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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的世界与记忆的黑洞

2019-07-01张艳梅

山西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莫比五福磁带

人类在不断探索宇宙,不断拓展对世界的认知。黑洞照片一夜刷屏,当然与其他社会热点一样,那张照片以及附带的一切信息很快成为过去,被喜新厌旧热衷于追新逐异的大众遗忘。对于个体人生来说,很可能有着太多自己并不了解的生命黑洞,这种黑洞同样具有吸附性和吞噬性,在哲学、伦理学意义上,或者医学意义上,遗忘并不是一回事,遗忘与人类相伴而行,就像记忆本身。长久地活在失忆状态,或者完全活在过去的记忆之中,这两种状态都是病态的。

本期讨论林秀赫《五福女孩》(《山西文学》4期)與林培源《神童与磁带》(《广州文艺》4期)两篇小说。作者都是80后,只不过林秀赫是来自台湾的“逃离世代”代表作家,1982年出生,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博士;林培源是来自广东汕头的大陆“80后”代表作家,1987年出生,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五福女孩》写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和记忆;《神童与磁带》写一个男孩的成长与失忆。

1.   磁带、CD与莫比乌斯环

人类可以在精神上进行时间旅行。在精神世界,可以自由穿越,过去和未来。发生过的一切,都可以在心灵里不断回溯和重新体验;未知的一切,也可以在想象里反复发生如同亲历。自传体记忆是指日常生活中自发产生的与自我经验相联系的信息存储和提取的过程,是个体对过去生活事件的回忆。SDAM是自传体记忆严重缺乏症,这种病症与阿尔茨海默病(AD)不同。AD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SDAM与失忆症不同,失忆症患者通常是某些特殊事件或脑部受伤后产生的;失忆症患者通常难以获取新信息,从而无法形成新的记忆。而患有SDAM的人能够学习、获取新信息,只不过这些信息无法在记忆里长久存在,以及缺少真实生活体验的丰富性。与之相对的是超强自传体记忆。超强自传体记忆症(HSAM)不但能够记住发生过的事情,还能记住当时的情绪,感觉和味道,每次回忆过去,与之相关的感情体验也会重新出现,当时经历过的喜悲又重新感受一遍,甚至长久地挥之不去。

刘恪的儿子是一个少年天才,记忆力超强,在中华汉字记忆挑战赛上夺得冠军一举成名。3岁不到认识2000汉字,4岁能一字不漏背诵《三字经》和《千字文》,5岁熟记大部分唐诗宋词。他就像没有任何破绽的机器人,拥有完美超强的记忆力和逻辑能力。少年时代的男孩被神童光环笼罩,直到有一天他写不出来战战兢兢这个成语,被老师责罚。此后,情况不断恶化,记忆不断退化,最终成为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这个曾经在记忆的海洋里任意遨游的孩子,最终被绳索捆绑在床脚很小的范围内,逐渐丧失了各种生活能力。小说中写到为父子唤回记忆的是一箱子磁带,录满了儿子清澈的童音,那是夫妻两个在抢救儿子记忆时留下来的。小说结尾,当刘恪想把这些磁带刻成CD,音像店老板告诉他磁带都是空白的。是儿子刷掉了磁带上的所有声音,还是生活再次与刘恪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并不重要。小说要表达的谜底显然比这个复杂得多。

五福女孩小佟对于五福路的记忆与自己的成长重叠在一起。五福路是一条街道,也是属于小佟的成长履历。小佟闭着眼睛也知道每一间店铺、路口、转向、红绿灯的准确位置,甚至一路的声音、色彩和气息的微妙变化。这条街道没有太多变迁,虽然水饺涨价了,小佟最终也出嫁了。作为成长的陪伴,五福路就像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又像是无限延展的时间黑洞。保留,也是吞噬。小佟在推开小萳下床时,意外踩碎了几张CD。这个细节与空白的磁带,异曲同工。CD和磁带一样是声音的记录。小萳的音乐CD是陪伴她孤独沉寂岁月的欢快声音,那座空旷的大房子里,这个女孩对爱的渴望,是小佟层层包裹起来的生命镜像。

