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记
2019-07-01
直到被粗暴地按倒在街头,杨暕才回过神来,这一切并不是梦。他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还声嘶力竭地嚎叫:“帮我再求求父皇,我决没有谋反!”
但是没人理他,就像没人理一条砧板上拼命跳跃的鱼。一把钢刀已在杨暕头顶高高举起。
齐王杨暕,是隋炀帝杨广的第二个儿子。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早就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他是在睡梦中被捆绑起来,随即处死的。从被捕到行刑,没有人给过他任何解释,以至于杨暕认为这是乃父下的毒手。
然而他错了。他的父皇杨广,早在他酣睡之时,便已经被弑。
令人唏嘘的是,杨广同样没弄清楚究竟谁要自己的命,叛乱初起,第一反应竟也是杨暕发难。
几块临时卸下的床板草草收敛了一位声名狼藉的暴君。江南潮湿的红壤深处,一个夭折的中原王朝黯然腐朽。
公元618年暮春,落花时节,五十岁的杨广被叛军弑于江都,也就是今天的揚州。史书记载,他的遗骸经过多次迁徙,最后被安葬在一个名叫雷塘的地方。雷塘的得名,扬州民间如此传说:杨广下葬时,骤然风雨大作,天雷击碎棺柩,掀尸棺外,连葬三次,连遭三次雷击,雷击之处,水漫成塘。
虽是市井野谈,昭显的却是真正的民心。临死之前,杨广曾经质问叛军,主谋究竟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是“普天同怨,何止一人”。
杨广遇弑之后,随行的近亲大都遭到屠杀,其中就包括杨暕。可怜这对父子,至死还在彼此猜疑。
也难怪他们都会猜错。这场叛乱,原本就缺少一个明晰的策划。被推为首领的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兵变成功之后,还吓得全身发抖,有人前来拜见,他坐在马鞍上连头都不敢抬,只是连声说罪过。
兵变能够成功,全赖于一种弥漫全军、已然不可抑制的朴素情绪。
对家乡的思念。抑或说,对一座城池的思念。
直到被杀,杨广在江都总共待了一年零七个月。在他十四年的帝王生涯中,这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时间最久的一次。
早在登基之前,杨广就曾经出镇扬州十多年。可以说,他在江南度过了大半个青年时期。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小桥流水与杏花春雨,软语袅娜的水乡女子,尤其令他心醉神迷。不过,同样一个江南,杨广视之为温柔乡,对于数万骁果却是一场噩梦。
骁果,即“骁勇果毅”,就是扈卫皇帝的御林军,他们绝大部分是关中人。这群西北汉子一点也不适应南方潮湿而黏腻的气候,而餐桌上永远的鱼虾,更是令他们胃口败坏。在江南,他们烦躁苦闷,寝食难安。
原本他们可以忍耐。因为皇上曾经许诺,很快就会带他们回家。然而,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杨广在江南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似乎浑然忘了自己的诺言。而北方叛乱,故乡沦陷的消息不断传来,愈发令这些水土不服的卫士人心惶惶。
渐渐有绝望的骁果选择了逃亡。同时,各种阴谋与野心也开始悄然发酵,无数谣言如地火般在杨广的宫殿迅速蔓延。
江南漫长的雨季,终于耗尽了他们的忠诚与耐心,那个湿漉漉的深夜,一群昔日的卫士刀剑出鞘,闯入了杨广的寝宫。
“你想杀我?”
“臣不敢造反,只是将士们想老家。”
“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怎么能让你们用刀来宰杀?”
