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2286
2019-07-04常聪慧
常聪慧
他们准许他十一月六日这天登上K2286。
座位被一双劣质旅游鞋踩着,两只鞋面中间各有一道断开皮革表层的深褶。脚的主人高举浑圆的编织袋,正与头顶上的行李架搏斗。他下意识抬手,托住往下耷拉的一角。“谢谢。”毫无意外,是浓重乡音。他笑笑。车厢里浮荡着家乡的气味,家乡的口音,像是走进村子某个拥挤的胡同里。黑脸膛汉子跳下来,捋平椅套,仔细拍打上面不明显的鞋印。座位衣帽钩挂着一顶崭新的褐色运动帽,茶几上平放着扁瓶二两装北京二锅头、老村长,旁边是半瓶王老吉和一个磨损出里面金属质地的保温杯。餐盘里扔着一张没有用过的餐巾纸,一副老花镜,还有三盒没有拆封的香烟。
刚才放行李的中年男人没有坐下,摸出车票找到他自己的座位——在走道斜对面,邻座妆容精致的女人正打电话。女人有一张丰腴的脸颊,鬓角两边长发各挑出一绺卷向脑后,见他望来,警惕地扫了一眼,身子侧向窗户玻璃。火车开动前,坐过来四个学生。而身边这个位置始终没有人入座。他起身张望。显然,茶几上的东西不像是上一站下车的乘客落下的,或许人去了别处,在某个地方和熟人聊天,或者躲在车厢角落里偷偷吸烟,或许,只是背着沉重的呼吸,隐匿在人群里。眼前的东西与帽子大概属于同一个主人,六七十岁,身体健康,生活在城市哪个不得意的老家属楼里,或者交通比较便利的城郊,有几个子女,关系尚可,平时不常出门,也许最常去的地方是临近社区,听听免费健康讲座,老爷子性情乐观,不拘小节,爱喝几口小酒却不贪杯。他胡乱猜测。摆弄面前三盒不同样式的香烟,竟然全是“红河渠”。他从未听说过这种牌子,无聊地翻开手机查询,左手淡银色的是雪茄型,中间是软红黄,右手是硬金红。它们的价格分别是五元、三元、十元。便宜的自己抽,中档给不那么熟的熟人,贵点的自然留给瞧得上眼的尊贵客人。烟的主人这次大概去外地老朋友那里散心。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刚刚的想象,更像是描述生活在老家的父亲。
火车正将他运往老家,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时速前进。终点尽头,那个七十二岁的老家伙一定掂着令人生畏的木棍等待多时。第一棍抡下来,肯定是为肖克。他的后背隐约生疼。
男孩正在使出浑身解数哄身边女孩开心。女孩刚坐下时带着情绪,闷闷不乐的样子,对面还有个粉毛衣女孩塞着耳机,起先还搭男孩话头,只是句句带刺,把男孩呛了几次后也低头玩起游戏,一副事不关己姿态。男孩总也哄不好女孩,后来拉起女孩的手,装模作样看起手相,女孩抽泣一阵后反而笑了。他斜斜瞄去,男孩长得特别像肖克。听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他们刚刚完成实习,男孩要带这几个女孩儿回老家山区玩几天。青春真好。他记得肖克也是这般模样,特别会讨女孩子欢心。从小学到高中,他见证过他无数场风花雪月。最后如何?他们的交情在去年三月陡然飘洒出的一场桃花雪里戛然而止。他发给肖克最后一个短信:“哥,对不起,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吧,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还你的债。”然后,他扔掉了那张手机卡。如果他做好准备,坦然地伸过右手:“嗨,小子,我是你秦明叔叔。”小肖克会不会在诧异之后,愤怒地向他挥出拳头。
这是他登上K2286的真正目的。他渴望被肖克揪住一顿暴打。坐在这里,十九个小时被钳制在气味混杂的车厢里,将以前从未反省过的重重地回味一遍。他曾经有过很多钱,实业,女人,而这时候才发现,心里某一处始终空空荡荡,从来没有被填充。缺失的那一块荒凉之地,使他这四十多年来实际上一无所有。
肖克曾说他缺少一种“情怀”。情怀是什么?情怀是一种人在孤独时能够自己安慰自己的东西。肖克认真想想,回答。后来,他理解了,其实肖克说的是情商。
每到春节,当地父母官都会找二十人豪华包间,宴请他们这群在外地发展卓有建树的人吃饭。当他坐在主宾位,遥遥看向因为坐不下而位列工作人员席的肖克时,总会想起这句话。
