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公鸡,白公鸡
2019-07-04牛海堂
牛海堂
石家炒菜好久没放过佐料了。
门前有两块菜园,他们和邻居包家各分一块。两块菜园面积相等,栽种作物也一样:葱、蒜、芫荽和韭菜。待锅下生了火,再抬脚去找佐料也不迟,挺方便。
有一天黄昏,老石扛着锄头回家,察觉自家菜园像过了土匪似的一片狼藉。他以为是野狗路过,进菜园撒欢打滚所致。老石自认倒霉,补了苗,并在菜园四周插十二根木桩,牵上塑料网。老石太专注,结果把自己封在菜园里了,方才想起应装一扇门。落实防范措施后菜园照样遭殃。显然不是野狗捣鬼,而是别的牲口。虽是田径运动健将,狗勤奔跑,却荒于练习跳高项目,难以跃过两米高的栅栏。
为追查元凶,老石翻出“猫子”(捕猎机关,藏于牲口必经之路,牲口一脚踏上去会被夹住)。上头实行禁猎政策,“猫子”多年不用,他除锈,加油,换弹簧,修复触发装置。老石拍胸脯说,下套逮牲口我在行,十拿九稳。石嫂说,不中,怕误夹人。老石说,我在围栏门上钉块警示牌:闲人莫入。石嫂说,村头的刘疯子连自己是谁都不认识,还认识你写的字?
夹断别人腿,赔钱不说还得拘留。只有采取笨方法,守株待兔。田里活计暂时压一压,老石夫妇尽量空出时间待在家。两人像倒班工人那样,一个值上午班一个值下午班,站在阁楼窗户前居高临下监视自家菜园动静。忽然间,石嫂叫嚷有牲口从菜园掠过,像是猪獾又像是野猫。老石出屋查看,空欢喜一场,原来是天上乌鸦飞过时投下的阴影。
案情没有任何进展。隔行如隔山,毕竟他们不是业余侦探,更不是专业神探。芝麻点事去公安局求助也不合适,据说,大案要案急案命案他们都忙不过来。
过了半个月,村里的王木匠从柿子树坡经过,当时老两口正铲草皮(垫猪圈用,积肥)。石家王家世代交好,小王在小石公司当副总。王木匠放下肩头的锯子刨子钻子,隔几米远抛给老石一支烟,说,今儿天气不错吧?老石双手接住烟,知道对方有要紧事告诉他,一边凑上前一边说,嗯,不错,天气不错。一问一答似地下党接头。王木匠说,刚才,我亲眼望见老包养的黑公鸡飞越栅栏,在你菜园又是刨又是啄,嘴巴、肩膀和爪子全用上了。
担忧村上的麻雀和田里的蚯蚓偷听,王木匠压低声,不像在说话,倒像去咬老石耳朵。
原来,黑公鸡总是等石家老两口出坡了才“下手”,黑公鸡知道,人没有分身术,不能把一半身子留在田间地头干农活,另一半身子守在家里监视它。它暗地里在和人较量,与人斗其乐无穷。作为对手,他老石还蒙在鼓里。黑公鸡与老包串通一气,跟石家过不去。老包家的菜园青青绿绿,黑公鸡不染一指,看来,黑公鸡所作所为一定受了老包教唆。
老两口在菜园搜寻证物。有收获,找到了三根鸡毛:长的是翅羽,短的是腿上绒毛,不长不短的自然是尾羽。电影里头犯人如果不认罪,法官拿出物证,铁证如山,犯人脑袋就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去了。老石捏住鸡毛,雄赳赳气昂昂去寻老包理论。他把鸡毛举到老包鼻子前,一根根呈扇形分开,跟老包说,三根,你看仔细了。
老包说,老石你什么意思,我当过村会计,一二三数得清。老石说,从你家黑公鸡身上掉下来的鸡毛。石嫂见老石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在旁边补充,包哥,鸡毛在我们家菜园捡的,我们没养鸡,你家黑公鸡糟蹋了我们家菜园。
一张嘴难敌两口子。老包多精明的人,他不接车轮战,脸仍执着地朝向老石说,我的公鸡鸡毛二成黑一成灰,按此比例,你手里应有一根灰鸡毛才对,不可能三根都是黑色。老石让高深的概率问题难住,一时无语作答。老包继续说,就算是我家黑公鸡的鸡毛也说明不了啥问题,因为风一吹鸡毛就飞走了,鸡毛比鸡飞得更高飞得更快也飞得更远,鸡毛想飞到哪儿就是哪儿,鸡做不了主。最后,老包做总结说,你要拿出证据,证明是我的黑公鸡而不是黑公鸡身上的鸡毛闯入你家菜园,对不?
