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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一苇,当代戏剧“歧路人”

2019-06-28徐学

环球人物 2019年12期
关键词:厦大

徐学

1981年,我考入厦门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前一年,学校成立了台湾研究所,查阅文献可以看到,这是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邓颖超进行相关考察后的建议,因为当时大陆欠缺专门研究台湾问题的学术机构。此时,两岸的炮声早已消歇,回荡在金门和厦门上方的对阵广播多了亲热少了敌意,北京的《收获》《当代》等杂志开始刊载彼岸的作品。最让我吃惊的是,1982年初,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隆重推出台湾戏剧家姚一苇的《红鼻子》,一演就60多场,刚复出的戏剧家吴祖光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喜剧性的悲剧》一文,对此剧多有好评。

姚一苇引起了我的好奇。毕业后,我一有机会坐下来品味台湾文坛,就开始努力搜集他的著作。我发现他的创作品类众多,他有十来部剧本,7部美学和批评专著,6本散文集,还有翻译作品等。按他自己的排序,剧作第一、理论第二、散文第三、翻译第四、古诗第五。姚先生理论严谨,文字活泼,不眛于现代,时时回顾传统。

“有戏”的人

“不在人前展玉姿,含苞犹待夜阑时,敢将秾丽惊尘世,为把芳心委素知……”这是姚先生的诗,与他相遇,我真切体验了一个寂寞不安的心境和一个纷繁混乱的时空。那么一个时空,有很多失望,也抽长了希望;充满了残暴,也有很多温柔……更开心的是,他是厦大校友,而且因为转系,足足读了四年半。1987年,我发表了《姚一苇历史剧的现代性与民族性》一文,以后又在专著《台湾新文学概观》中长篇论述了姚一苇的舞台剧、美学理论和文学批评。我特别喜欢他的话剧《碾玉观音》,这部剧本写于1967年,在台湾多次公演,后来改编成电影《玉观音》,其题材来源于宋代话本《错斩崔宁》,一个哀艳故事。姚先生不但从中国戏曲、歌舞、皮影杂耍、鼓书弹词汲取养分,也大胆借鉴了古希腊荒诞剧的面具、歌队、哑剧等手法,摒弃了原著的冤魂相报,把崔宁塑造成一个富有现代气息的艺术家。后来我发现深爱这部戏的人很多,著名学者、台湾大学文学院院长彭镜禧教授写过专论;文学大家王鼎钧先生也写过专文,说在崔宁的坚持与挣扎里看到了自己和同时代许多艺术家的身影。

姚先生不但是写戏的人,也是“有戏”的人。

江西鄱阳是鱼米之乡也是戏剧戏曲之乡,乡乡都有戏班子,村村都出名角。姚一苇成长于此,耳濡目染,少年时便参加街头抗战剧的演出。赴台后他在银行上班,依旧默默读剧写剧。艺专的校长在公车上听到邻座夸奖姚一苇的戏剧造诣,便来探访,聊了一会儿就邀他来校演讲。演讲之题是“幕”,讲“幕”在戏剧中的功用,演讲完掌声未歇时,坐在前排的艺专校长站起来说:“今天这只是姚先生的第一幕。”说完递上一张教授聘书。那年,姚一苇35岁。姚先生成了姚教授,从此在大学里上课,直到75岁去世。多年后,姚先生在电话里和我说起这件事,不苟言笑的他难得地笑出声来,说当年校长这是“枉顾茅庐”。

青春多面

1990年,姚先生离家52年后再返江西老家探亲,并专程来厦门住了5天,拜访留在母校任教的老同学,其中最想见到的是他的学长郑道传和其夫人陈兆璋二教授,见面时竟相拥而泣。他来的时候,我正好出差,回来后,立刻去探访他的事迹。郑陈教授伉俪是我小学同学的家长,又和我同住一座楼,我从他们那里听到了姚先生的许多青年往事。

抗战时期,厦大内迁至闽西小城长汀,师生生活艰苦而精神昂扬。刚开学时,学生不过数百人,却有十多个学生社团。姚一苇参加了“诗与木刻社”和“厦大剧社”,社团指导者有施蛰存、林庚、虞愚等名家。姚一苇开始写散文、搞翻译,发表在报刊上,也写无处发表的剧本,其中一部五幕七场剧长达10万字,但更多的时间泡在图书馆。厦大图书馆的英文版藏书极为丰富,无家可归的他,假期里以馆为家。理论著作方面,他从亚里士多德、叔本华、黑格尔一直读到弗洛伊德;戏剧方面,他读遍了莎士比亚、契诃夫、雨果和梅特林克,他最喜欢易卜生话剧的神秘性和象征性,熟读多次并写下长篇评论。

但姚一苇知道以文艺谋生不易,他考入厦大机电系,又转银行系。抗战时期,厦大严进严出,每年有1/3的学生未能通过考试毕不了业,姚一苇却能兼顾学业和艺术。

长汀时期的厦大人才济济,后来有16人位列中国两院院士、美国工程院院士,6人成为大学校长。姚一苇不擅交际,埋头读书写作,在剧团里也只是在后台打杂,不想却被中文系系花、厦大剧社的女主角看上,毕业前夕成婚,不久去臺北投奔了岳父。