杨广是端坐着,从身上解下一条练巾,交给叛军将自己勒死的。
弑君之后,宇文化及自称大丞相,以杨广的皇后萧氏之名,立杨广的侄子秦王杨浩为帝;随即挟持着萧皇后以及这位傀儡皇帝,率军北归。
这注定是一次极其艰苦的长征,因为他们将终点设置为一座远在关中的城池。而当时“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道烟尘”,天下已然大乱,回归之路,每一步都无异于在刀戟丛中穿行。
然而他们心甘情愿。因为除了故乡的召唤,那座城池还有着特殊的象征。任何指向它的前进,都是一种对伟业的致敬、对太平的憧憬,一种对祖先的皈依。
它曾经属于秦皇、属于汉武,曾经诞生过世界东方第一个伟大帝国,曾经承载过中华民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辉煌盛世。
过去的近千年间,它一直都被称为长安,不过,现在,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大兴。
公元581年正月,杨坚废北周静帝,即皇帝位于临光殿,定国号为大隋,改元开皇,是为隋文帝。
隋王朝以汉长安城为都。不过,立国之初,隋文帝便筹划着另立新都。因为汉长安城建成至隋,已有将近八百年的历史,其间屡屡成为战场,宫殿损毁严重。其次久为帝都,聚而不泄,长安的地下水已被污染,不宜人居。此外还与文帝做过的一个噩梦有关,有个雨夜他无端地梦到洪水滔天而来,瞬间淹没了整座长安,而自己也在城中。
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腾挪。综合利弊,经过慎重考查,文帝将新都的城址选定为汉长安城东南二十里的龙首原之南。
开皇二年六月二十三日,文帝正式颁布营建新都诏书,一项帝国工程,就此拉开序幕。
直到今天,这也应该算是一个奇迹。新都的规模之大,仅从以下几个数据便可得知一二:公元447年修建的东罗马帝国首都拜占庭,面积为11.99平方公里;公元800年修建的伊拉克首都巴格达,面积为30.44平方公里;在西方,这两座古都的宏伟已被视为不可思议,但文帝的新都,面积达84平方公里,分别是拜占庭的7倍和巴格达的2.7倍。
类似的数据还有:明清北京城的1.4倍,明南京城的1.9倍,元大都的1.7倍,北魏洛阳城的1.2倍,汉长安城的2.4倍……日本奈良藤原京的13倍,日本京都平安京的3.67倍……
尘归尘,土归土。一千多年后,这座曾经是世界最大的都城,绝大部分已回归了大地。值得庆幸的是,在残存的遗迹中,我们还能找到这座城市的起点。
那是一座名为“青龙”的古寺,已经经过了多个朝代的翻修,而它最早被称为“灵感寺”。营建新都,第一步是清理地基,这势必要迁徙许多墓地;为此,隋文帝下诏,由官府出资妥善安置重新殡葬,同时专门在新都南门东侧建造此寺,以超度这些受到惊扰的亡灵。
对生命尊重,对死亡敬畏。肇始之初,这座都城就向世人释放出了极大的温情。在经历了魏晋南北朝那段漫长而黑暗的乱世后,这种善意更是弥足珍贵。
一个王朝的兴盛,绝不是偶然。
开皇三年三月十八日,隋文帝杨坚率文武官属,正式迁都。
这座倾国之力打造的新都被杨坚命名为“大兴”。以此纪念杨家从北周“大兴公”封爵开始的帝业,也替自己一手缔造的王朝讨个彩头。
大兴城的壮丽,令杨坚喜不自胜。宫殿楼宇的豪华,甚至令这位节俭的中年人感到不安。不过,他告诉自己,只有这样雄伟的都城,才能够镇得住他的王朝。
东魏西魏,北齐北周,杨坚见过太多的穷途末路,太多的国破家亡,如今,天下落在了自己手里,他绝不甘心轻易再交出去。他甚至将原来的国号“随”去掉走字底,以防止江山长出腿来再次滑走。
然而,杨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挑选的继承人,第二个儿子杨广,也就是后来的隋炀帝,却彻底背离了他设计的轨道,将帝国的走字底,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广的现身简直像是神迹。
隋大业五年六月,一夜之间,张掖焉支山山脚,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城池。整个张掖为之轰动,方圆数百里的牧民纷纷赶来顶礼膜拜。
这座从天而降的城池,便是传说中可拆可合,仅侍卫便可容纳数百人的活动宫殿:“观风行殿”;而行殿的主人,自然就是当朝天子杨广。
杨广一生好远游,在位首尾十四年,留在都城大约只有五年。游幸次数之多,时间之长,均为前所未有,他还是历代统一王朝中唯一到过河西的皇帝。
隋亡之后,史官总结教训,将巡游与开运河、征高丽并列为杨广的三大罪状。的确,杨广每次巡游都兴师动众,扈从的官员军队,动辄十万八万,而这么多人的饮食供需,全部由所经行的州县供应,尤其是南游江都,船队相接,首尾竟达二百余里,民力消耗之巨,可想而知。
不过,是非果真如史书中所描写的这样一面倒吗?在杨广的时代,即便贵为天子,旅行也充满了许多艰苦与不便。比如大业五年的西巡,杨广是从一条狭窄处只容一人通过的峡谷穿越祁连山到达河西的,途中遭遇风雪,还冻死了很多士卒;巡行中风餐露宿更是常事,有时连嫔妃都只能与军人们在山间野营。
为何放弃都城的安全与舒适,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千夫所指的背后,杨广风尘仆仆的远游,究竟有着什么样不易为人所理解的动机?
