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极
2019-07-04许娜
许娜
巴黎时光
对于赵无极何以能够在巴黎立足,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赵无极后来的法国妻子梵思娃·马凯,也曾就此提出过疑问。她在写赵无极的传记时,发现他一到巴黎就认识了许多“主流”人物。“Zao Wou-Ki,你怎会一到巴黎就结交了那些现在美术馆竞相展览、出版社竞相为他们出书的画家,又认识了那些现在都成了大作家、名医师的朋友呢?巴黎那么大,他们并不都在一个房间里呀!”赵无极耸一耸肩,笑而不答。
其实,到达巴黎的当天下午,赵无极就直奔卢浮宫而去。他后来回忆说,那天,他呆立在《蒙娜丽莎》以及波蒂切利、安杰利柯的小说、诗歌、文学作品前,看到了和中国画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绘画。展厅空旷、光线昏暗、赵无极若有所思。许久,他走了出来。车夫问他去哪儿,完全不懂法语的赵无极简单地说了一个地名:Montparnasse。
“尽管我对中国的水墨画掌握得得心应手,可我不想走捷径,不想到法国来炫耀中国功夫。我不愿被扣上中国画家的头衔。到人家的地方,就要往人家的高峰上攀登。”——赵无极
Montparnasse,法语即蒙巴纳斯,是当时法国艺术家的集聚地。赵无极就在它附近的德朗布尔街租了一个旅馆住了下来,从此便再没有离开过那儿。其实,他本可以像其他许多刚到巴黎的中国画家一样,在中国城附近赁屋而居。甚至可以在一开始,画些外国人眼里的“中国特色”,向法国艺坛兜售这些有“禅味”、“道味”的水墨画或油画。然而,目标明确、志向远大的赵无极很清楚那么做的后果:数十年下来,就是再有艺术天赋的移民画家,也只能永远游离在法国社会的边缘。“尽管我对中国的水墨画掌握得得心应手,可我不想走捷径,不想到法国来炫耀中国功夫。我不愿被扣上中国画家的头衔。到人家的地方,就要往人家的高峰上攀登。”到蒙巴纳斯,就等于是直接由文化边缘奔向了艺术中心,这对赵无极此后帮助不言而喻。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了英语和法语,同巴黎的诗人、画家们打成了一片。
这群艺术家们也均非泛泛之辈。例如,在国内时,赵无极还没有听说过立体主义,但是对毕加索这个名字却仰慕已久。他还为毕加索写过一篇长达六十页的论文。这次到巴黎,令他喜出望外的是:他所租下的法国南部画室,居然就在毕加索画室的隔壁。在当时的巴黎,毕加索有着“20世纪创新魔王”的“雅称”。他的声誉之隆、脾气之怪、架子之大,人尽皆知。这个已届八旬的老人,一心痴迷于绘画,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见,却对赵无极非常亲切,每次在画廊见面,他都会热情地招呼:“矮个子中国人!”他还会热情地将赵无极叫到自己的画室里让他看自己绘画,一呆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画家马蒂斯、米罗也与赵无极保持了友好关系。马蒂斯早年学习法律,后改行学绘画,创野兽画派。他并非学院派出身,因此在创作手法上不拘一格,赵无极后来大片平涂的技巧正是受这位至交的影响。马蒂斯常开玩笑说,赵无极在油画布上细小的中国原始文字就像苍蝇腿。后来,赵无极专门画了一张巨幅抽象画向老友致敬,灵感则来自马蒂斯画的野兽派风格的门窗。
在那时的巴黎,抽象运动在西方势头正猛。这更坚定了他对抽象艺术的探索。虽然马蒂斯、毕加索、米罗他们的野兽派色彩、立体主义的空间跨度和开放观念,都让他获益匪浅。然而在赵无极艺术发展上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第一人却是一位诗人。
