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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清风万世闲(外一篇)

2019-06-30张学梁

地火 2019年2期
关键词:东野

张学梁

马年春节联欢晚会上,歌手王铮亮一曲朴实细腻、深情震撼的歌曲——《时间都去哪儿了》,深深触动着观众的心。唱得大江南北,人心怀旧。疏篱下,丛丛菊。虚檐外,萧萧竹。借问此生,何事太仓促?

某日,晨读唐代诗人严维诗,顿悟时间归踪去处。

明月双溪水,清风八咏楼。

少年为客处,今日送君游。

近年来,读这首诗不下二十遍。明月里,清风徐徐;山楼下,江水悠悠。眼中所及,皆为美景。可是,美好的少年时光,一去永不复还。纵使你我同在故地,奇怪身份却调换了个儿,今日竟然反客为主。驿亭送别时,已然身老心老。诗尾情匿不尽,一“游”字,道尽人世风霜,天涯别离,满心思念。人生如梦,往事成昨,来日未可期,岂容思量?

严维,字正文,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诗人年轻时,壮志凌云,曾游学金华书院,研习应试文章。及成后,曾于玄宗时赴长安应试,不料名落孙山。时光无声,待得肃宗朝时,才因诗作“词藻宏丽”进士及第。可是在诗人看来,仕途漫漫,官场游宦,岂比得过江南山水?初,隐居桐庐。后,以家贫至老,不愿远离为由,得授诸暨尉,掌管一邑之治安。其时年早过不惑。唐朝是时,政权频繁更替,朝堂上下,风雨飘摇。这样的安稳日子,当然不能久长。代宗大历年间,严中丞节度河南时,选辟出任佐幕府。但维一心思恋家乡,无心仕进。几经周折,终回到故乡,担任余姚县令。

“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同为唐代大诗人的杜牧,曾写诗讥讽那些“满嘴山水、一心朝堂”虛伪至极的官吏们。可是,为了江南的山山水水,当别人一心青云直上时,严维却主动求退,倔强偏好,彰显无遗。他一边在家乡做着小官,一边与刘长卿、岑参、皇甫冉、韩、李端等当时名辈,交游往来,诗酒相对。大历年中,又与郑概、裴冕、徐嶷、王纲等一干名流,丽日欢宴,觥筹交错间,“浙东唱和”,一时名动京城。

待得县令秩满后,他不得不先后在补阙、秘书郎等闲散官职上,小步踌躇而行。但是,他总是千方百计腾挪出时间,逗留在江南万千山水里,终日与明月清风为伴,在天地间行吟唱咏。只要细读严诗,就不难从中感受到“诗情雅重,挹有魏晋之风”的写作风格。也正是因了家乡滋养,因接了山水地气,《唐才子传》在评论严诗卷轴时,用语极其大方:“锻炼铿锵,庶少遗恨。”再说了,人生在世,能自我作主自由地行走在大自然里,还能有什么遗憾呢?

因为平常交游广泛,在严诗作中,送别赠酬者奇多。在众多朋友中,维又与刘长卿性情相投,可谓“老童”,或者“诗蜜”。朋友间至纯至厚的真情,总是不时流露在其传世经典著作中。在《酬刘员外见寄》中,维信笔写来:

苏耽佐郡时,近出白云司。

药补清羸疾,窗吟绝妙词。

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

欲识怀君意,明朝访楫师。

“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在雾霾天气频繁出现的当下,柳塘花坞,春水夕阳,单是这样的美景,对人们来说,恐怕已是稀少难遇。佐郡当然是朝堂任命,但“司掌”白云,完全是为官别样大境界了。煎药、读书,养病、赋诗,自有一番大情趣。在什么都是快节奏的今天,慢不被人待见,迟不被人待见。我们被效率、被名利、被欲望裹挟前行,渐渐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元乐趣,失去了人作为“第一存在”的元意义。我们在扪心自问“时间都去哪儿了”的同时,是不是该慢下来,问问我们到底为什么存在?到底又该怎样对待生活?

