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按摩师 敲响家门
2019-07-01涂雨清
涂雨清
走进当天第二位要服务顾客的家门,章露照例套上鞋套和口罩。礼貌寒暄之后,她去卧室铺上床单,准备好家伙,在顾客洗澡的间隙,拿起手机无聊地等待着。
“啊”,浴室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一长一短。超过两百平方米的复式别墅里,这几声尖叫显得突兀和凄厉。
章露冲到浴室门外,“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开个嗓子。”女士穿着浴袍走出门外,径直去往卧室,脱了浴袍,穿上章露准备好的一次性内裤,趴在柔软的双人床上,闭目养神。听到尖叫女士平稳的呼吸声,章露把问题咽了回去,没再追问那几声尖叫的来源。
章露是个上门按摩师,2014年按摩这一行出现“互联网+”,开始时兴上门服务,按摩师成了自由职业者,想工作的时候打开App上自己的时间表接受预约,不想工作的时候就关掉。章露就在那个时候离开了一直工作着的会所,成为了一名自由按摩师。
对顾客来说,当按摩的地点从门店变成自己的家,得到的是更彻底、更容易的放松。他们带着满身的疲惫,等待着按摩师敲响家门。
房子
尖叫女士在当天上午从电商平台下单,预定了章露下午6点的时间。收到平台的订单信息后,章露第一时间拨通了对方电话,她猜测顾客应该是某家公司的高管,“说起话来冷漠又疏远。”
章露住在地铁宋家庄站附近,那是5号线和10号线的换乘车站,“去哪儿都方便。”不过,无论顾客在哪儿下单,只要在平台上选择了她,就都得去。一天内的不同时段,章露在几条地铁线上来来回回,在不知名的地铁站上车、下车,赶往不同人的家中。忙碌时,她一天可以做5个单子,从北京的香山跑到通州北苑地铁站,次渠跑到昌平,北京的22條地铁线上,最远的地铁站章露都去过。
在北京,包括美容师、钟点工、按摩师在内的上门服务从业者有自己的行业微信群,加起来两千多号人,经常在群里吐槽自己的客户。他们有自己的北京地图,比如“通州和顺义有成片的独栋别墅”、“南苑附近住了很多空姐”、 “东湖渠住着隐形的富豪,那里的房子看着不起眼,但都是好几层打通的”,章露还见过一栋东湖渠的某大厦,屋主买下了其中三层,装修成了八种不同的风格,第一次去的时候连房门都找不到。
还有人说,“百子湾的网红很多,走进家门就摆着特别专业的直播设备”,久而久之,百子湾成了上门服务业者忌惮的区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那里遇到的客人都挑三拣四,还会给按摩师差评。”每次看到App上弹出百子湾附近的订单,章露都会心里一紧。
尖叫女士住在通州北苑附近的独栋别墅里,从自己的住处出发,章露要倒两次地铁,一次公交,下车后快步走上10分钟,才能到达她的小区外。小区红瓦白墙,是古朴的欧式风格,屋外有两个对称的小花园,一条石子路通往家门口。
在北京有这样一栋屋子,就知道对方家境优越。屋里面是黑白灰三个色调,每一种家具都棱角分明,桌椅方正,但卧室的床单却是粉色的,“那样一张美式的大床,床头还竖着两根柱子,却铺着粉色的床单”,章露总觉得不搭,但是对方并不是爱交流的人,她没有多话。
章露去洗手间洗手准备,只看到了一个人的洗漱用品,她想起进门的时候,只看到了女士的鞋,“这么大的房子,她一个人住。”
尖叫女士并不是章露遇到的最古怪的客人。在昌平一栋别墅里,章露遇见过一个客人,这位先生住在同样富丽堂皇的房子里,客厅很大,也许是因为没什么家具所以显得空旷,仅有一张茶几、沙发和一台电视,屋里有三个卧室,主卧的电视机柜上摆满了房主收藏的汽车模型,透明外壳看起来干净如新。
