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歌亦哭新姑娘儿
2019-07-02鲁絮
鲁絮(土家族)
土家人喜歌善舞。谈情要唱歌,死人要哭丧,连出嫁也要哭着唱着,唱着哭着。哭嫁是歌哭,一边哭一边唱,喉咙里有哭声,嘴里还得有“词词儿”不断翻新,在我童年时的眼里心里,那真叫稀奇得有本事。哪个真哭了还想得出什么“词词儿”来?我年少时断定哭嫁是假哭,是惜别,是伤感,是对新生活和那一个他及那一个家的惶恐不知以及怯怯的向往。
少时姑家表姐出嫁那天,她躲在木楼子上迟迟不肯下来,眼看接亲的队伍都要过村前的小河了,表姐一脚踏空木楼梯滚了下来,就势抱着我家喜姑一声“我的娘哎……”就哭了起来。于是乎,众女眷围了上去,顿时吼吼哒哒哭成了一团。送亲的路上我小声问表姐怎么老在楼子上不下来,表姐说,我哭不出来啊,摔下来痛了,一下就哭出来了。我掩嘴,差点笑出声来。
哭嫁是土家婚礼前最浓重的礼仪,谁家姑娘出嫁前不哭嫁,她就不“知事”,不贤惠,邻里要打背赞(背后讲坏话),后家人(娘家)不喜欢。准新姑娘儿(新娘子)在近年把的时光里,日日夜夜一针一线纳好给前家(夫家)长辈的拜鞋和喜垫(鞋垫)后,夜里就开始要哭嫁了。夜夜听得她咿咿呀呀地唱哭,哭长辈,哭父母,哭姊妹,哭哥嫂,哭闺蜜,甚至连家里用熟了的背篓,生了感情的鸡鸭猪牛也要哭一哭,总之家乡的一切人一切物,一切田土屋舍山水树木,一切牲畜野嚎蜜蜂蚂蚁,都是难舍难分,都该哭一哭。此一去,再不是女儿身,此一去,再不是任性的命!七姑八姨,姊妹闺蜜要陪哭,经验的告诫,真情的难舍,掩面哭,抱头哭,唱着哭,哭着唱,惹得村里女人感同身受,泪如雨下。
除开那一个生养了她的男人,那一个心里爱着她的男人,那一个同她是手足的男人,一村的男人夜夜都在枯枯地笑着她们的哭。这些男人当初也是这样把自家的新姑娘儿娶到手的,哭吧哭吧,不哭不响不闹热,哭得不久不贤惠,男人就喜欢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男人就爱这能说会唱会做会生的女人。
哭完了,哭遍了,哭够了,眼睛哭肿了,日子就到了。迎亲的队伍老远就在山弯里蚂蚁子一样爬行,小弟报信说一声“来啦”,最后一个奔上去抱头痛哭的就是那个生她养她的白发亲娘。这时候心里空了,嘴巴笨了,没有词词儿了,脸上的胭脂水粉也花了,真真儿地号啕大哭开始了——“我的娘哎……”“我的儿哎……”只有女人才明白女人,只有女人才明白出嫁對于女人的重要意义。此刻,她不是她的娘,她不是她的女,她们是姊妹,她们是闺蜜,时光一秒一秒地拉近,前尘后世在依样轮回。娘也青春过,儿也会老去,她们的人生终会交错。
鞭子红屑炸天响,接亲的四个姊妹进了堂屋,喜饼陪嫁已装进了箩筐,那个“该死的”已经在门外给侄儿男女、表弟表妹派红包了。送亲的四个闺蜜慌乱地帮她整理衣裳妆容,同时也整整自己,混淆下路人的眼睛,免得他们认出新姑娘儿,闹得不放她过手。
那一个伤心难舍的娘此刻却默默地退到了角落里,女儿出阁,娘不看热闹,也怕看热闹,嫁女的人家是输亲戚,他们只落得一阵哭,几桶尿,陪了嫁妆还搭上女儿。
热闹是夫家的。装好嫁妆,排好队伍,锣鼓家伙大炮鞭子一响,众人簇拥着一对新人上路的那刻起,他们就大鸣大放了,再也不许哭再也不要唱,尽情地笑,作死地闹,整你不要命。一路上,认新姑娘儿啊认新姑娘儿,接亲送亲加新人,八九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鬼晓得哪个是新姑娘儿!最乖的那个是不,是不?都乖都乖啊。有经验的婶娘们细心,个似个地看人家眼睛。四个眼睛圆溜溜的那是接亲,四个眼睛红丢丢那是送亲,眼睛肿泡泡的那个就是新姑娘儿呢。拥上去,扯扯拉拉,推推搡搡要喜糖,讨喜钱,喜事就是这么个闹法,不吵不闹不喜庆,结婚这天随路人怎么闹,接亲送亲,新姑娘儿新大公(新郎)都不兴起火(生气)。
先前还被众亲儿一声宝一声抱着哭着的女儿,出门就一瓢水泼在地上,任人推拉搡捏。在汹涌的人海里,她用急切的眼神越过人墙,越过时光的千山,寻找那双她曾暗暗地想念,怨恨,盼望的眼睛,来完成一个离开娘呵护的女儿到一个有了丈夫保护的女人的对接和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