如果上首诗是在写“用出世的心做人”的话,那么作者在《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这首诗里,是典型的“用入世的心做事”,维对朋友那份感情的真挚与看重,让人感慨万端、回思无穷。

月色今宵最明,庭闲夜久天清。

寂寞多年老宦,殷勤远别深情。

溪临修竹烟色,风落高梧雨声。

耿耿相看不寐,遥闻晓柝山城。

砖砌的驿站,流水的官。多年老宦,世事差不多早已参透。应当讲,很难再有什么,能让宦游之人牵挂和割舍不下的了。一夜无寐,两人诗一行,酒一盅,耿耿相看,却只为明天即将到来的远别。室内深情,一灯如豆,杯盘狼藉,情纵绪横;室外自然,风平溪静,高梧雨声,修竹烟色。记忆里,只剩山城晓柝,明月闲庭。蛇浦桥下杨柳远,一声马蹄别悠悠。在严诗七绝诗中《丹阳送韦参军》,亦十分有名,惹人耐读。

丹阳郭里送行舟,一别心知两地秋。

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

人生欢娱少,何处更相逢?韦参军即将登舟北行,作者丹阳相送,转身打马向江南,又是一场牵肠挂肚的别离。江南望江北,江北望江南。日晚岁秋,寒鸦无迹。可是,天涯旅人的朋友,你可知道江南这头深情的期盼?两地秋景异,江流水悠悠。亦是浩叹,亦是凄凉,思念想去,满是心胆裂痛。虽然一生多在江南游宦,但人在旅途的时候,总是少不了的。维在《秋夜船行》里,记载的车马况味又是什么样儿的呢?

扁舟时属暝,月上有馀辉。

海燕秋还去,渔人夜不归。

中流何寂寂,孤棹也依依。

一点前村火,谁家未掩扉。

庭院春风,楼头思妇,是唐诗宋词里惯常的场景所在。“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总是读上去,别有寄托。作者以标题提领文意,秋船泛水,夜行程急,已让人心生紧。接着,载以扁舟馀辉,海燕渔人,旅途寂寞之感,昭然撕揭。再接着,以“寂寂”叠中流之水,“依依”加孤棹之声,读去淡淡伤痛,深叩心扉。诗尾遥望前村,灯火门扉,既是实物描摹,亦是远景虚拟,旅愁情结,深沉浑厚,归意急迫。既然有旅途,就难免有时借宿他乡。在《宿天竺寺》中,诗行之间,佛法禅意,身心灵动。

方外主人名道林,怕将水月净身心。

居然对我说无我,寂历山深将夜深。

一路走着走着,才发现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不得不借宿寺院。古刹、禅院、僧钟、佛卷、青灯、经文……在缭绕香火间,在清淡斋饭里,名林茂泉,水月净心。现实的感知,官场的感受,仿佛里,我是万象;朦胧间,万象无我。像是哲学思辩,像是生命思考。辗转反侧际,人世经历,清浊莫分。惟见山寺深处长夜深,菩提树下一片心。

岁月迁延,同样是在双溪,宋代女词人李清照避难浙江金华,在《武陵春·春晚》中,写出了文化双溪的另一种容颜。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是时,清照年过五旬,国破家亡,流离异乡,无依无靠。丈夫死后,作为一个文化人,穷尽前半生所藏之文物,大半散佚。悲苦词情,穿透纸背。词中风住尘香,用笔小巧,蕴藉含蓄。然而,日色已高未梳头,生离死别,心凉如灰。物是人非,正不知何以为继时,转而纵笔,无尽痛苦,未语热泪流。红尘看遍,惟有山水可以抚慰自己。可是,如此深重的痛苦,如此深掩的哀愁,一叶轻舟,岂能承载?