第一次走进顾客家门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怪味,章露靠近客厅一团黑乎乎的物体,她近视,走近才发现是一群蟑螂,给吓了一跳,为顾客按摩时不停活动双脚,生怕蟑螂爬上来。
按到一半,顾客担心她累了,喊她去客厅拿个凳子坐坐,章露抽出客厅里那把高脚椅子的时候,蟑螂们从椅子上四散逃窜,她默默把椅子又推了回去。她注意到沙发的一角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食和保健品,客厅的角落有很多宠物的玩具,但连续三次到访,家中并没有宠物。客厅的电视倒是24小时都开着。
章露喜欢观察每个房子的洗手间,判断这个人是否爱干净。她还遇到过一个特别爱干净的男顾客,家中洗手间的池子锃亮,水龙头没有指纹,也没有水纹,洗手液下还垫了个泡沫小垫子,洗手间里除了一卷卫生纸和这瓶讲究的洗手液,“然后就啥也没了。”每一次去所有物品都保持一个样子。
每天奔波在不同人的家,章露看到了一个人能够拥有的最隐秘的地方,最直观的是房子的大小,她能从中判断一个人收入的高低,还有装修的品味,屋子里的干净程度,婚否,收藏癖好……她从这些印象里判断遇到的客户是怎样的人,他们的家透露着他们人生故事的轮廓。
按摩
来找章露按摩的,多数买的是肩颈套餐。肩周炎、腰椎病是都市生活的附属品,医嘱往往是多运动,少久坐。但对于北京摩天大楼里的上班族来说,这几乎是没办法做到的,推拿和按摩就显得必要起来。
打开上门按摩的网上门店,身体部位被分开售卖,不同的部位不同价钱,除了肩颈,还有头部、腰部、肚子、胸部……预算允许的话,当然也可以购买全身按摩套餐,一步到位,彻彻底底地享受。
那一次,尖叫女士买的是肩颈套餐,肩颈按摩做得太多了,章露做起来得心应手,她把精油滴在手掌心,顺着尖叫女士的颈肩线条展油,尖叫女士的皮肤很白,颈部修长,但肩膀却很硬,“您是不是长期坐着工作,对着电脑啊?肩膀很僵硬。”
章露的手掌比普通女孩的要厚实一些,和皮肤接触的时候,她要先搓一搓手,手指落在尖叫女士的肩膀上,是温热的,有力量的,不像葱根一样柔软、细嫩,“力度可以吗?”章露问尖叫女士,她要使出八分的力道,才能捏到让对方舒适的力度。
展完油以后,章露开始做舒缓,手掌从肩颈开始,顺着脊柱到腰轻柔地推一遍,然后是点穴,后颈与耳垂平行处的两条大筋旁是风池穴,拿揉风池到肩颈往返三次。
一整套按摩下来,尖叫女士的肩膀终于松动了一些,按下去不那么僵硬了。
推拿和按摩都讲究力道,力道并不是力气,下手一定要柔和,且有渗透力,恰到好处。每个推拿师都知道基本的手法—推、揉、滚、按,推拿之间力道透过肌肤,渗入经络。从业15年的推拿师傅王兵男告诉《人物》,“你看武侠小说里边有内功,推拿师用的内气也是要练的。”
王兵男所在的上门推拿公司,培训内容从太极到八段锦(气功的一种),修炼柔软的功力,还要让推拿师们做俯卧撑,训练刚劲的力道,“既有力又柔和”是推拿的要义。
但每个人的身体总归是不一样的,客人们有的“吃力”,有的不“吃力”,遇到“吃力”的客人,就是拿上刮痧板拼命刮头皮,也没有一点反应,推拿师在一旁气喘吁吁。“不吃力”的客人碰到哪里都会叫哎哟。按摩师璐璐接待过一位特别怕疼的客人,据说那位顾客为此专门去医院测过,每个人都有一个疼痛的耐受力指数,普通人是800,她只有200。
像尖叫女士一样吃力的客人,按摩的时间超过两个小时,章露会跟顾客说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会儿,甩一甩手,再接着按。章露进入按摩行业已经8年,指节在日复一日的按压之中变了形,有了弧度,不是直直地延伸到指尖。腱鞘炎是按摩师最常见的职业病,手指一碰凉水就疼。