老石急了,一急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反,反反,反反反正有人望见了。老包说,谁,谁谁,谁谁谁烂眼睛的望见了?你告诉我。老包太过分,竟然拿老石生理缺陷作靶子,学舌。老石和石嫂自然不会说出王木匠的名字。老包能说会道,跟他打嘴仗得请律师。
黑公鸡肩宽腰圆,小包从外地带回的鸡种。小包做包工头,进城买房成家,逢年过节才回农村老家小住。怕老包寂寞,小包先送只牧羊犬给他做伴,那狗老爱咬人(老石小腿领教过牧羊犬牙齿咬合力),被村民毒死了。替补宠物黑公鸡很快与老包打成一片,叽叽咕咕与老包有说不完的话。
仗小包势,老包动不动就说我不差钱儿。说什么是你老包的权利,但怎么说还是有规矩的。老祖宗传下的鄂西方言多顺耳,老包却叼花腔说普通话。普通话磕磕绊绊说不标准,带上儿化音,像猫在寂静深夜叫春一样难听。老石想,最有钱的地方当数银行,可银行总是声称他们资金短缺。你老包“泡”什么,老子也不向你借一分。石嫂也姓包,与老石平辈。上门女婿当老婆远房兄长面称“老子”不妥,他只能在心里头骂。
逢人老包便宣揚,北京甲单位、乙单位、丙单位的房子都是他儿子承包建造的。那些单位名字一个比一个长,从十几个字到几十个字,像绕口令,老石记不全也不想记。扯淡,你老包怎么不说故宫、天安门也是小包造的?
别人提及小石事业,老石只轻描淡写说儿子在“打工”。村民望望老包家三层小洋楼,再瞅一眼小洋楼旁边老石家简陋的土坯房,相信老石所言。其实,石家不是没条件建新楼,土坯房冬暖夏凉,老石安安稳稳住着,不想拆。小石不是普通打工者,大学毕业,在深圳创办一家LED灯具公司,资产比小包大若干倍。说“打工”也没错,小包在给自己打工。
儿子是儿子,爹是爹。老石夫妇种十五亩地,不要小石供给,靠自己双手养老过日子。
老石发现,老包养的黑公鸡跟老包一个脾性,总觉得自己地位比别人优越,它走路姿势像摆八字步,一摇三晃要占两只鸡的道。冤家路窄,那天黑公鸡与老石撞了面,它高傲地抬起头叫几声。它叫什么老石听不懂,反正不是友好睦邻的话。一团火从胸口腾起,看你神气,老石抬脚向它猛踢过去。黑公鸡扭头逃开,站远处对着老石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不屑地喷响鼻。在黑公鸡眼里,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穿解放鞋的人和穿皮鞋的人。前者身上尽是汗臭气,后者身上弥散着可乐味。
犯了法,黑公鸡却逍遥法外。老石心里不痛快,去乡里集市买酒喝。小石带回的瓶装酒没劲,他要买酒厂刚放出的散装烈酒,一醉解千愁。傍晚,老石回到家里,酒壶空空如也。石嫂吓慌,以为他在路上把一壶酒喝空了。石嫂没闻出酒味,倒闻到一股鸡粪气,原来,老石没买酒而是买回一只白公鸡。白公鸡藏在背篓里,鸡粪沾在老石腰后衣服上,他也不在意。
老石在集市上遇到王木匠,向他倾倒苦水。王木匠脑子灵光,靠自学成为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手艺人。遇麻烦事老石爱跟他唠嗑。王木匠说,干脆,你也买一只鸡,买一只和黑公鸡身胚接近的公鸡。