小说中提到了莫比乌斯环。如果一个人站在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的表面上沿着他能看到的“路”一直走下去,他就永远不会停下来。对于佟千亚来说,五福路就是一个莫比乌斯环。虽然日复一日行走于五福路,让她整个人感到无比的束缚,可是阴差阳错的成长历程,让她从幼年到大学时代都没有能够离开过这条路。关于莫比乌斯环,网上的表述是这样的:无论将莫比乌斯环放在宇宙时空的任何地方,我们同样也会发现莫比乌斯环之外的空间只能是存在一个面,因此,宇宙时空的任何空间之处也只存在一个面。如果宇宙时空的任何空间之处只存在一个面,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宇宙时空中的任何一点与其他的点都是相通的,即整个宇宙时空是相通的,任何一点都是宇宙的中心,也是宇宙的边缘,宇宙时空中的任何物质也都是一样,也都处于宇宙的中心,也都处于宇宙的边缘。宇宙时空中的任何一个点都可以通过“裂变”的方式无中生有地生成一个对立的阴阳两性。无论生成的这一个对立的阴阳两性是否需要载体呈现出来,通过“裂变”的方式,无中生有地、生成的一个对立的阴阳两性,都需要一个比原来的空间大一倍的空间,来体现这生成的、一个对立的阴阳两性。在《五福女孩》与《神童与磁带》这两篇小说中,都存在着这样一个永无止境又仿佛栅栏林立的世界。对于男孩和小佟来说是这样,对男孩父母、小佟父母、小萳而言,同样如此。

2.   汉字、街道与宇宙的黑洞

两篇小说显而易见是带有隐喻意味的。无论是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春岁月,封存的记忆,坠落的雨滴,无法打开的绳索,是广阔宇宙极其细小的附着点,也是人类自身难以超越的困境。两篇小说的现实指向,是女孩被出身和命运困在了一个充满俗世生活味道的狭小空间里(小萳家那一带就没有任何商业气息,她家里也干净简洁得像没有人居住);男孩是被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环境困在了反记忆的空白世界里。男孩女孩仿佛都陷入了一个时间和空间的黑洞。小佟怀疑世界本来就是虚幻的想象,男孩却还没有来得及建构自我意识,就掉进了那个隐秘的洞穴,直到完全迷失。

刘恪儿子习惯了在文字里安放自我,获得独立于庸众的稳定性。而当失忆成为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他,他迷失于记忆的丛林,世界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找回曾经的完整。那个博闻强记的最强大脑,面对这种所有医生都无法诊断的心理障碍,反而表现为一种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在隐喻意义上,如果说先前的天赋异禀是一种非常态,失忆同样是一种人格主体的异化,而如影随形的身份危机,就像男孩人生转折点上的战战兢兢一词,是无数当代人的共同处境。坍塌的世界,无法逃逸的奇点,球状旋涡,构成了无数家庭悲剧的抽象表达。男孩身体正常发育,心智逐渐倒退,意识障碍不断加重,作者不仅写出了遗忘到来的过程,也写到了反抗遗忘的努力,父母选择了另一个极端,屏蔽了一切文字,试图清空儿子的缓存,重新启动儿子的大脑和人生,当然,这一努力是徒劳的,甚至加速了神经退行性变的到来。是主动关上了记忆的门窗,还是被动放逐了自我,对于男孩来说都不存在,记忆是他的信仰,是他生命的全部所在,失去记忆,他的生命就成了废墟。这篇小说不仅仅是一个人失去记忆的过程,还涉及到记忆与存在的关系。如果丧失了记忆,就变成了疯子,傻子,只能囚禁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那么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份确认,到底来自于什么,天才和疯子只是一步之遥?看着孩子的智力一天天被虚无吞噬,熟悉的世界一天天失去声音,色彩和光亮,神童渐渐沦为智障,这种感觉不仅给刘恪夫妇带来了极端的无助、恐惧和绝望,甚至完全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信念。

