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尾芭蕉,三行见众生
2019-06-28陈娟
陈娟
每年6月,日本全国各地高中都要进行一场热热闹闹的俳句选拔赛。等到8月,风靡日本的甲子园棒球赛一结束,就会开始另一场“甲子园大会”——全国高中俳句夺冠大赛,到今年已经是第二十二届了。
俳句是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被称为“世界最短的诗”。传统俳句由“五—七—五”共十七个字音组成,“国际化”后经常排列成三行。虽短小,但意蕴悠长,法国作家罗兰·巴特将其比作“最精炼的小说”。
提到俳句,就不得不提被称为“俳圣”的松尾芭蕉。就在不久前,两本松尾芭蕉的俳句集中文版《但愿呼我的名为旅人》和《松尾芭蕉俳句选》同时上市,在读者中掀起一股俳句热。人们开始重新读松尾芭蕉,和他一起沉浸在他所营造的那片孤独寂静、又蕴含着生命大美的世界中。“俳句就像短刀一样,一刀刺入,驱散陈腐的空气,划开亮丽的美感,穿过乱石芜杂的心灵。”“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芭蕉的短句,有着神奇的力量,给焦虑的人以抚慰,给寂寞的心以温暖。”有读者评价说。也许这正是今天的读者——不论中国还是日本,不论年老还是年少,都会对松尾芭蕉一见倾心的缘故。
把富士山之风收入我扇中
日本俳句起源于15世纪,在近代也称为“俳谐”,原意为“滑稽”,以趣味性为主、带有游戏性质,主要是与贵族们的优雅连歌抗衡,流行于民间,略显卑俗。后来,俳谐慢慢地发展为两大门派——坚持传统、注重诗歌规则、依循古典的“贞门派”,以及滑稽诙谐、追求清新奇巧、不拘形式的“谈林派”。
“松尾芭蕉生得其时。当时两大门派先后由盛而衰,社会上酝酿着一股氛围:期盼某种新俳风出现,让有心的百姓皆能读之、写之。”台湾诗人、《但愿呼我的名为旅人》的译者之一陈黎说。松尾芭蕉生于1644年,家住京都西南部的伊贺上野,父亲是个低级武士,靠教幼童维持生计。13岁那年,父亲去世,全靠兄长支撑家庭。
1662年,芭蕉机缘巧合谋得一个工作——到伊贺武士藤堂新七郎家,担任其子藤堂良忠的近侍与伴读。出身高阶武士的良忠,比芭蕉大两岁,自小就受到良好教育,能诵读汉诗文和《源氏物语》《伊势物语》等。他喜爱俳句,师从北村季吟——一位声名远播的“贞门派”俳人。受良忠和季吟影响,芭蕉也喜欢上俳句,以“宗房”二字为俳号。
这一年的12月29日,除夕前一天,恰逢立春,18岁的松尾芭蕉写下生平第一首俳句:“是春到,或者/旧岁去——这恰逢/立春的小晦日?”此后便才思泉涌,一发不可收拾。他写旅人,“月亮是指路牌”;写绯樱花开,“徐娘暮年忆往事”。
因为年龄相差不大,芭蕉和良忠相交甚好,两人常常一起读书、习字、写俳句。1666年,良忠早逝,芭蕉辞别藤堂家。
将近30岁时,芭蕉来到江户(今天的东京)。江户是一座新兴城市,人口众多,商业繁荣,对芭蕉来说也意味着更多从事文学创作的机会。在江户,他受到“谈林派”影响,创作的俳句明显自由许多。比如他写富士山,“把富士山之风/收入我扇中,当作/江户土产!”
1678年,34岁的芭蕉取得“俳谐宗匠”资格——这意味着他从此可以收罗徒弟,指导和修改弟子的俳句习作。弟子是俳谐师的财源,在日本俳坛,至今仍保持着弟子定期向老师交纳“添削料”(修改费)这一传统。
第二年春,芭蕉便写下宣言:以此俳句/迎我松尾桃青屋/俳谐之春!“桃青”是他的新俳号,源于诗人李白的名字——李对应桃,白对应青。“意思是李子泛白(成熟),桃子还青(未熟)。一是对李白的敬仰,二是芭蕉的谦逊。言外之意自己还很嫩,是尚未成熟的桃子。”旅日诗人、《松尾芭蕉俳句选》的译者之一田原说。
这一时期,芭蕉在日本声名鹊起。虽然他自己很倾心于李白,但评论家大多认为,“芭蕉之于俳句,正如杜甫之于唐诗”。他的风格和杜甫很像,平淡中有深意。他的俳句,既承袭了汉诗、日本和歌的古典传统,又毫不避讳掺杂日常俗语,让普通民众喜闻乐见。
松尾芭蕉俳句集中文版《但愿呼我的名为旅人》《松尾芭蕉俳句选》。
“芭蕉庵”清贫而闲适的生活
1680年,芭蕉从江户闹区搬往弟子们齐心合力修建的深川草庵。深川草庵建在隅田川畔,相对荒凉和安静。草庵取名“泊船堂”,因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而得名。第二年春,弟子送来芭蕉苗,种于庭园内,生根结果,“泊船堂”变成了“芭蕉庵”。