那或许可以称为一千四百年前的万国博览会。
杨广抵达张掖后,高昌王、伊吾吐屯设等西域几十个国家的国王或者使臣前来谒见,表示愿意臣服。楊广为此举行了长达六天的盛会。
在焉支山脚的草原上,杨广极尽奢华。除了观风行殿,还设置了可容数千人的“千人帐”,行殿和帐篷内都盛陈珍宝文物丝绸锦缎,并设下最高规格的国宴,随行的皇家乐团奏宫廷宴乐助兴,甚至表演了“鱼龙曼延”等大型幻术。
此会杨广耗费巨大,不过,他马上得到了丰厚的回馈:伊吾吐屯设等西域国王当场向隋王朝献地数千里。
诸王献地,固然慑于杨广布置的恢宏场面,也因为就在不久前,他们亲眼看到了不可一世的吐谷浑,遭遇大隋军队后摧枯拉朽般的覆灭。
魏晋以来,西域的霸主轮番更替。隋朝初年,突厥与党项渐次没落,只有吐谷浑仍然桀骜难驯,最盛时据有今天的青海大部、新疆南部以及甘南川北局部,时战时和,实为隋王朝在西部的头号劲敌。
杨广一即位,便开展了对吐谷浑的凌厉打击。大业五年的西巡,其实也是一次清剿吐谷浑的御驾亲征。
焉支山盛会,正是杨广击溃吐部主力、凯旋途中召开的。携着降伏吐谷浑的兵锋,再刻意用观风行殿、千人帐、珍宝文物来彰显国力,恩威并施,终于,杨广的掌心握住了西域数千里的黄沙绿洲。
大业五年六月十八日,焉支山盛会的最后一天,杨广下诏,在吐谷浑故地设西域四郡:鄯善、切末、西海、河源。从此,西域门户再开。
张掖,当年汉武帝以“张国臂掖”而命名。萎缩了三个多世纪后,中华帝国终于再次向西方展开了强壮有力的长臂。
逐夷狄、通西域、巡长城。事实上,杨广的巡游,绝大多数都有强烈的政治目的。即便数下江都,也不尽然只为了贪恋江南景色。晋室南渡以来,数百年的分裂,令南北人心背离,甚至在隋文帝平陈的次年,还爆发大规模叛乱。正如当初秦始皇统一天下后频频东巡,杨广大摆威仪下江都,同样也是一种对南方豪强的震慑。亲征高丽,固然被讥为穷兵黩武,但当时高丽拓展迅速,若任其坐大,对东北边界的安宁势必造成威胁。
从诗文与言谈来看,杨广自视极高,相信自己能超越古往今来所有的君王,甚至相比秦皇汉武也不会逊色;还曾经向天下所有文人发出挑战,说纵使以考试来决定天子之位,夺魁的依然还将是他。
登基那年,杨广三十六岁,正值人生鼎盛,如同烈马渴望驰骋,如此襟怀,如此壮年,他的帝王生涯必然轰轰烈烈。
除了巡游,他还几乎将整个帝国变成了工地。有学者统计过,仅在位的前八年,杨广便兴修了22项大型公共工程,平均每年要征用民夫400万人次。即位当年,他就下诏营造东都洛阳,虽然广阔不及大兴城,但精美还要过之,这是除开河外,最大规模的建设。
已有大兴,再造洛阳。直至今日,对杨广此举的评析仍然莫衷一是。反对者认为这是贪图享受,同情者指出为了漕运方便以及控制东方考虑,洛阳确有营建必要;史官则声称,杨广受到了术士的蛊惑,说他是木命,而大兴所在的西方属金,金克木,大大不利,最好在关东另起炉灶。
道德与功利之外,能否如此分析:这座与大兴隔着黄河遥遥对峙的都城,其实是一个儿子对自己父亲不无怨恨的挑战?