以前他生意小时,不知道有这样的惯例,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尤其是涉足房地产后,在家乡人中的名气越来越大,顺理成章被邀请,然后一年比一年坐得靠近主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价值取决于市场。他的价值取决于他年收入多少。他的价值决定了他在参加“精英宴”时,可以叫来够不上级别的人员,并且请当地有关领导给予关照。后来,肖克从一名“衙役”变成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吏”,他两个叔叔的儿子也去了颇有权力的事业单位。
父母官晃动着一杯白酒,敬过一圈后,重新在他身边落座,“来,秦总,这圈下来在您这里画个圆满的句号。”
他端直酒杯,恭恭敬敬满满地干掉一杯。父母官愣了愣,飞快地抿尽手里连洒带碰还留有小半杯的杯中酒,重新斟满,再次与他相碰后,诚实地一次喝干。做生意不老实让人看不起,但他更不喜欢不老实喝酒的人。大家是相互看得上才坐到一起的,不是吗?自己不喝就别劝别人多喝,这不是欺负人吗。他正这样想着,肖克一脸含笑地走到身后,“陆县长,我给您敬酒来了。”
饭后,司机把他们放到小区附近的街心公园散步。他责怪肖克:“说,你今天喝了几壶,你说你一个全县知名秀才,让他们一激,一壶一壶就往下灌,你说你傻不傻,我都以为你喝的不是酒,是白水。”
“兄弟,你不懂,哥也是在给你做面子啊,咱家乡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请客人喝酒,表达敬意的方式就是先把自己喝蒙。”
“屁话,我还用他们给我面子?我给他们面子还差不多。”他不屑。
“你不懂,你现在是财神爷,外路人,我在里面,弯弯绕都在里面,复杂得很。”
他侧过头重新打量肖克:“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请我,我请你,你就代表了我,你就是我的面子。我说哥,这才几年,深沉了啊,那个风光霁月的肖老师呢,现在还写小说不?”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不在其位,理解某些事只是空口白牙说大话,空谈而已,现在接触面不一样,人自然想得多了,你就别笑话我了。”肖克叹口气。
“那你还写小说嗎?”
“早不写了,至少七八年了,不是不想写,是了解的不能写,能写的写不出来,太痛苦,每天一早醒来,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悔恨昨天白过了,下定决心今天写一篇吧,又是这事又是那事便放下了,慢慢就不敢再去想,积压得多了就没感觉了,咱这个地方,就像一个孤岛,没有可以聊文学的人,可以相互说懂行话的人都没有,没人理解,无人搭救,半夜惊醒心里疼得只想号啕大哭。”
他拍拍肖克。他知道肖克小时候的梦想和一直以来的狂热,让一座热情洋溢的火山强行熄灭是一件不人道的事。他理解。尽管他不写小说,这些年他也曾给所谓文化事业捐过不少款。
“你就写你现在身边的事呗。大不了不发表,写着玩儿,自己看。”
“我宁愿不做,也不想不认真对待。”
他嚅嚅嘴,始终没有说出那句话,“你的情怀呢?”这种情况下问,似乎太残忍,随遇而安吧,走到哪里说哪里,也许哪一天他想通了,又会变回儒雅仗义人见人爱的肖克。
他始终不能忘记十八岁那年夏季。肖克高中金榜题名,拿到北京一所211大学录取通知书,而他才考了一百多分,拒绝家里的安排不肯复读,找关系去工厂拉废铁销铁渣。拉过两车后,还没赚回送礼的本钱,第三车被门卫拦住,从里面挑出几块铸铁疙瘩。装车时他问过保管员,说既然扔在一起便是废的,没事,拉走吧。他意识到他被人陷害了,肯定是因为横插一杠挡到什么人的财路,所以才会有这一出。车被工厂保安扣下,他被派出所带走。精疲力竭的盘问,后半夜在一间栅栏门里迷迷糊糊睡去。直到警察打开房门,高叫他的名字,说案子结了,出来办手续。他以为出现在面前的会是父亲。正午的阳光在门口闪烁,将他的眼睛淋得透湿。刺目的光线中,肖克站在门口。回去带话的人和肖克是亲戚,知道他们关系不错,告诉父亲后又去了他们家。各方还在四处托人找关系,肖克直接找到派出所长,反复保证不是故意,也不会再犯,居然真的把他放了出来。窒息在那间密不透风的小号里,他差点就以为自己完了。交完罚款,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屋子。从外面看与相邻的那间一般无二,普普通通的一间,同样的油漆红门,在墙壁上,露出同样一种窗口。恍如做了一场噩梦,而他对梦境记忆得无比清晰。
