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队的青春往事
2019-06-30庄晓明
庄晓明
油田技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井队,就是铁人王进喜奉献的那地方。钻台上干了两年外钳工后,又转换到泥浆房,一个较为清闲的岗位。因为井队领导让我兼管起队上的袖珍图书馆,还希望我多写些井队的宣传报道。
那时单身,每个月拿着80元的高工资。工作之余,净想着把这些钱和多余的精力挥霍掉,而烦恼的是,它们实在难以消耗掉。那时,花上4元钱就可以七八个弟兄酒桌上快意一番了,而且,井队又总是在乡野游荡。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刚下零点班,晃着身子,筷子敲打着饭盘,叮叮当当地走向驻地,却听得一阵喧闹,是气测组来了。地下发现了石油的踪迹,气测组要来跟踪。井队是男人的世界,他们对油的踪迹并不太关心,只须将钻头拼命向岩层钻进就行了。引起他们热情的,是气测组来了3个女孩子。于是,我也随着凑了上去,并第一次见到了她。
3个女孩子正在搬行李,对嘻嘻哈哈的围观者不屑一顾,有人硬着头皮上去帮忙,也没有感谢的迹象。可能她们觉得给这些光棍们搬行李的机会,就是恩赐了。我有些讨厌弟兄们的低贱,刚想转身离去,她一掠披散的长发,向这边送来无意的一瞥。我只觉得有一条清澈的溪水,毫无障碍地流了过来。其实每一个男人,都是由一个偶然的细节唤醒的。在这之前,我虽然也常和弟兄们一起侃女人,但都是侃的想象的世界。
“你也会看呆了!”小董递过两个馒头,但话里显然有些意味。小董、毛炜、我,一起从技校分配来的,到井队不久,小董就谈起了恋爱,现在粘着的小卫生员,已是他的第二个了。小卫生员是井队仅有的两名单身女性之一,小巧玲珑。一开始,以头疼感冒之类的理由凑过去的人不少,但小卫生员性格冷淡,话又不多,人群知趣地陆续散去,只有小董一直坚持着。卫生室空闲,该看的病没人敢去,小卫生员便发展出一个爱好:织毛线。每当她准备做活儿时,机灵的小董就凑过去绕线团放线团,两个人似乎被毛线牵在了一起。天气热,两个人就坐在卫生室门口互动毛线,也没有话。弟兄们走过,小董眼睛一眯,嘻嘻一笑。但小董一回来,几个朋友便指责他太有失男子汉风度,而且拉扯了近一年毛线,小卫生员并没有向他多凑近一寸。
打这一天起,我似乎有些理解小董了。躺在床上,零点班的困意消失了,那清澈如溪水的目光,似乎流到我这儿就不走了,萦回起来,粼粼闪烁。其实,她并不能算很美,身材亦显单薄,但配上那一身素雅的衣裙,便有了一种特别的韵味。那时,20岁的我们,简直觉得所有的女孩子身上都散发着一种魅力,即使她们穿着深蓝的工作服,旁若无人地谈笑着从眼前走过,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刻。
她的气测时间刚好配合我们班。每天一上班,她就要到我的泥浆房记录一些粘度、PH值之类的数据。当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甩着长发,清清地叫一声“徐师傅”的时候,我是多么想迎上她那清澈如溪水的目光。但我不敢,只是待她离开时目送她的背影。
我们的这口井坐落在水乡深处,上下班,外出办事,都得坐队上的机帆船。从驻地到井场要坐30分钟的船,几个班上下来,她与我们这个班的弟兄们也就熟悉了。那个零点班,她耽搁了一会儿,但谁也没有责备的意思,而是争相伸出手,把她拉上船。她理一下跑乱的长发,喘吁吁地挨着我坐下。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这是我至今时而回忆的一段夜航船。机帆船的突突声,奇妙地隐去了,兩岸的苇影连绵着后退,时而从苇影里闪出一星渔火,或游出一只野鸭,仿佛某种神秘的启示。虽然,夜半的世界,朦胧于一片水墨之中,但由于月光的粼粼铺陈,前方弯曲的水道非常清晰,似乎正引向另一个世界。有时,船上的射灯突然打开,探询向两岸苇影,刹时,澄鲜的苇绿就从光线里流溢出来,流入盈盈的水里……
“徐师傅,”她突然转向我,“你写过水乡的夜景吗?”
