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鱼儿
2017-06-29西雨客
西雨客
东野在打开车门的一刻还在生闷气。他噘着嘴,一屁股坐到后排的座位上,一点儿都不想和爸爸说话。
几天前,东野的爸爸和妈妈大吵了一架,爸爸很凶,妈妈哭得很厉害。东野从他房间的门缝里,看到客厅的地板上满是花瓶的碎片。
东野的爸爸把东野叫出来,嘴里吐出一个烟圈,说:“明天带你去乡下的爷爷家住一阵。”
车子停在一栋老旧的木房子前,一个头发稀疏的微胖老人,见到东野和东野爸爸笑了起来。
东野刚从车里跳下来,他爸爸就开车离开了。
“嗨,小东野!”老人的背微驼,看到东野噘起的小嘴,手指向前,生气地说,“是谁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
老人说完,抿起嘴,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在寒冷的空气里瞬间化成一条长长的白龙。
东野见老人的动作和表情这样夸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人也笑了,他扶了扶刚才因为挺直而有些疼的腰,拉东野进了屋。
屋子很简陋,中间是一个取暖的火盆,里面“噼里啪啦”地燃着几根木头,周围放着几堆杂物,还有一条酣睡的老狗。爷爷起身,从屋角的箱子里费力地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变戏法似的拼出一张小床。东野看着这张可爱的小床,突然觉得爸爸将自己丢在这儿也不算坏事,起码这里有可爱的小动物、温暖的火盆,以及和蔼可亲的爷爷。
“乔爷爷,快看我捉到了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
声音来自一个裹着火红大衣的男孩儿。一个拿着玻璃瓶的男孩儿推门进来,小鼻子冻得像一颗红樱桃。东野看得想笑,正想和他打招呼,却没料到这个男孩儿先一步问道:“乔爷爷,这是谁啊?”
东野噘起小嘴:“我叫东野。”
“我叫小川。”男孩儿哈哈一笑,将手里的瓶子递给乔爷爷,无比认真地问,“爷爷,您看看这是不是鲑鱼?”
爷爷摇摇头说:“这虽然不是鲑鱼,但也是一种洄游鱼。看来要开始了……你先在这里陪着东野,我去看看。”
说着,爷爷拿起瓶子便出了门。
“爷爷要去哪里?”东野好奇地问。
“他去河边看鱼。”小川拉起东野说,“走,我带你去玩!”
屋外厚厚的积雨云有些散了,阳光透过云朵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道道灿烂的光芒,远处连绵的山显得很青翠。他们不知不觉来到河边,前面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水坝,横亘在清澈的河面上,还一直咆哮着喷出粗粗的水柱,就像一个恐怖的大怪兽。
东野捂住耳朵,伴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大声喊:“声音好大!”
小川嘻嘻一笑,大声说:“我们去找爷爷,他就在前面看鱼呢!爷爷可厉害了,只看鱼吐出水面的气泡,就能分辨出鱼的种类!”
東野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小嘴。
东野见到爷爷,问道:“爷爷,你看鱼儿,是要捉它们吗?”
爷爷捶了捶腰,摸了摸东野的头,说:“爷爷是要数它们。”
“数鱼儿?”这个新概念让东野一时想不明白。
“其实,数鱼儿就是数数,数鱼儿的数量。”爷爷说,“我年轻时,是个渔夫,住在河边的木房子里。当时这里还没有修建水坝,每年夏末秋初时节,从海里冒死跋涉来此产卵的鲑鱼便争先抢后地往河口钻。它们可多了,黑压压一片,逆流而上,劲头可足了。而我就站在河边,见鱼群来了就撒开渔网,每一次都捉得特别多。”
说到这儿,爷爷叹了一口气,不急不缓地掏出随身的老烟袋,点起烟,继续说道:“后来,这里就修建了大坝,阻断了鲑鱼们回乡的路,太多的鱼儿因为找不到产卵的地方被活活憋死。我们上报了水利部门,后来水坝旁修建了一些缓梯,让鱼儿可以洄游产卵。我不再当渔夫,而是做了数鱼人,专门计算成功洄游的这些可爱的小生命。”
爷爷将燃尽的烟灰磕下,笑着对听得极认真的东野说:“小东野,你来对时候了,估计过几天它们就该来了。”
东野充满了好奇,他不知道如何数鱼儿,他从没这样期待过一件事。
几天后,爷爷从河边回来,仿佛都年轻了几十岁,他说:“小东野,它们来了!”