八咏楼,原名玄畅楼,为南朝时东阳郡太守、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沈约所建。楼落金华城区东南隅,坐北朝南,面临婺江,楼高数丈,高屹于石台之上。楼成后,太守喜之不禁,笔墨纸砚,欣然为楼侍候。

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

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

夕行风衣鹤,晨征听晓鸿。

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

写完此诗,太守意犹未尽,又以诗中每句为题,再扩咏为八首之唱。诗随兴致所致,长无定句,句无定字,不期竟成当时文坛名篇。从唐代起,遂以诗名,改玄畅楼为八咏楼,以志纪念。女词人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文化胜迹,清照曾在《题八咏楼》里,一改婉约风格,用词泼墨,极其豪放: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文字之美,不过笔者得妙于心,览者都会其意。时空之外,今天执卷“少年为客处,今日送君游”时,亦难免触景伤情。遍读严维,山山水水,明月清风。他似乎施出某种魔力,总能在文字之间,把诚朴真挚的感情,渗透在双溪等自然景物的描写中,又能在往昔今朝、人情世故里勾勒出别样自然画图。

噫!纵辞有尽,然意不绝。严诗辞藻之外,物我两忘,遗世独立。人生且哀且乐之意,宛然在心,斯尽善矣。一读之,喜不释卷;再读之,一觞数叹。千年之后,试借二十字,成《古今词》,追述大诗人一世别样情怀。

信有花间客,逐雁动归心。

明月清风外,遗落万世闲。

何时月照嵩山雪

南北朝时期,山水诗人谢灵运曾在其诗《岁暮》篇里,有“明月照积雪”之句,读上去,意境高洁冷峻,充满静默禅韵,世俗功名,皆可忘却。感觉很难得句出其右者。可是,没想到的是,孟郊在其詩《洛桥晚望》中,将此句化用为“月明直见嵩山雪”,更是别有一番景致,令人叫绝。

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年少时曾居嵩山,中年两试落第,年近五旬榜中进士。由于朝中无人,一直无职。南北客游近五年,才出任江苏溧阳县尉,负责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等事务。身为小吏,有时可能因催租缴税,鞭打百姓。郊秉性耿介倔强,如此下去,何日是头?深感平生抱负难展,遂终日放浪,兴愁赋诗。因不事曹务,时久竟至公务多废,引得其主管不满,县令罚郊半俸,并以假尉代之。

呜呼,“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郊不久去职,幸得河南尹郑余庆所荐,往豫出任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遂举家北迁,离开江南定居洛阳。孰料在花甲之年,又逢母仙逝。东野情伤,辞官归隐。公元814年,待得郑余庆镇守兴元时,再邀东野为其幕府参军一职。可恨天妒其才,在赴任途中,郊暴疾而终。

作不出诗,则不出门的“诗囚”东野,先是屡试不第,接着仕途艰辛,加上中年丧子,一生穷愁潦倒。遍读其诗文,多见饥寒交迫、穷愁困苦之怨怼情绪。临墨状写时,难免有民间苦难、世态炎凉之笔。即便是今天吟咏去,亦惹人生怜,让心集苦。可怜郊清寒终身时,家无长物,由韩愈等友人凑钱买棺,方才殓葬洛阳。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在《洛桥晚望》中,东野用聊聊四句就勾画出一幅山水画。落笔在晚,交待时间;用力在望,着墨空间。洛水冰上的天津桥,行人清绝的阡陌上,透过榆柳疏落掩映的闲闲楼阁,嵩山明月清辉映照的厚厚积雪由近及远地呈现给世人,幽寂森冷,峭拔壮阔,诗境意象,明丽新奇。用笔如此高简至淡,谁能轻易想得到东野当下正过着无比端然清苦的生活?在苦难残酷无情的现实里,诗人是怎样用短短二十八字,把退之之奥、子厚之淡、文昌之雅,齐齐捣碎揉烂囊括其间的呢?