——抑或说,一座火山在沉默多年后的骤然喷发。
若依据现代伦理,杨坚绝对是历代帝王中的典范。虽然后宫佳丽如云,但直到独孤皇后去世,他始终不纳嫔妃,坚持一夫一妻。因此,他的五个儿子一奶同胞,全为独孤而出。
杨坚很以自己家庭的纯粹为豪。尤其所有儿子都是亲兄弟这点更令他欣慰,还曾向大臣夸耀,说毕竟血浓于水,应该不会发生嫡庶争斗的人伦惨剧。
然而,上天似乎与杨坚开了一个大玩笑。这五兄弟,均未得到善终。杨广之外,长子杨勇被杨广以杨坚遗诏的名义赐死;老三秦王杨俊,因作风腐化被杨坚下诏责骂,惭怖而卒;老四蜀王杨秀,在驻地僭越骄横,又受杨广栽赃,被杨坚废爵禁锢,后来与杨广一起在江都被杀;老五汉王杨谅,特为杨坚宠爱,杨坚死后造反,兵败出降,被杨广幽禁,活活饿死。
——且不提手足相残,便是杨坚本人的死,也留下了很多疑团。尽管欲说还休,但作为一名弑父的凶嫌,杨广还是被史官闪烁其词地登记在案。
虽然说权力会扭曲亲情,但父子兄弟如此收场,杨坚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性格阴骘,不苟言笑,待人严苛,内向沉默又易于发怒,不是一位亲切的父亲。可想而知,杨广兄弟们的童年,不会太快乐。
问题还在于,杨坚扼杀了儿子们所有的兴趣。他本人生活质朴,不好声色(起码在独孤后在世时如此),最大的乐趣只是夜以继日地坐朝理事,就像一个古板的老农。天意弄人,他的几个儿子,都有浓郁的艺术气质,热爱世间美丽的东西。“皇一代”与“皇二代”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代沟。长子杨勇原本被立为太子,正是因为对父亲批评的置若罔闻而遭到了废黜。
在这种家庭氛围中,杨广从小就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欲望。虽然他与大哥一样喜欢时髦的衣服,喜欢漂亮的女人,喜欢美好的一切,但杨坚看到的二儿子,穿衣永远是最素最旧的,侍女也永远是最老最丑的。甚至,他满意地发现,杨广的古琴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他最厌恶这些玩物丧志的把戏。
可以说,杨广得以继承帝国,靠的正是这份彻底扭曲自己的伪装。这是一场随时可能被取消资格的长跑,从谋划到即位长达五六年,杨坚眼皮底下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那种压抑、恐惧和忐忑,只有杨广自己最清楚。
即使曾经有过亲情,在这场漫长的揣摩与迎合中,也已消磨殆尽。可以推测,作为父亲的象征,杨广眼中的大兴城冷酷而坚硬,越是宏伟,对他压力也就越大。
巡游同样可以视作一种逃离。而巡游间隙的五年中,杨广大部分时间都驻跸洛阳,待在大兴城的时间一年还不到。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杨广与父亲遗留给他的帝国同病相怜。
杨坚的事业尚未圆满。直至去世,还有许多隐患尚未解决。比如西北的边患,南方的民心,漕运的不便。以人为喻,隋帝国虽然貌似强壮,但胖的只是个胸腹,手脚其实拘挛气血不畅。
他们都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舒展,抑或说释放。无论潜意识里对父亲的报复,还是国库里那够用六十年的钱粮。当然,还得加上这么多年委屈自己的补偿。
或许还得加上时代的推动。就像久雨必晴,汉末以来,这段被弹压了数百年的历史,终于否极泰来,也注定要有一次扬眉吐气的爆发。
一为“开皇”,一为“大业”。杨坚杨广的两个年号,已向天下宣告了这对父子各自选择的历史使命。
然而,這一切换来的,却是一条白练。
“朕有何罪?”
“陛下抛弃宗庙,巡游不息,对外穷兵黩武,对内骄纵奢侈,青壮死于沙场,妇孺死于动乱,四民失业,盗贼蜂起,信用奸佞,文过饰非,拒绝批评,这些难道能说陛下无罪?”