1949年,尚未开始投身于油画创作的赵无极,先是迷上了石版画。他以自己的水彩和素描为蓝本,一口气创作出了8幅石版画作品。一位出版商朋友将这些作品带到诗人米肖那里,但向来对中国人的作品不屑一顾的米肖将之置之一旁。不过,后来他还是看了这些作品。
结果是戏剧性的:曾经到中国旅行过、且对中国文化有一定了解的米肖,蓦地被眼前的8幅出自中国画家之手的石版画深深打动。诗人的创作灵感轻舞飞扬起来。他激动不已地拿起笔,一氣写出8首配画诗。出版商朋友将这套诗配画,以《赵无极八幅石版画欣赏》为书名,出版印刷了120本。两人也由此成为了忘年交。米肖鼓励赵无极用水墨和宣纸去创作大型的气势磅礴的抽象艺术作品。在他的热心帮助下,赵无极很快融入风云际会的巴黎艺文圈,进而和战后的纽约画派成员得以同步发展。
叛逆少年
艺术家是受上帝羽翼额外庇佑的宠儿,他们的成功都绝非偶然。著名大提琴艺术家马友友的父亲马孝陵曾提出过一段著名的“艺术三代论”。他说,诞生一个艺术家,是数代人努力的成果。祖父那一代要有足够金钱做后盾,父亲这一辈还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为依托,到了孩子这代,方能有条件成为大艺术家,马友友是这样“金钱”与“文化”的结晶。同样,赵无极的出身背景也与之类似,甚至,要更显赫一些。
赵无极出生于北京一个古老的世家,赵家族谱可上溯至宋朝皇族,赵家每年祭奠先祖冥诞之日,都会摆出传家宝赵孟頫和米芾的两幅画。赵无极的祖父是名士秀才,长衫小帽山羊胡子,终日以收藏名砚古画为乐。他家教严格,每天清晨教赵无极诵读一个时辰的唐诗、宋词和《论语》,而不在乎理解与否。他还让孙子从六岁起就练习书法。这一套严格而精心的教育,既培养了赵无极锲而不舍的精神,也让他从小对水墨异常地熟稔。
赵无极最初学画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是收藏家,也是业余画家,早年参加过业余的绘画比赛,后因生活所迫而从事金融业,最后成为拥有万贯家财的金融家,并收藏了大量的古玩、碑帖和书法。他用自己年轻时的抱负和取得的财富为儿子的艺术家之路提供了保障。有意思的是,童年的赵无极最初临摹的对象竟然是钞票上的图案。他常常用讲故事的方法诱使妹妹们坐在椅子上给他做模特,最初,妹妹们好奇,都争着给他当模特儿,尝到苦头后,她们都尽可能地躲避着这位大哥。抓不着对象,赵无极索性对着镜子画自画像。
14岁时,赵无极决定了将来要以绘画作为终生职业。可母亲希望他去接管父亲的银行。但知子莫如父,赵父认为那样,银行只有倒闭的份。他亲自陪同赵无极到离家三百余里的杭州考学,当时杭州艺专是全国最现代化的美术院校。但天性求新的赵无极对此不以为然。上课时,潘天寿要他临摹古画,赵无极信手画几副草木石头敷衍了事。甚至还想尽办法逃课。赵无极瞧不上黄宾虹的画,公开放话说:“我就看不上他那一口”,气得潘天寿要开除他,还是校长林风眠与老师吴大羽将他力保了下来。
虽然思想反叛,但他的才华却是有目共睹的。毕业后,赵无极被留校任教。成为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因为太年轻,赵无极在授课时专门在嘴上粘一撮胡子来装老成。就在这期间,赵无极对“传统”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他不愿接受传统中国画的观念,认为中国绘画从16世纪起就已经失去了创造力,不断陷入重复传统的泥淖之中,沦为对技巧的崇拜和模仿。