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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泉:一朵雪花,一朵桃花

2019-07-04聂作平

湖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山泉桃子桃花

一九九一年,我上大二,年轻得像一株风中的楠竹,淡淡的太阳一晃,立即就会冒出满地笋子。虽然这些笋子一棵棵都怀有壮志凌云的梦想,最终却如同脸上密密麻麻的青春痘,青春期一过,自然无影无踪。

那年冬天,我所在的川南自贡下了一场大雪。大雪是从细小的雪粒成长起来的,一会儿便长成了鹅毛。整整一个白天,大雪一直在下,到黄昏掌灯时,雪小了,地面已堆起足有一二十厘米的积雪。我和同班同学老吴坐在校门外的一间小店里喝酒。大概下着大雪,空荡荡的小店里,除了我们俩,就只有袖着手缩了肩打瞌睡的老板娘。

老吴和我一样,也是农村孩子。准确地说,到我们对饮的那个大雪纷纷的冬日夜晚,我们才刚刚跳出农门把户口从农村转到城市一年多。只不过,我们来自自贡的两个端点,他的老家在最西北的荣县老龙,那里与乐山交界,有一列自丘陵深处突然拔地而起的山峰,干旱少雨,一如他的脸,总是缺少水的滋润;而我的老家在最东南的富顺赵化,那里与泸州接壤,沱江横贯而过,年年夏天都会涨一场大水。最厉害的年头,木船一直划进镇中心的两湖会馆。水退后,张大娘的阁楼上竟捡到四五斤鲜鱼。

老吴有一口难以听清的荣县话。后来我翻阅方志才知道,荣县那地方,古时一直是獠人地盘,语言上与自贡其他地区格格不入。盐,读作银;面,读作命;太阳不是太阳,是太银;发钱不是发钱,是发情。学老吴说荣县话,曾是一段时间里我的主要乐子之一。

老吴不恼,还为我纠正发音。于是,我们就成了朋友,一同从学校的集体宿舍搬出去,在附近农舍租了间小屋,夜夜抵足而眠。

夜雪清冷,酒精的力量却催生出许多豪情。我一再和老吴斗酒,他酒量不十分大,只好一个劲儿告饶。打瞌睡的老板娘被吵醒了,可能念着热被窝的温暖,含蓄地提醒我们她要打烊了。

我们只好知趣。不过,临行前,我要老吴写下一纸降书顺表,上面明确写道:吴成华于某年某月,饮酒不敌聂作平,甘拜下风。云云。那张字条前些年还在,以后多次搬家,终于弄丢了。

和老吴相携走出小酒店的板门,外面风裹着雪,下得正紧。我说,狗日的老板娘,她倒抱着老板睡得安逸哦。

老吴说,那你也去找你女朋友啊。

我的女朋友远在成都,相距两百多公里呢。那是一个高速公路还没有出世的年头,更况且,还是一个深冬的雪夜。

但酒后的欲望强烈如青春的骚动。我说,老子马上就去坐夜车。十一点半有一班自贡到成都的夜车呢。

说完,扔下老吴,我大步朝长途汽车站方向而去。老吴愣了一会儿,追上来,一边追,一边脱他身上那件黑油油的皮夹克。这回轮到我愣住了,你干什么?你想回店里和老板娘挤热被窝吗?

老吴说,老子热得很好不好。来,把你的牛仔衣脱给我,我们换一下。

我心里一热,终于明白了,他是怕我路上冻着,要把更暖和的皮夹克换给我呢。

半个小时后,我裹着老吴的皮夹克,穿过弥天风雪,出现在自贡长途汽车站的售票窗口前。

十年过后,我不可救药地长成一个胖子,老吴依旧中等身材。看着他,我觉得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的衣服我居然曾经很合体地穿在身上。