直到生命的最终,杨广心中仍然充满了委屈。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路上。车轮的颠簸令他感觉不到大地的悸动。他或许不会知道,平均每年征用的四百万民夫,已经占了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而开挖运河,男丁不足,竟然连妇人也被驱赶上阵;为了修造征高丽的战船,工匠昼夜浸泡在水中,腰部以下都长出了蛆虫。
或许,这一切他都知道,但他并不在乎。正如他曾经说过的,杨玄感登高一呼,便有十几万人跟着造反,可见天下百姓不能太多,多了就要相聚为盗。
或许,他还认为,百姓之苦确实值得怜悯,然而这却是必要的代价。既然做的是千秋事业,便该竭力而为,绝不能为眼前利弊而犹豫。
尘埃落定之后,历史应该会给这个大兴土木的七世纪初一个交代:的确,杨广对不起自己的时代,更对不起他自己的帝国,然而,他有理由接受后人的感恩。至少,大运河的意义已无须多说。起码,从贞观开元到康熙乾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盛世,都夯筑在他不计成本的大手笔上,无一例外。
只是疼痛比恩惠更难以忘却,世人因此往往忘恩负义。
对于自己的结局,杨广实际上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大业八年之后,杨广便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夜失眠,只能由宫女摇抚着才能入睡,经常半夜哭喊着惊醒。
杨广与他的帝国,在焉支山脚达到了巅峰。结束西巡回到洛阳,已是腊月,杨广本想好好过个春节,但新年,也就是大业六年的正月初一,便有一群白衣白帽的人闯入宫门作乱,虽然被当场击毙,但也将一件太平的锦衣撕破了一道口子。
之后便是征高丽受挫、杨玄感兵变。严重透支的隋王朝很快暴露了虚弱的脉象,第三次征高丽返师经过邯郸时,帝国的御林军竟然遭到一伙蟊贼的袭击,被抢走四十多匹好马。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大业七年,山东邹平一座名为“长白”的小山上,有个名叫王薄的好汉,终于竖起了反抗的大旗。
王薄自称“知世郎”,因为他能够洞察天机预见未来。他告诉追随者,杨家气数已尽,江山即将易主。
帝国在下坡路上越走越快,杨广却一筹莫展。尤其是杨玄感叛变之后,杨广变得越来越容易哭泣,有时候批阅奏章,也会突然失声痛哭。焉支山脚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杨广的迅速崩溃,固然因其缺少历练,眼高手低,视天下事太易,一经失败便不可收拾,也可能是其心理病症的大发作。杨家似乎罹有某种遗传性的精神疾患,杨坚有位弟弟杨爽,二十五岁时突然精神失常,总觉得身边有鬼怪作祟,最终在斩妖除魔的幻想中死去;而杨勇在被废黜后,经常爬到一棵大树的树梢大喊大叫,虽说以此向父亲喊冤,但此举毕竟不似常人。杨广的母系同样可疑:独孤后不仅不许自己的丈夫纳妾,甚至见不得大臣冷落正妻,为此贬黜打击无所不用,妒心之强,古今罕见。
大业十二年新年,已经没有外国使节前来朝见,甚至各郡派出的朝集使,也缺席了二十多个,因为所有的交通都被起义军截断了。
不过杨广并不在意。现在,他只关心一件事,那些被杨玄感烧毁的龙舟,打造得怎么样了。
大业十二年七月,杨广第三次下江都。连留守的宫女都看出来了,这次南巡与之前不同,苦苦哀求杨广不要离开。杨广也悲伤不已,向她们承诺,一年后,他便将返回。
但烽烟四起,大厦将倾,谁都知道,龙舟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有位叫王令言的皇家琵琶乐人年老,子承父业侍奉杨广;南巡前夕,其子在家排练新曲,令言闻声大惊,告诉儿子说,他在曲子中听出了某种不祥之兆。
“此曲宫声,往而不返。宫者,君也。”抚摸着琴弦,老乐师潸然泪下。
事后看来,锦帆升起的那一刻,杨广便选定了自己的归宿。
大业年间,隋帝国其实并存三座都城。东西两京之外,还有一座江都。
如果说,大兴与洛阳,是一对父子各自修行的神庙,那么江都,才是杨广为自己营建的乐园。
很难理解一位直到二十岁才第一次见到长江的西北男人,竟会对江南一见如故——除了生活在别处的浪漫,是否还因为陈后主的精致享受恰好映照出杨坚的庸俗无趣,从而让这位生活在父亲阴影下的抑郁少年找到了知音?十年镇守,更是令杨广与江南情投意合,他甚至学会了软糯的吴语,还娶了梁朝昭明太子萧统的曾孙女为妻,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这对夫妻的恩爱意味深长——开凿运河,除了漕运方面的考虑,难道不能理解为打通南北双方之间所有的隔阂,让长江与黄河的青黄两色真正和解吗?
