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敞亮”是情感兼形式
2019-06-25潘海军
苏州大学教授刘锋杰于2018年年底出版的著作《生命之敞亮:王国维“境界说”诗学属性论》[1],无疑是王国维“境界说”研究的最新成果。该著有驳正,有发挥,博采众论而自出机杼。实际上早在2002年出版的《人间词话百年解评》[2]中,刘锋杰就提出如下思考:“要理解二十世纪中国文论的发展,不能不首先理解《人间词话》;要确立中国文论在跨文化交流的世界文化格局中的地位,也不能不总结《人间词话》所内蕴的现代性经验;要确立二十一世纪中国文论的发展方向,还是不能不首先审视《人间词话》所提供的可能途径。”[2]8作者高度肯定《人间词话》的理论创新性,认为就其丰富内涵上看具备参与创建中国现代文论的资格。该著采取集评的方式,客观地再现了《人间词话》的接受史。刘锋杰新著中聚焦王国维“境界说”的诗学属性,在对“境界说”形成的主要看法诸如“世界说”“形象说”“精神层次说”“感受说”与“内美说”加以归纳后,认为上述研究结论有如下缺点:“其一,没有将‘境界与‘意境加以清晰区别,由此关于‘境界或‘意境的释义,必然相混淆。其二,形成了用‘意境的界定来取代‘境界的界定这一解释局面,实际上使得‘境界成为可有可无的概念。其三,给出的某种解说往往只适用于‘境界的某处用法,不能通释‘境界的所有适用。”[1]3这些概括客观精准地道出了王国维“境界说”“纷乱”的研究现状。王国维提出的“境界说”蕴含多义,最难厘清的就是“境界”和“意境”二者的复杂关系。其背后不仅涉及王国维“境界说”理论创新性和独特性的问题,而且还攸关“境界说”与传统美学的承继关系等问题。“境界”既非“意境”,而“意境”也不能涵括“境界”,二者分野问题学界至今不明。如何能创造性地提出理论构想,通释“境界说”的所有子概念,则是极富挑战性的“难题”。
学术史重估及博考精思
面对纷扰的研究现状,刘锋杰在著述中针对相关释义进行综合性评价,并抽出数例予以审定。所论颇精彩,兹略举一二。学界对王国维“境界说”的研究,一段时期内曾将其看作苏联文论的“形象说”。针对这种研究视角,刘锋杰认为“如何评价‘形象说呢?应当一分为二。认识到‘境界是‘形象,揭示了‘境界的一个特征。只要搞文学创作,就无法不去创造艺术形象,说‘境界是‘形象确实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是,把‘境界只释为‘形象,又窄化了‘境界内涵。若仅如此,王国维‘境界说的理论意义就不大,因为认识到‘象‘意象在创作中的作用,那是古人的老生常谈,再加上一个‘形象说法,根本没有什么开拓性”[1]8。王国维提出的“境界说”是中国美学场域的巨大创新,也是对古典诗词领域价值重估的“范型”突破。正因为“境界说”之根深深扎在中国美学土壤之中,才具备如此深湛的艺术魅力。学界前辈佛雏、潘知常等学者皆注重挖掘“境界说”的西学渊源,追溯其理论赋型的内在理路,程度不同地将“境界说”看成叔本华“理念说”的“中国翻版”。但是将“理念”与“境界”二者等同难免主观局隘。刘锋杰认为“‘理念说本是一种古典本体论,从‘理念角度界定‘境界,最为关键的缺陷就是认识不了‘文学是人学这个根本特性。这样做的困难不小:其一,王国维没有直接说过‘境界等于‘理念,何以非要认定‘境界等于‘理念呢?其二,将文学非人化是值得警惕的,即使人们在主张‘理念说时提出了一些防范措施,也无法将重视生命体验的王国维与这种本体论匹配起来,如此则王国维的忧生心绪(如忧生忧世论)、超越精神(如天才论)、自由理想(如赤子论)等追求生命之活泼呈现,都不能得到合理解释。其实,即使王国维在形成‘境界说的过程中受到‘理念‘直观的影响,那也不表明‘境界就是‘理念与‘直观。接受影响,并不代表概念内涵全部被置换。”[1]12上述思考识见卓越,直指“理念说”的片面之失,所论会通而不偏蔽。