肖克的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去世,在死前三个月与肖克父亲吵得很厉害,突然有一天人就没了。死因不详。肖克说,他的母亲死于心碎。葬礼上,那个女人带来了开场白,带来了黑。黑是把锋利刀子,一刀捅破了明,更多的黑撕扯着,与女人一同挤进棚子,并将棚子之外的世界染得黑漆漆。所以谁也没有看清进来的是谁。骤然天黑,棚子里的人都受了惊,尤其是守灵堂的女人们,不知谁脱口喊道:“我的娘呀。”这一声倒是提醒,灵旁的人与进来的女子一起放声大哭,婶啊姑啊哭作一团。他在黑暗中,没有听到肖克的声音。几乎同时间,闷天旱雷轰隆隆从天边滚来,一声紧赶一声。六月的雨,毫无征兆地狂下起来。是泼天泼地剽悍的雨,从遥远的南方,从高不可测的九天云霄,一路端着小心,揣着委屈,积攒着压抑着,沉甸甸的重负再也托不住了,终于赶在柳林桥这个地方,撒泼泄怨似的倾倒出来。
棚外乱成一团。刚刚垒好的灶台黄泥还湿着,被人手忙脚乱扯了块旧塑料布盖上。立在南墙的十几个花圈,也被移入邻居家凉棚底下,稍稍沾了雨水,所幸无甚大碍。只这些便把凉棚塞得满满当当,两张记账的桌子只好挪在门口。先前一胡同的人全散了去。空空荡荡。连邻家不停吠叫的狗也住了嘴。原始的本能,人们下意识聚成一堆,生者对死者暂时消除芥蒂,待在同一空间,躲开轰鸣的雷,收生的雨。雨将棚子摇得快要招架不住,肖克的父亲无可奈何地和主事们商议。肖克麻木地跪在灵前,恍若还没有从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实中清醒过来,呆望着腿前那块地面。肖克的三个舅舅参加了葬礼。大舅已经老得剥落了牙齿,几撮零乱白发飘在头顶。二舅惊惶失措,在灵棚里茫然地进进出出,谁也不知晓他要做什么。小舅生气瞪着天,颧骨硕大的褐斑,肖克母亲在世时,曾多次要求这个最小的弟弟找中医治雀斑,而小舅以小妗子不嫌弃推托。他本站在肖克身后,忙乱中被人挤去角落,屋内嘈杂一片,他踮起脚,扭动着身体。肖克瘦小的身子蜷缩在火盆前,扔着一张又一张金箔纸钱,微弱的火光是灵棚里唯一的光亮。许多年他都不能够忘记,那个孤零零,黑暗中摇曳的影子,是那么倔强又脆弱。那个少年的母亲不在了,心里的灯灭了,他本应该痛哭,哭得比谁都痛,可事实上却显得比谁都冷漠。不足一年,肖克的父亲再娶,某一天去他们家串门时,他认出肖克的新母亲是葬礼上那个带来黑的女人。关于肖家这点儿事,许多人知道,包括肖克。他的母亲大概是最后一个知晓者。
活着真是一件悲伤的事。在这种环境下,肖克后来能够成长为干净儒雅被许多人喜爱的男人,而不是变得愤世嫉俗,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肖克上大学走前郑重和他道别。而他去村办小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偷铁事件把父亲吓坏了,利用在村里的影响力将他强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每天会有不同的人向父亲汇报他的一举一动。小工厂大部分是村里没文化的老娘们,眼毒嘴狠,他没心思讨好她们。密切的监视没有阻挡住他逃跑,每次被抓回来都会是一顿胖揍。父亲边揍边骂,从他的奶奶到他的祖宗无一逃过连累。父亲只管骂得酣畅淋漓,似乎忘记他的奶奶是自己的妈,他的祖宗也是自己的祖宗。在这个耿直的男人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滑入深渊的失足青年,狠揍是对他的拯救。那个时期,他的奶奶,他的祖宗,与远在北京上大学的肖克同时出现在他们家小院。“你看看肖克,一起长大的,同年同月生,你看人家,你怎么就不走正道。”他终于还是逃走了,逃了两年,回来后在父亲从绝望到暴怒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升华之前,找到村委会承包了小工厂,专心做起标准件加工。谣言四起,父亲又做起敬业的辟谣者。那年正是乡镇企业如火如荼、风光无限的最后时光。他抓住了机遇的尾巴,在狠狠赚了一笔后,把厂子卖给别人,带着口袋里的金子,随合伙人去了另外的城市。自此他终于摆脱肖克。肖克那时候已经回来,在家乡文化部门当一名小官。作画、写小说,被慕名而来的崇拜者簇拥着,参加各种气派的活动。而他每天累得像条狗,在城市里与各种可能以及未知的价值周旋。