需要肩颈按摩的客人很多,章露遇见过最严重的是后颈长了个“富贵包”(颈后突起的大包)的客人,他睡觉不能平躺,头和身子呈接近90度角,专门请了个保姆,夜里不睡,看着他睡,听见他打鼾就把他叫醒,不然一口气上不来,容易猝死。即使是这样,他也还是每天要坐在电脑前工作,只能靠着按摩来缓解。
按摩师冷桃红也有一个客户,一个星期做两次按摩,是一对夫妻,在北京开了家餐馆,他们总下夜里8点后的订单,每次都是边工作边让冷桃红做肩颈按摩,“她说要不是做按摩的话,估计她都撑不下去。”
也会遇到做销售的客人,常年陪客户喝酒,肝不好,血压高,大腿和小腿一到下午就水肿,章露就用手指按住客人的踝关节内侧,凹陷处要很久才能恢复。当记者的,经常需要低头打字,肩颈就不舒服,坐办公室多的,腰就容易劳损。经常应酬的中年男人,他们会购买腰腹的按摩,期望借此把啤酒肚瘦下来。按摩师王小红说,“他们上班也很忙,没时间去健身房,或者也没时间锻炼,天气又不好。我们给他们按摩,相当于舒筋活血,起到了排毒的作用。”
尖叫女士每周都叫上门按摩,除了做肩颈,还有胸部的疏通,全身的淋巴按摩,“她的身体哪儿哪儿都有毛病,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都40岁了,一个老女人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身体上做做。”
身体里的秘密
每年章露要接触百余具不同的身体,短长肥瘦各有形态。每一具身体,都沉淀着经年累月的秘密。
有一些秘密藏在身体内部,它并不明显。
比如需要乳房疏通的客人,她们大多数是刚生完孩子,或者做过流产手术。怀孕之后,女性的乳房会有乳汁形成,如果终止怀孕,已经分泌好的乳汁不会被人体吸收,堵在乳腺软管里面,胸部因此特别胀,而且疼。
她们中有些人会定期让按摩师来按摩,在按摩的过程中帮助排出异物,缓解疼痛。
“有時候正在跟顾客聊着天,突然就排出来这些东西了。”有顾客不知道为什么会排出这些东西,也会惊慌。章露此时就压低声音,哪怕屋子里只有她和客人两个人,她都会轻声问顾客,“是不是结过婚,生过孩子?”
顾客否认了,章露知道她或许是有过人流的经历,因为在没有怀孕这个前提条件下,是不会分泌乳汁的,但她并没有开口问,“我们就会自动过滤掉那个话题。因为这种东西大家就是你心知我肚明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说出来。”
她对顾客说,“没事的,做个三四次按摩就好了。”
在那些购买胸部套餐的顾客里,除了女人,还有男人。
听到电话里传来男顾客的声音,章露当时都愣了,“妈呀,怎么是个男的啊,男的怎么做胸啊,我当时很崩溃。”表面上章露还是强装镇定地问,“贵宾,您是下了我们的一个订单,我这边刚刚收到,您是想要做胸部吗?”
“对。”
“那我跟您说一下,我们家这个胸部是按正常的,有一套专业的胸部手法给您做。”
“好的,你来吧。”
即使是在电话里有了心理建设,进门后见到一个1米86的大汉脱掉衣服,戴着胸罩的样子还是让章露吃了一惊。
即使是在电话里有了心理建设,进门后见到一个1米86的大汉脱掉衣服,戴着胸罩的样子还是让章露吃了一惊。但她也没吭声。
男顾客熟练地解下内衣扣,躺在章露铺好的床单上。他问章露,自己的胸部有没有变大的可能,章露立马就否定了,“您下单的时候应该会有给您介绍,我们的胸部按摩是专业做乳腺疏通的,给您做不大的。”但对方还是不肯死心,“那我自己买丰胸的精油,你可以帮我做吗?”
