形成。而部队的游击区域,则扩大至浙江的庆元、景宁、云和、丽水、青田、缙云、泰顺、衢县、龙游、汤溪、宣平、武义、永康、磐安、仙居等县,还有福建的松溪、政和、寿宁等县的全部或局部。
粟裕走在浙西南地区的山山水水间,他看到这黄色的房屋和绿色的山水间涌动着红色的旗帜,书写着体现了共产党主张的标语,看着身后装备已经焕然一新的强大起来的队伍,恍惚间觉得有了一种走在井冈山的感觉。而当他与人攀谈或在会上发表讲话,同是湖南人的他,有时候从自己的喉咙里听出了毛泽东的声音。那些从中央苏区开始跟着他的挺进师战士私下议论,他在会场讲起话来,一手撑腰、另一只手顺着语势挥动的样子,让他们想起了中央苏区那个满口湘音、个子高大、爱抽烟卷的人……
四
毋庸讳言,随着粟裕率领的挺进师的到来,安岱后乃至整个箬寮山区的气质与精神无可阻遏地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首先是山里的风貌完全变了样。安岱后村高高的台阶上原本供人进出、闲聊和下雨歇脚的廊桥,成了红军用于站岗放哨和阻击国民党军队的防御工事,同时也是红军经常宿营的营房。村子的大大小小墙面都刷上了“只有苏维埃才能救中国”“红军是穷人的队伍”等标语。村里的祖祠陈氏宗祠成了红军经常开会的主会场,宗祠中原本用來请戏班子唱戏的戏台成了两侧插着红旗,中间挂着党旗和挺进师军旗的主席台。许多民房,现在变成了挺进师师部的驻扎地,师领导的居住地。后山上建起了红军医院,修筑了工事……
那些过去与时局完全无关的人们,因为身处根据地之中,他们的身份就与过去有了不同,灵魂或许也引起了从没有过的哗变。一个原本出路无着整天无所事事无精打采的后生子,现在成为了背着枪昂首挺胸的红军战士;一个原本只会哀叹命运不济的乡村老妪,有可能变成了人人尊敬的英雄母亲。那个村东头的刚娶进门不久的新媳妇呢,被她的妯娌拉着加入了妇女会。她现在的心事,早已不再是担心夫家待她好不好,而是一场战斗过后,要不要把新婚的被子送给山后的红军医院里的伤员。孩子们呢,纷纷以成为儿童团员为荣。村里的狗,见到穿着灰色军装的红军战士已经不再乱吠一气,但对进出村的陌生人已经有了超出一般的警觉……
这个平日寂寂无名的、连稍大一点的地图上都可能找不到名字的偏远山乡,立即变成了国民党军军事地图上指挥官们反复圈点的重镇,成为国民党兵的重点进攻目标。重型枪炮瞄准了它,情报系统重点盯防着它,许多股部队正向着它而来。
小小的山乡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流血与死亡的事情明显多了起来。根据地的空气中经常涌动着令人作呕的血的气息。悲伤越来越浓,白云也仿佛是戴孝的亲人,月亮也似乎成了一块带着血沁的玉。而仇恨越积越厚,连草木也恨不得成为箭镞,连风也恨不得长出扇敌人耳光的手。
山后面的新坟越来越多。他们的主人,有的是在战斗中牺牲的新入伍的战士,有的是被流弹击中的百姓,也有的是因被证明加入了革命组织被俘枪毙或砍头的勇士。而其中坟头最高的两座,是把这股战火引入这偏僻山乡的陈凤生与陈丹山。
曾是当地著名的教书先生和乡村郎中的陈丹山,浙西南根据地形成后任红军浙西南军分区征募主任和玉岩区苏维埃政府副主席的陈丹山,于一九三五年九月敌重兵围剿浙西南根据地时,率游击队配合红军挺进师第二、第五纵队,进行反围剿战斗时被捕,于当年十一月十四日在松阳县城郊遭枪杀。享年六十四岁。而担任松遂龙游击队总指挥和中共玉岩区委书记的陈凤生,面对国民党的围剿顽强抵抗,终至弹尽粮绝,藏身山林。国民党兵见逮不着他,对安岱后的乡亲们进行迫害。为不连累乡亲,陈凤生从山林中走出,一路慷慨陈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为民族解放、穷人翻身,死而无憾,陈凤生在此!”英勇就义,年仅三十四岁。
一九三五年五月之后,安岱后村乃至整个箬寮山区的基因里给强力植入了革命的元素,偏僻的山乡因此有了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让后人既骄傲又感伤痛的不凡史实——这于这块乡土,是幸,还是不幸?