另外,当下学界在“境界说”取向问题上出现了截然对立的观点,一方认为是“西学移植”,一方认为是“本土产物”。刘锋杰持论中肯谦和:“罗钢兄的书偏向指证王国维的诗学概念均来自西方,所以对于中国传统而言,只是一个‘幻象而已。彭玉平的书则疏证王国维诗学与传统文化的深广联系,虽然不否认王国维受到西学的影响,但认为是从中学的基础上生长起来的,所以他认为这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1]275针对上述问题,刘锋杰指出罗钢“以西释王”研究路径,在文化立场上有一定的偏颇性。特别是采用文化殖民理论阐释王国维的文艺理论,难以准确把握王国维诗学精神的真髓。笔者也曾就此撰文展开分析,感兴趣读者可以找来参看,此处不赘。[3]刘锋杰认為“在剖析王国维接受西方理论时,罗钢非常担心过去的西方理论吞噬了中国传统的主体性,所以质疑西方理论的普适性;可在自己从事研究时,却又处处采用新的西方理论来对付王国维,以后殖民理论、文化霸权理论、现代阐释学理论、学术神话理论,都证明王国维的理论不是原创。这种论证逻辑一旦确立起来,将会永远地置中西文论的交流于一种被动地位”[1]204。这种说法是有见地的。刘锋杰分析“以中释王”的研究理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发现并肯定王国维的创新倒是特别重要的”[1]205。在“以原理释王”问题上同样提出卓见:“原理层面的比较是在打造‘知识的联合国,而语境论的比较易滑向‘知识的地方性。我不否认从事后者研究的必要性,但指向前者才是一种更大的怀抱。实际上,自外于世界,无论你的理论多么宏富,都将只是地方性知识而无法作用于更广大领域,那是自我设限。”[1]212刘锋杰广求众说,析所可疑,分析同异,见解通达。新著剖析“境界”义理创见很多,但是有一些论析值得商榷。特别是论著核心术语“生命之敞亮”,其“释义寄托”是否准确客观值得深究。
“生命之敞亮”释义欠准确
对于搞文艺美学研究的学者而言,最难的突破在于能否提炼出极富个性特质和理论张力的概念范畴。任何理论概念的提出不仅体现了学者的原创能力,而且也涵摄了思辨逻辑和科学预见能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刘锋杰构建全新理论范畴的学术勇气值得肯定。作为新著的核心术语———“生命的敞亮”,无疑是作为可以统摄王国维“境界说”所有子系统的精要概括语。且看其术语界定:“所谓‘境界即‘生命之敞亮,即以‘生命为原发点,要求在诗词创作中予以活泼泼地表现出来。扩展一些说,即主体处于生命的某个高峰时刻,眼界遂宽,感慨遂深,以赤子之心、自然之舌、伫兴言情,揭事物之真,抒情感之实,不为陈言滥调,不为虚情假意。如果说,原来的生命状态是晦暗的、幽闭的、无名的,经过诗词的创造性表现所形成的审美生命是明朗的、开放的与有名的,从而使得读者与诗人一起,能够真切地领略欣赏新的生命图景,并且能够从中认识反思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我认为以‘生命之敞亮为释义,能够通释王国维诗学中的‘境界用法及相关概念。鉴于生命是多层级、多类型的,‘生命之敞亮在《人间词话》中也是一起多形态予以表现的,这使它们相互关联并呈现出一个诗学整体。”[1]26-27不难看出,上述概念界定将王氏“境界说”所有义理囊括殆尽,兼备“情感”和“形式”,具有整体性、动态性、开放性和本体论特征。作者提出“当我将‘境界释为‘生命之敞亮后,我认为‘真而‘不隔正是对于这个‘生命之敞亮的追求与实践。‘真标示‘生命的活泼,而‘不隔标示着‘生命处于‘敞亮状态。……‘真在‘生命之敞亮的话语体系中,主要用于揭示某一生命是否真实这一面。只有揭示与呈现了生命之真的创作,才能达到生命的‘敞亮,虚假的生命没有敞亮的可能性。王国维所要求的诗词之真,无论就情感言,还是就景物言,都要求诗词应当具有生命的真实。所谓景物之真,说的就是景物实现了‘生命的敞亮;所谓感情之真,说的就是感情实现了‘生命的敞亮;所谓的‘所见者真,就是见到了‘生命的敞亮。”[1]49
限于篇幅,“隔”与“不隔”问题暂不赘论。如果从存在本体论角度谈及“生命的敞亮”即是“所见者真”,自然没有错。比如书中这样描述:“为什么说王国维是从生命的角度来界定‘境界呢?理由有四:一、王国维是个诗人,而且是一个注重生命体验的诗人,他的诗学不从生命出发是说不通的。二、在研究王国维诗学时,所界定的‘境界不仅要用以解通《人间词话》中的诸概念,也要解通王国维诗学中的基本概念与事实。三、已有先例,如徐复观与夏中义强调‘境界是精神层次问题,实已涉及从生命美学角度界定‘境界的基本方向问题,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四、过去关于‘境界的主要界定分别是‘世界说‘形象说‘理念说‘精神层次说,都是各执一词,从某一特定角度介入界定活动,或立足于作品的客观方面,或立足于作品的主观方面,呈现‘境界的种种面目,但若取生命说,则可以统一上述四说,打通主客观的二分,勘破‘境界的完整面目———生命的面目。人们就‘境界所说的‘世界应当是‘生命的世界,所说的‘形象应当是‘生命的形象,所说的‘理念应当是‘生命的理念,所说的‘精神层次应当是‘生命的精神层次。”[1]120笔者非常钦佩刘锋杰教授的学养,有幸几次亲炙高论皆受益匪浅。后学一点浅见皆是多年读其著述基础上生发而来。但是学术上搞“中庸”要不得。我以为用“生命的敞亮”统摄“境界说”的诗学属性,释义存在一些偏差。
