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堑壕岁月:一战英军士兵的生死劫

2019-07-04刘啸虎

时代人物 2019年5期
关键词:朗姆前线士兵

刘啸虎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线战场几乎完全由堑壕体系组成,双方挖掘的堑壕从比利时海岸一直延伸到瑞士边境。在协约国这边,500万来自社会各阶层的英国人穿上军装,走进堑壕,跟德军从1914年冬天一直对峙到1918年春天,每天消耗750万英镑的军费。到战争结束时,70万英国军人死在西线。

日常与恐怖

大批缺乏训练的英军士兵初上前线时,心态跟看客差不多。第17皇家西萨里步兵团的士兵克拉利·贾曼这样回忆:“我们乘火车抵达(法国)亚眠,老远就能听到隆隆的轰鸣,那是炮声。我们行军赶到多南库特,第一次进入前线的堑壕。子弹嗖嗖作响,打在堑壕护墙上,吓得我们赶紧卧倒。炮弹呼啸着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很快学会了凭声音判断何时该找掩护隐蔽,何时尚不用着急。”

“我们从一处弹坑里取饮用水,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弹坑里的水越喝越少,直到有一天我们吃惊地发现,弹坑里露出一只靴子,靴子还穿在一个德国兵的脚上。”——英国曼彻斯特团二等兵威尔·威尔、时年19岁

堑壕的构筑和条件因环境的不同而呈现出巨大差异。例如在比利时,因为地下水位很高,堑壕没法挖太深,连沙包堆成的护墙都要用木头加固。而在法国,由于是白垩土,所以能挖出很深的堑壕,用沙包筑起的高高护墙对德军狙击手能起到有效的遮挡作用。堑壕里还有掩体,能让士兵们在遭到炮击时躲进去。其实这些掩体也就是指在堑壕壁上掏出的一排隐蔽洞而已。

英军总参谋部就没打算让士兵们在堑壕里过舒服日子,认为这样会消磨士兵们的“进攻精神”。每天黎明破晓,全体士兵都要按时上岗。对坚守堑壕有影响的因素无非两项:天气,然后才是敌人的动向。在比利时法兰德斯的雨季,堑壕里的积水动辄齐腰深,恶劣的排水状况经常迫使敌对双方都放弃堑壕,撤到地势高处。一到这时,双方便约定俗成自动停战。法国索姆河的雨季同样糟糕,堑壕里的白垩土成了泥巴,士兵的双脚走几步就能沾上足有10磅(4.5公斤)重的大泥巴球,这样的行走即便最强壮的人也会筋疲力尽。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之下,堑壕里一段500码(460米)的路能走上好几个小时。到了冬天,堑壕里更是充斥着污泥烂雪,条件连阴沟都不如。不过,春夏时的美景对严冬算是一种补偿。被炮弹犁过的泥土中会开出五颜六色的鲜花,小鸟会在天空盘旋,婉转歌唱。身处地狱般的堑壕之中,这样的情景是许多士兵最美好的回忆。

死亡威胁随时笼罩在每一个士兵头上,这让他们在堑壕中的生活压力巨大。英国士兵常说,在这里生活是“90%的日常+10%的恐怖”。最难以忍受的莫过于炮火,普通步兵只能干挨炮弹没法还手,别无选择只好尽可能找最深的掩体躲进去,硬挺到炮击结束。老兵在炮击之下能坚持得比新兵更久,新兵往往需要老兵鼓劲儿。西约克郡团的士兵吉姆·伍利经历过一次持续长达4小时的炮击,掩体里灌满了炮弹爆炸激起的烟尘,泥土从嘎吱作响的掩体顶部木梁间簌簌落下。“我们有个新兵,跟我们一起时间还不长。不大一会儿,他就开始啜泣。我们中一个家里有儿子的老家伙,挤到这小伙子身边,伸出双臂抱住他。过了一会儿,这小伙子就没事了。像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

迫击炮也是一种恐怖的威胁,不过好在能预防。在被德军迫击炮标定的英军堑壕地段里,都设有观察哨,时刻警惕德军堑壕那边的动静。一旦发现有迫击炮发射的黑色烟尘腾起,观察哨马上大声示警。遇到有经验的观察哨,还能喊出“左边”“右边”,给躲避炮弹的战友们指示方向。大口径迫击炮弹的杀伤效果是毁灭性的,弹着点附近的人基本没有生还的机会。士兵弗雷德·伍德在一次迫击炮袭击后清理堑壕,场面令他终生难忘——10个人因炮击失踪,找到的尸块残骸却只够装满两个袋子。一旦英军标定了对方迫击炮的位置,立即会召唤重炮火力铺天盖地一顿猛砸作为报复,这每每都能引起英军堑壕这边的欢呼喝彩。极端的情况之下,堑壕里的英军干脆会召唤重炮火力对付德军狙击手。

