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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前程(纪实)

2019-07-02侯志锋

民族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保安

侯志锋(壮族)

上部:东莞往事

一九九八年靓丽的初夏,一辆客车载着我们从海风习习的茂名来到号称“世界加工厂”东莞。车里躺满了那一届“科技中心”电子一班的同学,那时晕车的我躺在改装成两层的车厢里把胃洗得一干二净。当客车停在一个叫凤岗镇凤德岭的地方时,学员们活跃地从车上跳下,全班站成几排整齐的队列。来迎接我们的是电子厂的PE主管,校长高声地问:“同学们愿意留在这里吗?”队列里响起了落落寞寞的声音:“愿意!”就这样,我们二十多位学生成了“盈佳电子厂”的新员工。

叫你一声两毛钱

一座不大不小的厂房,主楼顶上伫立着“盈佳”两个红色的大字,正值下午,太阳还没落山,那两个大字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白色的厂房也在风中面向我们微笑,一切都是那么清新,犹如工业区中美丽的花卉风中笑声飞扬。从此,打工生活就会在我们的脚下展开,在我的想象中,这一切都是美好的开始。那时,盈佳电子厂算是处于凤德岭的最后面吧,从宿舍的窗口往外望,只见一座推了一半的山坡,一边是黄土苍苍,一边是郁郁葱葱的荒草,延伸到我们厂区后面,风一吹,茅草摇动,掩在草丛上的树叶扑腾腾跳跃,厂的前面和两边,全是清一色的厂房。

第二天上班,厂里安排,我们刚来的二十几个人,只有三个维修工的名额,唯一的一位女同学作了QC,其余的全部是生产工。那时,同在流水线上,生产工人每小时一元一角,QC和维修工每小时一元二角。厂里生意不好,经常轮流上班,一组人休息一两天,又一组人休息一两天。赶货的时候,经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没有夜宵,甚至安排一组人上通宵,上通宵的人下午又得上班。

刚来一个星期,我们那一班同学大部分打道回府,最后只剩下我们八位学员,六位广东电白籍,还有我和一位广西防城港的老乡。有树倒猢狲散的感觉,是去?是留?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最后还是选择留下。

第一天刚开始干活,笨手笨脚的,在电路板上插电子元器件,有时候插电阻器,有时候插电容,有时候插二极管和三极管,手忙脚乱中常常把正负极搞错,产品在面前越堆越多,流水线还是照常不误地转,忙得额头流汗时,几双纤纤小手伸了过来,堆在前面的那一堆产品瞬间又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望着前面左右帮我忙的姑娘们,感激地笑了笑。坐在我前面的是QC张雪莲,就是昨天刚来排队打饭时,我们插在她前面,她嘟着嘴不满的姑娘,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不管车间如何安排调动,科文总是安排她和我前后左右,要不然是她检查我的产品,要不然是她检查过的产品,下一道工序由我完成。还没熟手时,她几乎每次都帮我的忙。

“来,侯先生,我教你。”说话的是拉长助理吴群,来自广西桂林荔浦,知道我是广西人后,她几乎都来教我做每一道工序,看见我戴一副眼镜,就称我为“侯先生”。吴群高挑的个子,比漂亮的张雪莲高出一寸,而且两人都留着长发,张雪莲有时把头发盘在头上。吴群没盘发,时时留着马尾巴样。刚来的员工见吴群她们手脚麻利,样样能干,以为是高校出来的,就问:“你们是电子中专毕业的还是大专?”吴群说:“别把我们想象得那么高,我才初中毕业。”新员工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刚在工厂上班,什么都感到新奇,话语也就特别多。我问吴群:“为什么叫我先生?”“你们是从电子学校分配来的,你又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我当然叫你先生了。谁叫我们是老乡,我总不能像她们一样,叫你侯子。”姑娘们一声大笑。

拉长不在的时候,吴群顶替拉长的工作,拉长在的时候,她又得坐在拉上干活。有时候她在我们这条拉,有时候坐在隔壁的拉,我经常叫她“吴群”,她应了一句“嗯”,我又接着叫了一句“吴群”,隔一会儿又叫一句,她句句答应。我停了不叫时,哥们又怂恿我:“叫,侯子,叫一声给你两毛钱。”当然打的是空头支票,但我还是叫“吴群”,她还是应“嗯”。我说:“叫你一声两毛钱啊。”吴群满面笑容地说:“你好可怜啊侯先生,为了两毛钱竟听别人的指令。”

此后车间里小伙们想叫姑娘的名字就连连地叫,还说:“叫你一声两毛钱啊。”这活跃的气氛,一直保留到我离开盈佳电子厂时,生产部又重新调进一位女拉长,她刚来的当天就不许拉上的员工说话,后来她上班的时候,每条拉都静悄悄的。

火热的流水线

流水线的工作是忙碌的,流水线在不停地转,人的双手也得飞快地转来动去。我們车间有六七位拉长,全部是女性,三位男的,也只是拉长的助手。插件拉没有拉长,只有吴群和一位姓万的湖南小伙当头,但他们也不是拉长,只管负责,穿的厂服也是员工的一个级别,灰色的。在盈佳电子厂,拉长以上级别的都穿着蓝色工衣,PE主管和总管可以穿便服。为什么吴群不是拉长?我心里纳闷,听说盈佳电子厂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是高中生以上的不能升拉长,这是一道坎,所以吴群也只能是员工级别。

吴群在低头干活,调皮的男员工把碎纸片插在她的头上,便躲藏了起来,吴群回头,见不到人,就到处找,双手叉腰:“出来,你是男人就给我出来。”

吃饭,员工一个级别,拉长以上又是一个级别。在这里,你可以体会到什么叫等级之分。

我原先在插件拉,后来调到装配拉,再后来又调到附加拉。

夏天,头顶上的大风扇不转了,男助理拉长去开风扇,怎么也开不动,嘟囔道:“风扇坏了!”我走了过去,拿起长凳把扇页住反方面敲去,风扇又呼呼地转动了起来,有人竖起大拇指。风扇全部开了起来,但依然感觉很热。我们那时喝水,很少有人带水杯,最多是一只纯净水瓶,喝光了,又重新把开水放进里面,开水太烫,把瓶子烫得扭扭曲曲,过几天又得换一只瓶子。我们打开水或上厕所时,叫拉长来顶位,拿了离位证才能离去。有时我看见QC拉长经常去打开水,她的男朋友是PE,她有时还给她的男朋友和几位PE打,她去打开水时路过我身边,我伸出空水瓶,叫她帮忙,她便抱着三四只水瓶而去,有时她装作不愿意的样子,我们装配拉长赵列列就望着她笑,她也笑。

赵列列是陕西人,是位高大的姑娘,为人温和,留一头齐耳短发。厂里大部分是女生,但那时留短头发的,厂里好像没有几人。也许我戴一副眼镜斯文的缘故吧,赵列列经常安排我做一些轻松的活儿,例如挑一些塑料小齿轮,拆一些弹簧,赵列列叫我慢慢干,说这个事情虽然不急,但也需要一个岗位,说干得快把活干完了,空坐在那里总管或厂长过来看见就不好看了。我坐在那里,把挑好了的东西又重新挑来挑去,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很多,科文过来时,又叫我到别处去帮忙。我到别处去帮忙的时候,赵列列又叫科文把我调回来,和她下仓库去领货,我抱两件上楼,她抱一件还没上来。有时候去仓库领一件小小的物件,她也叫我和她去领,我说:“拉长,一件小小的东西,你自己不能抱上来吗?”她笑着说:“你不知道我是拉长吗?”我只能干瞪眼。

有时候我坐在装配收音机的位置上,坐在我面前的是张雪莲,她把检查好的机子放在纸板上,一只纸板上装着几只迷你收音机,我的任务是在面壳装上两粒按钮,然后把机子合起,一只只摆好在纸板上,放给后面打螺丝的黄子洋。我不到几下就把面前的机子消灭光,张雪莲有时跟我开玩笑,故意把验好的机子堆在她前面,满五六个纸板时才放下,我忙得满头大汗,机子越堆越多,忙了好久才把它打完。我照着她的样子,堆积五六张纸板时,才放给后面的黄子洋,黄子洋忙不过来,气得要拿螺丝批扎我,张雪莲和前后左右的姑娘哈哈大笑,赵列列走过来向我瞪眼,总管阿龙过来说:“不要开这种玩笑啊。”说完走了。

有时赵列列在那边忙,夏小琴过来巡视。夏小琴是四川达县人,盈佳电子厂最漂亮的姑娘,丰满中透出苗条,她平时穿着那件连衣裙走过我们宿舍下面时,我们全宿舍的人都走出来:“拉长,我们想看你一眼。”她说着:“你们看吧。”夏小琴是包装拉的拉长,包装拉没事时,她就过装配拉和加工拉来帮忙,当然,她的那些手下员工,也插进各条拉去干活,待包装拉有事干的时候,她们又重回包装拉。

夏小琴和赵列列是一对死党,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两人一路。夏小琴经常“欺负”赵列列,见赵列列时就一跳而起,假装向赵列列伸去一拳,像个男孩的模样,赵列列当然就闪到一边。

看见她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故意捡起台上的机子,放在我脚边不远处的地上,待她走近,我说道:“拉长,帮一下忙,机子掉到地上了,帮我捡起来一下好吗?”她捡起机子放到我的面前说:“侯志锋,你可真会讨别人的便宜啊。”她索性站在我身边看我干活,我一阵手忙脚乱,她说道:“你怎么了侯志锋?”我说:“我一看到美女心里就慌。”她咬着下唇不说话,我知道她的心里美滋滋的,挺骄傲。周圍的姑娘都沉下脸来,不说话。

她每次来到我身边时,都说道:“侯志锋,我看你又不行了。”有一次她说:“侯志锋,喜欢拉长吗?”我说:“我当然爱你啊拉长。”她咬着嘴唇:“油嘴滑舌,我是说你们赵列列拉长。”

我调去附加拉,科文和QC主管也把张雪莲调了过去。附加拉整日都在做一种叫“脱毛机”的东西。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铁皮盒,里面装着主板,三条电花线从盒里伸出来,一头焊着一块小小的电路板,我们不知道这东西拿去做什么用途?只知道它就叫那个名字。我的任务是,把这个小东西装进一只小泡沫胶袋里,然后放进纸箱,一层摆好后,再隔一层纸皮,然后再放,直把纸箱摆满,一层摆多少只,一个纸箱放多少层都有规定,不能搞错。胶袋刚好装得下“脱毛机”,不好装,刚开始,我和拉长两个人几乎都忙不过来,熟悉了,我自己都能搞定。我一手拿着胶袋,一手抓过“脱毛机”,好像那东西自己飞进袋中一样,一闪一闪的飞快。坐在我面前的是张雪莲和一个叫罗鲜爱的胖妹,她们俩QC检查,我一个人装,那时是我最忙的日子了,上班都得绷紧神经全神贯注。

有一天,科文叫我去仓库帮忙,拉长只得来顶我的位置。我和另一位员工来到仓库,原来是叫帮忙来装车,大小不一的四种纸箱,我们一种规格的堆在一处,直把堆在地上的纸箱装完。司机叫我点一下数,我以前在家赶集时,从一位过路演说客的手中买了一张“数学快速计算法”,我会数学快速计算,看了一眼就说:“104箱。”几秒钟时间,人们赞叹了起来,司机说:“还是你们厂的员工素质高。”车开走后,货仓主管廖水仙问我,你学过计算机是吗?我说没有。

