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之上,我们还需要什么
——王思颖钢琴独奏音乐会所见所感
2019-06-27崔牧天
文/崔牧天
今年盛夏,我在广州星海音乐厅,聆听青年钢琴家王思颖钢琴独奏音乐会。广州的夏天,天气闷热潮湿,而这场音乐会的曲目则更为这样的季节平添几分炽热。上半场,两首拥有“大赋格”的贝多芬晚期奏鸣曲,作品101及作品110;下半场则是拉赫玛尼诺夫两首《前奏曲》和《第二钢琴奏鸣曲》(1913年首版)。
于尚在象牙塔之中摸索,未踏上职业演奏家之路的诸多青年钢琴家而言,只需看一眼其节目单,大抵就可了解他们的心境及音乐会中所要传达的美学及价值观。许多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小姑娘们选择大量的炫技作品——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西班牙狂想曲》《唐璜的回忆》,再加上几条“肖练”,几首“超技”,一场音乐会下来出几身透汗,博几声喝彩,下台来再发条朋友圈——“挑战自我”“还是错了几个音”“再接再厉”云云。诸如此类,是校内的优等生,舞台上的新人。他们对于未知的前方充满渴望,也充满恐惧,试图以大量的炫技作品证明些什么,证明自己的技术,证明自己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证明自己在这方舞台上的存在。
而更多青年人的音乐会不过照本宣科而已——导师告诫说需要巴洛克作品、古典作品、浪漫派作品、近现代作品,那就依样画葫芦,尽管埋头苦练便是。音乐与其而言是专业,或者准确而言,是学业,但也是无可奈何的负担。其心态如此,其音乐自然木讷、局促。有人夸奖这样的演奏为“质朴”,怕是对真正质朴如内田光子这样大师最大的污蔑了。在这样的音乐会里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日常生活中对古典音乐的众多刻板印象——巴洛克就是“高贵”;古典自然是“古板”;浪漫不能“太浪”,要“克制”;印象主义“迷迷糊糊”……在这样的指导精神之下,我们听到的自然是使人忍不住掏出手机刷朋友圈的演奏——若是不幸在专业音乐厅之中,周遭是手执激光笔走来走去的工作人员,则除静坐犯困以外,别无他法。
而王思颖的曲目选择则断不属于上述两类,其音乐会曲目庞大,而内容更胜于技术难度,于未深入接触谱面的听众而言,作品110有着神圣的开头,作品101有一个活泼的末乐章,但也仅此而已,而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奏鸣曲》,是其1913首版,则如“拉三”的复杂版华彩段落一样,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同的是,后者在近年来大量国际赛事的决赛中多见选手挑战,而前者仍鲜有人驻足。
这样包含智慧又不失分量的曲目选择,所传达的观点与价值也就十分明确:演奏者对自己的技术有着充分的自信,且非常希望在音乐会曲目之中为观众带来自己独特的美学观念。
而优秀的曲目选择仅是成功音乐会的开始,在上述心态与价值观成功地筛选出一批更好的演奏者与听众之后,更高阶的问题在这里又使剩下的人分道扬镳,这也是笔者在这场音乐会之中、之后,一直努力思索的问题:什么是其设计演奏,尤其设计音乐会现场演奏中最重要的衡量标准?