很多时候,我们记住了世界,遗忘了自我。有什么能够强大到我们毫无保留地接受这个世界本身,就像那个神童一样,努力去记忆那么多泛滥的信息,记忆强大到了完全淹没他,覆盖他,他变成了记忆的机器,一旦芯片损坏,他的人生就无可救药的毁掉了。小说倒不是在探讨教育的弊端,社会价值导向的偏颇,也不是怼那些最强大脑、诗词大会之类活动,林培源思考的重心应该还是自我建构的能力。男孩失忆的同时,瓦解了曾经无比骄傲的父母那个光彩夺目的世界,他们的绝望,不仅仅是婚姻的解体,还包括永无解脱的彼此囚禁。

作为旁观者,很容易给出看起来更高明的建议,比如接受,比如放弃,比如怎样云淡风轻地从生活灾难中抬起脚来。而对于深陷其中的人来说,想要把他们从一种狂热或者颓废中拉出來,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其实并不容易。虽然男孩仿佛沉浸在一个隐秘的洞穴中,自动屏蔽了周遭的喧嚣,除了比赛,和其他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那种对于记忆的偏执和隐约的恐惧,显然是其他人无从得知的。正如战战兢兢一词,是他平静的表象背后真实的内心世界,那种自我强迫的力量,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强大得多。

磁带是一种时间的载体。回放的过程,是生命重新被唤醒,被召回,而记忆本身正在不断被销蚀,就像一箱子磁带最终成为空白。街道则是一种空间载体,回访的过程,是生命重新被体验,是记忆的叠加和改写。小佟和丈夫开车回到五福路,一路上细微的起伏停顿,阳光打在后视镜上短暂的几秒钟,水饺,小笼包,慢慢暗下去的天色,慢慢亮起来的路灯,慢慢伸出的双手,慢慢靠近的脸……对于多少有些自闭的小佟,这一切构成了她成长的轮廓,也构成了她生命的细节。小说中有一段对话,发生在阿透和小佟放学回家路上,雨太大,阿透在路边停下车避雨。女孩说:“我们现在,只是看似拥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我们宇宙所有的东西,只是来自另一个平面宇宙的立体投影,就像一张CD被播放出来。……而真正的我们,还藏在那个真实宇宙的某个深处。”阿透问:“所以黑洞和白洞,就是那个投影的出口?”小佟答:“时间上确定的事,比空间上确定的事,难解决多了。”阿透说:“所以雨根本躲不了。”小佟答:“只有等雨停了。”小佟回忆起这一段充满禅意的对话,起因是窗前的雨。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不留余地用力坠落的雨,唤起曾经的场景,那么清晰,真实,如同原画复现。佟千亚内心有无数次走出自我的念头,而来自小蓠和阿透的接近,却又都被她拒之门外。电影《不要回头》中,苏菲·玛索从开始到结束,挣扎在记忆与现实之间,来回往复,一切最熟悉的,也都是最陌生的。而对于佟千亚来说,五福路谙熟到了仿佛世界在她生命内部,分列整齐,而她的灵魂始终游荡在另一个平行时空。这种分裂在那个男孩身上表现得更为直接。

我们活在各种记忆的装置里面,对于美好温暖的往事,我们不断通过照片、影像、声音去捍卫相应的记忆;对于灾难和痛苦,我们倾向于遮蔽、粉饰或者主动遗忘。记忆本身是一座城堡,真正摧毁这座城堡的,如果不是强大的外在破坏力,那么更有可能是记忆主体的自我分裂。

【作者简介】张艳梅,1971年生,山东理工大学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生态批评》等。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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