第二天下午,科文通知我说廖水仙叫我去跟车出差,我和两位女仓管员跟车来到东坑,在一个叫群思电子厂里拉回需要的电路板,回来时已半夜,廖主管过意不去,掏了十元钱叫我去厂外的饭店买来几盒炒粉。

第二天,科文对我说:“廖水仙说要调你去仓库,愿意吗?”那时,我不打算在盈佳电子厂,想奔潮阳投奔我的老乡,所以没答应。

小小员工

我们的科文叫王一平,广东连平人,高个子,是那种苗条式的人物,有时弯着一副龙虾似的身子,上唇和鼻翼之间有一颗黑痣,健谈,属于那种夸夸而谈,语言掉进油缸里而没沾油一类的人。

他对有些人说他已结婚,说他老婆是如何漂亮,知道他的人说他没有结婚,他有没有结婚,我都将信将疑。但我知道,他喜欢QA组长阿青。阿青是广西钦州人,性格开朗,脸上挂着一对酒窝,说话满脸笑容,似一阵春风。

王一平有一部自行车,阿青每次出去,都借他的自行车。当阿青走到楼下时,王一平见到,从三楼的宿舍走了出来叫道:“要不要单车?”阿青就站在楼下张开双掌,去接王一平丢下的单车钥匙。

有一次我开玩笑说:“王一平是不是追你当小老婆?”阿青哈哈地笑:“王一平的大老婆在什么地方?”这次轮到我张大嘴巴却哑口无言。

厂里有几位小姑娘,十一二岁,有一位叫雷莉,十三四岁,当QC,我知道她是阿青的老乡,是阿青介绍她进来的,要不然她小小年纪,没有身份证,别人是不会要她作QC的。

我问阿青:“那几个小姑娘都是你的老乡?”阿青说:“雷莉和另一位是,别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小小的就出来打工了?”阿青说:“家里穷,她们都不愿读书了。她们家里的人叫我帮带出来挣点钱,邻里邻居的,拗不过面子,就帮忙带出来了。”

小雷莉也很喜欢说话,圆圆的脸面,小四方的身材,工友们给她起一个外号“皮蛋”,这当然大多时候是背对着她叫的,我们叫她的时候都学着阿青的那口白话叫她“泪泪”,她时时都嘟着圆圆的脸在笑。

人们常常说:“泪泪,把你送到老派去。”她知道人们在开玩笑,就说:“把你送到地狱去。”而另外几位稍小的姑娘就同了,人们这样跟她们开玩笑时,她们就说:“关你们什么事啊?”忐忑不安地奔上楼去。

小雷莉也学着那些大姑娘说:“侯子,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啊?”有人在一边插嘴说:“请你吃皮蛋瘦肉粥。”外号“皮蛋”的雷莉顿时缄口。

一次,雷莉在三楼的宿舍走廊向着二楼的宿舍高叫:“侯子!”我说:“什么事皮蛋?”她说:“今天王一平说你的坏话。”我说:“王一平说我什么坏话?”她吞吞吐吐的,我知道她在说谎。王一平听到就对阿青说:“你看雷莉在胡说八道,挑拨离间什么呀?”阿青马上出来制止道:“泪泪。”我们在二楼也高喊:“泪泪!”

有一天,王一平对我说:“侯志锋,你想不想下早班?”我以为他开玩笑,就顺口答了一句:“想啊,谁不想下早班。”他说:“那好,你可以打卡下班。”他招手叫雷莉过来,原来雷莉在那条拉活干完了,阿青就叫王一平找工给雷莉干。每当雷莉和那几位小姑娘没活干的时候,我就得和几位员工提前打卡下班。

工余时候

每当不加班的时候,下午五点半下班,工友们吃过饭,四处鸟兽散,三五一群,或三三两两,很少有人老老实实地待在宿舍里,我们最喜欢的一个项目,爬坡。凤德岭后面有几座土坡,那时,有的坡刚刚植种水果树,不高的水果树苗从土坑里撑出稚嫩的树杆,一株一株在坡上笑语朗朗。从远处看,高坡上还有火烧的痕迹。再往里走,就可以绕到我们厂后面的那一座土坡,高大的土坡被推土机推平了一半,真感叹现代“愚公移山”的神奇。

也许第一次去爬鳳德岭山坡吧,心里格外舒畅。被推平的半座坡的平地上,又重新长出些许新草来,平地的边缘,是低矮的草和树丛。美丽活跃的夏小琴,穿着连衣裙,挽起裙子,像一只蝴蝶在树丛上跃来跳去,比男孩还野。赵列列捡起地上的小沙石子向她砸去,夏小琴停止了跳跃,跑去追赶赵列列,两人绕来绕去,吸引我们开心大笑。

有一次,大概是鬼节前后吧,厂里没生意,放假,来自湖北的何燕对我说:“侯子,我们去捡野果。”我说:“这里有野果吗?”何燕说:“有,山棯。”

我和何燕及几位姑娘小伙们,走进一条土路,直往里走,前面的一座山坡横在尽头,踩了一小段草路,爬上坡顶,我们欢呼雀跃,坡的那边,是茫茫的楼群,四周环望,还是茫茫的楼群。想不到楼海之中还留下一处我们攀爬的山坡,犹处于仙境。

山坡上果然有不少棯子树,棯树丛上挂着零零星星的棯子果,只是当时棯子还不太成熟,很难寻到成熟的棯子果。“侯子,过来。”何燕在那边叫我,我走了过去,何燕把几粒成熟的棯子放在我的掌上:“给你,好吃吧?”我把一粒放进嘴里:“好吃,犹如回到家乡的山坡上采吃山棯果。”何燕满面绚烂。

十八岁的何燕,此时穿一套裙子,长着一副甜美相。她也是一位QC,有时安排在我前面或是后面干活,她喜欢说话,我和她说话时,周围经常响起笑声。她有男朋友,是她老乡,去年从茂名高州一所电子技校分配来的。那时的盈佳电子厂,一般很少对外招男工,厂里的男员工都是从电子学校里直接送来的。何燕的男朋友比何燕小几个月,长着一张娃娃脸。何燕和我们说笑时有人问:“为什么看上那个小娃娃?”何燕笑着回答:“我喜欢他呗。”后来何燕的男友在外面找到了一份工作,自动离开盈佳电子厂,我问何燕他找了什么工?何燕说:“搞设计呗,听说是助理。”我们都羡慕那娃娃脸好命,才几天,听何燕说她男朋友不在那个厂了,又在四处找工,经常来找何燕。当然,她男朋友离开盈佳电子厂,不是现在,那是以后的事了。

上班时新来的男员工问何燕是什么地方的人?何燕说:“俺是湖北的。”我抢着她的话回答:“不是,她和我是一个村庄的。”何燕把头埋在台面上笑,“不是,讨厌。”我给围在我们身边的几位新员工编了一个故事:“小时候我和何燕去河滩捡螺蛳,何燕在鹅卵石上小便不会提裤子,就哭着叫,侯子,过来帮我提裤子。”何燕听到这里,一阵尖叫,人群也就爆发出一阵大笑。

坡上实在没有多少成熟棯子果可捡,我们几人就翻下坡往回走,坡下有一大群人,全部是我们厂的人,看到他们,何燕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侯子,我恨你!”我莫名其妙,何燕急呼呼地走在前面:“回去我一定被男朋友误会了。”我双手抱胸在她后面狠狠地说:“我才不怕别人误会我呢。”

夜晚,万家灯火闪烁,几个人也只能在大街上瞎逛。走进超市,目睹跃在眼前的各种商品,拍着空瘪瘪的口袋,胡乱穿行了一阵,步出商场大门。望着伫立公路边的野泰大酒店,霓虹灯在空中闪烁,似乎呼唤夜晚的诱惑。凭那时的收入,是不敢步入酒店大门的,有时只是几个人看一场电影,或是到龙凤溜冰场大汗淋漓一场,便返回工厂。

每月扣除伙食费后,剩下一两百元的工资,买了一些日用品,如果再挥霍一下,这点可怜血汗钱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不上班的时候,我们一群患难的工友就出去四处找工,谁都希望跳到一个好点的工厂。一天,我和程日洪来到一家电子厂门口,见招工牌上写着招维修工,我们问保安,保安说是修理收录机,招熟手,我们只好打退堂鼓。

我们走过沙岭,走过雁田,从雁田水库顺着东深河而下,来到平湖的一条大街上,走过一家大银行侧边,一位警察大喝“停下!”我们停下,警察看着其中两位小伙戴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帽,对我们很不放心,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说:“找工的?”“有身份证吗?”我们说:“有。”有的递身份证,有的递厂牌,警察说:“有工作了还找什么工?快走快走。”

几个患难的兄弟说说笑笑又到一个地方,见有士兵持枪把守,我们问过路人:“这是什么地方?”回曰:“猪仔湾。”忽然对面走来一位衣着讲究的青年,向我们派发名片,一看,名片上印着“东南亚证件集团”,是专门代办假证的名片。

最记忆犹新的一次,是和夏文青出去游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大概是朝深圳观澜的方向去吧,我们对地方不熟悉,所以不太清楚,感觉走了很远,回来时迷了路,正值中午,又饿又渴,太阳火辣辣的,见路边有种菜养猪的棚子,我们想讨口水喝,顺便问一下路。进了棚,两夫妻正在吃饭,对我们问话置之不理。夏文青见屋角的塑料桶上搁着一只瓢,立即抓瓢往桶里舀水喝,喝了一大口,便吐了出来,夏文青说:“侯子,是潲水,不要喝。”吃饭的女人“扑哧”地笑得喷饭,她笑的时候,我和她搭话,这时她才拿出放在桌下面的白塑料水箱,让我们喝了一顿干净水。

走出那个小屋棚,从夫妇俩的指引下,我们走出这一条小路,爬上了大路口,看到了尘土飞扬的车来车往,才松了一口气。直到下午五点,才回到工厂。

炒鱿鱼的方式

下班时,员工们必须排成两队整齐的队列,男人一排,女人一排,所有的员工都要经过检查。一位女拉长,一位资深的男员工,早已站在车间的门口,对下班员工实行搜身检查。

人事部大姐经常带着几位保安来检查宿舍,保安拿着手电筒,照床底,照床上,照着宿舍的每一个角落,又打开窗户往外照,怕有人把东西扔出窗外。一般他们来检查,我们都走出宿舍门口,站在走廊回避,保安到别的宿舍检查时,我们才走进来。

“这样严啊,下班都对人搜身了,还时时到宿舍检查。”

“小心呐,以前有一个带来一把匕首,检查到了,马上赶出厂。”老员工说道。

“这样的鸟厂,员工都不想做,还怕赶?”“问题是赶你出去了不给钱。”

那时盈佳厂押五十天的工资,每月二十号发,第三月才发第一月的工资。自动离辞的,押你五十天的工资不还,同意辞工走人的,押一个月的工资,违法乱纪走人的,一分钱不还,这叫无薪解雇。一个月旷工累计三次者,也被无薪解雇。

有几位被解雇的愤青,平时下班时都在一起玩。晚上在凤德岭街上逛时,还碰见他们,脸被晒得黑黑的,说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厂,跟我们谈他们今天找工、试工的经历。再几个晚上,出去玩时,看不到他们了,可能是进厂了吧,祝愿他们能找到一个好厂。虽然想辞工,但知道外面工也不那么好找,有时就暂时放下了这种念头。