其实,千百年来,在东野五百多首诗文中,能铸成炎黄子孙共同文化心理的,当然是脍炙?人口的《游子吟》。可惜的是,在当今工业社会里,人们可以四处购买衣服,很难真切体味行吟中的浓情别意。所能见到的纺线织衣场景,极可能是乡村博物馆中的雕塑。可是,在古代农耕文明中,那几乎是平常人家生活中的必备物用。线与衣、母与子、别与归、草与春,在这四种文字组合里,到底孕育着、凝聚着几多山高水长的人间深情?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此诗在《全唐诗》题注中有“迎母溧上作”。是时,东野任职溧阳县尉,年届五旬。作为孝子,家境稍有好转即迎母同住。诗中撷取儿子远行前,母亲织衣而别的寻常细节。密字迭用,意指走针迫急,辞心不忍;迟字复迭,意指思绪纷呈,念归至切,实谓“命意真恳,措词亦善”之最佳范例。随着对东野诗文的深入了解,窃以为,若要读懂读透《游子吟》,还应和着另首孟诗《游子》来参阅,方有至味。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

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萱草有“金针”“黄花菜”“忘忧草”“宜男草”等别名,属多年生宿根草本,短根状茎,花柄长细,花形橙黄,呈百合花样筒状。先生在诗中以萱草起兴,极可能取其忘忧兼宜男之意。堂前种植,宜男宜室,百年好合,祈愿生活富足,乐而忘忧。奈何游子一去未返,以至慈亲过度想念,看花不见花,沉浸在深深的思念之中。姑且不妨和着两首游子诗味,再跨过时空来感悟和体会,那就是多年后孟母辞世之际,东野居丧看透世事,离职归隐林泉之下。郊对母拳拳赤子之情,可谓感天泣地。

自打小就读孟诗,但从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同东野走得如此之近。去年春天,我有幸被中组部选派,前往浙江挂职一年。行前,除了要同家人进行充分沟通求得理解外,作为川人,我腾出大量时间用作关于浙江的功课。越是深入山水浙江文化浙江,越让自己感到肃然起敬。初,尚不知道分配去向。于是我就在想,如能自己挑个地儿,会是何方?当我试着把心静下来,永嘉书院、西子湖畔……甚至来不及比选,《游子吟》竟然题压心中。同样作为远游人,孟郊故里,或与此行有关?

可能正是因为这份心思,结果分配时,还真遂了此愿。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至今犹记得去德清报到的当晚,只身去塔山森林公园,登高望乡。途中不经意看见东野故里的指向,一时兴奋不已。行至山顶岔路口,见有用心者,摘下一把鲜艳的杜鹃,倾置于孟宅示牌石碑之上。到底是文化之乡,如此美境雅意,岂容错过?是时,夕照落尽,天已向晚,路上几无行人。毕竟是初游者,不谙前方路况。但是我几乎没作任何犹豫,继续挥汗向着故里方向寻去。

遗憾的是,孟郊故宅的恢复修建,尚在规划之中。怪不得在塔山野地,寻行许久终没找见孟宅。不知不觉间,暮色悄悄深暗了下去。春日坡岭,万物葳蕤;山谷之中,夜蛩幽鸣。此刻此际,密枝横径,孤身急行。步声拍拍回响,以为有人偕行。驻足静听,却是四处无声;迈开脚,又闻步声。心下生急,回望塔岭,愈加峻峨巍然。如折身回去,显然不太可能。

偏偏此时,又有两只山鸟,争巢恶鸣,一时吓得胆破心惊。何时才能走出大山?虽暗中叫苦,只得咬牙前行。后来急中生智,循着溪流,方才出得坡山。可怜慌急之下,通体透汗湿衣。有时也不禁自问,如此这般为何?仔细想来想去,这不过是文化的召唤,或者说是文化的力量。

对!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文化的召唤。在汉唐诗文中的“郊寒岛瘦”,纵使料峭悲凉,纵使郁懑顿挫,为何总引着人们主动亲近那寒,走近那瘦,不就是世间别样的力量?仔细体味了去,那抹寒,不就是先生“诗从肺腑出,吟辄愁肺腑”的字寒么?那抹寒,不就是先生“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的身寒么?那抹寒,不就是先生“到此悔读书,朝朝近浮云”的心寒么?在《苦寒吟》中,东野如此写道: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