刘锋杰在著述中罗列了《人间词话》诸版本中关于“真”的词话,并认為“将上述各则词话中的‘真字换成‘生命之敞亮,决无什么不妥”。[1]49
略举一例:王国维言“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2]45“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2]86“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可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也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2]104在其新著所列的关于“真”的所有词话中,刘锋杰把上面第三则词话遗漏了。实际上第三则词话非常重要,对于境界之“真”的理解有一定的“注释”作用。王国维的思路是:
“感慨遂深”乃真感情;“血书者”乃真感情;“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乃真感情。
如果将“真感情”替换成“生命之敞亮”,我们看一下:
“感慨遂深”乃“生命之敞亮”,“血书者”乃“生命之敞亮”,“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乃“生命之敞亮”。
妥,还是不妥,是个问题。在我看来,所谓“血书”实际上是抒情诗人感受到生命的虚无和死亡,也深切体悟到生命的短暂性和局限性,其精神触角上升到存在人类学的高度。其精神特征充溢着黑暗、虚空、战栗与不安。“真感情”是形而上绝望现象学的坦露,是生存无根性的本真嵌出,是对人类孤独本质的诗性咏叹。“血书者”浸淫生存之悲剧,对人类“有死性”的“罪恶担荷”,言其“敞亮”如何解?“境界说”倡导的“真感情”,是天才诗人精神炼狱里绽放的一朵幽暗的“蓝花”,其色彩并不“敞亮”。刘锋杰认为“将‘真换成‘生命之敞亮,决无什么不妥”,其断语背后我认为值得推敲。刘锋杰虽然强调用“生命之敞亮”一词不无海德格尔的色彩,但是单就这个词内含而言,已非1923年写《存在与时间》的海德格尔,更可能是1946年信奉老庄哲学的海德格尔。那么这里的“敞亮”则兼备中国传统美学“天人合一”的“澄明”本质。故用“生命之敞亮”释义境界之“真感情”存在一定偏差。质言之:真感情乃深感情也。就“境界”之“情感”而论,用“生命之敞亮”来阐释境界之“真”,一定程度上会遮蔽“血书者”与“罪意识”的精神深度。
言其有偏差拟再举一例。王国维提出:“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2]18简单概括静安先生“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的旨归实际上可归结为“隐”与“显”的问题。学者聂振斌曾言:“所谓‘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别,而是‘显与‘隐、工巧与神妙的区别。‘有我与‘无我是在意境的范围内、在主客观相统一、相融合的前提下,一种相对之词。只不过是‘无我之境中‘我之色彩,没有‘有我之境那么明显,很容易为欣赏者所见。如此而已,岂有他哉!”[4]聂振斌上述自是透辟有识之论,从中可管窥“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的真谛。换言之:“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美学旨归指向“隐之为体”的“艺术形式”问题。