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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人的出走与时代路口的彷徨

2019-07-01张艳梅

山西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乡土时代

近期读了几篇“70后”作家的中短篇小说,包括马笑泉《直拳》,计文君《桃花源》,陈仓《原始部落》,余同友《送太阳去乌沙镇》《屏风里》,李清源《胡不归》,溪榜《白云如兔》,郭丽萍《铃儿响叮当》,鬼金《焚舟纪》,李心丽《聚会》等等。这么多年,我始终对置身于时代漩涡中的不同代际知识分子的公共意识、态度立场、思想方法感兴趣,尤其关注“70后”这一代写作者的思想分化、情感表达,当然也包括生存状态。无论是专业作家,大学教师,还是打工的,种田的,无业游民,他们在小说里记录这个时代的喧嚣沉寂,繁华凋敝,迅捷迟滞,生存死亡,也记录个人的思想履历和情感轨迹。《桃花源》《原始部落》《送太阳去乌沙镇》《胡不归》《铃儿响叮当》,这几篇小说都预设了乡村和城市二维,乡村的荒芜与改造,出走与守望,在作家笔下获得了不同视角的观察和表现。从本质上说,每个人都是故乡的产物,就如同说每个人都是特定文化环境中的存在。现实生存是立体的,人生看似玲珑剔透,真相可能千疮百孔,故乡在想象中万紫千红,真相可能是遍地狼藉。写作者正是在自己所属的现实中寻找故事,写下轰隆作响的时代与那些无限苦楚的人生,并且探寻因果。本期以《桃花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原始部落》(《北京文学》2019年第3期),《送太阳去乌沙镇》(《雨花》2019年第2期)为例,看一看那些属于个人也属于时代的忧思录。

1.乡村女性的城市生活路线图

如何书写乡愁,始终是一个话题。现代乡土小说百年,从乡土启蒙,到农村革命,从改革开放,到新农村建设,乡土叙事的基本范式没有太大突破。当代中国乡村发生了很多变迁,农民进城务工,乡镇招商引资建厂,企业倒闭失业返乡,各种浪潮此起彼伏;移民,失地,空村,留守,上访,让田园牧歌式的乡土抒情几乎成为绝唱。而在当代作家笔下,对于农村基层政权,乡村社会结构,民间伦理文化遭遇的问题,以及乡土人生在现代性和全球化大潮中的境遇,还缺少全面理性的思考。作家擅长讲故事,故事中常见各种类型化人生,热点事件临摹,那么,今日乡村需要保守什么,需要改造什么,需要重建什么,无论是在时间维度上的思考,还是空间维度上的建构,都需要更清晰的路径。

《桃花源》中的章清洛是北京CBD上班的白领。从五里庄名声不佳的少女,到文化公司总裁,一路奋斗,母亲的责骂,乡邻的议论音犹在耳。失意的青春,失败的婚姻,留在福利院的孩子,重新注册的户口,是她的成长履历,也是她自我重塑的过程。改造桃林,对应的是改造自己的命运。贾弘毅的乡愁文化促进会,与这个时代惯常骗局一样,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不过是权力和利益的交换。清洛与贾弘毅的交换里多了一些真情,倒像是白小静对张爱玲《色戒》中王佳芝的认同。桃林小镇的章清洛与大上海的王佳芝命运里的刀光剑影,都是时代的回响,混合着女性命运深处的碎裂声。

《原始部落》中的白小静是城市中的最底层,不仅出卖劳动,还要出卖身体和尊严。白小静从千里外的偏僻乡村进入魔都上海,时代的旋转门并没有带她到灯火辉煌的大厦之上,而是指引她来到地下一层的原始部落。因为父亲有心脏病,弟弟要上重点高中,上大学,她成了一个钱赚得不明不白的洗头妹。弟弟在骂过她之后,一边看不起姐姐一边得寸进尺地要求姐姐继续供他读研究生。日常生活和文学作品中,姐姐为弟弟牺牲的故事太多了,牺牲之后被唾弃也是自古有之。从鲁迅《颓败线的颤动》中的母亲开始,百年过去,女性背负污名的付出,依旧被亲人以及民间伦理道德所抛弃。38岁单身的陈元喜作为进城人守家的农民,就像陈仓所说“其实,他们现实的身份就是乡土文明的掌灯人。”那么,陈元喜和白小静面对的是同样的乡土文明吗?或者说,在女性生命备受摧残的城乡二元分裂中,笑贫亦笑娼的乡村,与大自然大厦地下一层原始部落相比,哪个更接近弱肉强食的丛林?还是说女性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从未真正获得完整的社会身份和生命尊严?