石嫂不明究竟,埋怨他,母鸡还可以下蛋,你买只白公鸡干什么?老石卖关子不说话,只顾嘿嘿傻笑。石嫂多炒两个菜,才把机密从老石嘴里套出来。
两人对白公鸡照顾周到。玉米和麦子拣出瘪粒再赏与它吃,住的更讲究,铝合金鸡舍,一楼卫生间二楼寝室。白公鸡知恩图报,看家护院毫不含糊。
跟往常一样,黑公鸡展开翅膀准备飞进石家菜园作恶,突然一只白公鸡旋风一样赶来,它在空中扬起脚掌朝黑公鸡脸颊掴去。啪的一声,黑公鸡半边脸火烧火燎疼,它没料到白公鸡竟然胆敢太岁头上动土,打它耳光。对鸡来说脸不仅仅是脸,还代表着尊严和面子。黑公鸡没去捂肿胀的脸,怒发冲冠,凝聚全身气力一掌朝对方胸口拍去。白公鸡沉着应战,一黑一白两只鸡爪携了雷电相碰,旋即分开,白公鸡退半步黑公鸡退一步。
交战双方内脏剧烈震荡,想呕吐。谁吐一口意味着谁输,都将涌到咽喉的食物吞下去,生生吞下去。鸡打斗不放虚招,一掌一个回合,硬碰硬。一只脚掌悬在空中,随时准备出击。另一只脚掌抓牢大地,稳住身体。各司其职不换岗。出掌的脚爪裂了还要拼还要搏。与鸡不同,人坏了规矩,左右手可以交替出掌,两掌一回合。依力量和内功,黑公鸡略胜一筹,但白公鸡却稍占上风。黑公鸡总觉得白公鸡出掌有些古怪、刁钻,它不太适应。晚上回到鸡笼,黑公鸡一直在钻研,钻研白公鸡的独门掌法。黑公鸡自然想不明白。原来,王木匠替老石挑选的白公鸡是左撇子。黑公鸡径直挥出自己的右掌,白公鸡出左掌抵挡,左掌沿弧线“钩”出去,一半击中对手脚腕一半拍在对手脚掌上。黑公鸡有一部分掌力扑空,做了无用功,而左撇子白公鸡没浪费一点气力,攻击效率达到最大化。
自卫战替老石出了一口气,但白公鸡并不满足,随后又发动了侵略战争(不是老石指使的,推己及人,在某些方面老两口把邻居想得过坏)。多宽敞的世界,白公鸡偏偏选择去老包家菜园跑步。往前跑乏味,它尝试增加项目难度,沿田垄倒跑。后脑勺没长眼睛,跑着跑着便一屁股坐在松软的佐料苗上。白公鸡还没跑尽兴,让黑公鸡发现了,自然又是一场大战。
由于脚掌受伤,这次两只公鸡改变打斗方式,去啄对方鸡冠。鸡冠出血,被染成了鲜艳的旗帜。红旗飘,战鼓擂,我是战斗英雄我怕谁。双方越战越勇。本来,黑公鸡想把白公鸡从包家菜园撵出去,但随着斗争升级,不断白热化,它忘了动武只是为了达到保护主人財产的目的而采取的一种手段。现在,它斗红了眼,仅仅是为了战斗而战斗。换言之,手段成了目的。白公鸡已退到稻场上(侵略者总归要受道德谴责,心虚),黑公鸡又把对方逼回菜园,继续战继续斗继续杀。黑公鸡实际上在帮白公鸡践踏菜园。等老包拿着响竹竿(竹竿前端破开若干道口子,随手一磕,发出鞭炮一样的响声)吓跑它们,自家菜园已成废墟。
老包没找石家索赔青苗费。两只鸡都是肇事者,事故责任难以划分。赔少了黑公鸡不答应,赔多了白公鸡不同意。
黑白相克,多次斗争后黑公鸡白公鸡达成停战协议,各自管好自己的腿,不往别人家菜园走。