虽然生意不好,经常放假,但也有愤青和管理闹矛盾,员工被赶出厂的事时有发生。有一位福建籍资深员工,同科文和总管的交情不错,出去逛街时经常和科文在一起。有一天他上班时,一条一寸多长的焊丝掉在地上,总管来检查,叫他把地上的焊丝捡起,他不捡,被总管带到人事部,炒了鱿鱼。人们都闷闷不解,怎么经常和他一起吃饭喝酒的人也被他炒鱿鱼?有人说,那是他和总管在演戏,他请总管吃饭,故意叫总管炒他鱿鱼,如果自动离职,则被押五十天的工资,总管请他走人,只扣一个月工资,他还赚了二十天的工钱。人们笑,也是将信将疑。

有一天,我被安排到三楼帮忙,待我回到二楼坐下时,旁边的员工对我说,你那位好友夏文青被轰走了。我问为什么?他们说他故意把电路板的电线拉断。

此时我还看见科文摊开双手在车间和人们大声说话:“如果想走,就等到发了工资再走啊,用这种方式走,一分钱他也拿不到了。”

我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夏文青,平时他总对我说,他要找一个借口出去,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走到窗户边看厂外,已没有夏文青的身影。

一个夜晚,十一点半临时下班时,科文宣布:谁想下班的现在可以下班,也可以加到十二点半,加到十二点半的,有一个炒粉吃。

和我坐在一起的李广进对我说:“志锋,我们加到十二点半吃炒粉再下班。”

科文宣布完毕带头下班了,夏小琴下班,赵列列下班,我也站起来,被张雪莲和罗鲜爱推搡在她们中间也走了,李广进还坐在那里,大概他非常想吃那盒炒粉。留下来吃炒粉的人不多,男助理拉长被留下来看守继续加班的人。

次日上班,我问李广进:“昨晚有没有炒粉吃。”李广进低头不说话,旁边的人说:“有个鸟粉吃。”

有人找科文理论,科文说:“如果我不那样说,还会有人加班到十二点半吗?”车间又有几声笑声。

加工的订单越来越多,有一种产品,最难装配,长长的线,面壳又不好装,一用力,又怕里面的牙断,又怕面壳变形,装了许久都弄不好一个。那几天,全部的流水线都在加工这种产品,刚来的几个女员工做不过来,她们把半成品抱过来堆放在我跟前,身前和身后堆成一座山,摇摇晃晃的要垮下来。空间那么窄,都不能转身,有人还抱来这里堆,还望着我笑嘻嘻的,看着她笑嘻嘻的脸面,我一生气,大吼:“都放不下了你还堆?”她一慌,把东西抱走,慌张之中两条连线的电路板掉到地上。

科文走了过来:“侯志锋,你为什么把产品扔在地上?”我说:“不是我扔的。”“我叫你捡起来。”他大吼。我也正在气头上,大声地回了他一句:“不是我扔的,我不捡。”

他气呼呼地跑下楼,从人事部拿来一张单:“侯志锋,我罚你一百五十元,签字。”我拒绝签字,从他手中夺过罚款单,撕了两下,摔在地上。

我们在车间吵了起来,越吵越凶,科文暴跳如雷,大嚷:“无薪解雇,无薪解雇。”我说:“你把老板叫下来。”他走了。

没有罚款,也没有解雇,从此,我和科文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霜。我这几天一上班时,他就叫我打卡下班。后来,人事部女文员批评了他,这事才了了。

风花雪月

有的人进厂,不图厂里工资高,待遇好,就怕厂里的姑娘少,这也许是句实话吧!来自江西的李广进,也是从茂名某技校来的,在厂里他的头发最长,个子高,偏瘦,说话油嘴滑舌,他比我先来几个月,他说:“如果进厂没有女人,打死我也不在那个厂做。”

张雪莲和罗鲜爱邀我出去玩,她们说在厂外的路上等我,我冲凉穿好衣服出来,碰到李广进,问他有没有看到张雪莲她们,這坏小子说她俩在那边等我,想不到他故意指了反方向,我越走越远,晚上被罗鲜爱骂了一顿,骂我说话不守信用,李广进哈哈大笑。

李广进看上一个刚来不久的河南妹子,叫李欣。晚上,他叫我和他约李欣出去玩,我开玩笑说你开出什么条件,他说请吃蛋糕和鸡蛋。回来,他叫李欣到隔壁工厂前的花丛里石凳上聊天,李欣不敢去,我就说我们三人一起去坐一会儿呗,聊了几分钟,我就起身溜走了。李欣在后面喊:“你回去了不要乱说啊。”

邱秋玲,来自广西岑溪,有一次和她坐在一起干活,她问我:“程水生和你关系好不好?”我说:“好啊,我们以前一起在茂名接受过电子培训。”她说:“老乡,你最好叫程水生恨我。”

下了班我问李荣东,李荣东也是和我们一起从茂名来的,李荣东说:“水生看上了秋玲,叫月婷帮他做中间人。”月婷是李荣生的女朋友,是我们从茂名一起来的唯一一位女生,她和秋玲经常在一起干活。听了李荣东的话,我才知道了原因。第二天上班还是和邱秋玲在一起,我问秋玲:“给你介绍程水生怎么样?”秋玲说:“都告诉你了,叫程水生恨我。”我说:“为什么啊?”她说:“你以为我多大,我才十六岁啊。”这次到我说话苍白无力了,我说:“十六岁也不小了,都出门打工啦。”十六是花季,但是不是谈恋爱的季节,我不知道。

人,有时候只知道人生,并不一定真正理解什么叫人生。那时,看了报纸上天花乱坠的广告,变卖了家里的东西,来到茂名学电子,几个月的时间,并没有学到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临毕业时每人交了四百元钱入厂介绍费,进了厂才知道,现实和梦想真是相差太大。

从龙凤溜冰场里望着旋转的霓虹灯,听着震耳欲聋的乐曲,观赏在场中疯狂滑来滑去的男女,我又转了出来,走进一个小书店,买了一本价格低廉的书,打转回头,来到路上,看见夏小琴和赵列列站在那里。一看架势就知道,她们俩人是故意在那里堵我的,正想绕过她们,赵列列向我喊:“喂,你有没有礼貌啊?”

我向她们走了过去,看到赵列列用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一只鞋摆在她的脚边,夏小琴在笑。

“我的鞋跟断了,能不能借给我两块钱?”赵列列说。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给她,要走回厂。

“就这样走啦?”夏小琴嗔怒道。

我停了下来。赵列列穿上那只鞋,把我给她的两元钱放在手掌上,我奇怪地望着她,鞋跟断了还能穿?

她把那张钱给我:“我的鞋修好了,钱还给你。还早,陪我们逛一下。”夏小琴脸上露出笑意:“当我们保镖好吗?”

无奈,我只能和她们转回头。来到一个小店前,小店面前摆几张桌子。一张桌子边坐着三个男人,赵列列走向他们身边。赵列列和他们向我和夏小琴招手,我们也走了过去。坐下,那位年长的男子叫来三支瓶装的七喜,打开,插上吸管,摆在我们三人面前。看来他们刚刚在吃,桌上,还摆着一盘西瓜,一盘炒田螺。

赵列列向我和夏小琴介绍说:“这是以前我厂里的同事。”

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出头的样子,一个稍微年长一些,大块头,一米八左右,一只皮包抱在怀中,一言不发。

三人当中,年老的很健谈,说他以前在香港,到东莞和深圳也才几年。最年轻的那位好奇地问:“你们同一个厂为什么穿的厂服不一样?”当时,我和夏小琴、赵列列都穿着厂服,我穿着是灰色的,她们两人的是蓝色的。

我正要回答,夏小琴抢在我面前说:“我们厂的普通员工穿蓝色的,技术人员穿灰色的。”年老的问我:“原来你是技术员,在厂里干得很好吧?”我说:“我不是,干得不好,总管天天骂‘丢你老母。”我对他们解释:“我们厂里的普通员工都是穿灰色工衣,拉长级以上管理人员穿蓝色工衣。”年轻的“哈哈”大笑。

年长的对把皮包搂在怀里的高个子说:“你今晚上怎么不开口说一句话?”他又拉开了腔:“以前我在香港,老板也骂我丢你老母,我就辞职了,不给他干,我生來不是给你骂我老妈的。”

“这是我老爸。”那个年轻的对我说。我摇头说:“看不出来,看不出来。”“那你看我多少岁?”年长的说。我故意说道:“看起来才像三十多。”赵列列说:“不止啊,不止啊。”他们父子俩乐了一阵,做父亲的说道:“我五十多了。”

散后,三人走回厂,路两边的商店、小吃店已关门打烊。

隔两个晚上,我见那个高个子抱着他的皮包站在我们厂门前不远的路边,他向我招手,对我说:“你还认识我吗?”我说:“认识啊,前晚上我们在一起吃呢。”高个子看着手表:“你们那两位拉长出来吗?”我说:“不知道,可能出吧。”他说:“那你先走,我再等等,我再等等。”

一九九八年,手机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如果有手机,他们就能用手机联系了。

我走远了,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这时心里才明白前晚上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巧遇他们,而是我被两位拉长“挟持”陪她们去相亲。

那晚上不知道她俩出来约会不?再过几个晚上,我看见她们三人并排走在路上,夏小琴和赵列列手拉手走在一边,那高个子走在旁边。

再后来,没有看到那高个子来过,可能是谈崩了吧。

十二月,只干了几个月的我自动离职,那早上,我出得很早,但她们比我还早,可能是出来吃早餐,那早上,还有江西的熊爱妃。请她们在早餐店吃早餐后向她们告别,转了两次车风尘仆仆地赴向汕头方向。

我的两位美女拉长,你们可否找到如意郎君?

中部:汕头打工路

杂工兼搬运工

我离开东莞凤岗,奔赴汕头,坐在载客摩托车上经过一个小厂面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老乡。

我在汕头找的第一份工作竟是一家染织厂的杂工。我和老乡校平在内一共是四位杂工,另外两位是安徽人,一位外号叫“胖子”,一位外号“狗司令”。狗司令主要是给老板喂狗,老板养着两笼狗,一共八只,厂里的员工们都背后把老板叫着“大狗司令”,他的狗不像一般的狗自己寻食,比他的小女儿还要娇,买来上好的狗料加工,得人工把狗嘴张开,一勺一勺地把狗食喂到狗的嘴里。所以,狗司令除了喂狗,并没干多少杂活。胖子则和我们很好,狗司令虽然是他老乡,胖子和狗司令的关系并不那么好,一是他看不惯小狗司令给大狗司令当狗奴,二是狗司令借了他两百元钱两个月了没还他。胖子去找湖南的锅炉工诉苦,锅炉工对狗司令说:“胖子会弄鬼会魔咒,你不还钱给他以后你会天灾人祸。”狗司令不信这个说法,胖子就叫他写欠条,他说:“你不是故意要我丢面子吗?我有钱了还你就是。”

说是杂工,其实是兼搬运工,所有的杂活要干,车去拉布回来了叫你卸,车来拉布出厂还得装车。

忘记不了那个细雨蒙蒙的上午,一辆拉煤的大卡车把煤倒在大路边,司机开车走了,老板叫我们用小车去把煤拉回来。厂门口的泥路坑坑洼洼,我们四个杂工和两个锅炉工拉着几辆小拉车,小拉车装满煤,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车轮陷入坑中,推也推不动,我们去拉来土和沙子,先把坑填平,然后才能把煤拉回来。在雨水中拉了一整天,人人都变成了刚从水田中爬上的牛,浑身泥浆精疲力尽。