“学术”,恐怕是很多人不假思索的答案,尽管这群人里面,各自对于“学术”的具体定义难以相同。有人说是时代特征,有人注重作品背景,有人把曲式分析放在第一位,这部分人相互争执,难分高下。诚然,这些都是基于较高层面,甚至是“准职业”层面对演奏的不同衡量标准。即使是国际知名的演奏家,对其也是各有侧重,其衍生出来的演奏自然也是截然不同。
然而其各自的问题也是非常显著的。“时代特征”,说来说去无非重归“巴洛克、古典、浪漫、印象、现代”的俗套,相对高些的水平,加上一些“德奥与法派”的争执,看似细化而具体,其实只是更加精细的刻板印象,以此为衡量标准,最终只能落入一些看似合理、实则可笑的结论之中,如“海顿属于古典主义,因此海顿的音色既不能明亮,也不能柔和,只能介于两者之间,一种‘中庸而古板’的音色”,或是“巴洛克的装饰音是上行还是下行,某某演奏家弹的到底像不像羽管键琴,或像不像古尔德”,如此标准,按图索骥,最终落入古人的窠臼,甚至是错误的窠臼之中。
而“作品背景”之辨,最后却多成了“作曲家八卦轶事”之辨。当然,舒曼对克拉拉的爱恋与“克拉拉主题”对舒曼《钢琴协奏曲》犹如画龙点睛之笔,勃拉姆斯的晚期作品也离不开对整个人生与爱情的追忆与思索,但这些不过都是演奏之前的一点情绪基调,或是帮助观众理解音乐的一点调味剂。作为职业演奏家,更多应当思索的是如何通过诸多有效率的方法、设计使观众更清晰明确地感受到这样的情愫,而非自己深陷其中,自我感动。
“曲式分析”之辨,总算将出发点落在了谱面本身,然而依旧只是对谱面的浅尝辄止,并自以为得计。在诸多教学与乐评场合常有人以曲式分析展开雄辩,大呼曰“钢琴演奏的最高境界通过曲式分析达成”“曲式分析打开理解作品的窗户”。毫无疑问,曲式分析可为演奏家提供对谱面的基本认知,可为演奏家提供一个“正确”演奏的模板,但如果说“作品背景”是认知作品的“第0步”,则曲式分析也仅仅只是粗浅的“第1步”而已。没有那么多观众捧着谱子,关注每一个音符与连线“是否正确合理”。观众买票走进音乐厅,是为了聆听伟大而感人的音乐,而非仅仅是“正确”的音乐。
抱有如此苛刻的想法,可想而知,在绝大多数音乐会场次里,笔者的观演体验都难称完美,甚至难称舒适。但本场音乐会,实属诸多青年演奏家所呈现音乐会中的一个例外。在“学术”之上,青年钢琴家王思颖成功地为全场观众带来了更多层面的内容。
从作品101中包含七个音符的第一个短句开始,王思颖就展现了自己控制一台施坦威九尺钢琴,并使其声音穿透至整个音乐厅最后一排的决心与能力。其声部之间的纵向层次控制极佳,使得高声部总是处于一个极其舒适的位置:即位于所有声部的音色之上,而其余声部又能为该声部增加共鸣的位置。而各声部的横向控制,尤其是大赋格部分的横向控制,则更加体现了演奏家日常训练的精致。在两首作品的大赋格之中,因贝多芬在创作时的疯狂与极致追求,其最困难的内容就是使得各声部的横向运行顺畅、“成句”,而在此过程中所需付出的努力,则包括强大的掌关节控制力,对自然重量的使用时机,手掌为强调不同声部而频繁地切换重心,以及最重要、也是一切的前提:对上述所有细节,在声音层面的殚精竭虑。
相比于下半场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奏鸣曲》对长句的极致要求,上半场的两首贝多芬晚期作品可能只能算是充分的热身。而在这样接踵而至的长句之中,一场音乐会所能要求的最佳观赏体验,也相对应地纷至沓来。那就是美妙的音色。
在《第二钢琴奏鸣曲》奏鸣曲之中,可以看出演奏家已经从上半场耽于诸多细节与技术难度的一丝紧张之中完全释放,并自由地展示其创造多种音色,及为美妙音色创造空间的能力。能创造音色的演奏家并不鲜有,但懂得为美妙音色创造纵向与横向空间,也就是所谓“恰如其分的演奏时机”(timing),则一方面是不断的练习;另一方面,也是必不可少的层面,就是对伟大艺术家演奏的不断聆听,与个人足够高的天赋。只有上述所有因素全部齐备,一位演奏家才能开始以最高的标准约束其演奏:即,创造极致而美丽的声音。
在音乐会之后,通过笔者对演奏家的了解,她为在舞台上有今天这样的意识与能力所付出的努力,实非多数以埋头苦练为生活全部的平庸演奏者所能比拟。无论是对九尺钢琴结构的认知与理解,对近一个世纪演奏家唱片的聆听与评价,还是为了更精彩的演奏所不断追寻的一系列大小场次的演出机会,都为其今天的精彩演奏写下了一个又一个无可辩驳的精彩注脚。
在此文与读者见面之时,王思颖已远赴美国波士顿新英格兰音乐学院,跟随柴科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获奖者、韩国著名钢琴家白惠善女士继续深造。这不由使笔者想起钢琴家特里福诺夫在前往克利夫兰音乐学院学习之后的短短三年间,便在国际舞台上一鸣惊人;想起广东籍短跑名将苏炳添在远赴国外改进技术之后,一举成为第一位跑进十秒之内的黄种人。相信在不远的未来,或许就是2020、2021年的某项大赛中,我们将听到王思颖的精彩演奏,那是在“学术”之上的演奏,更是为创造极致声音,为使全场观众屏气凝神,不敢错过分毫的精彩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