不打不相识,在打斗中两只鸡渐渐成了朋友。以前,黑公鸡活动范围小(以包家三层小洋楼为圆心,一百米为半径的圆圈内)。白公鸡来后,它们结伴去柿子树坡玩耍。柿子树坡长满柿子树,落叶给脚下土地盖一床被子,杂草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费很大气力才从厚厚的被子拱出头。石家老两口经常来柿子树坡铲草皮,当家田也在这儿。有人在近旁劳作,黄鼠狼不敢靠近。再说,两个武林高手强强联合,一个出右掌一个出左掌,左右夹击,黄鼠狼也讨不到便宜。
地上落叶发酵腐烂,适合虫子生长。两只鸡结伴在柿子树坡找虫吃。一般情况下两只鸡只顾低了头专心扒树叶,各忙各的互不干涉。但如果它俩碰巧会合,同时下爪扒出一条虫子(最常见的是草鞋爬,形似草鞋,红色,肚皮下全是腿),这时候两只鸡都认为草鞋爬应归自己独享。争夺在所难免,到底归谁所有拳头说了算,拳头里出政权。结果那只虫子被四只锋利的鸡爪踩得稀烂,血肉模糊,能依稀分辨的身体器官只有千百条腿,而腿是草鞋爬身上最没营养最没吃头的东西。两只鸡挂了彩,却并不记仇,因为谁也没吃上那条肥美的草鞋爬。
黑公鸡白公鸡互相监督,不碰对方主人家门前菜园,时间久了,规章已成为各自行为习惯,要我遵章守纪转化为我要遵章守纪。老石拆了围栏,十二根木桩劈了当柴烧。石嫂听到久违的口哨声。老石话少,与嘴巴一直占着有关,闷倦时嘴里含一支旱烟,心情舒畅时则吹口哨。
老石凭一张嘴能吹出各种鸟叫。这天,他正吹《百鸟朝凤》,吹到兴头上却吹不下去了。邻居家锣响鼓喧,锣鼓声锐利、霸道,把他和他的口哨声一起淹没了。
老包过七十岁寿辰,小包请来一帮响器师傅吹吹打打,庆贺。生日礼物自然免不了:一台空调。小包对前来恭贺的村民说,老包年岁大了,手有关节炎握蒲扇吃力,还是电器化省事。小石孝心不假,像城里老人发退休金,他每月往老包存折里打钱。龙池村属高山地带,夏天不算热,早晚穿背心还打喷嚏。平时村民摇一摇蒲扇,三伏天才开几次电扇。他们在背后议论小包买空调的动机。家用空调分三种:窗机、挂机和柜机,老包一个人在家,却给他装了一台格力三匹柜机。小包显摆,不把老包冻成一根冰棍才怪。
尽管平日与老包有过节,老石还是随大流送了礼金。说到底,人民内部的矛盾不是敌我矛盾。要向两只公鸡学习,化干戈为玉帛。小包交际广,第一发席早已坐满,吃客们喝酒划拳,下一发客人眼巴巴站在头一发客人身后等,等他们酒足饭饱后,马上填占空位。又不是过荒年,吃个饭还像叫花子去“抢”。老石不“抢饭”,偷偷溜回自己家。
考虑到鸡闯进来随地大小便败坏客人胃口,老包在门口立根响竹竿。如果响竹竿横放在地上,世界太平安宁,不必提防;一旦响竹竿像“人”字一样竖起来,形势可严峻了,表明主人不打算用声音驱逐鸡,动真格,握住响竹竿朝鸡身上猛戳。此时,响竹竿前端篾片分开,像刺猬背上细密的利刺。
空调由一个柜子一个箱子组成。柜子立在室内,箱子挂在室外。不能去屋里捡好吃的(客人漏嗑的瓜子,没啃干净的骨头,洒在地上的肉汤),两只鸡绕到屋后,去参观墙上那个箱子。箱子四四方方,里边风扇吱吱转动。两只鸡争着上前凉快。令鸡吃惊的事发生了,四方电扇吹出的风竟是热的。热风也是风,不扇白不扇。即使翅膀内侧汗涔涔,它俩也舍不得离开,享用免费的“桑拿”熏蒸。箱子下边伸出一根塑料管,没下雨,管口却有水珠源源不断淌出,滴答滴答,它俩张嘴接住水流,喝个痛快。
