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江湖”,夜雨盈胸
2019-06-26蔡晓安
蔡晓安
游轮缓缓驶离码头,向着江心逶迤前行。窗外的雨急促地敲打着船体,一阵强于一阵。我伫立在模糊的玻璃窗前,像一只疲倦的蜗牛躲在坚硬的壳内,虽不担心如此猛烈的攻势最终会击穿我的意志,可依然明显感到了前进的阻力,还有那一丝渐渐远离江岸的孤寂。很多时候,我们并不以居于某个中心为傲,我们远离熟悉的人群,告别脚踏实地的土地,恐惧便油然而生。那是对失去依托的担忧,是对根的怀念,当然,也许还有对前路未知的迷茫。
可是,如果我们不勇敢地转换视角,任随生命原地不动,平凡终老,又怎能穷尽世间的多姿多彩,万物的焕然一新?譬如此刻,我的视线透过密集的雨帘,静静地注目于江岸的街景。那些堆积如山的楼层,那些鬼魅魍魉的光影,那些穿行于时空的车辆,都曾无数次地从身旁一晃而过。只有此刻,只有我们身处江的中心,只有当我们将自己孤立于尘世之外,才突然之间发现,一块砖,一片瓦,一株草,一枚叶,甚或任何一朵从眼前激越而起,又转瞬而逝的浪花,都既是实际的存在,又都是短暂的过客。在这场倾盆而至的大雨眼中,我们,或者我们正偏安于内的这艘看似安全无虞的游轮,又何尝不是一朵轻贱的浪花?
即使注定我只是那小小的一朵,我知道,我也要在没入江心的那一刻,深情地回望这座夜雨中的城市,虽然,她早已旧貌不再,新颜难欢。
我与这座城市的交集,首始于码头。当年的码头与现在相比,远不可同日而语。除了江面与岸边楼房的距离明显更远,下船还有很长的一段泥泞道路。零乱的垃圾在空气中散发出怪异的气味,小商贩在不远处高低起伏地吆喝。人们更像集体梦游的患者,不懂得左冲右突,只隐没于长长的人群,随波逐流。
到达万州,通常都已半夜。没有剩余的钱去住码头边的旅馆,一群衣衫褴褛的穷学生,只好顺着空荡荡的马路,尽力寻找一处稍微避风点的街角,也不分男女,将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搁,挤到一起,靠着墙,蜷缩着开始闭上困顿的双眼。迷糊间,一阵冷风吹来,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头皮、脖子、背脊,乃至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处毛孔都是冰凉浸骨的感觉,整个人就好像刚从冰窟窿里爬出来似的。微微眯缝着双眼,身旁正鼾声四起,这时才发现,头顶的天空乌云窑布,雷声隆隆,风从马路空旷的那头灌过来,一路飞沙走石,卷起地上的残枝败叶,向着马路的另一头呼啸而去。猛然间,几颗豆大的雨点斜斜地打在脸上,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雨势不可挡,顷刻间笼盖苍穹。
低眉瞅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同伴们,想来他们正沉浸在与亲人团聚的美梦中。虽有这夜雨的侵扰,他们脸上,仿佛依然泛着幸福的涟漪。而我,却不得不忍受着清醒的代价——任由突如其来的凄凉之意弥漫全身。
当年的码头早已深潜于江底,不见了踪影。我,从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跌跌撞撞,一路奔突,不经意间,就撞進了不惑的年轮。岁月留下的,唯有满头的银丝和灰白的胡茬,或许,还有那一夜的凄风冷雨,正变本加厉地穿越时间的经纬,像一张巨型的蛛网,紧紧地裹挟着江面上的游轮。可我们不能怯懦地束手就擒,成为被慢慢咀嚼的美味。面对铺天盖地的黑暗,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乘风破浪,一路摇摆,一直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就能抵达命定的终点,羽化成佛,修成无坚不摧的完美之身么宇这个问号刚刚落下,雨雾中几个巍峨鲜红的大字赫然耸立:重庆三峡中心医院。
我与这家医院的第一次谋面,大概在十九年前。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从高一开始,我就患有比较明显的鼻窦炎,随时感觉额头闷胀,两颊不适。几年间,虽吃过数以百瓶计的“鼻炎康”,但一直收效甚微。在万州找工作的那段日子,我终于说服自己,去医院好好做一次检查。