看来,无论后来多么油腻肥胖的中年男,都有过一段短暂而消瘦的青春岁月。

那时候,自贡和成都之间的主要交通方式是火车。绿皮火车,窗户可以往上抬起的那种。当然没有空调。绿皮火车喘着粗气,需要八九个小时才能完成这两百多公里的路程。至于长途汽车,它像一只年迈的甲虫,小心翼翼地沿着灰线般的公路爬行。公路崎岖,不时点缀一些巨大的坑。汽车跌进坑里,重又不堪重负地爬出来。坐在车上,犹如逆水行舟。汽车行驶的时间从七八个小时到二十个小时不等。这主要看运气。比如汽车会不会突然坏在路上。比如会不会因修路或是前面压死了一条狗,或是一辆货车坏在路中央而被迫停几个小时。

那个雪夜的出行却是顺利的。尽管风雪交加。坐在汽车前排,透过前窗玻璃,在汽车大灯照耀下,我看到雪花还在缓慢而固执地起舞,蓝星球上最自恋的家伙,哪怕空无一人,哪怕深山野地,它也要一丝不苟地舞蹈。公路上也积了薄薄的雪,往来汽车一碾,化为污浊的泥水。汽车驶过,发出吱吱吱的叫聲,像是一群老鼠在车轮下呻吟。两旁,是远的山,近的树,间或有一些村庄。村庄里,还亮着一两点灯,红得很淡,让我想起“珠箔飘灯独自归”的诗句。虽然不太恰当。

车内,稀稀地坐了十几个人,长途汽车愈发空而冷。一个小时的行驶后,左邻右舍都已经熟悉了。那是一个防范心远不似今天的年代,我的自贡老乡们大多还相信同船过渡三世修,这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呢,更何况这种雪夜同行。

一个老头,手里捏着叶子烟,烟头明灭,像是与窗外的灯光眉来眼去。他是到成都找儿子的。狗日的,出去挖野斋七八年了,只回来过一回。再不回来,他婆娘就要跟人家跑了。挖野斋是自贡方言,就是打工的意思。老头有几分愤怒,大家都劝他看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又问他,你儿子七八年没回来了,你晓得他在成都干啥吗?晓得他住的地方吗?老头自信地说,晓得的,他是泥水匠,同村的说他就在红牌楼。红牌楼那么宽,你到哪里找他?路就在嘴巴下头嘛,怕什么。老头的烟竿接连亮了好几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那时候的车上是允许抽烟的,尤其这种夜行的长途汽车。

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姑娘大声咳嗽起来,老头立即知趣地说,我把这两口抽完,再也不抽了啊。

姑娘是到荷花池进货的。她在自贡新街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不错,每星期都要坐这班车去成都。她说她前年参加高考,只差十分,没考上,不然也不会干个体户。那年头,个体户远不像后来那么火。听说我是大学生,虽然只是自贡地方上一所不入流的大学,她仍然表现出了极大的羡慕和热情。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雪夜里那张清丽而生动的脸。

一个少妇,带着五六岁的儿子。儿子早已睡熟了。少妇怕他着凉,忙着用一张毛毯把他裹起来。少妇说,她男人在成都当兵,是个营长,终于为她和儿子办好了随军手续,她这就是去随军的。从明天起,她就算成都人了。你的福气好啊,老头感叹说。姑娘却好像撇了撇嘴,低声对我说,靠男人算什么。

一个小干部模样的男子,提着一个那年头常见的黑色人造革包。他说他是某厂采购员,厂里原料用完了,供货商却迟迟不发货,厂长就派他连夜赶往成都看个究竟。他好像喝了酒,带着淡淡的酒味。他说,打霜下雪的,要坐一晚上汽车,不是为了这个铁饭碗,谁肯干?