空调不用,放在家里跟放个碗柜差不多。每天早晨老包醒来,一只手拎着裤腰带下床,另一只手便去拿遥控器开空调。柜机有劲,一会儿就把夏天吹成了冬天。如果老包在门口碰见老石收工归来,他一脸笑迎上前,请邻居进屋坐坐。老石知道老包想对他炫耀空调制冷效果,推辞说,多谢多谢,圈里猪还没喂。
石嫂建议,干脆我们也买一台空调,免得人家把你袖子拉脱了。邻居成为龙池村第一户买空调的人家,老石不关心也不羡慕。他认为,农民就该“汗滴禾下土”,头顶毒辣辣的日头,伺候庄稼。劳动是农民本色,农民要把自己本色擦亮,哪有功夫闲在家享受凉快?不买。
照理,空调一动不动老老实实立在老包家里,不会像长两条腿的黑公鸡和长四条腿的牧羊犬那样,给老石家惹麻烦。可事情没预想的那样简单。
空调与水泥地面不相配,小包自己动手铺地砖,防滑地砖。以前,黑公鸡自由出入老包家,它喜欢爬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屋顶平台上堆了许多可乐瓶子,老包说白酒喝的是鲁莽,可乐喝的是品位。黑公鸡挑瓶底尚余一小口可乐的空瓶挤一挤。从瓶口喷出碳酸气味,呛鼻,忍不住打嗝。站得高,视野开阔。它望见白公鸡靠着石家土坯墙蹭痒痒。黑公鸡对它叫一声,喔。白公鸡四下张望,却不知黑公鸡身在何方。黑公鸡又连叫两声,喔喔。这次,白公鸡目标锁定包家门前的稻场和菜园,自然,还是找不到。黑公鸡朝身旁铝皮天线锅猛击一掌,嘭,白公鸡才仰头与它四目相对。老包跟潮流,看网络电视,天線锅已废弃,任黑公鸡当架子鼓拍打。
网络电视收费高,频道也多。就像是要把收视费捞回来,老包专看自己压根没法看懂的外国台。他跷起二郎腿,坐在空调旁边欣赏老外演的节目。眼里热闹,身上清凉。他告诉邻居老石,既有“热”又有“凉”的晚年生活那才叫幸福。
铺了地砖,老包进屋换拖鞋。黑公鸡走路一步一个黑印,沾地砖上拖把拖不干净,得用刀片刮。老包想训练黑公鸡穿鞋,有后帮的鞋它穿上栽跟头,没后帮的,一抬腿鞋就飞出去。黑公鸡反感穿鞋,要我穿可以,那你老包学我们打赤脚,光脚板在碎玻璃上走几步试试。老包看出黑公鸡的抵触情绪,想个折中方案,大门开条缝,给屋外的黑公鸡送一点福利。黑公鸡对电视不感兴趣,只想吹空调。屋里那个柜子没装风扇,幽幽扑面的冷风从何而来?这个问题不光黑公鸡没想通,它的主人老包也不明白,又不好意思请教别人。其实,柜机安了风扇的,藏在柜机肚子里,卸去盖板才能望见。
黑公鸡吹空调上了瘾。它哪儿也不去,蹲下来,蹲在主人门口。空调吹出的风里似乎有一把梳子,轻轻梳理它羽毛,梳出波浪或者漩涡。它像是进入了梦乡。日头越升越高,黑公鸡依据气温变化,用爪子推拉门板,调节门缝开度达到控制风量的目的。原来,它没睡。
一树早熟的柿子红了,在枝头摇摇欲坠,风雨过后地上红彤彤一片。白公鸡约黑公鸡去柿子树坡尝鲜。见黑公鸡一动不动蹲着,目光迷离,那模样估计在生蛋或者孵蛋,可生蛋孵蛋是母鸡的工作。白公鸡不怕黑公鸡勇猛,倒怕它不公不母的性取向。白公鸡身上起“鸡皮疙瘩”,不敢靠近。观察几天,胆量渐渐大了,它突然跑上前推了黑公鸡一把。后者趔趄一下站起来,屁股下面没有鸡蛋,白公鸡松了一口气。那么它蹲在门口干什么?