经过几个小时漫长的排队,等候,终于轮到了我。走进空间狭小的检查室,在医生的指引下,把整个头部贴近硕大而冰冷的机器。室内的灯光突然暗淡下来,一种奇怪的、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恐瞑攫住了我的心。加上这几日才刚刚得知大学的一个同学离校没几天就被尿毒症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而他,却是受我们很多同学景仰的系篮球队的队长,他那高大的身材,健壮的体魄,臂膀间、胸脯上一块一块坚硬突起的肌肉,都曾是我们这群弱不禁风的书生所愧于直视却绝对羡慕的,忽然之间觉得,眼前的机器所扫描的,尽是生命的荒谬与无奈。
从检查室出来,又是几个小时漫长、无聊、忧心忡忡的等待。我没有吃午饭,一直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到下午医生上班时,准时去拿检查结果。医生见到我,没等我开口,直接就说,嗯,你这个,需要复查一下。我本来就走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为什么要复查呢宇医生没有过多的表情,指着手中的片子说,这里有一个黄豆大小的黑点,现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需要复查进行确认。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回到旅馆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像一个飘浮不定的游魂,在那些混乱的街巷间左冲右突,最后终于来到旅馆里那张陌生的木床边,僵硬地、沉重地一头放倒了自己。
许多年过去,那一夜雷电交加、雨打窗棂、独居旅馆的情景依然刻骨铭心。虽然后来复查的结果证明,那不过是场片子受到污染导致的乌龙事件,但心灵的戕害一旦产生,就会像血液一样深入骨髓,那是比疾病本身更加难以驱除的恶魔。
我以为从此我会与这家三峡地区最好的医院作决绝的分别,然而命运无常,造化弄人,大概在六年前,我再次别无选择地来到了这里。整整十七天,虽然医生要求的是住院治疗,但我坚持白天输液治疗,晚上赶回几十公里开外的云阳。那里,有我不满三岁的孩子,需要我呵护、陪伴,需要我用尽所有的努力,帮助他勇敢地面对也许很快就会到来的失去。失去,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又多么痛楚的词语!我没有告诉他——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听得懂——他的父亲血液检验的结果表明:癌变指数比正常值高出了两倍!
这一次,我没有惊慌失措,寝食难安。虽然依旧在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透彻心扉的悲凉之意,但我很快就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我没有时间独自伤怀,也没有时间悲天悯人,我必须尽快想清楚,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该为我的孩子做些什么宇
窗外的雨依然像箭镞一样猛烈地击打着游轮,敲捶着我脆弱的神经。在这温暖宽敞的船舱内,人们都陷于一片觥筹交错的谈笑声中,没有人关心窗外的雨正越下越大,没有人留意我湿润的面庞和迷蒙的眼神。我长久地伫立在窗前,目力所及之处,滨江路上,一辆在夜雨中飞驰而去的汽车,正承载着我的病痛之躯,急急地从三峡医院赶往云阳的家。孩子当然听不懂我想说的话,但我会在心里默默地告诉他:128层螺旋CT检查结果,你的父亲暂无异样。我又一次从死神的魔掌中侥幸逃脱。
游轮返航靠岸的时候,我竟全然不觉。来不及跟经常带孩子去玩的福斯德广场、三叔的新家江南第一城,以及那么多熟悉的地点作一一的挥别,我撑起伞,将瘦弱的身躯重新投掷于北滨路的漫天雨雾中。回首望向那翻涌的江心,顿时觉得,万州所谓“平湖”,其实亦江亦湖,不如在内心深处,就叫她“江湖”吧。
2018年10月20日,夜雨盈胸,江湖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