《送太阳去乌沙镇》中的孙明慧是健身会所的销售专员,推销健身卡,和传销差不多的模式,住在城郊城中村里的出租房。后来公司出事,她也消失了。明慧幼年母亲跑了,关于父亲,孙明慧的讲述是:“父亲为了照顾她和弟弟,一直没有出去打工,他会好多手艺,瓦工,电工,木工,他都会。会做饭,他腌的菜特别好吃,他还会做山芋干,将山芋蒸熟,捣成泥,再撒上芝麻粒,切成片,晒干了,超好吃。父亲长得很英俊,不少女人想嫁他,为了不让姐弟受委屈,没有再娶。自己小时候养过狗,是父亲骑了五十多里地,专门用一担稻子換回来的。父亲平时很少喝酒。也从不赌博。”村支书的讲述是:“这个家伙,瘦瘦精精的,歪头巴脑的,一副猴相,又抽烟又喝酒又赌博,他老婆生了小儿子后就离婚走了。他天天在外鬼混不归家,赌得欠了一屁股债,只好跑了,临跑走之前,还把一直陪伴明慧的那只狗拖到县城狗肉店卖了,换了一顿大酒喝了。跑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周杰文是一家培训机构的招生专员,他的自述是:“小时候,母亲卷起包袱去了城市,再也没有回来,父亲也走了,丢下他和爷爷、奶奶、弟弟相依为命。杰文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生病的爷爷,给瘫痪的爷爷端水洗脚,帮助年迈的奶奶喂猪种菜。父亲走了那么多年再也没有回家,开始的那几年,自己经常站在村头的大坝埂上望着通往村外的公路,或者骑上自行车四处找他,总以为他会在某一天突然回来。”两个人的讲述和回忆穿插进行,语调隐忍情绪平和,就像两个人讲述的是同一个爸爸。

年轻人更愿意融入快节奏的城市生活,虽然生活压力巨大,缺少基本的尊严和权利保障,仍旧不愿意留在乡村延续农民身份,离乡而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根的意识越来越淡漠,城市中的漂泊和打拼很艰难,却并不会自动转换成中年人才会有的乡愁。对于章清洛、白小静和张口闭口我父的孙明慧来说,家的温暖其实是不存在的。虚拟的亲情是渴望也是反叛,是爱的缺失与命运的反抗。这些无家可归的年轻人,走在离乡或者归乡的路上,携带着现实中国的两副面孔。现代城市化中国与传统乡土中国碰撞叠加交错,个体的人在大时代转型期,面对不同选择,不同道路,表现为不同命运。

2.国宾馆·CBD·自然大厦背后的

“桃林镇·乌沙镇·大庙村”

当代人的乡愁,和一百年前鲁迅写下《故乡》,其实没有太多内在的情感关联,只不过进城打工的底层劳动者是当年的闰土和闰土的后代,作为启蒙知识分子的鲁迅面对离乡,思考的是国民性和中国道路,而当代知识分子思考的是回馈乡村何以可能。这些年,乡村生态一直在恶化。一面是新农村建设热火朝天,一面是留守老人孩子凄凄惨惨,城市不断扩张,乡村不断荒芜,家园何在?乡村建设方案一轮一轮更新,愿意留在乡村建设家园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作为写作者,尽管心有不甘,也陆续转向城市生活,似乎再去写乡土就显得跟不上时代。土地流转,基层选举,乡村教育,卫生医疗,环境污染等问题,悬置在新时代乡村建设大标题背后。那么,乡村的现实和未来究竟是怎样的?这些摆在我们面前的非常严肃的现实问题,谁能给出答案?同时,城市内部的分化日益加剧,农民工成为新的城市贫困人口,乡村被农民遗弃,城市也并没有接纳农民。底层背负的苦难有多么沉重,我们的盛世抒情就有多么轻浮。从学者角度,思考当下中国的发展困境,乡村凋敝,城市膨胀,经济下行,内忧外困,如何表述这个时代,是一个难题,试图解释,并且给出诊断,开出药方,就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当代作家面对的是特别复杂的写作环境。也因此我更愿意以认真严肃的态度去观照作家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时代记录,在未来,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史、心灵史和精神史。

《桃花源》小说开篇就是国宾馆芳菲苑会议大厅的中国乡愁文化促进会成立仪式。乡愁成为消费品。现实中的故乡在余同友《送太阳去乌沙镇》中是寂寥萧条缺少生机的:“骑着摩托车一路往北,出了城市,上了省道,直到乌沙镇。沿着进镇子唯一的一条道路往里走,就越来越荒凉了,房子倒是不少,却大多紧闭着大门,很多人家的门前长出的杂草都有一人高了。显然已经无人居住了。”这一段我们很容易想到鲁迅笔下的远处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小说结尾写到了想象中的家园,在骑行千里追寻乌沙镇送太阳的周杰文眼里,充满了浪漫色彩:“月光下,你家的土砖屋被蒙上了一层光辉,使它看上去并没有显得多么破败,反而,有一种朴素的美。太阳挤到了我脚边上,它看着屋里,伸长舌头,似乎品尝着月光下你家屋子的气息。”孙明慧的父亲劳动归来,是温暖宽厚勤劳的理想父亲形象,两个人相视微笑并肩而坐。