老头又感叹,还是你们城里好啊,铁饭碗,每个月到了时间就发票子,哪像我们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还吃不成吃,穿不成穿。

……

在这种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中,终于,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一个人撤出了闲聊队伍,渐渐响起了鼾声。然后,更多的人也撤出了闲聊队伍。当鼾声四起时,我却睡不着。我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黑黢黢的,至多只能借助车灯的光,辨识出模糊的山影与树形。唯有当汽车经过一个个小小的场镇并穿过街道时,稀落的路灯才照耀着一間间沉睡的房屋。人间,在这样的雪夜里,最适合的事情就是钻进热被窝好好睡一觉。哪怕大雪如同一床冷而重的湿被子,铺天盖地地笼罩荒凉大地。

大雪闪烁银光的夜晚,黎明似乎也因这光亮而来得早一些。

当我从沉睡中醒来时,我感觉到熹微的晨光像一根铁钉,在夜幕上钻出了一个小洞,光芒就从小洞里执着地涌进来。

从自贡到成都,几乎全是丘陵。这些丘陵大多属于紫色土,宜于农耕,宜于生长水稻、麦子、高梁、玉米,以及橘子和油菜。这是四川盆地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但这样的丘陵从风景来说,完全乏善可陈。它像一篇平铺直叙的说明文那么冗长无趣。

所以,天刚蒙蒙亮时,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大地的变化:窗外的山渐渐高了,树渐渐多了,人烟渐渐稀了,公路蜿蜒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一定是龙泉山到了。作为成都平原与川中盆地的分水岭,隆起的龙泉山与川西动则三四千米的雪山相比,当然要矮得多,只不过千把米而已,但它屹立于平原与盆地之间,便显得格外高大。

没有高速公路的年代,从自贡到成都,必须翻越龙泉山,而翻越龙泉山,需要至少一个小时。

大学时,我还没出过川。我的主要足迹都局限于川南那座多出恐龙和盐井的城市。在一个馒头般的丘陵地带长大的青年眼里,并不高峻的龙泉山俨然是屏障,是山脉,大可以和巍峨呀、险峻呀之类的形容词联系到一起。

爬升了大半个时辰,行至龙泉山垭口。天光大亮,雪已小,眺望前途,山峦渐低,低成远处的一马平川。白色的大雪覆盖了群山和平原,遍地都是皎洁而神圣的白,像一个白衣飘飘的年代那样让人精神一振。有放开嗓子大吼大叫的冲动。

从垭口往下行几百米,汽车徐徐靠在路边。司机说,要上厕所的赶快,马上就要下山进城了,不能再上厕所了。

我跟着人群下车,外面清冽而寒冷,路上积着厚厚的雪。公路一旁,是层层叠叠的山坡,一级一级地,生长着许多枝条突兀的树,树形散开,像是一些伸在空中的细细的手指。至于树叶,却是一片也无。认了认,原来是桃树。这时我也隐约想起,龙泉山向来就以种植桃树出产桃子而闻名。公路另一旁,是一些两三层的红砖楼房,其中一座房子,有一道铁制的大门,门前,悬一挂木匾,上面是一列碗口大的黑字:龙泉驿区山泉乡人民政府。哦,原来,这么几间房屋,竟然是一个乡政府驻地。山泉,这名字一下子就让人想起连绵的大山,遮天蔽日的林子,林子里散漫盛开的野花,野花脚下汩汩流淌的泉水。不过,当我初识山泉时,我只看到了雪花,没有看到山泉,也没有看到它引以为傲的桃花。

又一次看到山泉的雪花,距那次深夜里的踏雪而行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个世纪啊。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而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为了爱情可以冒着风雪奔驰整整一个晚上的少年。我的头上已经长出了越来越多的白发。遥望青春,连尾巴也不见了。

虽说离成都不到两百公里就有终年不化的雪山,但就成都市区来说,下雪却不是每年都有的事。北方人司空见惯的雪花,如果在成都飘下来,那就是成都人民共同的节日,就可以为此约酒,约茶,约热被窝。

去年的成都,终于阴着脸好几天后飘起了雪花。小小的雪花,看不出它规整的六角形,倒像是儿子对着一朵成熟的蒲公英用力地吹,吹出无数白色的小花在空中款款地飞。

那也是五岁的儿子第一次看见雪,原来,动画片里一再出现的雪就是这个样子。他要像熊大熊二那样堆一个大大的雪人,还要给雪人戴上他的绒帽,穿上他的羽绒服。

扫兴的是,哪怕如此微型的、局部的雪花,也只飞舞了不到一个小时便有气无力地止住了,不要说地上,就连花盆和花枝上,也难以攒出积雪。我想到不远的龙泉山,龙泉山地势更高,温度更低,或许,那里应该还在下雪。