“我写不出。”我老实地回答,但手不由地抖了一下,把携在身边的饭盆碰落河里了。
上世纪80年代,诗人是颇受尊敬的。因为在本油田的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歌,我也就成了井队的人物。但诗人的身份向谁炫耀呢?井队就只有两个单身女性,一个被小董缠着,一个被老四粘着。老四,班里的井架工,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狗腿子“老四”那样,留了一个分头,明明早已结婚,却总以老乡的名义粘着机房的美花,引得弟兄们非常不满。无所期待的我,只有混迹于弟兄们酒肉的喧嚣之中,
3个气测女孩的到来,使喧嚣有所平息,弟兄们的举止也不知不觉地有了变化。曹破头,因在钻台上被外钳撞破了头而得此绰号,生就一张讨女孩子喜欢的小白脸,一下班,立刻脱下泥浆斑斑的工服,换上一身咖啡色西装,头发用摩丝打得油亮,模特一般在井队院落里招摇。雍矮子,武大郎的个头,35岁了,还光棍一个。他更绝,从外面买回一台大大的“燕舞”收录机,这在当时可是奢侈品,提在手上放着邓丽君的歌,迈着八字步,每天至少绕女孩子们的箱式房走两圈。我们都嘲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劝他早点在老家弄个婆娘圆房算了。然而他意志坚定,坚持每天提着他的燕舞和邓丽君兜圈子。
其实,除了爱情的缺乏,井队生活堪称我人生中最为快意的一段时光。井队常年漂泊于水乡的湖泊、河流、苇滩之间,颇合年轻人的吉普赛向往。充裕的时间、可观的工资,又使得井队成为绝佳的读书场所。当我兼职井队那小小的图书馆馆长后,更是随心所欲地购买所向往的书籍,一本本新添的中外名著,令习惯了酒肉的井队弟兄们敬而远之。于是小小的图书馆,几乎成了我们几位好友的沙龙。一天,我们正讨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及其中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一看似显见实际上非常深奥的名言。我们谈论得煞有介事,忽听到轻轻的敲门:“徐师傅在吗?”
我打开门,正是她,明澈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徐师傅,我想借本书。”
我们立即将托尔斯泰扔到一边,或推荐雪莱,或推荐拜伦,甚至争执起来。但她最终接受了我的建议,取了一本海涅的《诗歌集》。我觉得海涅那清纯的抒情,比较适合于她的气质。
气测的工作不忙,似乎主要是保证仪器对油迹的监视。我常可以从泥浆房看到她在气测车上看书。对井队人而言,气测车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她一个人守在那儿,似乎有着月宫的宁静。尤其夜班时,水乡的雾气时而飘忽进井场,薄纱一般萦回,使得气测车的灯光和她清秀的侧影,渺远得像在仙境。而此时的井灯浮动于薄雾之上,就仿佛游弋宇宙间去无定向的一个星座,自己亦随着那神秘、深邃的旅行,而忘了正处于机声隆隆的井场。
井队的工作虽然有时很辛苦,甚至危险,但在正常的钻进中,所有的人都是很轻松的,都在想法打发时间。零点班的上半时比较好办,钻工房是中心,男性们都汇聚过来,听过来人的司钻副司钻,就是一个班的正副头儿,讲各种女人的故事,传授经验。副司钻是个黑胖的湖北佬,为了吸引注意,积聚权威,有时讲得黄色不堪,吐沫横飞,但光棍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但到了凌晨四五点时,所有人的困意都不可抑制地翻涌上来,便分头找睡觉的地方,这时的水乡便露出它狰狞的一面。