饮食与疾病

除了生死,塹壕里的英国士兵最关心的莫过于吃饱肚子。纸面上看,英军士兵每周的军粮配给真是丰富多彩:1.5磅鲜肉或1磅(约454克)咸肉、1磅饼干或面粉、4盎司(约113克)培根、3盎司奶酪、半磅茶叶、4盎司果酱、3盎司糖、2盎司脱水蔬菜或8盎司新鲜蔬菜、2盎司烟草,外加每天供应朗姆酒。然而,前线部队却经常饿得跟狼一样,因为食品配给没法穿越炮火送上来,而且后方管理混乱经常发错东西。贾曼就注意到:“我们在前线的主食就是咸牛肉罐头,一条面包要四个人分。偶尔也能送点奶酪或者黄油上来,但是我们手里没面包啊……前线一直吃罐头盒子装的饼干,难吃得跟狗饼干一样。”

这种难吃到令人发指的饼干,从颜色到厚度都跟水泥一样,3.5×4英寸(9×10厘米)一块,硬啃能把牙崩下来。要用枪托砸碎,再跟罐头咸牛肉拌在一起煎熟了,这玩意儿才能吃。不想这样吃?那就用水把饼干先泡一晚上,跟葡萄干之类拌在一起,煮成布丁吃。寒冷的冬季,堑壕里没有木炭了,烧饼干也能取暖。英国士兵们信誓旦旦地表示:给饼干装上根把手拿去打堑壕战,立刻就是威力无比的战锤。

说到在前线的吃,伍德的回忆更是不上台面:“一晚上的‘战斗待命之后,我们就会做起早餐来。一般是拿出点时间长、变了质的培根——有些培根黏在袋子里都拿不出来——用平底锅煎着吃。前线够吃的东西无非咸牛肉、饼干、李子果酱和苹果酱。离开了前线,我们能把手里每一分钱全花在吃上。要是运输队能成功穿过炮火,我们就能吃上热汤。穿不过,我们就得接着吃该死的咸牛肉罐头。有时也能领到军用罐头烩菜肉、奶酪和生肉,可这些东西全都是混装在同一个袋子里送上来的!我在前线从没见过鸡蛋或者新鲜水果。有一次,我领到一条沾满血的面包。我们将沾血太多的地方刮掉,面包照样吃。我们被当畜生对待,我从没觉得这是公平的。”

前线供给朗姆酒,这总算还是可取之处,尤其在寒冷的季节。早饭时分,军士会拎着一个上面写有“军需处”字样的大陶罐,认认真真地给每个人倒一份朗姆酒。这可是海军朗姆酒,未经掺水稀释的,酒劲不小。结果很多士兵一杯下肚就迷迷糊糊,呛得双眼淌泪,又咳又喘。英国士兵们则坚称,一杯朗姆酒让他们在寒冷的冬夜从内而外暖和到手指脚趾。实际作用可能给夸大了,但显然从中可见朗姆酒对提振士气大有帮助。

比喝酒更糟糕的是喝水。堑壕里疾病横行,各种传染病应有尽有。常见如肠胃疾病,基本都是由于饮用弹坑里不清洁的脏水所导致。前线缺水,有什么喝什么,能喝上烧开的水是奢望。曼彻斯特团19岁的二等兵威尔·威尔斯在日记中写道:“我们从一处弹坑里取饮用水,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弹坑里的水越喝越少,直到有一天我们吃惊地发现,弹坑里露出一只靴子,靴子还穿在一个德国兵的脚上……我们才换了一处弹坑取水,但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不一样。”

比肠胃疾病还严重的问题是“堑壕足”,这是一种因长期处于恶劣的潮湿环境下而引起的足部坏疽。各种各样的办法英国人都试过了,比如给士兵们配发鲸油,让士兵们每天涂脚。其实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穿干燥的袜子,定时脱下靴子解开绑腿,舒缓腿部和脚部压力,促进血液循环。但是在泥泞的堑壕里,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在(比利时)伊普尔,我整整两个月没有脱靴子。从前线的堑壕里撤下来之后,我只能用折刀将靴帮割开。脱下靴子,我看到袜子已经腐烂,脚趾都发黑了。我进了医院,所幸没有丢掉脚趾,全亏了护士心肠好。”威尔斯这样回忆。