父母官多次商量请他回来投资,给予优惠的政策。看在钱的分上,值了。那年除夕村里放烟花,老家的房子毁于意外大火,一家老小恓惶狼狈地站在寒风中。这使他意识到狡兔三窟的重要性,没出正月,在省城、市區、县城各买了几处房产,并且和当地政府签约,圈了几块地。那时候他兴起进军房地产生意并不是头脑发热。可谁知还没过几年,突然就出事了。资金链断裂。整个市场被乍出现的钱荒打得一团乱。他四处追债找钱,也被人四处围堵追债。没有办法,他跑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从人人追捧,到没有容身之地,一场过山车式冰冷刺激的玩笑。他被钱勾引,又被钱逼迫,像鼹鼠似的潜藏。多么愚蠢而荒唐。
许多人都在找他。
去年春节他没有依照惯例回老家。他关上手机,混在最后一波春运潮中,像被赶出城市的老鼠,坐上大巴离开了家。除夕夜宿在燕山山脉一处山坳的农庄里。有一年夏天他出资,肖克拉着一拨人,来这里组织过一次深山采风。共处的五天,他已经记不起所有人的相貌,吃过什么,聊过什么,发生过哪些事,只记得在骤雨初歇后,万丈豪情的肖克拉着他去天台看风景,指着满山浓翠对他说:“兄弟,等到秋天和冬天,这里将是一山红枫如火,人间仙景,咱再来。”当然没有再来。可在这空荡荡的时候,鬼使神差,他居然来到这里。当时是度夏,如今是避难。没有满山红叶。农庄主人为他打开空调,又体贴地送来一台电暖气。静静的山庄蜷伏在黑暗中,只有他一个过客。“二踢脚”不时惊醒夜空,远处的烟花在黑洞洞的山体上空爆出一朵朵炫目的花。他裹在被子里,裹在喑哑沉重的寂静里。他忧伤地望着密不透风的黑夜,什么也不敢多想,有一刹那走神儿,立刻惊恐地抽身而去,害怕跌进深邃的混乱中。夜是那么黑,仿佛轻轻接触就会被拉进去,让人变得疯癫。
当第一线光亮破空而出时,他死而复生。
打开关闭许久的手机,短信、QQ、微信里的信息蜂拥而出。世界上的人一边忙着过年,一边忙着质疑搜索他的行踪。女儿微信留言:“爸爸,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肖叔叔初一就来了咱家,不走,我出门他就跟着,我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后面紧随一张哭泣的脸蛋。
没想到肖克去了他在的城市。“别害怕,去姥姥家,告诉肖叔叔过两天我就回家。”
没等到女儿回复,肖克打来电话。“秦明,你在哪儿,赶紧回来,有急事,要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先打二十万过来。回来再结清,好不好。”
银行不好贷款,这些年他也和其他企业一样在外面拉一些民间资金,搞经营总是缺少流动资金,放出风去,自然有大把的人找上门。当肖克一次拿出十万元时,他小小地吃了一惊,对一个县级小城公务员来说,这不是小数。三个月,三千利息。一年内他又拿出十万,连本带利继续放在这里。肖克说外面还有利息更高的,只有搁他这里放心,不用担心“庞氏骗局”。所谓“庞氏骗局”是一种金融欺诈,隔几年换个包装把地球人搞得人仰马翻。说白了,就是有人利用人心贪婪设的局。这次市场大面积坍塌也有这些因素存在,一些融资公司已经被定性为非法集资,所涉人员、金额庞大得惊人。他这种企业也被波及。
他心里浮出一股烦躁,若是以前,二话不说打就打过去,现在这节骨眼上,即便一万他也拿不出。“哥,再等几天,缓缓可好?再过一阵,到结息前这段时间,算两个点,行吧?”
“真等不起,要不是急用,也不会大过年的来家找你,赶紧把钱打来,哥求你了。”
“哥,你这不是强人所難吗,这会儿我真拿不出钱来。”许是肖克听到什么风声,怕他带钱跑了,落个血本无归,才这么急着要钱,想想这么多年的友谊,他心里一凉,语气也阴沉起来。
“秦明,你这可不地道。”他们情绪前所未有的敌对。
沉默许久,肖克可怜巴巴地央求:“兄弟,你就把钱还给我吧,哥这条命就靠你了……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
“哥,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你也知道我什么人,这会儿是真没钱啊,就是借都借不来二十万。缓一缓,钱回笼了,加息,一分不少,第一个打给你。相信我。”
电话那端持续许久急促的呼吸,然后突然就泄气了。肖克挂掉电话。
他疲惫不堪,心里涌出一股浓烈的酸涩和失望:肖克,你的情怀呢?