水乡水多,滋生的蚊子数量也惊人。那被井场灯光吸引来的蚊子,就像蝗虫一般黑压压地盘旋,一不小心眼皮就能夹着一只。当它们神风突击一般地俯冲下来时,你甚至不敢张开嘴,因为它们会毫不犹豫地俯冲进去。这时入睡就成了难题,而各人也有各自的解决办法。曹破头、雍矮子厚着脸皮,敲开气测车的门钻了进去,令我们又嫉妒又愤怒。我受鲁迅先生在仙台求学时的启发,每次零点班多带一件工作服,想睡时把脸部全裹起来,只留鼻孔出入气,双手拱入工作服,条凳上一躺,工作服泥浆斑斑可当防弹服。一天早晨醒来,刚欲讲话,突感双唇不听使唤,用手一摸,奇痒无比,忙找来镜子一照,上下唇肿得像非洲人,是晚上被蚊子钻了疏漏。其后几天,她来取泥浆数据时,我都戴上口罩,支吾说牙疼。
井灯招引蚊子,但有时也会招来美味。水乡大闸蟹踩着毛茸茸的爪子,从井场边的苇荡、河滩,怀着某种莫名的目的循着光线爬了过来。一次,我检查泥浆循环,觉得脚下有些异常,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大家伙,足有一斤重。我用手掐住它提了起来,想到曹破头雍矮子他们的勇敢,便鼓足勇气敲响了气测车的门。她一看到我手中那张牙舞爪的大家伙,一拍巴掌,高兴地叫了起来。
“到我那儿,把它煮了。”我平生第一次向女性发出了邀请。
她犹豫了一下,回看了一下仪表,便随了过来。
我插上泥浆房的电炉,炉丝很快红了,将不甘心的大螃蟹强行塞进金属饭盒里放上去。蟹在里面哗啦哗啦地挣扎起来,她吓得忙拿了手套按住。一会儿,里面的声音没有了,她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我们的视线竟撞在了一起,又都慌忙闪开。
所谓井队驻地,是由二十来幢刷了天蓝漆的箱式房组成的。这种箱式房是为了适应野外作业应运而生的,每房可住5人,搬迁时,用吊车吊到大卡车上,到了地方再吊下来,积木一般组合成井队院落。队部自然是处于院落中心,炊事房、沐浴房、电视房、医务室各就各位。那时无论哪个井队,都会在院落边缘搭一排棚子,供那些携带家属的老井队们居住。老井队们大多来自四川、湖北等省的穷荒之处,从部队转业到油田,文化程度不高,老老实实在老家娶了媳妇,然后接来做随队家属。他们不像我们这些年轻人一有机会就想逃离,已准备在井队干到退休。井队工资高,养活一大家足足有余。
井队每转战一处,那些四川、湖北来的媳妇们便在驻地周围,见缝插针地开垦出补丁般的田地,种上各式蔬菜,忙得有滋有味。老井队们一下班,饭菜已好,有荤有素,斟上两杯酒乐不思蜀。我的泥浆大班李老头,老家在四川的大山深处,坐完车后还要再步行三天三夜才能到家,令我们这些平原人惊诧不已。李老头有着典型的四川人的瘦小身材,没到50就秃了头,然而干起活来下力精准,敏捷过人。我曾评估,他若在战场上会成为一个英雄的。他一端起酒杯或准备发话,第一句就是“妈妈妈妈……皮”,好像那一连串的“妈”字,就是为了发射那一个“皮”字,然后就是令人厌倦的唠叨。
井队人浪迹四方,居无定所,人员又是来自全国各地,一同培育了独特的井队性格:豪爽不羁,坦荡义气,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时,我又抽烟又喝酒,还养了一条大黑狗随着我到处游荡。我们几个朋友无论谁来了亲友,都要叫上啸聚一顿,朋友越喝越多,我的床下塞满了酒瓶、各类食品罐头。
经朋友介绍,我们的圈子又进来两位诗友,后勤机修站的,常来井队修理或校正仪表。一位叫王少波,爱情诗专家,一副潇洒的王子派头,酒桌上总要来一段意大利咏叹调。另一位是罗兆玉,为人木讷,却留着披肩长发,引人侧目。一次,受井队人豪爽的感染,一杯接一杯,不觉喝多了,他不知怎么爬上箱式房的顶上,踩着铁皮的咚咚声,跳起怪诞的非洲舞,赢得院落内的一片叫好声。
在男女关系上,我成熟得晚。上技校时,有一位别的班女同学给我写了一封信,展在手上,只是紧张茫然,结果被班里同学抢去,传了个遍。到井队工作后,除了在青春期激素的幻景中,写几首给莫须有的情人的诗,就是到诗集小说中去寻觅情感寄托。遇见她后,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伤感,对隔三差五的朋友酒聚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我常常一个人去驻地附近的水边、苇荡散步,将自己浮沉于那种无以言明的伤感之中。那些小路本就行人稀少,有时在杂草中难以辨认,而我忘情地走着,直想走到它们的尽处,将自己迷失。