于是,前往龙泉。准确地说,是山泉乡隐藏的那段龙泉山,那里才有公路穿过山的垭口。

没想到,山里的雪也停了,并且,之前也比山下大不了多少。登上高处看时,漫布的桃树,偶有几棵积着薄雪。儿子很失望。为了安慰他,只得沿着山间公路驶往背阴处,山弯里的几架房顶上,果然有一层薄薄的雪。找来树枝和铲子,小心地从屋顶上把那层薄雪刮下来,忙活半天,终于在汽车引擎盖上面,堆了一个雪人。雪人又矮又小,如同发育不良的非洲难民儿童。我们回家时,才走到龙泉山下,那个小小的雪人就已化作一滩清水。

我的朋友老魏是大巴山人,多年前随企业迁到龙泉驿,后来便服务于龙泉驿的文化部门。有一年,江湖上传说他要到山泉乡某个村当村长。有些惊讶。几个朋友聊起时,一个朋友很有经验地说,山泉乡就在龙泉边上,到下面当个村长,有搞头。有搞头是四川话,大概相当于普通话里的有好处或有油水。

不久搞清了,他这个村长是名誉性的。因为,经由他策划,山泉乡为了发展旅游,把其中一个村命名为桃花诗村。诗村嘛,如果村长对诗歌的了解仅限于“床前明月光”或是“慈母手中线”,那会惹人笑话的。为了与诗村匹配,就邀请老魏出任名誉村长。这倒是水到渠成的好事。

此后,接到老魏邀请,到桃花诗村开诗会。行至龙泉山半山腰,但见桃林深处,新辟了一条道路。路口,矗着一座崭崭的牌坊,上书:桃花故里。时间还早,我没沿着邀请函上指引的线路,穿过牌坊进入诗村,而是继续顺着山路向山顶而行。峰回路转,我又看到了那些年在自贡与成都、成都与自贡之间无数次往还时看到过的山泉乡。三两家小型企业,十来家店铺,以及我曾在雪夜里看到过,并在它的木牌下撒过一泡尿的乡政府。与多年前相比,变化还是有,但绝对不像山下的龙泉城里那样大。至少,你还能看出它的旧时模样。好比同样整容,县医院的张老师整容后,还能认出你就是隔壁王小姐;而韩国朴医生整容后,足以让你回国时登不了机。

桃花村的这次诗会很隆重,其中有一个特殊环节:既然是诗村,并请诗人当了名誉村长,那总得请些和诗歌有关的人来当名誉村民才对。于是,就请了包括我在内的六名诗人作桃花诗村名誉村民。每个名誉村民,由村上发给两分多的桃林,可以自由使用两年。这个活动的名字,好像叫“诗意田园,都市农夫”。后来几家报纸都发了新闻,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自己扛了一把锄头,假装在自己的那两分地里锄草。

六个名誉村民中,最认真的是杨然。他的地里桃树较少,他遂把空地翻了,种上大豆和芋头。后来看他博客,才知道他为了种这片地,竟带了好几个朋友,浩浩荡荡从他居住的一百多公里外的邛崃赶过去。这块地收获的大豆和芋头,肯定还不值那份油钱。不过,要计算的显然不是钱,甚至也不是收获。

比如我那块地,已经过了摘桃子的季节,我还是迟迟没去。有一天,某人实在忍不住了,坚持要去收回来。到了地里,发现树上桃子很少,也很小。再看邻近两块,也一样。打电话问了一下,包括之前认真种地的杨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收获过。看来,是附近的农民帮我们收获了。