由于厂里的环境不好,校平生了一身的皮肤病,买来膏药擦总不见好转,只得辞工回家医皮肤。

后来,有一老乡在织布厂当领班,他们厂里的杂工每月六百元,比这里多两百元,我就跳到织布厂去当杂工。

虽然工资多两百,时间很长,工很累,员工们下班了,把布拉来仓库,我得一堆一堆地摆整齐。要出布的时候,主任老陈来称布,我把称好的布一堆一堆地堆好,称完后,干别的杂工,专等车来拉布。车来后,我得把布一条一条举上车去。有的染厂司机来拉布,都是很晚,晚上十一二点才来。我每天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十二点以后车来拉完布才能下班,下班之后冲完凉躺在床上,两只手臂酸辣辣地疼,辗转反侧睡不着。

我在偷闲的时候也去跟厂里的看机工们学习织布机,但小小氨仑丝比蜘蛛丝还细,还要一根一根弹进机孔里。她们平时都很耐心教我,但近视眼的我知道自己不是看织布机的料,后来就停止了学。

干了两个月就到年底了,家里捎话来叫我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但厂里说找人来顶才能回,正好有一个老乡刚出厂,他今年不回去,说想多挣些钱又没事干,说可以去顶我。不到年底放假,我和表哥、另外一个老乡,就提前回家了。

回到家,好像家乡也变成了陌生,一切事物都变得那么遥远,我知道,我的路在前方,那条打工路,我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

过完年,从老家回来,顾不上休息就去了厂里,那位顶替我的老乡才得出来。干了几个月,嫌那个织布厂时间太长、工太累,实在挺不住,就辞工出来了。

出租屋、临时工

广东潮阳市虽然是汕头市管辖的一个县级市,但经济总量占汕头的三分之一多,区号也和汕头有别,潮阳是0661,汕头是0754。2003年潮阳市分为汕头的潮南区和潮阳区,区号也变为0754,那是后话。

两英镇,一个以针织产业为龙头带动染色和服装为一体的新兴工业乡镇,后来荣获“中国针织名镇”的称号。二十世纪末的那几年,两英的织布厂不比如今这样多、这样繁荣,而织布工又是带技术含量的工种,所以都招熟手。每年春节过后,打工人都蜂拥而来,到处找工,每个厂门口和大路边的电线杆和墙壁,大街小巷两边,都张贴满招工广告,而各种广告又是服装厂的广告居多,到处招电平车工,电平车工招的都是女工,所以女人很容易进厂,男人找工都很艰难。

我老乡大多都自己租房子,由于工不稳定,在外的打工人似觅食的小鸟,出租屋就是他们栖息的小窝。那时两英一带的出租屋都是廉价的,一个小单间,几十元到一百多元不等,出租屋大多是老瓦屋,老瓦屋的村落,是汕头的一道风景线。

我从厂里辞工出来的时候,有一位老乡在陈库租有房子,一个月一百元,说他自己担当不起,叫我和他合租,那间房是一个大单间,而且带有卫生间,我就和他合租了。他是一个半生不熟的织布机工,不熟练,工难找,到处找织布工都找不到,我和他住没多久,他厌烦工难找,就回广西老家了。由于是单身汉,我那出租屋又住进了三四个人,大家都成了同苦患难的兄弟。

别的工种难找,而建筑工容易找,一种建筑工名叫“倒板”,就是给刚砌好砖的楼顶架钢筋倒水泥浆盖楼顶。当时,陈库村头和墙老村交界的一棵大榕树下,每天早晨都聚集着一大群男男女女,都是干“倒板”的活,他们坐在这里等工头,工头一来,拖拉机拉着搅浆机“隆隆”地开在前面,人群就蜂拥跟在后面。当时干倒板有一个好处,就是当天能拿钱,盖完楼顶,工头就跟主家马上拿钱,把钱分给大家,钱多分多,钱少分少,都是按多少平方米来计算钱的,有时候干到天黑,有时候干到半天就收工了。我在陈库住了多日,发现有这么一个“倒板”的人群,也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倒板是非常辛苦的工种,一整天都被太阳晒,有的专门给斗车铲碎石,有的拉碎石,有的拉沙子,往搅拌机里倒,加上水泥,水管给搅拌机注水,搅拌机开动,一斗一斗的浆往斗车里倒,把浆车拉到楼下,用缆绳吊到楼顶,楼上的人又把浆倒在楼顶上,马上又把空车放下来。

我干的都是鏟碎石或者是拉碎石的活儿。

一天早上,我们踩着单车去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倒板,翻过龙岭后面,途经一个大水库,水库的水面碧波荡漾,横卧在一处大山湾里,身旁的一位安徽人告诉我,这个水库叫秋风水库,是两英最大的水库。

那一天,太阳特别晒,站在碎石堆边铲碎石,太阳都把碎石晒得滚烫,人们大多都头戴草帽,有的女人还不断地往帽上淋水。

铲碎石得弯着身子双手拿铁铲用力铲,你不用力,就铲不满石头,碎石不满铲,你的几铲都不比别人的一铲。当时有一位老人,六十多岁左右,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不停地往脸上擦汗,一会又直起腰来用手扶着腰,大概是腰给弯疼了,听说是安徽的,铲石头铲得慢,就被那些女人和拉碎石的人大骂,铲碎石都是各自铲满车,铲得快,车还没来,我们就能休息一下,那个老头一下都不能休息,而且铲得有误,在人们的指责声中,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可怜和同情。

有的人都是自己带饭盒,我们没有带饭盒,离租屋近,就回家里吃饭,远,就进饭店。那天我们几个人进了饭店,那个饭店和别的饭店不同,或者看见我们是临时建筑工,不是回头客,多收我们每碗饭一元钱,几个安徽小伙就和饭店的老板吵架,无结果,还是多加了饭钱,别的顾客都是不用加饭钱的。几个安徽人出了饭店的门口,都不满地骂:“狗眼看人低。”返回工地,跟那些躺在树下的女人说起此事,女人对安徽人说:“当然得收你的饭钱,你这么大肚子,一锅头饭都吃不饱。不收饭钱饭店不就亏本了。”人们就笑。

“倒板”的老板越来越需要更多的工人,而我的老乡们都不愿干这种活儿,干建筑的大多是北方人和贵州、江西等地的,因为我的老乡看织布机的人多,而且工资也高,新来的人晚上就偷偷地跑进厂里跟老乡学,学得半生半熟后,就到别处去找织布厂,那时两英、峡山和谷饶一带,织布厂家如雨后春筝似的多了起来。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不方便找织布厂,就仍旧找我的零工。

两英镇的各村各社区都开始用水泥和碎石筑新街道,“倒板”老板的生意很忙,包了人家的楼盖,又包了街道。我又从美林村转古溪乡租房子,因为古溪老乡多,热闹。古溪的那条臭水沟两旁,在开始铺水泥浆了,人们都加班到深夜,这么大的一个地方,不知何日能铺完?搅拌机整日整夜地响。铺村道、街道不能每天拿现金,因为老板要等铺完后结账了,才有钱发给建筑工。我干了两天,都加班到深夜,又不知一天能拿多少钱,而且又不能拿现金,就不干了。后来去跟工头拿钱,工头说去找老板,后来我在一个村子里一座正在“倒板”的新楼前看到老板,老板给我一百元钱。

有人又介绍我去干一种叫“水磨”的建筑工,给人家刚起的楼房地板装修叫“水磨”。我们不会技术活儿,就托地板,就是把人家在墙壁上、天花板上“刮灰”时掉到地板上残留的硬水泥块用铁掀撬松,然后牵来水管把地板冲洗干净,主家点头同意后就可以搞“水磨”装修地板了。搞水磨是在楼房里,不像倒板那样被太阳晒。

租房子在古溪,认识了很多以前没有认识的新老乡,男男女女,他们下了班都来古溪老乡们的租屋玩。有一位罗城县的老乡,在一家拉毛厂,他说他们厂现在招拉毛工,叫我去问。“拉毛”也叫“刷毛”或者叫“磨毛”,就是把布匹放进磨毛机里,机器里有一个大滚筒,滚筒上布满钢针,把布面刷起绒毛,供服装厂做冬天的衣服。磨毛是季节性的,一般的磨毛厂生意都是一两个月,一般都是染织厂或织布厂自己买来磨毛机,单纯性的磨毛厂很少,那位罗城县老乡所在的磨毛厂,就是一家织布厂的附加厂。

我和另外一个老乡跟罗城老乡进了他的那间磨毛厂,进去登记,老板连身份证都不问,只登记名字,干了一个多月,生意淡了,几位老乡又出来。

我又到处去找拉毛工,因为它比干建筑工轻松,不被太阳晒。各处的拉毛厂都是几天生意停下来,有顾客来单了,又开机几天,干拉毛工就是纯粹的零工,而且大多在秋季。

查夜与暂住证

刚来两英,在永丰村的一个大院里和表哥住在一个小单间里,表哥租屋兩旁的房间住着的都是老乡。还没找到工,最怕的是治安查夜,那时一听到查夜,总让人提心吊胆,如果被抓到村公所去,得拿钱去保人出来,没钱,他们不会放人,而把人送到收容所去。表哥已经办了暂住证,我没有办。表哥去染厂上班时就嘱咐我说:“晚上不要回来睡那么早,深夜再回来,永丰这里的治安队一般都是晚上十二点之前来查夜。”

那时染厂烧锅炉,厂房上的大水桶热水满了,像瀑布一样溢出外面,一到晚上,许许多多的男人都争抢在“瀑布”下面洗热水澡,不管是不是这个厂里的员工,附近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去,我的老乡们更是少不了,都在这里洗得畅快淋漓。一个晚上我刚吃完晚饭,正准备去“瀑布”下洗澡,刚要出门,治保会的人来查夜了,想不到他们来得这么早,六七个男人,每人的手里都拿着长长的手电筒,我想溜,来不及了,他们已来到门口。

他站在门口堵住我,别的治安队员去敲隔壁房间的门,那时候,正好刚停电。汕头的古村落,一般都是建起长长圆圆的围墙,围墙开一两个大门。我对面的那个大院门,已有人在那里守着,就是想跑,也跑不出院墙,更何况手电筒光在大院的小巷中到处乱照。

治保主任问我:“有暂住证吗?”我镇定地回答说有。表哥租屋的墙边牵着一条铁线,铁线上挂着表哥的衣服,表哥去厂里上班时我看见他把他的暂住证塞进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我过去一件衣服一件衣服顺序着摸,站在治保主任后面的一个人不耐烦地大声说:“到底有没有啊?”我在一件衣服的胸口袋里摸出了暂住证,治保主任把暂住证放在眼皮下晃了晃几下,然后把证还给我,大概是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暂住证上的相片,两人迟迟疑疑地走了,几束手电筒光又照进别的胡同里摇曳着,不远住传来踢门声和“开门开门”的叫喊声,我把门半掩,站在门口观望,不一会儿,一群人又顺着大院的西门走了出去,到别的村巷查夜去了。

我跌坐在床沿上,不敢去染厂的锅炉房外面洗热水澡了,如果在路上碰见他们麻烦就大了。查夜的人刚走,人们就从各家各户里钻出来,聚在大院的空地上像鸡群一样“叽叽喳喳”,互相打听有没有人被抓走。

第二个晚上表哥转班,表哥说昨晚他们刚来查夜可能今晚不会来了。我和表哥睡得正香,半夜三点多钟,一阵猛烈的踢门声把我们惊醒,表哥拉亮电灯去打开门,几位大汉站在门口:“查暂住证的!”表哥拿出他的暂住证,一位大汉指着我对表哥说:“他呢?有没有办暂住证?”我说:“我刚从东莞过来两天,还没有办。”“有没有身份证?”我从床头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身份证。