零点班的倦意最浓时,弟兄们都去寻睡了,而我一个人爬到井架顶部,等待日出。现在,我再也见不到那样壮丽而神奇的日出了。
老四终于引起队上光棍们,不,是全体男人们的愤怒。女性的箱式房有两幢,在队部后面,队上唯一的篮球架就安置在那儿。老四虽然留着“狗腿子”式的分頭,却身材高挑,颇有风姿,是一个不错的篮球手,常一个人在那儿投篮,卖弄技巧。雍矮子常提着燕舞和邓丽君在那儿兜圈子,两个人的活动不时重叠,也就成了无意中的相互监督。
本来,老四常给美花带饭,美花常帮老四洗衣服,弟兄们早就醋意浓浓,背后说了不少坏话。其实美花并无魅力,在井队待了多年,身上的乡村土气一点未褪,但井队女性稀少,油田双职工的待遇是井队绝大多数男性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美花的身价自然非比寻常。
雍矮子终于向大家汇报,老四乘美花一个人时钻进了美花的箱式房,还关了门好长时间。这下男人们炸了窝,本来老四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男人们就极为不满了,现在一股脑地往自己碗里搂,怎能不愤怒。大家开始疏远这两个人,背后的坏话就更多了。然而两个人的往来照旧,颇有挑战意味。美花迎着队上男人们嘲讽、鄙视的目光,镇定自若地上下班。
但雍矮子又逮住了机会。一个晚上,他发现老四又乘美花一个人时窜了进去。雍矮子马上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后面又随了十几个人,浩浩地奔向那扇紧闭的门。敲门后,美花头发蓬松地出现,仿佛早已睡觉,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事呀?”大家正面面相觑,却听得房后传来雍矮子的呼喊:“老四跳后窗了!跳后窗了!”箱式房的窗户本来就小,中间又用铁条隔成两扇,老四实际上是爬着倒栽出去的,好在这家伙身手敏捷,大家赶到时,已消失不见了。第二天,额头贴了一张膏药的老四,见到雍矮子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然后,罕见地回家探亲去了。
犹豫了一段日子,我终于决心给她写一封信,试探一下自己的命运。我叫来小董,想听听他的建议。他毕竟谈过两个女朋友,有经验。虽然他那个绕了一年毛线的小卫生员,上个月被她父亲找关系调回后勤医院,从此失去了音信,但再怎么样也比我的一穷二白强多了。小董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先去把她的情况摸一下。”
没几天就有了消息:她已有了男朋友,在钻井处团委,还是我们在技校时学生会的朋友。我愣了一会儿,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就算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这封信都没有写的必要了。
第二天,小董向弟兄几个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说曹破头在附近镇上的一个饭店发现了一个绝世美女,堪比西施。曹破头是队上的第一号采花高手,常游荡四野八乡寻找目标。于是,我们乘着队上的机帆船来到镇上,好不容易找到目标,却发现活脱脱是一个母夜叉孙二娘再世。小董自然承担全部责任,掏出钱来,大家烂醉了一夜。