杀戮与死亡

如果没有进攻,普通士兵在堑壕里勉强也能活下去。然而,一旦要发动大规模进攻的消息在堑壕里传开,虚幻的安全感瞬间便被击得粉碎。有经验的老兵都清楚,进攻中活下来的机会何其渺茫。进攻开始前等待的时光最是难熬,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度过。比如伊普尔战役发动进攻的前一晚,威尔斯彻夜无眠:“我猫着腰钻出掩体,站起身来凝望着夜空中的星星。我想,自己再也看不到星星了。连里有个叫查理的老兵,我跟他关系非常好。罗斯战役时他就在连里了,经验十分丰富。他走到我身边,跟我站在一起,抽着烟斗。他问我怕不怕,我说怕。他向我讲述了自己初次上阵的经历,偷偷告诉我——他其实从没开过枪。听他讲完,我顿时感觉好多了。他又给我讲了点奇闻趣事。他说,他很遗憾没早点认识我,跟我相识有点太晚了,实在抱歉。他握了握我的手,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到了预定发起进攻的时间,军官吹响哨子,士兵们架起梯子排着队爬出堑壕护墙,迎着对面暴风骤雨般的轻武器火力前进。前进的速度普遍很慢,因为英国士兵负重太沉——比如贾曼,身上带着250发子弹,胸前的弹药袋里装着14枚米尔斯手榴弹,武装带上挂着单兵铲,背后有背包,手上还有步枪和刺刀。冲出堑壕之后,理论上士兵们要跟紧军官,保持散兵线队形,稳步向着敌人前进。实际上呢?双方堑壕之间的无人地带,爆炸的硝烟遮天蔽日,满耳都是机枪的射击声、炮弹的爆炸声再加上人的惨叫嘶吼声,简直是地狱的景象。几乎没有人能跟紧军官,保持队形。威尔斯的经历永存于脑海之中,伴随了他的余生:

“我们踏上了无人地带,我跟着进攻队形的第一列进入了硝烟之中。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巨大的噪音不绝于耳,我亲眼看到人们一个接一个突然倒下,就跟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当时我还纳闷,他们怎么不接着往前走了。我脑子竟然转不过来,没意识到他们是被子弹打死了。我紧紧跟着老查理,不一会儿就走到铁丝网那里。人家让我们散开,相互别靠太紧,但散开的人却死得更快。一群人往上冲,想从铁丝网间找条路穿过去,结果被机枪打得横七竖八躺下一片。查理跳进一个弹坑,我跟着跳进去。敌人的火力减弱了一点,我问查理,咱们是不是该往回跑了。然而,查理死了,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頭部。天黑之后,我手脚并用爬回了自己这边的堑壕。这一切就像场噩梦,第二天我才缓过来,真正意识到自己离死亡只差一步。”

幸运儿都是能自己走下战场的。对于那些走不下战场的,故事就不一样了。索姆河战役开始后的24天里,英军伤亡136000人,战役第一天就伤亡59000人,英军的医疗救护体系因负荷过重陷入崩溃。克拉利·贾曼正是当天英军伤亡者中的一员:

“我们跃出堑壕发起冲锋……我的腿受了严重的枪伤,幸运的是我跌进了一个深深的弹坑。战场上铺满了身穿卡其布军服的躯体,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垂死挣扎,有的身负重伤。他们被弹片、高爆弹和子弹打得四散飞溅……我在那个弹坑里躺了几乎一整天——接近14个小时。我又一次交了好运,一伙医护兵碰巧从我身边路过,顺便查看了我的伤势……在一名战友的帮助下,他们把我背回了堑壕。几个小时之后,我躺在担架上,被抬到了野战包扎所,伤腿得到了包扎。然后我又被送到了亚眠,那里的医院根本没有床位,我在担架上躺了五天。又被抬上一艘驳船,沿索姆河而下去了阿布维尔。从那里乘火车去(法国北部港口)布伦之前,我们领到了干净的换洗衣物。医院船也满员,我们只能继续呆在火车上,到第11天凌晨3点才抵达(英国本土港口)阿伯丁。”到了那个时候,贾曼的伤腿已经严重感染出现坏疽,最后被迫截肢。

想在堑壕里活下来,还有条路就是自伤自残。最常见的办法就是用步枪朝自己手上脚上开一枪,还有人会故意将胳膊肩膀露出战壕之外,给德军狙击手当靶子。自残行为一经发现会遭军法严惩,但前线的英国士兵并不拿这当什么可耻的事情。弗雷德·伍德曾坦率地回忆:

“到了1918年,我们这些在前线苟活的人都对战争极度厌倦了。我们觉得自己还是要尽自己的本分,那些想办法开小差逃避战争的家伙可就不这样想了。我那时特别宿命论,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活到战争结束。我甚至很奇怪自己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我有个好友,我们1915年就在一起了。当时他向军医报告,自己的一只手被子弹打穿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意外。但我们都不以此为耻,一点没有瞧不起他。有许多次,我心中默默祈祷:‘让我也有勇气干同样的事吧。”

这或许才是英国士兵对堑壕岁月最真实的回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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