19世纪初期,怀旧还被认为是一种晚期症状,会带来衰老甚至死亡。过度感伤逝去的人或离开的地方,是一种危险的情绪。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怀旧大概已经成为一种需要学习或者刻意练习的能力,新事物层出不穷,喜新厌旧几乎成了本能。尽管科学研究证明,怀旧其实是一种温暖而令人感动的情绪,能够抵御孤独,自我陪伴或者治愈绝望。《原始部落》反复写到大庙村的土地庄稼,美味的食物,温暖的炉火,白小静的理想生活是回乡种种地,绣绣花,给老公暖暖脚,生几个孩子放放羊,清清静静过一辈子。陈元喜的哥哥在煤矿挖煤,塌方石头意外身亡,随后嫂子也去世了。死亡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特别,随时可能发生。埋葬的亲人和情感,被陈元喜附着在那支枪上,反复擦拭,闪着光亮,回忆对他来说是最后的慰藉。同样的追问在《铃儿响叮当》中,表现为麦田,毛茸茸的山岭,稻草人的铃铛叮当作响,还有那个逆着时代滚滚洪流缓步而行的人,仿佛所有蠕虫中唯一的蝴蝶。小说中的美院教师,面对失败的家庭生活,置身于颓废中夹杂不甘和残喘的画室,就像地铁上那只蚂蚁一样,等待一只手伸出来获得拯救。

3.“太阳·枪·桃花源”的隐喻

人类社会的矛盾始终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我们愿意在作家的思考里,看到时代深处的倒影,历史深处的回声,听到个人精神深处的叹息,生命深处的呼应,不是隐居终南山的岑寂如默,不是沉湎大街小巷的声浪滔滔,是理性、严肃和审慎的观察,揭示荒诞,克服梦境,认领这个时代无家可归的灵魂,给他们点一盏灯。

《桃花源》是一篇反讽、抒情、隐喻兼备的作品。反讽是对现实的投射,国宾馆,促进会,地方政府,大小企业,各级官员,趋之若鹜。一个追名逐利的时代,各色人等,在一个个创意策划,项目论证,招标过程中,戴着各种面具轮番上演。民宿,特色小镇,流行文化与乡村发展,属于消费时代的合谋。贾弘毅劫皇纲,险处求财,是一个投机商人,章清洛同样善于把握自己人生,董卫东是那个市最大地产集团的老板,黄淮海平原上的桃林小镇是清洛拯救身心的桃花源,平安旅社是流浪者的庇护所。30岁的清洛盯着脚下的黄河水,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空间,人与事都是如此,一切都在缓慢而又迅疾地成为过往。章清洛感官失常是时代病症,平安旅社安静的小院,略带煳味的红薯稀饭,周妈妈的蒸碗,是饮食和亲情纠缠在一起的心灵乌托邦。在清洛这个女性身上,寄托了更多理性思考,小说两条线索交错之中,给出了时代的多重走向。

《原始部落》中地下一层的洗头房与二十六层的美容院;城市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空空荡荡的原野上九十多个墓碑;白小静说自己闭着眼睛工作,睁着眼睛睡觉;油漆工是把黑墙刷白,她是把白墙抹黑;白小静守着自己的心,陈元喜守着自己的身,这些对比构成了真实的社会生活镜像。白小静无法真正成为城市生活的主人,陈元喜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永远守护家园。乡村守望者,城市异己者,生存都是第一位的。油漆工的患病孩子等待救治,白小静渴望伤痕累累的心被洗刷干净,孤独寂寞中的陈元喜每天都在考虑自杀的可能性。作为一名留守者,上坟点灯,是为了那些古老的魂魄可以安息,更是为了那些奔波在异乡的年轻人内心安宁。多少牵挂和眷恋,被生活消磨,最终慢慢冷却。越来越多的人口进入城市,农民工在城市底层,从事最辛苦最缺乏安全感的体力劳动,没有尊严和尊重,只有拼尽全力的谋生。乡村也不是诗意远方,没有安乐窝和伊甸园。油漆的白色储物柜,白雪覆盖的田野,反复擦亮的枪支,在这个病态的时代里,每个人都在努力自救。

《送太阳去乌沙镇》中,生活在科学大道民主巷53号猫吧里的太阳,是孙明慧和周杰文的希望,送太阳回去不是为了陪伴父亲,而是照亮日渐冰冷的乡村,照亮自己黯淡的童年,温暖那个成长的孤单旅程,和无数缺少爱的少年。我父的爱是虚拟的,明慧的讲述在心理学意义上是创伤的自我疗救,曾经的暴力、残忍和遗弃,被覆盖。而在社会意义上,作者的隐喻显然有着更深远而丰富的所指。

如陈平原所说,如何谈论故乡,这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心境。今人的怀乡,大致包含三层意思,一是生活在都市而怀念乡村;二是人到中老年而怀念儿时;三是在互联网时代而怀念农业文明或工业文明。乡音在耳,乡愁在心。乡土渐行渐远,乡情日益沉重。城市留不下,农村回不去,农村的年轻人大部分涌入城市,城市因此变得更加拥挤和喧闹,而乡村越来越空虚寂寞,萧条空旷。乡土荒芜,家园荒凉;不断告别,出走;不断回望,怀想。这几篇小说中写到的两代人的离乡与时代路口的彷徨,是有着城乡经历的写作者共同的心路历程吧。

【作者简介】张艳梅,女,1971年生,山東理工大学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生态批评》等。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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