井队的几年里,我和小董一直同住一个箱式房,同住的还有司钻和老严。司钻是一班之长,体格像井塔,却风趣幽默,喜爱文艺,颇受弟兄们爱戴。箱式房本应住5人,但司钻利用他的特权,将另一张空床转换成了我的私人书桌。老严负责机房,他有着一双聪明的大眼睛,人却很老实,我们常拿他开玩笑。老严老家泰兴,每次探亲回来,总要带一大包黄桥烧饼,味道确实好,每人一块,多余的藏起来。睡觉前,我们就开始捉弄老严了:“黄桥烧饼味道怎么样啊?”我们当然是一语双关。老严的老婆在老家工作,蓬蓬得像只老母鸡,使精瘦的老严像只小鸡。她每次来井队,都要抢着把弟兄们泥浆斑斑的工服清洗一遍,每人一块黄桥烧饼,还热情地问:“味道怎么样啊?”现在老严被我们的轮番追问弄得没有办法,骨碌一下爬起,拿出藏在柜子里的黄桥烧饼,一人扔一块:“都把嘴塞起来!”我们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一抹嘴,重新开始进攻,尤其是司钻更是严肃地强调:“一定要向年轻人把真实的味道讲出来!”老严怒气冲冲:“什么味道什么味道,就是拔活塞!”然后一把拉过毛巾盖住头。我们开心地哈哈大笑。
压下写信的冲动后,我表现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仍是每天上班时到泥浆房,叫一声“徐师傅”,抄录几个泥浆数据,而我心虚地避开与她的正面相迎。等她离开时,才呆呆地望一会儿她的背影。我巴不得这口井早点打完,与她的气测车分别。她再次来我的小图书馆借书时,我下意识地拿了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给她,事后又感到有些不安。
那段时间,我进入了我的第一个创作高潮期,睡觉时枕头边也放着纸和笔,写了数十首朦胧诗,并第一次有了此生做诗人的想法。
这盈盈无边的月夜
游荡着一声幽幽叹息
萤火闪灭的森森苇丛
有一条蓝雾隐去的小径
像往日,怯怯的虫鸣
迎着他消瘦的身影
他倦怠的目光深处
蔷薇的残梦脉脉缠萦
苇叶萧萧,远村隐隐
他独自走入一个古老诗境
碧海青天的一弯月边
恋着一朵淡彩的轻云
唉,能否有天外的青鸟
翩翩地乘月降临
陪伴这条迷失的小径
安抚这颗滴血的心
——《月夜》
上世纪80年代,朦胧诗轰轰烈烈光华四射,但我身处井队信息闭塞,阅读的还是拜伦、雪莱、徐志摩,然而命运的变幻中,我竟也同步“朦胧”了。
老四探亲回来了。按所有人探亲回来的习惯,四处撒烟,然后向大家报告,他与家里的那位离婚了。原来老四娶的是老家大队书记的女儿,人丑,脾气又古怪,婚后就没有夫妻生活。但老四之所以能到油田工作,是因为大队书记手头的名额,油田使用了队上的土地,须安置两个本地人。老四落入的是一个古老又俗套的故事。老四给雍矮子递烟时,雍矮子脸红了一下,然后喷云吐雾起来。
井刚打完,老百姓又闹事了。本来附近庄上的妇女整天提着桶拿着勺子,在井场各处转悠捞油,有设备维修废弃的油,有复杂的设备运转中不断漏下的油,有泥浆从地下携出的油,还有弟兄们为了某种目的故意放的油,平日相处颇和谐。但眼看井打完,她们看上了乱堆在井场角落的铺井台的木板。那些木板都是好材质,可以再使用的,队上不能给。然而,妇女们不干了,哗啦一下躺在了井场的出入口。那时觉得这些妇女们胡搅蛮缠,现在想来也没啥,如果按照现在的补偿标准,排污费、土地污染费算起来恐怕不是小数字。但井队的各种进度都是按军队的作战方式制定的,哪儿能耽搁。
队上忙派能言善辩的司钻去处理。司钻带上班里的弟兄们,港片中黑社会的样子晃着身子来到现场。谁知司钻的那套吓唬地方的男人们可以,对付这些本就熟悉的妇女不灵,费了半天口舌,没有一个人起身。正僵持着,曹破头像《沙家浜》中的刁德一那般阴着脸,走到一筹莫展的司钻身边咬耳了一番,只见司钻突然脱掉工作服,露出肌肉鼓突的光膀子,雄狮一般抖擞了一下:“弟兄们,跟我上!”他抱住一个肥胖的领头妇女就往路边拖,于是弟兄们也呼啦一下扑了过去。不知那些妇女是被我們的阵势吓坏了,还是就想被我们这些生龙活虎的男人抱一下,被抱到路边后也就不作声了。那是我第一次抱到一个陌生女人,柔软的身体像水一样晃漾着。
气测组的3个女孩子走的时候,不少人去送行。曹破头雍矮子也去了,而我悄悄地隐在箱式房的后面,伤感地望着。她依旧穿着那件素雅的衣裙,长长的黑发在风中摇动。上车时,她似乎扫视了一下井队院落。
她走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初恋,或只是青春期的一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