肖克竟然做出跟踪女儿这种事,他很愤怒,平复下情绪立刻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得知肖克这几天几乎天天上家敲门。妻子王平气愤地喊:“你交的都是什么人,还发小呢,整个就是流氓,大半夜在楼道里叫唤,邻居都被惊动了,保安上来还和人家撕扯,像什么话,别人还以为我怎么回事呢,你们老家的人怎么这么野蛮,他再上门我就报警了!”
“少给我嚷嚷,大把花钱的时候你怎么不报警。”他恶狠狠的。
终究不是办法,他让王平简单收拾下,锁好门带孩子躲几天,出国都行。
“还出国呢。钱呢,钱呢?!”
“滚蛋。”他生气自己怎么会换王平这种女人再婚,除了钱心里根本没有其他。
总归放心不下老头子,他又往老家打电话,上次失火后老宅改建,工料样式请的专业设计师建成别墅模样,一家人很满意。接通电话,脾气暴躁的老头子一反常态,淡漠地告知他:一,老实做人别做亏心事;二,房子被肖克一家暂时占住是他同意的,他现在有地方住,很好。他被肖克狠狠掐住心脏,掏空了最里面的那点儿瓤。
再次关闭手机。大部分时间他待在农庄的房间里,打量窗外明了又暗了,一个黑夜接下来又是白天,打量太阳从山缝里挤出来一线红,转眼变成一团火,冰凉的火,阴冷的火,艳丽的颜色在草尖枯叶上闪耀,却只是虚伪的假象,暖和不了山林,也暖和不了他的心。有时候他会去附近走一走。北方的深冬,树木无一例外光秃着枝杈,在夜晚的寒风和白天短暂的阳光下摇曳。脚下的泥土松软,没有劲道,能够滋养生命的力量蜷缩进安全的地底,就如他此时一样,将自己囚禁在荒芜人烟的孤岛,像等待死亡一样等待生机。
三月,刚刚过完春节,他回到家。小区淹没在雪色中,空荡荡的房间显示王平和女儿许久没有回来过了。事情还没有转机,他与肖克的友谊在这场艳丽的桃花雪里戛然而止。他发给肖克最后一个短信:“哥,对不起,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吧,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还你的债。”然后,他扔掉了那张手机卡。手机卡里盛满肖克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诅咒。他心灰意冷。多年交情,不值一提。他始终不明白,债主希望得到还款,一般是耐着性子磨回自己的钱,不该这么毫无理智,毕竟谁都不容易。他说过,缓一缓,缓一缓。开始时是没钱,后来是不想马上还,等他缓一缓,完全走出困局。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九月份,传来肖克被羁押的消息。老头子把他一顿臭骂。骂他们这群渣滓搅浑了社会这潭水。非法融资非法集资在老家那块地区特别严重,以前也有过企业赖账,可就在这一年集中爆发。肖克不仅在他这里有二十万,在别的地方也有参与,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并四处借钱放款,还在当地一家有工作关系的企业借了五万。企业在税务机关查账时发现这张明晃晃放在账里的欠条,随之又发现企业未达标的项目有肖克审核通过的签字。贪污、渎职,基本已经被定性……
那天老头子骂他很久。
是他毁掉了肖克。被摧毁的不只是朋友肖克,还有作为官员的那个肖克,以及拥有纯纯的情怀的作家肖克。他引诱本该有着自己光明道路的肖克踏上了失败之路。他罪该万死。
他们准许他十一月六日这天登上K2286。它可以戴上人性救赎的光环。本质上又什么也不是,只是因为欠下的总要归还,遗留的总要解决。这是游戏规则。青黄交杂的树木从车窗外闪过,宛如一道明亮的绳索,将车厢内所有人押送到他们各自应该去的地方。侧颜长得像肖克的男孩依旧在哄女孩开心,女孩们继续听耳机玩游戏,“叮叮叮咔,叮叮叮咔”,她们在玩最新版“消消乐”。走道斜对面的男人不时紧张地盯一眼他头顶的包袱,邻座女人没完没了给什么人打着电话。所有人是所有人的背景,所有人流淌在其他人的故事中,所有人的名字都唤作肖克。
眼前三盒不同等级的“红河渠”。这些烟的主人正怒气冲天等在终点站出口。他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