治保主任收走我的身份证,并用命令式的口吻对表哥说:“限他两天之内去村公所办理手续。”说完带着那帮人走了。

第二天九点钟,我把钱拿到永丰村公所,只有一个老头在里面,他在擦着桌子,听说我是来办暂住证的,老头说主任还没来上班叫我等一下,我试探着问他:“我只在这里住几天,可以不用办暂住证吧?”老头用夹着潮汕方言的普通话对我说:“你刚来大概还不知道,没有办暂住证的人都要送到潮阳去的。”然后又擦他的桌子。

等到十点钟,主任走了进来,问我:“你是办二百元的暂住证还是办一百五十元的暂住证?”暂住证还有分等级的?我迟疑了一下,主任又说:“二百元的要拿去潮阳公安局统一办,可能要等好多天,一百五十元的我自己马上给你办。”“那就办一百五十元的吧。”我说。

主任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空白的厂牌,把我递给他的相片贴在了厂牌上,写上了我的名字,盖上了永丰村公所的公章,从我手中拿过一百五十元钱,把我的身份证和暂住证递给我,发票也不开。

有一个晚上我和一群老乡在鹤联村远房堂姐夫的屋里玩扑克牌。有人来说保安查夜来了,我们就跑了出去,来到一条小路边的小庙堂里躲避,一张大桌子几乎占满了小庙,桌上垫着一张红布,红布长长的摆到地上,桌上亮着几盏油灯。天气有些冷,也为了不让人看见我们,几个人就蹲到红布下面打盹。半夜,主人来小庙给油灯加油,我们从桌下的红布后钻出头来看个究竟,主人以为是见到鬼了,跑得魂飞魄散。怕他跑去村里叫人,我们又转移到别的地方躲避。

那时两英的皇都大酒店刚开了一个太子音乐城迪吧,大酒店前一个长长的大草坪,一到傍晚,草坪上坐满了人,玩到晚上十点多钟,人们就涌进舞厅里享受震动的音乐尽情地摇摆。我们几位兄弟几乎每晚都去蹦迪,也为了逃避查暂住证,午夜两点夜总会散场后我们才返回租屋睡觉。

有一次半夜刚从皇都大酒店里出来,前脚刚踏进门,查夜的治安后脚就到了,把我们带到陈库村公所。那一年,广州刚刚发生“孙志刚事件”,潮阳市也刚刚分为汕头市的潮南区和潮阳区,收容所已在那时撤销,我们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惧怕。

把我们送到村公所,别人回家去了,只留下主任在后面。主任坐在台桌前,我和陈情坐在长条凳上,看见旁边摆着一叠报纸,我拿起报纸来看,主任拍着台桌:“我是请你们来看报纸的吗?”我把报纸放回原来的位置,不理睬他。他很气愤,站起来踢翻我们的板凳,叫我们进去另一个房间,怒气冲冲地锁上门,回去睡觉了。

这个房间大概就是陈库村公所的“牢房”了,我和陈情在“牢”里睡了几个小时,天刚亮,他就把我们放了出来,但扣押了我的身份证。我的身份证已经过期了两年,老乡们都劝我不要拿钱去换了,叫家里再办一张,如果进厂没身份证可以借老乡的用,要不然就去办一张假身份证,才几十元钱。

我就不在乎那张过期了的身份证,到美林村租了一间每月四十元的老瓦屋。美林的治保会比别处的厉害,听说有人刚来这里租房子,每个夜晚都来查夜几次,我租的那间瓦屋后面有一个窗口,只有一块木板挡着,木板可以移动,一般人不会注意到。我们一到晚上就锁住大门,半夜回来就到后面的窗口移动那块木板钻进屋去睡觉,查夜的人走到门口,见大门锁着,就灰溜溜地走了,听着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我们也忍不住要笑。

在美林村租两个月的房子,尽管治保会经常来查夜,我们都没有被抓过一次。

第一次上劳动局

从上东浦的一家拉毛厂里出来,我碰见一位老乡,他说他住的大院里的房子便宜,按年交錢,每年二百元到三百元。我跟他去看房子,那个大院的房屋很宽,但很老旧,而且没电没水,显得很荒凉,主家都住新房去了,丢下这些破败的老屋没人管。当时周围并没有多少人租房子,我们进去租后,租房子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我挑了一间宽敞的单间,和老乡的房间隔一个单间,但房间里有点暗,原因是窗口被一栋楼房遮住。我们把大院里的垃圾清理干净,去后面的院子跟一位老乡牵来了电,水要到村中的水井和学校的水井去挑。见大院里有了电,另外的几间房都有人租满了,大院里六家人,每家开一点钱,请人来院中打了一口井,用摇水机摇水的那种井,名为井其实是把长钢管一节一节打入地下,直打到有水的地方,上面就安上摇水机。

在外面,家是流动的,人到哪家到哪,我们住的这个大院,房租是按年交的,我的那间房是每年二百元,可能是中国最便宜的房租了。

有一位老乡找到我们,说有一个小厂找人帮忙,叫了五六个老乡去,把货拉出来然后装车。厂子就在我的租屋对面,只隔一个大水塘,可以“隔岸相望”。后来老板对我说愿不愿意到他那个厂去做长期工,我点头同意,下班后就回我的租屋睡。我所住的这个村叫鹤丰村,那间小工厂在鹤星村,老板是鹤星村的村长。

厂房是一间铁皮棚,没有办公室,老板安了张桌子在门边泡功夫茶。几台小冲床,两台最老式的注塑机,两三个简单的开关,半自动机,没有全自动,是老得不能再老的那种。小厂是专门生产一种小拉架,拉书包的小拉架,货是专门供给老板的弟弟,他在深圳的一个厂家做业务。

在这家小厂做了一年多,厂子就倒闭了。工厂占了村中的一条道,后来被拆,当村长的老板也没办法。

我又得重新找工,在路边看到一张招注塑机手的广告,我掏出手机把电话打了过去,他们说还招人。万信牙刷厂在峡山环美路口的一个胡同里,每天上班十二小时,两班人,四班倒,上班六小时下班六小时轮流转。下班时间短,我就不经常回租屋,一位老乡找我,说几个老乡没有地方住,如果我睡厂里就给他们住几天,我把租屋的钥匙交给了他。

在万信牙刷厂,一般人们辞工出去都是拿不到钱的,押的近两个月的钱老板不还你,我辞工的时候跟老板娘讨价还价,最后她还押了我的一半工资。

从万信牙刷厂辞工出来的第二年春节过后,我进了司马甫仙港工业区的森绅旅游用品有限公司当了一名注塑机手。厂里的墙壁上到处贴满罚款广告,有员工被罚款或无薪解雇了就叫该员工签字,把告示贴在墙壁上。有一位丝印工,丝印机出了问题,他动手自己修,把丝印机弄坏了,丝印主管找到老板,老板把他无薪解雇。看着墙壁的告示,弄得人心惶惶。

元旦前一天,我的胃疼得厉害,去药店买了一瓶雷尼替丁,吃后也不见好转,去跟江西籍的主管请假,他不批,说我是假装的找借口过元旦,我又去找当厂里的二老板,他也不批。我整日吐口水,肚子里翻来翻去,我不上班,去门诊看医生。

回来后厂里公布罚我二百元,我不服,找老板辞工,老板说同意你辞工,但押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写书面报告上潮南区劳动局,劳动局一位老同志接待了我,并为我立下了文件,他把电话打了出去,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使他皱眉,从他的表情中我看出情况可能不那么好办。老者把我的文件转到司马甫劳动所,叫我到司马甫劳动所去,并说劳动所在龙腾宾馆旁边,找到了龙腾宾馆就看见劳动所。

我来到司马甫劳动所,上了二楼,里面的人正在打麻将,见我进来后他们才停下打麻将各自散去。

一位女办事员接见了我,我说明了情况,并把潮南区劳动局的文件交给了她,她叫我过一段时间来看情况。

过了一星期,我到司马甫劳动所去,管我所在工厂那个地区的两位办事员是男的,那位年轻的办事员对我说:“劳动局不是专门给别人讨债的,你去跟老板道歉,他给你多少钱你就拿多少。”

我又去森绅旅游用品公司找老板,老板拍着我的肩说:“你的一纸状书不比我的一餐饭管用,我一餐饭就把他们搞定了。”我和老板越谈越僵,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过了几天我又去司马劳动所,那位男办事员对我说了一通所谓“教育”的话,意思是叫我放弃拿公司欠我的工资。

我又重新写了一张报告上潮南区劳动局,这次接待我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前次的那位老者。我把报告递给他,他说讨工资的事你得上劳动所,我对他说你先把我的报告看完好不好,我的事是立了文件的。他看完我的报告,又翻看了档案,对我说:“我看他们劳动所是怎样办事的?”把电话拨到司马甫劳动所,然后对我说:“你明天去司马甫劳动所拿钱。”

第二天下午,我去司马甫劳动所,他们叫我签字拿钱,八百多元的工资,扣了五百元所谓的“培训费”,我欲哭无泪。

在和平

我在汕头,开了多年的注塑机,交了几位好友。而要好的两位,其中一位是赵能,他是广西靖西人,是我进万信牙刷厂学开注塑机时认识的,那时我不太懂注塑机,他听说我是广西人,就过来教我,我很快就学会了注塑机的操作。还有一位是黄好江,是后来去和平时认识的,我们三人每逢节日都去我的租屋聚餐,放假了都一起去风景区玩。尽管后来黄好江去了广州番禺,我来了佛山南海,赵能去了东莞,但我们都还在保持联系。

和平的双凤工业区下面,有一条星光路,是以星光实业公司命名的路,星光有新厂和老厂,新厂建在星光路的最顶端,老厂在星光路的中段。翻过后面就是著名的佛教风景区——宋大峰风景区,在和平所有的工业园区中,就数这一地段最热闹了。

星光的老厂侧对面,有一个无名的塑料厂,老板叫阿顺,我们就叫它阿顺厂。从仙港的森绅旅游用品公司出来,听见和平开注塑机的工价高,我就到和平来找厂,看到阿顺厂招工,就问了进来。老板娘是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刚进来时她问我:“你认不认识其他的注塑机熟手工?帮我叫来一两个。”我想到了赵能,就打电话给他,他说他现在和平一家塑料厂开机,也是刚来,说大厂不好,人们都抢料,他经常没料开机,他说愿意来阿顺厂看一看,当晚他来看的时候,第二天就来这里上班了。

和平的塑料厂,大多都是生产CD、DVD和VCD等的塑料包装盒,好多产品都是出口的。生产这种盒子需要很高的温度,注塑机的每段温度都要调到几百度,上班时要戴手套取产品,不注意时,水口的胶就要烧到手指起水泡,而且手要灵活,要快。阿顺厂没有专业的修模师傅,料又差,买的都是价钱便宜的料,产品的水口处一般都会留下几根毛毛。注塑机上挂一粒磁石,磁石上挂一把剪夹。听到模开的声音,左手马上把注塑机打开,右手飞快地取出产品,拿下剪夹快速地剪完几处水口的毛,把盒子扣好,这是最关键的,如果扣不好盒子就会变形不能用,盒子扣好后,一只一只地摆在桌上用小铁块压住,以防变形,冷却后得把它装进箱中。两三秒钟模就开了,你得在一两秒钟中干完这些工序,一般的人不学一两个班是干不来的。