他更厌恶西方油画写实主义,他希望自己能够捕捉的,不是对自然的再现,而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那些能够触动内心的空间和瞬间。这时的赵无极已经意识到,传统中国绘画已经无从满足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无从传达那些情感的瞬间,并且,至关重要的是,当时的绘画界拒绝思考这样的问题。这些想法像潜伏在大地深处的水流一样,激励着他的灵感,又折磨着他。林风眠恰到好处地给与了这位高足足够的关注和宽容。他鼓励赵无极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力劝他去国外留学,并为他预留一个教授的职位。
爱与哀怨
2008年,吴冠中在接受一次专访时,被问及到这样一个问题:“您和朱德群、赵无极都是法兰西学院院士,您如何看待你们的差异和人生选择?”吴冠中略带调侃性地回答,“他们是法国花园里的玫瑰花,而我是回到祖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冲破苦寒的腊梅花。”在西方,他们被称为是艺术市场上的“三驾马车”。只是,在法国,赵无极的声望要远远高于另二位。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就对赵无极推崇备至,他说:“赵无极洞彻我们两大民族的天性,集二者于一身,既属中华,又系法兰西。他的艺术,吸取我们两国文化的精粹,深得其中三味,即审美的高雅,借鉴他人的恢廓襟怀,对事物本质始终有推陈出新的探索。”1998年,希拉克访华时,就曾专程去赵无极家拜访,想购买他的一副画作为送给朱镕基总理的礼物。
在昔日的校友兼同窗眼里,赵无极就是一位擅长交际、不折不扣的贵公子。比如,当年赵无极夫妻二人一同去巴黎,这在当时几乎是如同中状元那般难实现的事。然而,赵父与陈立夫私交甚密。在陈立夫的帮助下,赵无极的妻子也能顺理成章随他赴法。而且,赵父为儿子准备的足以养活一个村子人的三万美金作为留学经费更是令其在巴黎衣食无虞。有一次在国内的画展上,赵无极颗粒无收,但他银行家的父亲生怕儿子经济遭遇困窘,赶紧托人买下了他的一副画来支援。
“历史就是这样把我推向了遥远的法国,让我在那里生根安居,然后又让我重返中国,使我内心最深处的追求终有了归宿。”——赵无极
1951年,赵无极在瑞士看到保尔客利的作品时,立刻就被那个奇异的符号世界所撼动了。保尔客利自由的笔触、轻盈如歌的诗意令赵无极为之倾倒。他试图去模仿这个充满诗意、别有洞天的世界,结果深陷其中。接下来的两年里,他的作品变得混乱不堪,满是追寻不到的焦躁和急切。画廊再也卖不出去他的画,收藏家們也对他的兴趣大减,他彻底地迷失在了寻找之中。
而1956年才算是他痛苦生活的真正开始。在这一年,和赵无极结婚16年的青梅竹马的妻子谢景兰离开了他,跟一位法国雕塑家走了。这对风华正茂而又自信的赵无极是极大的打击。失落之余他决定环球游历。在香港,赵无极迎来了爱情世界的第二个春天。他住在父亲的一个朋友家里,那位朋友见赵无极孤身一人,就好心地为他介绍了一位南方姑娘美琴——一个秀外慧中的电影演员。美琴的出现让赵无极欣喜无比。这种强烈的感觉是他以前同前妻在一起时没有的。他拾回了创作的激情,摆脱了那些符号不休的纠缠,开始用灵感来表达内心世界,用不同的色彩来展示喜怒哀乐。他用充满诗意的语句描述为他艺术带来巨变的爱妻:“她那完美的脸上,透着一种柔软而忧郁的气质。”
此后,他的事业也慢慢变得顺利。 1957年,法兰西画廊开始给他办画展。从1960年开始,他在环球旅行中偶遇到女画家米里亚姆·普雷沃又在法国和国外的画廊及博物馆为他举办画展,使他的名气传到了海外。一切似乎又走上了正轨。一种东方内涵、直指内心的画风已然成熟。