苦调竟何言,冻吟成此章。

此章中,无一句不是在言寒,无一句不是在说冷,读来寒气逼人,冷入髓骨。詩人借助这些文字,表象在刻画自然之寒,在写意境之寒,其根本不过想要交待的是,其生存环境苦寒之深况、之艰涩,之端极。每句独成孤峰,连看续为峻壑,彼此之间,互激互荡。东野用笔格力功底,终成绝世永寒。那么,这些寒、这些冷,是不是无病呻吟的呢?当然不是。我们可从解读郊《卧病》一诗,窥见其胸中至深至切的苦寒。

贫病诚可羞,故床无新裘。

春色烧肌肤,时餐苦咽喉。

倦寝意蒙昧,强言声幽柔。

承颜自俯仰,有泪不敢流。

默默寸心中,朝愁续暮愁。

东野晚年寄居洛阳,为生计充当下级幕僚,官职卑微。日子本已穷愁,何期又添恶病。此章细读了去,勾画出诗人自己老、病、穷、羞;愁、孤、悲、愤。为了减轻妻子的担心,“时餐苦咽喉,有泪不敢流”,默默无言中,惟有借助文字,朝愁续暮愁,明愁接今愁。在寸心之间,苦吟以写苦况,苦况咏咀苦词。其穷愁境遇,岂容复加?先生四十八岁时,中进士已逾两年,仍候命无职,客游汴州,得与韩愈相逢。人未老,鬓先衰,后者以“白首夸龙钟”悯之,心痛先生过早老态之像。

纵观东野一生,在贫苦挣扎之中,慢慢就少了当年书生锐气。在其《游终南山》篇中,似有看透人生虚妄之怀。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到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面对终南山终年不绝的万壑清风,面对升起复落的日月经行,在奇、险、幽、绝的大自然面前,作者意识到人作为个体的如尘渺小,感到此生饱读诗书的困厄无为,已然可笑。先生把自己置身长风松柏之下,慢慢地就平静了心绪。诗人渐渐悟到,人的一生归根结底,不过是来于大自然,又归于大自然,先前朝朝暮暮追求的那些功名利禄,实谓神马浮云而已。早知如此,当初读过那多书破过那多卷,又有什么用处呢?

从《登科后》中“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踌躇满志,到《借车》篇“百年徒役走,万事尽随花”的万事皆空;从《秋怀》篇中“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的顾况幽叹,到《洛桥晚望》篇中“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的淡然恬静,东野穷其一生,不过是想把平生心血,化成寒彻体肤寒透髓骨的文字,牢牢刻画成汉唐诗文的一座碑铭,亦刻画在炎黄子孙的魂魄中。

尽管后人对孟诗有“格局狭小,气象局促”之批评,但我一直在想,如东野先生一开始就生活在富贵安乐的世界里,那么今天我们是否还能读到如此寒硬俊朗的诗文?透过千年的岁月,明月犹在,嵩山犹峨,即便再把塔山故里回望,即便再把嵩月夜雪回望,那路险心平的正气,那心境空阔的力量,永代永世,总让人怀想,让人仰望。

正是依着塔山心怀念想,正是凭着高古引颈仰望,眨眼之间,德清客居期已届满。此别去,何相逢?当年昌黎赠别先生时,“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愿化己身为云,从龙东野而去。

是的,无论世事如何流转,岁月如何演进,我们总要“低头拜东野”。可是,我又能拿出什么来拜别先生故里?归去来兮,我一边颂着《游子吟》,一边打点行装。就着今宵,且借四十字,权作《别题东野故里》,谨志仰怀。

江南此夫子,冰雪生肝肠。

吟哦笔未举,寒霜冻墨芒。

遗世五百篇,读去泪沱滂。

嵩山夜雪急,月老地荒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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