小厂一般没有QC,都得自己检查自己产品的质量。

进来后知道这个厂子里有几个广西人,他们也是说桂柳话的。我和赵能进来没多久,好江就进来了。

在这里开注塑机很热,夏天,男人大多都脱光衣服,满脸满身的汗,每台机边都立有一台大风扇,但风扇卷出来的风是热的,一边干活,汗还是不停地流。

阿顺厂的老板是租别人的老厂房,“宿舍”就在大院中,十几张床密密地靠拢,周围就是机台,下了班根本睡不着,机器二十四个小时不停地响。只有一间厕所,洗澡也在厕所里,臭烘烘的。

阿顺厂立下一个死条件,要在这里干满一年,不干满一年扣下七百元钱不还。刚进来时不会跟你说,你辞工的时候他才这样说。

有一位十六岁的四川小伙进阿顺厂来学,由于没有看过注塑机,进来一个星期后嫌这里太辛苦,他母亲来接他出去,老板娘不让出,非要叫他开二百元“学费”,他不愿意交,老板娘就叫煮饭的大个子来吓唬,他母亲不情愿地交了“学费”,把他带了出去。

煮饭的是高大的重庆人,听说是当兵回来的,每当有人要辞工闹结工资,老板娘就叫他来吓唬,还有一个“打杂”的重庆人,他们二人是老板的帮凶。

我、赵能和好江,我们在那里干了几个月,也陆续地出来了。

我出来后到宋大峰风景区对面的一家塑料厂做,那个厂是个大厂,厂里有一百多台机器,环境比阿顺厂好多了,况且辞工了也不押工资。

汶川大地震那一年,年底我们辞工,我、四川的洪刚、魏林、卢奇兵和一位广西桂林的老乡,还有十几人是江西、云南的,记不清名字了,我们总共十六人辞工回家。辞工不干活了的那一天,厂长说我们三天就可以结账,等了三天,一群人都等得不耐烦了,第三天傍晚,老板还没发工资,魏林和洪刚带头,我们走进车间把机台关了起来,员工们见我们过去关机,不待我们动手,他们都自动把机台关了。

这事惊动了老板,也惊动了厂长,厂长是四川人,他说老板会结工资的,勒令我们写检讨,但一个人都不写。深夜两点多钟,老板娘才带钱到财务室,怕我们闹事,所有的大小管理,三个厨房工,三个看大门的老头,还有老板的亲戚,他们都在财务室内外守着我们。由于是魏林带头去车间停机,老板娘罚了他三百元。

把行李拿出来后,我们一群人就分手了。不知他们那个晚上有没有找到旅馆,我一个人踩着单车回两英,回到我的出租屋。

下部:借居南海

在宝龙

2011年的秋天,我去广州投奔老乡黄宗宝和吴小弟,我们坐202公交车去南海找老乡玩,看到路边有好多工业区,我后来就到南海找工,在南海里水找的第一家工厂名叫汽车灯饰厂。名为汽车灯饰厂,他们生产的产品是不是和灯饰有关,我不得而知。我们开注塑机生产出来的产品我也不知道是作何用途,以前虽然开注塑机,但从没开过这么大的注塑机,灯饰厂的一个模具就比床板大,机台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每天看到换模师傅在车间里換模都汗流浃背。

注塑产品也有好多种,都是大产品,每台机都三个人开,主机手从机里把产品取出,都是打开机器门整个人走进门里才能取,吓得人胆战心惊,万一机器有故障,站在门里的人一定被压得粉身碎骨。我和另外一个人用钢锯片磨成的刀片在产品上刮披峰、打包装,有的刀片刮不掉的点还用砂纸细心打磨,又不得粗心大意,怕把产品磨花。

每天上班汗水从额头流下如雨,但这个厂子工资很低,比我在汕头那些注塑厂的工资还低,上班也是十二个小时,两班倒。

我跟经理说:“我不想在这里干了,这厂里的活我吃不消。”经理深思了一下:“我以为上了年纪的人在这里干得下,原来你也不想干,刚出门找工的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说:“真的对不起。”

经理说:“你才干几天,刚进厂时也跟你说过,如果干几天不干的只结一半工资。”

我说:“一半就一半吧!”

我在路口看到張贴的一张招工广告:宝龙塑料公司招收吹瓶机工。地址是里水大道地方税务局路口直进五百米月池工业区宝龙大厦。

来到宝龙塑料公司,一个烫卷发的女人坐在门口招工,我说来应聘吹瓶机工,烫卷发的女人叫我填表,交相片办厂牌,最后她说:“今天是28号,你干脆1号再来上班,你来上班时到办公室找我拿厂牌和工衣。如果我不在,你跟别的文员拿,到时候会安排你。”

我的心里喜滋滋的,自认为自己找了一份轻松的活儿,我以前在汕头看过几天吹瓶机,那是注塑机没工的时候主管叫我去看的。那台专门为制药厂生产一种小瓶子,只比一个食指大,而且那台注塑机只是单管,慢慢下,每天坐在机台前闲得要打瞌睡。

但我进宝龙公司车间上班,一看就傻眼了,宝龙公司是为广州宝洁和其他公司生产洗洁精和洗发水包装盒。一台机四管齐下,机台前摆着一只大铁皮筐,只一瞬间,产品“咚咚咚”地往铁筐里掉满。每只产品都布满披峰,看机人手中拿着锋利的刀片,一转手就把盒上的披峰刮好,然后放进编织袋,快得要命。干这种活儿也非要手快身快不可,要不然铁筐里的产品堆死你。

刚进来的人,主要是学如何刮披峰,不学一个星期以上你是单独干不来的。主管叫我跟一位叫卢彩芳的姑娘学,卢彩芳是广西贵港人,相貌跟刘亦菲一模一样,是我们宝龙公司公认的美人。

我和彩芳一上班,她带我到停车的地方找拉车。一辆小拉车,是专门拉装好在编织袋里的产品到仓库给别人贴商标打包装。一辆大拉车,是装从产品上削下的披峰、料头和废品,下班后,就把它拉到废料房。找来拉车后就去找装产品的编织袋,什么样的产品装什么样规格的编织袋,不能搞混。一楼的编织袋被人抢光了,彩芳带我上二楼,进了一个装满编织袋的房间,取下几捆编织袋,叫我扔在楼下的拉车上。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下班的人把机台前面清理干净,然后接班。

第一天下班后,彩芳去跟主管拿来钢锯片,去找跟班帮我磨刀片。刀片磨好后,彩芳找来几张纸皮,贴在刀柄的里面,外面再绕几层布,然后再用胶带缠粘。她手把手教我,说刀柄不要制得过硬,硬了刮手,也不要制得太软,太软了削起来没有力。

刚干两天,两只手腕火辣辣地疼,我一摸,两只手腕肿了,晚上睡觉都睡不着。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干了,彩芳对我说:“大哥,这里的工价比别的工厂高,刚干是不习惯,过了一段就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看着彩芳和那些动作飞快的姑娘,我心中暗暗钦佩。

宝龙公司对质量要求很严,因此容不得半点马虎。动作飞快完成削披峰和把产品放进编织袋时,一定注意产品上面有没有小破洞。每一台机的产品都有一位女人贴商标,她们负责检查,如果产品上有一个破洞罚款十元,二个破洞罚款二十元,依此类推。有一个患青光眼整日见风就流泪的中年男子来这里干不到半个月,被罚款九百多元。后来我到注塑部,一位开机的湖南小伙跟我谈起吹瓶部那位被罚九百多元患眼疾的男工,湖南小伙说,那位贴标的女人故意整他的,他看的产品破洞多,女人嫌麻烦,凡是别的机台有破洞的产品,女人都把帽子扣在他头上,他成了替罪羊,后来没领工资就走了。

我看吹瓶机一个多月后,彩芳介绍,人事部那位招工烫卷发的女人推荐我到注塑部去当跟班。

当保安

年关在即,宝龙公司的员工谈论得最多的是车票,说票订好了没有,到什么地方多少钱?打工仔打工妹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放假了,渴望长上过年的翅膀,各奔东西。

卢彩芳辞工回家结婚,她对我说:“大哥,我辞工了。你在里水过年吗?”我说:“我刚来南海,今年不回去。在租屋里过一个人的年。”她说:“祝过年快乐,我走了。大哥一个人在外多多保重。”挥手向我告别。

放年假了,我把租屋打扫一遍,这是个小单间,如果把所有的衣物都挂在屋里,房间里没有一处空余。我望着天花板,决定把衣物挂在顶空。我去买来一条铁线,两根大钢钉,架起那把放置门后背松松垮垮的竹梯,我站在竹梯顶,手里拿着铁锤,用力地把钢钉钉进墙壁里。“叭”的一声,踩在竹梯上面的横杠断了,我摔了下来,膝盖一侧撞到了铁床架上,我几乎晕了过去,我试着站起来却没能站起,摸着我的左脚没有知觉,以为脚断了,心里一阵惊慌,过了好久,才感觉辣辣地疼痛,我再检查一遍,确定没有断,只是被摔伤了。

我强忍住疼痛,几乎是蹲着爬去我租屋巷口隔壁的药店买了几块跌打膏,一瓶跌打药水。那一段,我上厕所都艰难,只有右脚蹲着,左脚疼痛得不能收缩,只好伸直,虽然卫生间在房间里。那个春天很寒冷,阴雨绵绵,我坐在电脑前上网,和文学QQ群的文友们聊天,才发觉自己电脑方面什么都不会,以前写一篇文章,要发网上和博客,还从头另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不会复制和粘贴,文友们惊讶地问,那你如何修改文章?

就在这样寒冷的阴雨天里,她们教我如何复制和粘贴,有一炉火驻在我的心中,暖暖的。

开工了,我给主管打了电话说我的脚被摔伤,主管说,那就算是辞工吧!宝龙公司不管是谁辞工,工资不马上结给你。而是打到你的银行卡上,而且是发工资的那天才打,第三月发第一月的工资,几个月过去,我银行卡才收完宝龙公司发的工资。

我以前去过石荣路拔火罐,我的脚被摔伤可不可以拔火罐把淤血放出?防止以后风湿。我去到石荣店,女医师在我膝盖周围被撞伤的地方扎火针,然后拔火罐,只过几天,我的脚出奇地转好,走路不再疼痛。过了这么久,不管是刮风下雨天,旧伤从没复发过一次。

过年开工两个月过去了,我得去找工,找重活又怕我那受过伤的腿承受不了,决定找轻松一点的活。什么活比较轻松点,没有文凭的我想到了做保安工作,决定出门去找保安。

我坐车去桂城,在海三路一个小区前,看到了一张招保安的启事牌,我按招工上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传来一个女音,我说我是来应聘保安的。她说你到建安物业公司来应聘,我问公司在什么地方?她说在亲源路。我问那些摩托车司机,一个个都摇头:“不知道。”

我重新返回里水,在我的租屋里上网查看亲源路在什么地方?百度显示,亲源路在南庄,在一个大工业园里。

第二天我坐车到南庄,在工业园找到了亲源路,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建安物业公司。我开了五元钱给摩的,他载着我找了大半天也找不到。我再一次打了电话过去说找不到亲源路,那女的说:“亲仁路,亲人的亲仁义的仁,公司在佛山中医院对面广东六建大院内。”原来搞错了,我又重新坐车返佛山,找到了佛山中医院,看到了对面大楼的门牌:广东六建。

我进了大院问门卫室的保安,说招工处在什么地方?