但人生的快乐总是短暂的,命运之神借着“忧郁的气质”无情地向赵无极袭来。四年后,美琴因甲状腺住院开刀。就在此时,赵无极才无意中发现,美琴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和忧郁症。她的病情时好时坏,这令彼此都受尽折磨。1972年,41岁的美琴绝望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赵无极的世界轰然崩溃。
也是从这一时期起,作为他生命组成部分的亲友,一个接一个地被死神掳走。一个弟弟因煤气中毒身亡;一个弟弟死于癌症;他最好的艺术知音、艺术守护神,诗人米肖和将他推向世界的米里亚姆·普雷沃都猝然永诀……赵无极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他整天与威士忌为伴,朋友无奈地称他为“赵威士忌”。
“艺术爱着不幸,不幸也爱着艺术”。这是古希腊诗人Agathon的名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所有的这些幸运和所有的这些不幸运,才最终造就了赵无极不可复制的艺术生涯。
归于混沌
诗人米肖当年为赵无极8副版画做题诗时。一方面是表达对作品的惊喜,另一方面也写出了东西方文化间难以沟通相融的现状。中国的艺术家们从林风眠一代起就开始了融贯中西的艰难探索之路,赵无极在这群艺术家中,无疑是走得最远、最幸运的一个。
在中国,当人们仍然执迷于墨迹泼洒的萧萧落木与远山时,赵无极就开始冥想,怎样将风和虚空、以及平静水面上空气的流动安置在纸上。“人們都服从于一种传统,我却服从于两种传统”。在一次采访中,赵无极这样说道。但是,他也不无遗憾地伸出手掌说:“能看懂我的画的人不超过这个数。”在八十年代,赵无极的画在国内也一度遭冷遇。如贝聿铭设计香山饭店时,就曾大力邀请赵无极为大堂绘就一副巨型水墨画。当时饭店就有不少人反对。但是他们却不知道后来有大量欧美游客下榻香山饭店,一部分人正是为欣赏赵无极作品而来。
从50年代起,赵无极先是抛弃了所有描绘性和情节性的绘画语言,而代之以辉煌的色彩和泼洒的笔触。50年代后半期,他抛弃了符号和具象,纯以色彩变幻和笔触力度及构图的跌宕起伏和虚实关系来表现无限空间、光感、韵律和生命的腾跃。60年代,他以书法的锋芒结合以一种富于空气感的深度。完成对祖国的仰韶文化、甲骨文、青铜器、石刻、宋代山水画心领神会的契合。还抛弃了作品的标题,只用创作完成的日、月、年来标明。70年代,从丧妻悲痛中走出的他,有了力量去描绘巨型的水墨作。他在油画上的技巧也日臻娴熟,色彩艳丽明亮,画面更侧重对空间和光线的追求,更具风景意味、气氛日益平静。80年代,赵无极卸下了所有急躁,创造出了更为强劲的绘画骨法,用光线从无尽温柔的底处慢慢涌现、扩大,将黑暗围绕,以某种图志形式开启了无边的寂静与静默。90年代,他更加化入象外之象,进一步体现中国哲学所特有的天人合一,虚静忘我的精神境界。2000年后,无论壮丽磅礴的视野铺陈,亦或是细腻讲究的线条与色彩层次的表现,赵无极都已到达艺术的成熟期。他由对西方抽象艺术的热衷也终于完完全全地回归到了中国传统这条主线上来。这并非简单的回归,而是有机的、哲学和美学高度审视下的回归。
其实在赵无极心中一直清楚,背离传统越远,距离真正的传统反而越近。就像漂泊与背离之后,他最终还在回到了自己当初亲手剥离出画笔的黑白梦中。他在自传中这样平静地述说命运对他的垂青,“历史就是这样把我推向了遥远的法国,让我在那里生根安居,然后又让我重返中国,使我内心最深处的追求终有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