在“芭蕉庵”的日子,芭蕉简朴生活,潛心俳艺。当时他已功成名就,但对自己的诗歌仍不满意,为寻找灵感,他开始转向禅宗。他与附近临川庵的佛顶和尚密切往来,并拜其为师学禅。之后,属于芭蕉的俳风终于形成。“他这一时期的俳句反映出了日本禅宗两个最重要的概念:‘侘(音同诧)与‘寂。‘侘是指安于简朴,‘寂是指安于清寂。”陈黎说。
芭蕉经常对弟子说,有钱的人吃肉,显耀财力,而他对此弃而不取,宁愿过一种清贫、闲适的自由生活。
松尾芭蕉(右一)在旅途中偶遇两个农民庆祝中秋节。该图由日本江户时代著名浮世绘画家月冈芳年绘制。
自由的生活带来的是自由的创作,万事万物似乎都能被芭蕉写入俳句之中。夜里难眠,他写道:寒夜水冰/冻愁肠——船橹击浪/声声催泪下;也有乐得自在之时:晨起雪纷纷/独嚼/鲑鱼干……逢亲人去世,他写:牵牛花——/一整日在篱笆上/替我锁门闭户。在田原看来,俳句从江户时代的松尾芭蕉开始革新和质变,“在不失‘风雅的同时,融入‘诚‘寂‘轻‘物哀之精髓,雅俗共赏地把俳句发展到了极致”。
在芭蕉的俳句中经常能读到李白、杜甫等诗人的影子。住在茅屋中,触景生情,他借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意境,写道:芭蕉秋台摧叶/瓦盆承水滴答/漏夜听雨。一年中秋,住在附近名字同为“七郎兵卫”的3个人突然闯入芭蕉草庵中,他戏仿李白《月下独酌》,写下:举杯如圆月/今宵对饮/三人同一名。
一天,他见到禅师佛顶和尚,佛顶问:“近日怎样度过的?”芭蕉答:“雨过洗青苔。”佛顶又问:“青苔未生前佛法又怎样呢?”他答:“蛙跃落水中。”一首脍炙人口的俳句就这样诞生:古池——/青蛙跃进:/水之音。这首诗后来被译成各种语言,在世界各地传诵。
呼我的名为“旅人”
如果不是一场大火,芭蕉恐怕会一直这样隐居下去。1682年,“芭蕉庵”因附近寺庙火灾的蔓延被烧毁殆尽。眼见此景,他写下这样的绝望之句:倦于樱花/疲于尘世,/跌坐独对浊酒黑米。无奈之下,芭蕉只得到东京附近的山梨县短期居住。
“似乎是这场出乎预料的火灾唤醒了芭蕉‘漂泊的使命感,为自己形同隐士的生活方式画上句号。”田原说,此后,芭蕉便开始像自己仰慕和向往的诗人李白、杜甫一样踏遍天下,云游四方。
“但愿呼我的名为/“旅人”——/初冬第一场阵雨。”芭蕉常常以旅人自居,在旅途漂泊中感受人生种种,并自问“我的俳句,是不是也是在旅途中前进呢”。
1684年,40岁的芭蕉在弟子陪同下,开始了他的初次漂泊。在江户时代,出一次远门很不易,他每次都是徒步行走。“仅留纸衣一枚做寝具,雨衣一件,还有砚、笔、纸、药等,加上饭盒箱,裹做一包,背在身上。”
他最出名的一次旅行,是1689年由“芭蕉庵”出发,150天内步行了2400公里,之后写下游记《奥之细道》。他深入日本北陆,再折返西岸,南下,走遍了东西南北。或探寻山涧险峻小路,穿林越河;或跋涉寥无人烟的荒野,迎来日出送走落日;或寻访古刹神社,步前代歌人后尘;或云游各地看望弟子与俳人,切磋俳艺……
在那一时期,芭蕉写了大量的俳句描述旅途的心得和遭遇,如中秋夜在义仲寺草庵与门人一起赏月,他写:明月/耀座间,美颜尽/失色;见到一处颓败的城垣,他写:夏日草凄凉/功名昨日古战场/一枕梦黄粱……
芭蕉活了50岁,未娶妻,未生子。但他留下了近千首俳句和一些散文,影响着后世日本诗人和作家。陈黎认为,“日本美学中最著名的‘枯淡、闲寂、轻妙概念正是源自芭蕉。他的俳句上承日本和歌与中国诗文的古典传统,融汇人生即旅、诸行无常的哲学思想,在其手中,古典俳句艺术被推至最高峰”。芭蕉后来被封为日本“俳圣”,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等日本现代文学家都深受其影响。
1694年,生命的最后一年,芭蕉又出發旅行,在大阪染上了腹疾,最终在异乡去世。临终前还留下了最后一首俳句:羁旅病缠:梦/回旋于/枯野。
松尾芭蕉(1644年—1694年)
日本俳句家,生于伊贺上野,本名松尾藤七郎。他公认的功绩是把俳句推上顶峰,与小林一茶、谢芜村并称为“日本古典俳句三大俳人”。主要作品有《荒野纪行》《鹿岛纪行》《幻住庵记》《深处的小路》《奥之细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