姚先生对母校感恩不尽,把所有著作送给学校图书馆,还专程去上海拜见施蛰存教授。他在厦大校刊和福建《港台信息报》写下重见校友的感想,由衷赞颂几位被错划为右派复出后学术成就斐然的老同学。他说:“我们的校歌开头就唱自强自强,这些奋进的同学体现的就是母校精神,我们在台湾的小波折和他们的遭遇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我从陈兆璋教授那里要来了姚先生的电话号码,去台时,曾电话里向他问候讨教。只是一直以为来日方长,没来得及去他府上拜见。

1968年,姚一苇(中)的话剧剧本《碾玉观音》被拍成电影《玉观音》,他与男主角陈耀圻(左)、导演李行合影。

1982年2月22日,姚一苇的话剧《红鼻子》被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搬上了北京舞台。

与达摩相似,姚先生一生面对重重天堑,却总能以艺术为舟,飘然踏波冲浪,渡海登岛,把中华民族的文化种籽播撒到台湾。

一苇“渡海”

姚先生的一生颇为曲折,曾两次身陷囹圄。一次是在江西,被拘月余,高考前一日获释;另一次在台北,不说理由地被关了半年,那年他30岁。白色恐怖是姚先生那一代人深入骨髓的噩梦,在剧场活动中,审查尤其严格,一时间舞台上只能听到追求政治正确的话语。姚先生远离权力潜心教学著述,于森严文网中辟出一条艺术之路。

上世纪60年代,彷徨且饥渴的文艺青年视姚一苇为暗夜中的掌灯人。1959年,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学生尉天骢接管《笔汇》杂志,立刻请他来当台柱,写稿编稿;1963年,白先勇要出国留学,把《现代文学》编务工作托付给姚先生和余光中先生。余先生曾与我谈起两人轮流主编《现代文学》的旧事,他们都为刊物无偿地提供稿件,倘若缺稿,余先生会电话催促姚先生赶写一篇,姚先生总是很快寄来。后来余先生临时接管《中外文学》时也是如此,姚先生的《论痖弦〈坤伶〉》一文就是余先生催稿的成果。

晚年的姚一苇。

因为都是厦大校友,余先生和姚先生又多了一份亲切。记得某次会议,白先勇说,傅斯年当台湾大学校长时把北大的精神带到了台大。作为台大人,余先生也很赞同,但他私下又和我们说,厦大也很有精神,在台湾很有影响力。台湾光复后,萨本栋校长号召师生踊跃赴台,四五年间厦大有超过1/3的毕业生入台,成为重振台湾经济文化的骨干力量。仅就文学而言,1999年,台湾文化主管部门评出台湾当代文学经典30部,赴台厦大校友得3部:王梦鸥的文学理论集《文艺美学》、姚一苇的戏剧集《姚一苇戏剧六种》和余光中的诗集《与永恒拔河》。

1982年,姚一苇参与创立了台湾艺术学院(今台北艺术大学),任教务长兼戏剧系主任。他申请办剧场系,当时有官员训斥说:“戏剧系就戏剧系,什么剧场系?”姚先生将系名改为戏剧系,却依然坚持在教学中注重剧场元素,如舞台、灯光、服装、音响效果、剧务……1979年,姚先生担任中国话剧演出推广委员会主任委员,主持举办台湾实验剧展,至1984年共演出34部台湾剧作家的新剧,汪其楣、归亚蕾、李立群等一批导演、演员在此成长。

姚先生的剧作借助古典和现代的交互投射隐晦批评现状,而他的评论则着力提携新秀,特别是刚开始起步的大学生。陈映真、白先勇、王祯和、施叔青、林怀民、蔡明亮等初出茅庐之时,姚先生都为他们的小说、舞蹈、电影写下细致长篇评论。我在两岸遇到台湾文友,说起姚先生,都称他“姚老师”。

宋元时期,民间戏剧繁盛,那些每日冲州撞府街头演出的艺人被称作“歧路人”,有道是“路歧歧路兩悠悠,不到天涯未肯休”。姚先生虽晚年成为教育部门认可的教授,但观其一生,还是依托民间的艺术家,是当代“歧路人”。他原名公伟,文艺理论家王梦鸥1953年为他取了笔名“一苇”。从此,他舍弃本名以一苇立身扬名。我想是因此名与他的经历、心境颇为契合。传说达摩祖师只在江岸折了根芦苇,便脚踏芦苇,渡江而去。与达摩相似,姚先生一生面对重重天堑,却总能以艺术为舟,飘然踏波冲浪,渡海登岛,把中华民族的文化种籽播撒到台湾。今天,我们这些追随者依然能见到他从容坚实的背影: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不懈不息。

姚一苇

生于1922年,1945年毕业于厦门大学银行系,1946年赴台,先后供职于台湾银行、台湾艺术专科学校,一生创作无数具有影响力的作品,是台湾戏剧界泰斗、著名美学及艺术理论家。1997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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