章露没办法给他保证丰胸的效果,对方也要坚持做,章露只好硬着头皮做完了整个按摩。
胸先生下单的次数多了,章露也就不那么惊讶了,但她终于忍不住问对方,“为什么要做胸呢?”胸先生告诉她,自己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心理问题,但从小就对这个部位非常执着。
可他还是会害怕被当成异类,所以这个爱好父母不知,朋友不知,女友不知,章露成了胸先生的秘密唯一共享者。这个28岁的大男孩后来总约上章露一起逛街买内衣。像是好不容易获得了同龄人的理解和包容,胸先生和章露宿舍的女生打成一片,以姐妹相称,那些买来的内衣,他总是拎到章露家里洗和晒,挂在家里怕被爸妈发现。
他总是下章露的单子,他告诉章露,“我的梦想是未来有一天我可以跟我女朋友穿情侣内衣。”章露笑着宽慰他,“这个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胸先生心知肚明,说了声,“对。”
孤独的形式
在人人都希望混出名头的北京城,谁没有个头痛腿疼肩膀疼,喜欢推拿和spa的从月薪几千到年薪几百万不等,每个人都乐于享受几个钟的放松时光。
但是询问推拿师用什么样的手法、依据什么中医理论的人在章露的客人里还不足一半。章露觉得,他们并不希望通过推拿真的解决问题,“只要没再严重,而且在一点点的改善,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对于上门推拿来说,不是图方便,就是看重隐秘安全,“还有可能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
那位把洗手间收拾得特别干净的顾客,后来和章露关系不错,每次都下一个半小时的全身淋巴推拿套餐,588元。(章露最贵的推拿套餐是688元/两个小时)。
“第四次去的时候,他就说你差不多帮我按按就好了,然后你陪我聊会儿天吧。”他大概三十来岁,一个人住,爱看宫廷剧,有段时间流行《延禧宫略》,章露看了一半,剩下的剧情是那位顾客给她补全的。
90分钟的单子,大概按了一半,追剧先生就让章露别按了,坐下陪他聊天,追剧先生还是光着身子趴着,玩手机,章露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也玩着手机,刷刷朋友圈,边刷边聊,两人从电视剧聊到老家风俗。
孤独有许多种形式。追剧先生没事就爱收拾屋子,打发时间。蟑螂先生的孤独是他的反面,零食和杂物从来都是凌乱地散在各处,有时他独坐在沙发上,盯着发亮的电视屏幕吃零食,前女友的宠物留下的玩具,已经用不上了,他也不扔,假装这个屋子还有许多人住。
双十一那天,他给自己买了一屋子的东西。章露后来看到20多个快递摆满客厅时,打趣道,“您双十一收获挺多啊。”他说,“平时没什么时间去买,就借着双十一全都买了,这样也挺荒诞的。”
蟑螂先生50多岁了,离异,有个孩子,也在北京,但互不来往。交往过一个年轻的女友,因为对方整容后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把她拒之门外,女生決绝地走了,狗也走了,他又成了一个人。
接触到各种各样的顾客后,在别人眼里特别不可思议、特别奇葩的人,在章露这儿都变得“很正常,能接受”。
她的收入直接来源于顾客,为了挣钱,无论什么样的顾客,她都逼着自己慢慢接受。碰到光聊天、不按摩的顾客,章露心里还会有点小高兴,“今天没干活,但是钱也赚了。”
尖叫女士同样单身,她跟章露提起自己过往的一次相亲经历,对方很明确地拒绝她了,并且告诉她,“我在你眼里看到的全是欲望,没有一点说我想要找男朋友的感觉。”
去的次数多了,章露已经习惯尖叫女士随时随地在家发出的喊叫声,她开始向章露解释没来由的行为,“比如说我现在正看着电视,我莫名地就会把遥控器摔一下子或者怎么着一下子。”
她还给章露展示过自己青春期扎着大辫子的照片(她现在剪的是精致的短发),感慨着“我那会儿的感觉跟我现在完全不一样”。偶尔,她还是会难掩盛气凌人的口吻,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但在按摩的几个小时里,离那个柔软的自己近了一点。
刚认识尖叫女士没多久,一天早晨,她下了章露的单子。于是章露在地铁旁要了两杯豆浆,两个煎饼,在路上吃掉了自己的那份,也给她带了一份。走进尖叫女士的家,章露递过去早餐,“你在微波炉里面打一下,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尖叫女士愣住了,是能被对方察觉到的出神,“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带吃的,那你先坐一下吧。”平时她从不说“休息一会儿”这样的客套话,章露总是站着。那天章露感觉到,和她的关系似乎不一样了。
漂泊的困境
推拿讲究力道,上门服务讲究分寸。分寸拿捏得好了,新客总是会变成常客。
常客在章露的业务中占了一半,即使不接新客,这些稳定的常客也能够让章露的收入维持在每月6000以上。
寒暄是从询问对方老家是哪里开始的,按摩的时间那么长,不说话自己也憋得慌,但要观察,顾客如果是累了,想休息,就不去打扰,这通常是依靠一种直觉。
遇到爱说话的顾客,还会先对顾客的身体赞叹一番,比如“你好瘦啊”, “身材怎么这么好”。从身体的夸奖到保健知识的普及,哪里是风池穴、哪里是大椎穴,遇到投缘的顾客,章露还会给她带上一瓶家乡的花椒酒,“北京的冬天太冷了,泡脚的时候加几勺花椒酒,可以驱寒。”
遇到男客户,章露会多一个心眼。说起按摩,自然使人想起另一个行当,更何况在按摩的过程中,客户起生理反应是常有的事情。
面对这样的场面,24岁的章露习以为常,她选择视而不见,过一会儿就好了,也有非要问出口的客人,“1000可以吗?”章露不理,“2000?”章露还是不理,“3000?”