站在那片只属于我两年的桃林里,透过桃树的枝叶,正好能看到山泉乡那段三四百米长的街道。桃花早已开过,甚至连桃子都已摘完,缺少大树的山上同山下一样闷热。几乎没有游客,春天时热闹非凡的农家乐都关了门。山泉乡以路为市的街道,在高速公路开通之前,总是车来人往,虽然小,却热闹,如今半天也看不到一辆车。冷清的街头,甚至连行人也没有。乡政府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从前的围墙斑驳而灰暗,像一幅上古时期遗存的岩画。

春天,成都人把到龙泉看桃花当成一种仪式,就像冬至必须到小关庙吃一锅羊肉汤一样。似乎不这样做,春天就没有来,冬至也过不去。

说是到龙泉看桃花,如果准确一些的话,应该是到山泉乡看桃花。

先有桃花,然后有桃子。这是必然的。但我却先看到山泉的桃子,再看到山泉的桃花。

第一次看到山泉的桃子,是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翻越龙泉山之后两年。那时,我已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东方锅炉公司做秘书,翻山越岭去探望的女友也成了妻子。那年公司印制一本画册,不知为什么,放着自贡的印刷厂不要,却选择了遥远的深圳,而深圳印好的画册,莫名其妙地发到了成都。这样,我就受领导派遣,同一个姓钟的司机一起,开着一辆依维柯前往成都拉画册。

钟司机要带他的朋友一家顺路去游玩,大约怕我向领导打小报告,就强烈热烈地要我把妻子也带上。于是,一行数人,坐了高大的依维柯前往成都。

下午,汽车翻越龙泉山,我向坐在身旁的妻子说起几年前那个雪夜,当她在成都的校园里做梦时,我正冒着风雪穿过沉睡的盆地去看她。说话间,我又一次看到了群山之上的山泉乡,与几年前所见没有任何区别。漫山遍野都是桃树,桃花早就过了,连桃子也摘了下来,只余下青青的桃叶,在山风中无精打采地晃动。山泉乡的街道和一些路口,不时可见担了桃子在卖的果农。大大的水蜜桃,只望一眼,似乎就能感受到它甜蜜的汁水汩汩而出。

返程时,钟司机在山泉街上停了车,下车买桃子。我们也跟着下车。那时收入太低,尽管临行前把所有的钱都揣在身上,我们仍然只买了五个桃子。每一个桃子都足有碗口那么大。我和妻子一人吃了一个,一个桃子竟可以吃到打嗝。另外三个过了几天带回老家,给父母和祖母尝尝。那个桃子祖母一直吃了三天,她说,我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桃子,这未必是仙桃啊?

钟司机的朋友两夫妇也是本公司的,只不过他们在分厂,我在总部,以往并不认识。他们带了五六岁的女儿,小女孩一路啃着桃子,满脸汁水,为我们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的爸爸是个沉默的工人,有一双健壮的臂膀和一对深陷的小眼睛。她的妈妈却是个心直口快的大姐,两三天下来,便熟悉了。几年后,当我借调到成都,后来又被公司领导修理,不得不重回公司并发配到车间劳动时,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了这位大姐。大姐停下来,用愤愤不平的语气说:兄弟,他狗日些整你。望着她关切的眼神,我一下子有流泪的冲动。等到她远去时,我一下子想起那次成都之行。那次,在山泉乡买桃子,她一个劲儿地劝我们多买些。她说,这桃子好,新鲜,维生素丰富。你们不正打算要小孩吗,多吃点没错。大约看出我们囊中羞涩,只买了五个桃子,在车上,当她为女儿削桃子时,顺手给我们一人塞了一个。我们推辞不要,她说,我买得多,两麻袋,吃不完也要烂,你们就算帮我的忙。

那次偶遇之后,不久我就离开了这家令人气闷的公司,申请做了下岗职工。两年后,再一次翻过龙泉山,漂泊到成都。也就是说,我和这位大姐从此再也没见过,我甚至已经忘了她的名字。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应该是一位慈祥的外祖母了。愿她幸福,安宁。纵使年迈,也能像我的祖母一样享受桃子的美好滋味。