东野腾地从床上弹起来,一阵小跑,将还在睡懒觉的小川挠醒,告诉他鱼儿来了。小川蹦起来,顾不上洗漱就拉着东野一阵飞奔。
水里也不似平素那样波澜不惊了,有些水段开始泛起层层涟漪,回荡开来,好像是某种交流的信号,接着整个水面都翻腾起来,全都是数不清的鱼尾。整个水面由原来的蓝绿变成一片暗红,水里跳动的一尾尾鲑鱼,身上泛着冷红的光,就像一艘艘战舰。
东野惊讶地叫出了声,他从未见过这样密集的鱼儿。小川也兴奋地尖叫起来:“太壮观了!”可在前面大坝的嘶吼声衬托下,他们的声音还是太小了。
“待会儿啊,可有比这更壮观的呢!”爷爷很激动。
果然,鱼儿聚集得越来越多,开始向大坝移动,好像水里装不下它们。它们“哗哗”地蹿出水面,跳跃着前进。到了大坝前,它们开始向上跳,可是大坝太高,水流太急,鲑鱼们哪怕费尽力气都跃不过去。终于有些鱼儿发现了一旁狭窄的缓坡,拼命地朝上蹿。
爷爷这时喊了一声“好”,跑过去,随地坐下,眼睛盯着逆流奋进的鲑鱼们,手里却不闲着,他的拇指在一个红色的小计数器上按得飞快,响起“噼啪噼啪”的节奏。
连续几天的洄游,鲑鱼开始有了变化,它们的身子渐渐泛起暗红,从腮部一直延伸到尾巴,像彩带;它们变得疯狂,铆足劲儿朝大坝冲去,有的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可是这阻止不了它们的脚步。
每天爷爷早早就出去,带着午饭,等太阳开始藏起笑脸的时候才回来。这样持续了十多天,情况却突然出现了变化。有一天,爷爷在太阳下山后还没有回来。
东野有些担心,他先去找小川,再折回来,爷爷还是没回家。他的脸色立马变了,有些害怕地看着小川,说:“爷爷现在还没有回来,怎么办?”小川脸色也不好看,拉起东野的手就跑了出去。
这个时候雾气已经上来了,隐隐约约透出远处大山的轮廓,月亮却是很亮。东野暗暗庆幸,跟着小川一阵疾跑,他的手被小川攥得很紧很紧,出了很多汗,黏在掌心有点儿难受。
他们跑到河边,沿着河岸找。伴着刺耳的轰鸣水声,他们终于看到爷爷坐在远处的岩石上,依旧在计数。东野和小川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喊着“爷爷,爷爷”,朝爷爷跑去。
月光这个时候变得非常亮,把整个大地变得简直就像北极的极昼。
迎面突然窜出来一个黑影,那黑影闪着两只晶亮的眼睛,泛着刚杀戮过的红光。东野瞬间就吓呆了,整个人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小川脸色变得苍白,大吼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东野推到一旁,然后自己一个驴打滚,滚到了一边。黑影紧接着携着“呼呼”的风声扑过来。“轰隆”一声,仿佛大地都震动起来。
爷爷听到这边的动静,猛地转身,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他丢下手里的计数器,搬起旁边的大石头就冲了过去。
黑影见一击不中,“呜呜”地低吼起来,转身就要再向小川扑去,只是它刚想站起来,便觉得身上一痛。它哀号一声,一扭头就看见滚落在一旁的大石头,以及对着它大吼大叫的老人。
爷爷一边吼着,一边搬起石头砸过去。黑影站起来,摇摇晃晃了一阵,最终选择了逃跑。黑影刚走,爷爷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衬着月光,东野这时才回过神,脑子里冒出两个字——棕熊!
他赶忙跑过去,和小川扶起爷爷,慢慢地挪回家。
“爷爷,你的身子好烫!”东野带着哭腔。
“没事,爷爷的身子可好了!”爷爷甩开东野的手,自己走起来。
东野心里一阵难受,他和小川扶爷爷去了离大坝不远的医院。医生说:“腰部脊柱因为外力受损,要做个固定,暂时不要走动了。”
东野“哇”地哭了出来,哭声好像会传染一样,小川也哭起来。
十几天后,爷爷的腰伤稍好,他便躺不住了,执意要去河边看看,因为他还要数鱼儿。东野和小川拗不过他,只好搬来躺椅让他舒服地躺在那儿数,可他不愿意,硬是要和往常一样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数。
他说:“今年的鱼儿怕是快没了,我不数,就要再等一年了,可誰知道一年后我这糟老头子还在不在!”
东野说:“爷爷不许乌鸦嘴,明年我还会来的,和爷爷一起数鱼儿!”
爷爷脸上的皱纹抖动,笑着拿起手里磨得发亮的计数器开始数鱼儿,他极郑重地坐下,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看着上蹿下跳的无数鱼儿,“噼啪噼啪”地按下手里的按键。
夕阳洒下暖红的光,在爷爷身上投下彩虹一般的颜色,他的眼睛里也红红的,分不清是晚霞的倒影还是纠缠在一起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