五
“七·七事变”后,整个中国的革命形势发生急转。国民党与共产党这一对生死冤家,终于坐在了一张桌子上进行了共同携手抗击外侮的谈判。
与省委失去联系,在遂(昌)宣(平)汤(溪)边区深山老林里打转转的粟裕,依靠长期在战斗中培养出来的敏锐政治嗅觉,通过国民党的种种动向及相關传闻,准确地判断出国共进行第二次合作的消息,立即于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四日向国民党遂昌县当局发出了《国共合作抗日建议书》。
国民党遂昌当局作出了回应,国共双方代表在遂昌县门阵村举行谈判,达成了合作抗日协议。至此,浙西南地区响了三年的炮火声终于停止,挺进师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结束。
几天后,粟裕率挺进师一部和地方干部告别了浙西南,踏上了反抗日本侵略者的路程。他先后担任新四军第二支队副司令员,新四军先遣支队司令员,新四军第一师师长,苏中军区司令员兼政委,苏浙军区司令员,华中军区副司令员,华中野战军司令员等职。因为有过无数次大大小小成功或失败的战斗经历,因为有了独立领导浙西南三年游击战的经验,粟裕在抗日战争中大放异彩: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七日,在韦岗伏击日军,歼敌三十多人。一九三九年一月,指挥水阳镇伏击战、横山战斗、奇袭官陡门等战斗,歼日伪军四百余人。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三日,指挥苏中军民反击日伪军报复性的扫荡,连续作战四十二昼夜,歼日军一千三百余人;八月中旬起,领导和指挥持续八个月的要点争夺战,保持了相对稳定的根据地基本区。一九四四年一二月间,发起春季攻势作战,解放国土近三千平方公里;三月,指挥车桥战役,歼日军官兵四百六十余人、伪军四百八十余人,摧毁日军碉堡五十座;同年六月,发起南坎战役,共拔除日伪据点七八十处;九月至十月,组织指挥讨陈战役,歼灭陈泰运部及日伪军两千三百余人。一九四五年十二月,指挥高邮战役和陇海线徐(州)海(州)段战役,歼灭拒降日伪军两万余人……
在接下来的解放战争中,粟裕更成了战神一般的存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成了令国民党闻之丧胆的红色巨人。他是胜利的代名词,是遇魔杀魔遇佛杀佛的不可阻挡的强力意志,是中国大地上有着摧枯拉朽能量的狂风暴雨。他在十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前毫不怯场,在炮火连天鲜血迸射的战斗面前平静如水。他一言不发,可是他的士兵,正以他的意志洪水一般向前推进。他谈笑风生,可是他的前面,战场就像蜡一样慢慢熔化。他取得的战绩在解放军军史上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一九四六年七月中旬,与谭震林一起指挥华中野战军十九个团三万余人对抗前来围剿的国民党正规军五十万人,历时四十五天,歼国民党军六个旅、五个交通警察大队共五万三千人。
一九四七年,率华东野战军先后发起了宿北战役、鲁南战役、莱芜战役、泰蒙战役、孟良崮战役、沙土集战役等,共歼国民党八个军(整编师)和一个快速纵队。
一九四八年,发起开封战役、睢杞战役、兖州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歼国民军七十余万人。特别是淮海战役以伤亡十三万五千人的代价,歼灭国民党军四十四万人,取得了战役的全面胜利。经此一战,国民党精锐主力丧失殆尽,中国革命最后胜利已成定局。
之后又成功指挥渡江战役和上海战役,打通了抵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最后一公里……
这个湖南山乡出生、师范毕业、我所在的江西成长起来的其貌不扬的男子,在浙西南这块土地上,从他独立领导的三年游击战争中吸取了巨大的能量,于关系着民族命运的铁血战争中发挥了独一无二的个人作用,创造了震惊世界的奇迹。
六
我穿梭在离松阳县城五十多公里的已称安民乡的山乡,对粟裕在该地区的历史进行深入的探访。我看到安岱后村的四面青山如抱,水流无声。在当地村民的引导下,我探访了由萧克将军题写了碑名的红军桥,看到了砌在桥面上的墙上为阻击对手特意挖开的两个碗口大的枪眼,看到了标注为“红军会场”的陈氏宗祠里,陈列着的那段历史的常规性展览,原本是戏台的主席台两边,依然照八十多年前摆放了红旗、党旗和挺进师师旗。这样的革命叙事风格,我在江西多个地方早已见到过。我看到粟裕在安岱后村的住房,与毛泽东在宁冈的八角楼的地理环境极其相似:屋后都有门窗直接通连深山。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屋中人就可以迅速从后门或后窗跑入茫茫的深山之中。