保安指着左边有铁扶梯的一座老楼:“在那里拐弯上去,二楼。”

我上到二楼人事处,说着错把亲仁路当亲源路,找到南庄去了,好辛苦。两位女人事哈哈大笑。

我看到还有两个人来报名,我们填好表后,人事经理叫文员带我们去医院检查,拿健康检查报告。女文员戴着一副口罩,把我们带到了医院,我们交了几十元钱做完检查,女文员叫我们下午自己来医院拿报告单回公司交给她,然后走了。下午,我从医院拿医检报告交给建安物业公司,女人事经理叫我明天把行李带过来。

第二天,我把行李带到公司人事部,她们叫我开98元买了一套保安夏装,一条领带,然后给我一张纸,纸上用笔画着标志,如何坐公交到桂城海三路翠逸园。

我又背着行李出来,在中医院公交牌坊坐上208路车到桂城南海大道,再在南海大道转车到海三路翠逸园,在翠逸园当了一名保安。

翠逸园小区很大,分为东区、中区和西区,车辆每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地进出,特别是上下班时间,车阵似长龙。翠逸园临时车位是要收费的,每天天未亮,队长都抄下停在临时车位的车号,把本子交給我们。在大门关卡把车放进出的我们,这时得绷紧脑神经,把眼睛擦亮,早上车多,得在如蚁群一样开出大门的车中找那些停临时车位的车号收费。

临时车位并不多,大多是固定车位,这是最使人头疼的地方。车一进门后急驶,我们保安员得匆匆地踩上单车急奔而去,怕有一些车乱停在别人的车位,车主回来没地方停车就惨了。有些司机经常跟我们玩这种躲猫猫游戏,把车停在别人的车位,上楼去不见踪影。

不管太阳晒或者刮风下雨,我们保安员都得不停地奔波。翠逸园小区的岗亭小,容纳不下两个人,每当下雨的时候,我们用伞撑着遮挡门外,雨常常飘进来,把衣服湿淋。

每个保安员的脸面都被太阳晒得红黑发亮。

同事小简回家结婚,我顶替小简的位置,安装电灯,监控维修,巡逻等的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了。

有人开门时错用了钥匙,把钥匙断在锁孔里是常有的事。我得用一根小小的铁丝把断在锁孔里的断匙勾出。有一次深夜两点,一位小姐回来,又把钥匙断在楼门的锁孔里,我平时都能轻易地从锁孔里把断匙掏出来,但这次掏了两个小时都弄不出,那个姑娘急得哭了起来,我看到六楼一间的灯在此时亮了,我按了602的门铃,602的主人下楼来打开楼门,姑娘才破涕为笑。

我有时下班洗完澡准备出去玩时,又接到同事们的电话,监控或电脑出了故障,视频看不见。去到半路的我又重新掉转回头,修好监控后才出去。

海三路的车辆很多,而有很多人都要过马路,我上班时和老陈经常护送那些老人过马路。有一次,一位佝着背的老人出了大门,要过马路,此时天上飘起了毛毛雨,老人没带伞,我撑伞把她送过马路对面的海三小学门前,把伞交给了她,叮嘱她回来时再把伞还我。她走了好远,还不断地回头对我张望,对我挥手。

第三人民医院

在桂城住了一段时间,我决定返里水,因为我的租屋在里水,我所住的渡头路巷子口是大路,231公交车每几分钟就有一趟到广州流花车站,这里去广州很方便。我所居住的渡头路,旁边有一条郁水河,它是里水的母亲河,现在郁水河岸边建成公园式的河堤,风景优美,是公民休闲和散步最好的去处,里水,号称“梦里水乡”。

我要去和桂工业园当保安,去里水医院(南海第三人民医院),做健康检查。到医院门口,见大门边立着一张招工广告,上面写招保安数名。我心生念想,不如在医院当保安,这里离租屋近,踩自行车只不过几分钟时间,我可以住我的租屋,有时间可以码一点字。而去和桂园做保安,则坐公交车,来回每天都要付几块钱公交车费。

我问大门前的保安:“你们这里招保安是吗?”

这是位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听说有人来应聘,马上用对讲机呼来他们的队长,队长来了,是一位胖子,自我介绍说是湖北恩施人,他问了我一些情况,便叫我下午七点之前来上班。第三人民医院上班两班制,白班是早上七点至下午七点,夜班是下午七点至早上七点。但员工没有倒班,上白班一直是白班,夜班一直是夜班。只有两个班长倒班,他们半月倒一次。

里水医院有两个医院,一个南院,一个北院。北院在里水,南院在和顺,因为以前和顺是一个镇,后来和里水合并。

我晚上六点多来到医院,在保安室,队长叫那位辞工的保安员拿服装给我,两件夏装还缺了几颗扣子,当班的班长叫我回家之后自己钉上,两件裤子,还少了一件。队长叫我换上辞工那人给的服装上班,写一张条子给他明天到总部在狮山的保洁物业公司拿钱。

上了一天夜班,班长叫我先上几天白班熟悉各岗位的事务后再上夜班。

第三人民医院有五个岗位,一岗在左边路的行政综合大楼门前,二岗在右边路的住院大楼门前,三岗在停车场,四岗在三楼的产科,五岗是流动岗。

一岗和二岗每天上下班时间一小时之内要站岗,对医院的那些主要领导进入大门要敬礼。准备上班时间,队长或班长此时会站在新来的保安身边说哪一位是院长,哪一位又是某某副院长,里水医院的副院长有五位之多。队友也会悄悄地跟我说,物业公司也每天来检查,哪一位是某某经理哪一位是主管和某文员,也要敬礼。

有一天我站在岗位上敬礼,由于刚来,上班时人员进入医院众多,我在众多的人群中又不易辨别谁是领导,因此对熟悉人的面孔也敬礼。队长看见了说:“你对那些人敬礼干吗?吃饱了没地方撑?”

流动岗是给医院分派邮局送来的信件和报纸,还有其他快递公司送来的快递。再就是给住院部各科室病房送氧气和安装氧气瓶,每个部门的氧气差不多完了的时候,都打电话到住院部大楼门前保安室,然后二岗的保安员再用对讲机通知一岗或流动岗,某科室某病房需要多少瓶氧气。夜班没有流动岗,送氧气安装氧气瓶的任务就落在一岗的身上。而且每小时必须到医院各楼层各点视察情况,有什么异样要提醒各医务人员。有几十个点,必须要签到,每签到一次必须用对讲机报告,坐在监控室的保安要在本子上记录,时间和所到的点要一至,而且要看视频是否真的到那些点。

上白班,还要注意医托,南海第三人民医院有很多医托,由于医院费用昂贵,给医托可乘之机,他们经常在医院门口或到院里拉看病的病人到那些小诊所收红利。要长上一双慧眼,注意到哪些人是医托,把他们赶走。

我上了几天白班,队长叫我上夜班,其实上夜班的每天都不止十二小时。里水医院的保安每天下午四点必须到综合大楼的操场上训练,保安部的管理有拍医院领导马屁的爱好,一直训练到医院领导下班,每位领导下班时,保安们整整齐齐的队伍向领导们敬礼,立正,又敬礼。队长又弯着腰小跑上前帮领导们提公文包和礼物,送他们上车,一副哈巴狗样儿,领导笑眯眯的,不久队长就升为主管,这只是一个称呼,其实他还是干队长的活。医院的医生都开名车上班,他们的收入是如何之高可想而知了。我们保安室里,堆满了客户送给领导和医生们的各种礼品,他们下班的时候得叫他们拿走。送礼如此之多,暗中送钱也就可想而知了。

训练完后,上夜班的保安们又去换白班的保安们吃饭,等他们吃完饭后回来,我们又差不多到上班的时间了,而且有时下班后集中在操场上等队长或从物业公司赶来的主管训话,又是拖拉一个小时后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下班,累得有时候倒在床上澡也不顾得洗,呼呼大睡,连吃中午饭也起不来。上夜班名誉上是上十二个钟,其实耗时十六七小时。而且在第三人民医院,干十二小时的工比其他地方八小时的工资还低,也就是二千多元,还要自己吃,医院有饭堂,但是要饭菜票,卖得比外面的贵,保安们一般都到外面吃,饭堂只有一些医务人员吃。

上夜班时轮到我在一岗,当我还在楼上检查签到时,对讲机又响了,说是某科室某病房氧气又完了,有时几个科室一齐来电话,有的科室一换就换五六瓶。我又得急匆匆地下楼,到一楼太平间对面的氧气房用专门拉氧气的车拉氧气。氧气房里停满氧气瓶,得轻快小心地把氧气瓶从里面旋出来,放上氧气车,然后再把氧气车锁上铁链,以防万一氧气瓶从车上摔下,每辆车只能装一瓶氧气。左手前推一车,右手后拉一车,把氧气瓶拉进电梯,拉到各科室的氧气房和病人的病床头换氧。用工具把沒有气了的氧气瓶扭下,换上拉来的氧气瓶,要准确无误,看气表和气口是否平行垂直,是否旋紧,是否开气和关闭,哪一组是备用,哪一组正在工作中,要挂好牌,找主管护士签名。然后又把空氧气瓶拉回氧气房排好,每晚都累得满头大汗,一个班换几十瓶氧气是常有的事。

轮到去车场的岗位,这也是小麻烦的岗位。医院公共停车场里面还有一个停车场,是专供医院工作人员停车,他们都有车卡,把车开进停车场里面的那道关卡,他们都自己刷卡进去,一般客人的车都是进不了的,只能停在公共停车场。停车位停满后,把满位牌放在门口,这时有医院的医师把车开进来,你得让他进来,后面客人的车一辆一辆地跟着进来,我们得把他们拦住,客人就跟我们吵:“为何让前面的进去,不让我们进去?”保安说:“没位了。”“没位了他为什么能进去?”这时我们得耐心向客人解释:“最里面是医院职工停车场,他们有自己的卡刷进去。你们进不了的。”客人不信,非要开车跟着进去,看停车场没车位了,开到里面那道门没卡刷进不去,只得退车,道路又不宽,不能转车只能退,我们跑去指挥他把车退出来,外面的车又开进来,一辆堵着一辆,一辆辆不但不往后退,还不停地鸣喇叭。

有车开出去,有空车位的时候,我们得把门口的满位牌拿走,刚移走满位牌,一辆车跟一辆开进来,又重演着繁复的故事。

二岗在住院部大楼的大门,上夜班相对轻松一些,只是在这里提起精神听医院各部门有什么情况通知,下班之前要打扫广场至大院门口的走廊,用拖把拖石阶,然后用桶到对面路的行政大楼侧的水龙头接水,一桶水一桶水地把石阶和走廊冲干净,然后再用拖把拖干,把拖把洗干净后放好,就去查内外的玻璃窗,做好交接班的准备。医院的护工们下班了,上夜班的护工不多,不够用,每当夜晚有重伤病人去拍胸片检查,急诊室的护士一个人推不动,都打电话叫我们去帮忙。有一晚一人发生车祸,急诊室又打电话叫保安去帮忙,我报告班长,班长叫我去。伤的是位粗壮的小伙子,昏迷不醒,遍体鳞伤,由于是热天,把他身上的血衣全部脱了去,祼体躺在可移动的病床上,满身的肉坨,身体上的各器官在房间里的灯光下暴露无遗。我真佩服女护士的胆量,她在科室里和我,还有一位护工,不断地转着移动床,后来医生过来帮忙,四个人把伤员抬到透视床架上,女护士一双贼亮的眼睛,永远戴着口罩,她看着男伤员,听见她咽下一口口水的声音。伤员不久后苏醒过来,在旁边的两位警察跑过来用话筒对着病人的嘴巴问话,有一人在本子上登记,然后匆匆忙忙地走了。在科室里拍完片做完B超,我和护士又把病人推回急诊科,把床位摆正后,护士叫我回来,她一个人又忙来忙去。