随着华北与中原局面的不断恶化,杨广的情感天平越来越向南倾。他任命的最高决策层,五位大臣中原本就有两名南人,而到了大业末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三席,压倒了北方。
有学者指出,正是杨广对南方不加掩饰的偏爱,引起了其本身所属的关陇集团的不安,进而遭到抛弃。杨玄感之乱如是,宇文化及之弑亦如是。
自食其果也好,倒果为因也罢,都已经没有意义。那个闷热的初秋,杨广只想早点逃离父亲的大兴与自己的洛阳,逃离这片坚硬的、敌意重重的黄土地。
这位江南的女婿,从来没有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念那抹带着鱼虾腥气的青绿。
一场歇斯底里的狂欢就此开始。江都离宫,同样穷极人工,数百间铺陈华丽的房舍,杨广在每一间中都安置了美人,轮流作东,他则自作客人,带着萧后和众姬妾东游西宴,天天杯不离口,直到昏醉而睡。难得清醒,则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历各宫各院,直到深夜。对各处的风光景色,他总觉得看不够。
杨广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骁果刚开始串连,便有一名宫女向他揭发,奇怪的是杨广反而杀了她。后来又有人报告萧后,萧后长叹一声,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没用了,免得皇上担心。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提起外面的情况。
不过杨广开始随身携带毒药。有一天还看着镜中的自己对萧后说,大好头颅,不知谁来砍下。
因为这段末路的荒唐,杨广的南巡,在后世被敷演成了对一种名为“琼花”的奇异花卉的迷恋。直到今天,扬州城中还有一座琼花观。只是经考证,观中的琼花只是一种学名为“聚八仙”的替代品。
据说杨广见过的古琼花世间唯有一株,早已在兵燹中灭绝。古人描述,那是一种花团锦簇,艳丽无比,却又花开即落,花期短暂的植物。
热烈而忧伤,正如杨广与他的帝国。
弑君之后,宇文化及率叛军一路艰难北归。
他们走的水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杨广开凿运河,本为拉近南北距离,如今却成了这群北方人离开南方最快的途径。
在江淮一带,队伍遭遇了一场兵变。领头的是两位江南籍的猛将,沈光与麦孟才。他们率领数千名江南士兵,密谋袭杀宇文化及,为杨广报仇。事情泄露,沈光格杀数十名叛军后被乱箭射死,其部众也悉数战死,无一投降。
一路打打杀杀。在洛阳的滑台附近,他们大败于瓦岗军,归路终于被彻底扼阻。宇文化及束手无策,只是整日酗酒埋怨,最终被窦建德擒杀。割据河北的窦建德声称,他也要为杨广报仇。
这场回乡的长征,就在这由南到北、真真假假的报仇声中化作南柯一梦。
关中遥遥在望,但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而与此同时,关中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另一位来自西北的父亲,唐国公、太原留守李渊,与他的两个儿子,建成与世民,率二十万大军进入了大兴城。渊者,大水也,坊间纷传,当年文帝的噩梦终于成为现实。
次年五月,李渊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唐,定都大兴。
只是,他将城名改回了长安。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郑骁锋,浙江永康人,1975年生。已出版:散文体中國通史《人间道》系列、文化散文集《眼底沧桑》《本草春秋》《逆旅千秋》等,并在台湾出版繁体版文集《落日苍茫》《本草春秋》。《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及“国宝档案”等栏目撰稿人,作品有:大型文史纪录片《太湖画脉》《帝国的黎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