吃了山泉的桃子好几年以后,我终于有机会在一个春风浩荡的日子前往山泉看桃花,如同一个活得很有仪式感的成都人那样。

那时,我离开自贡到成都刚一年,从一家小报跳到一家杂志打工。春天里,杂志社组织了一次工会活动,到山泉看桃花。

漫山遍野的桃树低低地伏着,像是插在大地表面的一些枯枝,但粉红的桃花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在了枯枝上。与大多数花相比,桃花实在平凡,既不艳丽,也无香味,如果只有一两树桃花,很容易被忽略。但是,桃花是一种借助群体的力量显露生机和大美的花,如同油菜花一样。当成千上万株桃树聚在一起,把一面向阳的山坡或一匹高峻的山峦都挤得严严实实时,你就会恍然发现,原来看上去文弱而细小的桃花,竟然也藏有如此疯狂的欲望和力量。

我们坐在桃枝横逸的农家乐里,喝茶,吃酒,闲话。杂志社里,除了那个接电话时自报家门总是自称张总编的人算中年外,其他人都还是青年或大龄青年。青春,酒,桃花,阳光,这些深刻无比的事物凑到一起,便成为喝得不醉不归的唯一理由。

醉意朦胧时,我沿着石头砌就的小径去洗手间。就连洗手间的围墙,也挡不住和我们一样兴高采烈的桃花。一枝两枝,三枝四枝,有的花开如泥,有的却含苞待放,像是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开成哪一种姿势,不过都一齐伸进露天的洗手间。我扶住墙,想,这一回,我一定要在成都留下来。不为别的,只为每年春天都能看到如此意气风发的桃花,都能在桃花摇动的春风里醉他妈一回。

山泉乡的这次春游,让我和几个年轻同事成了朋友。說实话,整个杂志社,除了张姓总编和另一个张姓编辑有些阴阳怪气外,其他人都还不错。那间坐了五六个同事的办公室,平日里也总是笑声盈耳。

两年过去了,也就是同看桃花三次之后,我离开了那家杂志社。离开前,在几个年轻同事的笑声中,我干了一件很有些孩子气的事:朝我们都厌恶的那个爱打小报告的张编辑的茶杯里,吐了一泡口水。

后来,与几个年轻同事虽不再同事,却还是有来有往的朋友。多年后,张总编因贪污公款,并愚蠢地把一辆用广告换来的奥迪注册到他老婆名下,入狱五年。一个温州商人投资入主杂志,急需操盘手,当年一起看桃花的两个女同事力荐了我。不过,理念不同,终于还是没能与她们再次同事。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十年后,到山泉看桃花已不再是每年春天必不可少的主题。当年力荐我的同事之一,一个年龄比我小的女子,她在几年前离开杂志社远行南美,没想到却在一个春天里突然去世。接到前同事的电话时,我在外地采访。放下电话,我想起了第一次到山泉看桃花的情景。她坐在一树烂漫的桃花下,静静地微笑着,看我们几个男人涨红了脸斗酒。那时的阳光,那时的桃花,那时的空气和雨水,为什么隔了时光之河回头遥望,它们依然如此清晰,甚至,比当年还要清晰呢?

我已经多年不去山泉看桃花吃桃子了,而记忆中山泉的雪花只飘过那一次。另一条新的高速公路修好后,回老家时我也不再经过龙泉,即便从车窗里遥望藏在山坳间的山泉也不可能。新的高速公路从龙泉山西边更远处穿过,在平原尽头,这列看上去并不十分巍峨的大山总因漫山果树而郁郁苍苍。有时候,小小的云朵从远处飘过来,像一片记忆中的雪花,只是不能打湿这干燥的大地。就像再久远的回忆,也无法把我们拉回昨天,并让昔日重现。

已经过去的,正在经历的,将要来临的,不过是一朵雪花,一朵桃花,一朵雪花和一朵桃花里隐藏的,一些细小而尖锐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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