当地的人们十分热情地向我讲述粟裕与浙西南之间的故事。一个穿着做旧的仿灰色军装、戴着八角帽、曾任安岱后村支书的陈姓老者告诉我说,他的伯父、父亲与姑姑都跟着粟裕闹革命,结果都先后牺牲或病死。他说,这个村庄虽然有这样一段光荣的历史,但并没有出将军级别的人物,这是这个地方的一点遗憾,原因在于,粟裕后来踏上抗日战场,并没有把村里参加革命的人带走,而是依然带着跟着他从闽浙赣根据地来到这深山老林的旧部。他说,解放后,粟裕多次过问这里的生产生活情况,还给村里邮寄过一箱当时十分稀罕的糖果。村里的人们分吃着这箱饱含着革命情谊的糖果,别提有多高兴。
作为一名对井冈山历史乃至整个江西革命史有着强烈兴趣的江西人,我对粟裕将军还算熟悉。他二十岁的时候在我的家乡吉安所辖的井冈山待了七个多月,创造过以四个人俘虏一百多名国民党兵的战例,被当作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记录在井冈山历史上。在中央苏区时期他得到火箭速度般的提拔,五年时间从一个小小连长到军团参谋长。他接受了中央苏区的任务,领着部队从中央苏区出发奔袭数百里抵达闽浙赣革命根据地,与根据地的缔造者方志敏一起创建了红十军团。在最危急关头,是已获安全的方志敏义无反顾地接过了本该是属于他的军事行动,转身奔赴国民党的包围圈,以接应没有及时突围的王如痴。可以说,是方志敏用自己的死换取了他的活。红十军团八千多人的牺牲,有可能对换成了护佑他历经险境而终能步步平安的运数(江西民间的说法是,红十军团全军覆没,成就了一个粟裕)。他的一生,之所以能为民族独立和解放立下巨大功勋,同样与江西给予他的能量密不可分——他的确是一个善于吸取不同能量的人。
他享受了至高的荣耀,成为十大元帅之后排名第一的大将,被认为是中国五百年以来最为杰出的将领。可同时,他是一个苦难深重的人。他曾经受了六次枪伤,数次从死神手中侥幸逃脱。他的伤病发作起来头痛如锥、满脸赤红,目不能斜视,所有面前的东西,都必须摆成一条直线才行。他受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在中央苏区时期,在我的家乡吉水有着公略县之名的水南镇,三块弹片射入他的大脑中,直到他去世火化,这三块弹片才得以显露出它们的狰狞面目。
我想,虽然他因战成名,可战争肯定不是他想要的。早年他读的是师范,他早期的愿望肯定不过是当一名教员,以自己的学识来服务民众,以提升国民的素质。他名粟裕,肯定是他的祖辈,希望他能食有余,能吃饱穿暖。而这一愿望,也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家庭,对子孙后代的实诚愿望——也是世世代代中国人,最朴素的愿望。
然而他还是介入到了战争之中。因为国家正在苦难之中,因为西方列强正在瓜分中国,因为他的祖国正陷入军阀混战,而民众像狗一样活着。他只好走上了一条不得已的路,穿上了对他来说远比长衫要沉重和坚硬的战袍。
正是有了粟裕这样的一代人的献身,二十世纪中国大地上长时间大面积的战争才宣告休止,百姓们才有了难得的安宁。
告别了安岱后我们来到了安民小镇。我看到的小镇草木茂盛,流水潺潺,道路干净,屋舍整齐,走在路上的狗对我们这些原本形迹可疑的陌生人竟毫无警觉之意。五月的阳光如亿万根金线,要把整个箬寮山区花篮般轻轻提起。几棵古树下面,是几排十分不错的小洋房,房子在天际线的位置大写着“民宿”字样,不用说,是信心满满地等着城里人周末来这山乡度假的新型客栈。而江边一座仿古木质文化长廊展示着山乡自然与文化特质、昨天与今天变化的图文内容。乡里陪同我们的朋友告诉我,这座建筑物由政府主持建造,本意是为宣传与教化之用,却常被当地百姓占用来做婚丧嫁娶摆百桌宴的地盘。在一个作为当地乡俗文化展览馆的礼堂里,一个老者告诉我,他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因为成分不好,有过逃往福建山林躲藏的经历,而如今,面对生活他再也无需恐惧。沿江行,我看见了让我有几分感动的景象:有座老宅子向着江边开了扇门,门两边的黄色老墙上用吊盆养了鲜花,此刻开得正艳,流光溢彩的直耀人眼,黄色斑驳的老墙与鲜艳艳的花朵构成了十分温馨美好的画面。门口有一老妪在剥着豆子。她的衣衫因浆洗过多次已经显旧,可她的表情是悠闲而安宁的。她的头发梳得整齐,一根也没有乱。
——我所看到的,是箬寮山区今日百姓生活的真实图景吗?
这样的图景,在八十多年前的箬寮山区,是否同样出现过?
如果我目之所及屬真实无疑,并且在八十多年前出现的可能近乎为零,那这样的图景,是否就是“粟裕”与“安民”这两个词所寄寓的理想所在——粟裕与安岱后村的前辈们愿意用生命与鲜血对换的,是否就是如此的衣食无忧与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