章露终于接话了。“哥,别搞笑了,干嘛呢你这是。”
“好吧。”对方也被逗笑了,但还没有气馁,“5000?”气得章露作势要走。
另一位按摩师小小说,这一点上南北的客人还有不同,南方人通常很懂礼貌,事先询问。这一类人被按摩师们称作君子,“你拒绝他就好了”。北方的男人们多数省略口头环节,动手动脚或者直接扑倒。碰到不配合的按摩师,还会说一句,“你难道没有反应吗?”
小小当时在心里骂了一句二百五,淡定地推开了眼前的客人,“你做不做按摩,做,咱俩就继续,不做,就算了。”
小小说,刚入行时她还是会怕遇到这些,总带着防狼喷雾,但是地铁里不让带,每次都被发现,后来也就不带了。30岁的小小是单身妈妈,一个人在北京赡养母亲、抚养孩子。提起那些客人的无聊举止,她语气里有不容质疑的坚持和轻蔑。
章露胆子小,防身的工具不敢不带着,尖叫女士和章露走得近了,就叫她在家里过夜,章露一直拒绝,“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
她住在宋家庄附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和另外四个上门按摩师、美容师合住,不管在顾客家待到多晚,一做完按摩,她都会赶紧辞别对方,回到自己的小窝里躺着。忙起来的时候,章露一天要按摩十几个小时,第二天大拇指都抬不起来,一歇下来就想躺成最舒服的形状。
章露睡在上铺,躺着的时候,她偶尔会想到那个背着包来到北京闯荡的17岁少女。“兜里只有100块。”她大声笑起来,被自己的年轻气盛给逗乐了。她从北京规模最小的门店学起,渐渐成为一个成熟的按摩师,即使是离开实体店,做了自由按摩师,她的客人也没有缺过。
她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去不同人的家,听不同的故事。在陌生的北京城生活,章露有一种单枪匹马闯荡江湖的气概,虽然无依无靠,虽然每天要跑好几十公里,但她觉得自己很勇敢,比那些迅速投入相夫教子事业里的女人多了几分魄力。
但她的独立在去年遭遇了困境,山西的朋友们早早地结婚生子,有的还开起了小店,可她还在北京给人打工,虽然挣着上万的工资,听起来是家乡平均水准的好几倍,可是没有多少积蓄,“你觉得不如你的人,人家店也开出来了,生意还那么好。”她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又没办法回家,来北京这么多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完成,“不甘心。”
在给一位熟客按摩的时候,章露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掉下泪来,滴在了顾客的背上。
“你怎么了?”对方问她。
这单生意最终没能继续下去,顾客让她休息,别再按了,章露拎着自己的包落荒而逃,她被检查出抑郁症,但医生开的药她一点都没吃,“我觉着我可以撑得过去。”只是每天9点准时要跟医生通电话,“这通电话成了我那时候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她忽然懂了,为什么有的客人下她的单子,也不为了按摩,光跟她说话;有的客人甚至在别的时间也会给她发微信、打电话问候几句。他们在她面前脱掉的不只是那几件衣服,把平日里的面具也摘下了。
这些客人就像她的心理医生一样,那些不敢告诉家人和朋友的心事与纠结,都放在了作为按摩师的自己身上,“他们可能也是压力大到一定程度了,通过这样的一个方式找一个人聊聊天。”
章露在北京的时间太长了,她对新鲜的人、新鲜的故事都失去了当年的兴趣,她不想接新客的单子,只想跟熟客交流,“来个新顾客,是不是应该要提前到,他们家会不会离地铁站比较远,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然后她们家的环境是怎么样的?在那一刻各种问题全来了。”
章露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带着自己一身北京学来的手艺,攒点钱回山西,开一个家庭美容按摩店,在家乡那个盛产葡萄和花椒的小鎮,给顾客们讲起她在北京的见闻。
12月,北京进入深冬,人们穿着臃肿的棉服走在雾霾笼罩的天气里,匆匆忙忙地赶往不同的地点,这个城市一如往常地繁忙。
夜晚到来,章露裹上她的黑色羽绒服,穿着雪地靴,背着沉重的双肩包走进宋家庄地铁站,包里面是按摩的精油和口罩一类的用具。
想到她的愿望,章露赶路的步子就能轻快一些。车门要关了,她一脚迈进北京地铁的人潮里,去往下一个顾客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