黑公鸡招呼白公鸡站到它身后。从门缝吹出的风扫到白公鸡身上,全身关节酥麻,它也像黑公鸡那样弯下膝盖。
次日,白公鸡早早醒来,赶在黑公鸡前面蹲在邻居门口。昨日黑公鸡挡在它前面,抢了风头,先来后到的规矩还是要讲的。黑公鸡迟到了也不排队,这是它的地盘,它说了算,肩膀一拱把白公鸡挤一边去。白公鸡想和它吵架,但怕惊动屋里的老包,立场就是道理,老包肯定会护着黑公鸡。
老石发现白公鸡跑去邻居家当门神,心里堵得慌,晚上关鸡笼门,他大吼小叫训斥白公鸡一番:天有那么热吗?得有一点骨气。第二天,白公鸡依旧低三下四蹲在黑公鸡后面蹭凉风。老石气得握紧拳头,但他没动白公鸡一根指头,为了捍卫家园领土安全,白公鸡出过力跑过路流过血受过伤。没有体罚革命功臣的道理。老石放下拳头,叹口气,把鸡笼二楼闩了。白公鸡只好在一楼卫生间安歇,睡在自己的粪便当中。白公鸡择铺,换了楼层睡不着。天上星光闪烁,它跟着不停眨眼,世界在它眨眼之间迅速闭合,迅速张开。老石关押白公鸡两天两夜,让它在熏天臭气里好好反省错误。可打开鸡笼,白公鸡又拔腿朝邻居家跑,着了魔似的。
令老石匪夷所思的是,老包对白公鸡态度友好,没用皮鞋踢它,还帮它捉身上的鸡虱。老包捉住一只鸡虱,用两个指甲夹住,发力一顶,鸡虱像气球一样爆炸。如同老师给学生调整座位,他让白公鸡与黑公鸡并排蹲在门缝前。
如果老包暗算白公鸡,比如在路边搬个土块朝白公鸡身上砸,老石必然郁闷。如今,老包像变个人,变成了一个大慈善家,对白公鸡疼爱有加。老石看在眼里,不仅不高兴,相反,眉头锁得更紧了。这样下去,他会和刘疯子的老婆一样得抑郁症。
老石用摇把发动三轮农用车,沿小路颠颠簸簸开出去。石嫂在后面问,你到镇上干啥去?老石不言语,加大手中油门。
小包自费修一条乡村公路,从主道引至自家门口。方便自己的同时也方便了附近的村民,挺好的。但小包在路两头竖上广告牌“包鑫欢迎你”,老石就不舒服了。别处写标语,欢迎前面的主语多是地名,或者一群人的统称。比如,北京欢迎你,北京人民欢迎你。小包偏把自己名字写上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名字里有三个“金”字。老包宁愿绕一个大圈子,走旁边六组修的公路,不要三个金堆成的一座金山欢迎。
到了镇上,老包去电器城买空调。两个女服务员热情接待了他,问他空调装客厅还是卧室,房子空间多大,是土木结构还是砖混。然后,带他去看货。服务员建议他买台一点二五匹美的牌窗机,往窗台上一放,插上电源就可工作了。老石摇头,一字一顿说:格力三匹柜机。五次相同时间的停顿把三个词语生生拆散了,拆成孤零零的互不关联的六个字。服务员觉得老石说话像发电报,她们得把他省略的标点符号添上去。
付了钱,老包先把空调拖回家。土坯墙挂不住室外机,需定做一个落地支架。安装师傅等配件,稍后赶到老石家。墙上掏个眼,穿铜管连接室内机室外机,工程就结束了。空调一开,老两口受不住,找一件夹克披在身上。邻居老包体质差,想必他一天到晚穿着夹袄,窝在家看电视(别人以为他在学习英语)。
不用苦口婆心做任何政治思想工作,不用记过处分,也不用关禁闭,白公鸡乖乖回到自家门缝前。门一直开着,老两口出坡可不行,农户人家虽说没多少值钱家当,但样样不能少,路人顺手牵羊拿走了要费神重新置办。把白公鸡锁在屋里也不妥,石嫂皮肤过敏,鸡虱跳上床可麻烦了,鸡虱咬鸡也咬人,咬人比咬鸡还认真。只能请王木匠在门板上凿个洞。
王木匠迟疑着,握住凿子的手有些抖,似乎刚入这一行。其实,他不凿,并不是技艺不精,而是不忍心。王木匠告诉老石,这扇门长年经烟火熏燎,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名贵楠木做成,保守估计也值七八千块。老石说,凿吧,七八万你也给我凿。王木匠改进老石方案,没在门上凿出大窟窿,而是依据白公鸡身形凿了九个衬衣纽扣般大小的细孔。
去地里干活,老石也开着空调,似乎空调耗的不是电,或者耗了电但电表忘记转。看见白公鸡眼睛半睁半闭蹲在自家门洞前纳凉,老石心里头别提多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