四岗在三楼的产科,比较轻松,但人群熙熙攘攘,两头都有通道,得绷紧神经,要防人把产妇的小孩偷走或者是产妇私自抱着小孩逃走。产科的三楼还有检验科,验血和验尿验大便都在这里,我们得维护病人或者他们的家属在机上刷卡打印检查结果样单,还得四处观察动态,以防不测。

在这里上班时间长工资低,因为是物业公司承包的,物业公司都咬去保安的好多工资和节日加班费,所以保安们经常有人辞工,辞工一个月以上才能走人,要是招不到新保安,他们还不让你走,有的辞工了两三个月还不能走,招工广告立在两边路的大楼门前,但人们都知道这里的情况,很少有人来问工。

物流园的同事们

我从第三人民医院出来后,又在网上找保安,当然是找里水一带的,离我的租屋近。看了几个工厂的招工,都是十二小时,没兴趣。看到了广禾物流园招保安,八小时工作制,联系人是蔡经理。我把电话打了过去,蔡经理问:“你以前当过保安没有?”我说:“当过。广禾物流园在什么地方?”“在白岗,里水天桥佛山一环旁边,广和大桥方向。”

以前坐202公交车从石井到南海经过那一段路,还有点印象,我推出自行车,这部自行车是我刚来里水租房子时买的,后来买了电动车,还舍不得把它扔掉。出去找工作,我是不敢骑电动车去的,找工作这里弯那里拐,在工业园区看工厂门前的招工广告,而且我对路并不那么熟悉,害怕到半路车子没电就麻烦了。

去到里水天桥佛山一环边,问了几个路人,好久才找到广禾物流园,广禾物流园好大,一期售罄,二期还没装修好客户也已经预订完。我到南门收费亭问保安,保安说:“你是不是在网上看到招工的。”我说:“是的。”他笑了:“你到办公室报名,从广场上一直走下去,走到最后一栋楼,门口写着:广禾物流园招商部,那里就是办公室了。”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把自行车放在亭门前,走路过去,他又向我喊:“你骑车过去,蛮远的。”

我骑车到了招商部,心里暗暗惊叹,这广禾物流园真是大,园里有大酒店,超市和饭店也比比皆是,进了办公室才知道这是广东省物流行业协会副会长单位。

我在一楼的办公室等了一会儿,蔡经理从楼上下来了,他问了我一些情况,然后叫我去医院做健康检查,办好后马上来上班。以前我未进里水医院当保安时曾经去做过健康检查,后来进里水医院他们没要:“在医院里要什么健康证,天天同病人死人打交道。”我说我有健康检查报告,蔡经理很高兴,叫我明天马上来上班。

我刚来广禾物流园上班,陈经理安排我到一班,陈经理其实是一个老电工,戴一副比瓶底还厚的老花眼镜,他是物流园所在地的本村人,对老板忠心效劳,很得老板的器重,所以委给他一个经理的头衔。另一个电工叫阿文,湖南人,四十多岁,老板也委以经理的头衔,他是专门管我们保安和收费的事,他白天当电工,晚上有时候还起来坐三轮巡逻车在物流园内检查,他老婆以前当过收费员,但嫌三班倒辛苦,不干了,辞了职专门在单人宿舍里伺候老公。一班长叫阿波,是本地人,也和我一样戴一副眼镜。他叫我到南门上班,岗亭收费站有两个保安,一个女收费员。一位保安负责刷卡放车进园,另一位保安负责维护秩序,女收费员负责收费放车出园。

南门收费亭进出的车比北门多两三倍,车子进进出出,在读卡器上刷卡,门杆自动升起,车过去后,门杆自动下降,每当中午时刻,好多车,比蚂蚁队伍密集,我上班时一手刷卡给司机发卡,另一手阻止后面的车辆,怕不拿卡溜进园内。广禾物流园也是刚实行在大门刷卡的,以前他们在停车场门口直接收费,现在是大门刷卡,很多司机都不愿意刷,和我们保安吵架,但最后还是得刷了。有一部四川的车长17.5米的,是广达物流的车,车主两夫妻不满广禾物流园的老板收费,把车开到要出我们南门的大门,把出口堵死,里面的车和外面的车堵做一团,出也出不了,进又进不去,我们保安和车主吵架,女车主说:“叫你们老板出来讨个说法,我们广达物流租了他的门面,他为什么还收我们的费?”后来物流园的管理和广达物流的管理来调解,两夫妻才把车退回,从北门出去。

车辆的长度不一样,所刷的卡也不一样,16米以上的车刷四类卡,13米至16米的车刷三类卡,9.6米至13米的车刷二类卡,9.6米以下的车刷一类卡,小车或不足3.5米的刷白卡。还有泥头车,虽然短,专门拉泥,它不是为物流拉货的,也刷四类卡,把它当最长的车看待。还有很多车是交月租或年租的,不用在收费亭交费。四类卡收四十元,三类收三十元,二类收二十元,一类收拾元,白卡不收费。车计时满两小时就当作一天收费,二十四小时超过就当作两天收费。南门和北门两个收费亭,二十四小时收的临时车费都有数千元,月租和年租车还不计在内,收费非常可观,老板承诺把停车费的百分之十用作我们保安员和收费员的停车费补助,每季度发一次,因此我们每人每季度又有了一千多元的收入。

南门收费亭每天都好多灰尘,因为“回味鸡”饭店门口停车的场地有一半没有铺水泥,车来车往,尘土飞扬,南门收费亭离它不远,车轮都把尘土刮到我们收费亭的路面,我们每天上班都去厕所打来几桶水,倒在路面上,过不了多久,车辆过来过去,路面又干了,灰尘又重新漫起,女收费员干脆戴起口罩。保安员们戏称,在南门收费亭,每人每天起码呼吸几两灰尘。

和我同在南门收费亭的保安叫李作为,是一位湖南小伙,他喜欢说话,而且说的几乎是谎话,嘴巴唠叨,像个女人一样。他说他老婆另嫁别人了,没良心,又说他老婆喜欢吃零食,买给小孩的零食都给他老婆偷吃了,每当他说到这里,我和收费员韦春叶都掩着嘴巴“啧啧”地笑。他爱好买六合彩,每个月把钱寄回家后留下几百元零用钱,都用来买码,都输光了,每当上夜班,他没钱买夜宵,我还以为他没吃夜宵的习惯,我和韦春叶买零食,他比我们吃得还快。上夜班他经常上二楼的食堂,偷吃煮饭阿姨留在食堂的甘蔗和水果,有人漏出去,每当下班去吃饭的时候,我都看到煮饭阿姨指着他骂。我和他轮流刷卡,我刷他维护秩序,他刷我维护秩序。吃饭时间我们三人轮流着去。班长阿波有时过来,我和韦春叶先去吃,我和韦春叶回来后,他和阿波才去吃。

收费员韦春叶是广西黎塘人,身材好,脸面好看,我们物流园有几个保安小伙追求她,她不答应,这是下了班李作为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消息,就是和我们共一个班的,就有三个小伙喜欢她,我们班长阿波,北门收费亭的李斌,还有二岗的阿孟,恋她最厉害的是阿孟,韦春叶婉拒他后,他就跟物流園里的一个酒店桑拿部的一位小姐交了朋友,听说那位小姐也是对阿孟爱理不爱理的样子。韦春叶是个美人儿,冬天的时候也喜欢美,上夜班的时候她穿得很少,一只小小的暖水袋摆放在她的双膝上,忙里偷闲中把双手插进暖手袋一下,又伸手去拿窗外司机伸进来的卡,刷卡收费。上班时刚洗的头发还没干,喜欢开着窗子让风吹进来,把头发扬在窗口上随风飘扬,冷风吹进来我们保安都觉得有些冷。一到凌晨她的身子就承受不了,再加上打瞌睡,刚刷完卡就蹲下用衣服包住头,冷得直哆嗦,车来后她又站起来刷卡收费,车过后她又蹲到桌下,我们脱下多功能保暖衣叫她穿,她又不肯穿,第二天就感冒了,又得请假。

班里在三岗值班的是一个四川老头,个子高大,板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六十岁的样儿,叫老姜,他说他以前开公交车,说他有退休金,说退休金太少不够用才来打工,性格和他的姓一样。不管有什么事老板和管理在场他最积极,都抢着做,但他是一个抠门的人,喜欢喝酒,但又舍不得买,下晚班后总叫别人请他。他又是一个专抓别人小辫子的人,抓到了又大声嚷嚷,生怕全世界听不到,专抓别人的错误弥补自己年老的不足,动不动就报告队长,因此队长也很不喜欢他。如果换他到崗亭刷卡,他又耐不住,扔给同伴刷,自己假装去找一把扫帚,这里扫那里扫,本来是清洁工做的事,他都抢去做了,而且喜欢早上九点多至十点老板从广州开车进物流园上班的那段时间做,老板开车走后,他就扔下帚把坐下休息了,一个班不再刷卡,所以一班长阿波都不安排他在岗亭刷卡,安排他到三岗走走玩玩。

流动岗是老邹值班,老邹是广西贺州人,他和班长阿波负责园区内的秩序和巡逻。一年四季都不戴一顶帽子,脸被晒得比非洲人还黑,走路风风火火,但做事还沉得住气,穿起衣服看像是瘦子,但在宿舍里他脱下衣服洗澡,看起来也不那么瘦。

三班有一个叫连吉的人,贵州人,人矮小,但为人强悍。他接我们的班,专门抓李作为和老姜的小辫子,有什么事搞不好直到搞好为止才能下班。他很不喜欢李作为好吃懒做,二楼食堂的饮水机用水,都是我们保安搬上去的,李作为一般不搬,每当连吉扛水上楼安装时,李作为去打开水喝,连吉都用手指着他骂,李作为都不出声。

他和老姜为什么过不去,我从人们的口中得知,连吉刚进来当保安的时候,他的性格古怪,和老姜不和,每当连吉坐在什么地方刚起来,别人要去坐的时候,老姜过去把那人拉起来说:“不要坐,他有皮肤病。”别人大惊失色。连吉有皮肤病的事在我们物流园传开了,别人都不愿意和连吉住在一起。经理要炒连吉,连吉央求经理说:“他们是陷害我的,我没有皮肤病,你不要炒我,我不住宿舍,到外面去租房子。”后来人人都知道连吉的皮肤病是被冤枉的。

我们宿舍楼在北门,北门的对面马路是海元物流园和福田汽车厂,福田汽车厂专门生产大型客车,李作为说那边汽车焊工工资很高,他想去当学徒,我说:“你就去呗。”

而我所上班的南门,对面马路的圣诚物流园正在建设当中,看到工地上尘土满天弥漫象沙尘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后来我辞工,原因是要去参加几天某杂志社在西安举行的通讯员培训班和国务院农民工社会融合工作座谈会。回来后,我进了维也纳酒店当了保安,后来又转到广禾物流园对面的圣诚物流园,我到圣诚物流园,李作为和连吉来找过我玩,知道班长阿波也走了,阿孟也走了,收费员韦春叶那时候和我一起辞职的。连吉说他辞工,准备去别的地方,后来我问李作为,李作为说他刚走几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2015年春节前,李作为去了上海,给我打来电话:“来这边做吧兄弟,这边的工资高。”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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