刘锋杰在回溯前人研究后提出自己的观点:“‘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实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敞亮方式,当诗人将自己鲜明地投射到诗中时,所展现的是一种具有强烈自我情感色彩的生命状态;当诗人将自我隐藏起来,甚至看似不表达自己的情感状态时,他通过表现外物的特性来展示外物,这也展示了一种生命的形态。注意,既然都是生命展示出来的形态,所以没有高下之分。王国维虽然承认古往今来,能写‘有我之境的诗作要多些,但并不代表‘有我之境的作品艺术性就低于‘无我之境,故其强调‘豪杰之士既可以创作出‘有我之境的作品,也可以创作出‘无我之境的作品。从‘生命之敞亮的角度看‘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就不再执着于以‘心物关系与比例来看这里的区分。”[1]35-36静安先生提出“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2]18。虽然“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皆是“境界”,无“高下之别”,但是从诗艺蕴含人情与物理渗透圆融度等视角来看,擅于诗者情景妙合无垠。王国维推崇陶渊明、杜甫、苏轼而非其他,实际上也可以看到诗歌“豪杰之士”更擅于写出饱含艺术神韵的伟大作品。“心物关系与比例”测度比较难,但是艺术效果直接彰显诗词是否含蓄的艺术妙谛,有否朦胧意境之美的产生。王国维言及“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2]198。由此足见“心物关系与比例”问题,不仅关系到作品是否具有深厚意蕴问题,而且也是能否“跻身”豪杰一流至关重要的因素。刘锋杰试图淡化“心物关系与比例”关涉复杂艺术性探讨,以“生命之敞亮”一词总论“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实际上游离了“隐之为体”的艺术性问题。特别是聚焦“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差异时,指出“根本不是为了排斥生命与情感”“而是肯定了另一种生命与情感”[1]36,上述解析泛谈情感与生命,有片面化之嫌。表面而论没有问题,但是深层而言已经偏离了“主旨”。
境界与意境
在王国维“境界说”最疑难的问题———“境界”与“意境”存在何种关系上,学界歧见迭出。我们看一下学者马正平的相关观点。马正平试图以原则性理论“时空美学”通释王氏境界说的所有子概念,行文中不时有真知灼见:如“‘有境界不一定‘有意境。由此看来‘意境主要是鉴赏者在欣赏作品时,所产生的审美再创造的程度,这种程度越高,作品的意境就越深渊、深厚,反之则是所谓‘浅薄‘肤浅。而‘境界则是指诗人艺术家的高远自由的生命空间、心灵空间。”[5]但是该著在阐释上“当代性”较突出。由于强调“时空美学”的统摄性,实际上也淡化乃至遮蔽了境界说与意境说分野的复杂性问题。如以下说法:“‘境界和‘意境本来就是同一审美感受的两个不同侧重点而已,或者说,一个银币的两面而已。一方面,任何审美感受都有时间和空间两个感知维度。”[5]350正因为对两大概念范畴包含关系缺乏深入的义理分析,也就出现了如下的判断:“有‘意境,就会产生‘境界。同理,有‘境界时,也有‘意境的产生。”[5]350在具体判断上出现前后矛盾的逻辑悖论。刘锋杰在境界和意境包含问题上,如下看法最具有代表性:“实际上,‘境界与‘意境说的是两回事。在我看来,诗学‘境界是一个‘生命—主体论的问题,用于指称诗人时是指诗人生命主体的审美特性,而‘意境是指作品构成应体现的审美特性,如作品的情景构成与意蕴创造等。不能用‘境界去界定‘意境,也不能用‘意境去界定‘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讨論的是诗人的生命主体,而在《〈人间词〉乙稿序》和《宋元戏曲考》中讨论的是作品构成的审美特性。二者的关系是:从‘境界出发去创造‘意境,‘意境是‘境界的体现。这颇像夏中义所说,‘境界是诗人的‘内美;那么,我想说创作就是诗人‘内美之表现,‘境界当然是创造‘意境的根据。‘境界讨论诗人的人格、视野、见识等,‘意境讨论作品如何处理情景、意象、言意关系,并进而追求意味隽永。‘境界作为诗人的生命主体,是根本,是关键;‘意境作为作品构成的审美特性,是体现,是结晶。‘境界是诗之本,‘意境是诗之成。诗从‘境界始,故谓之本;始而曰生曰成,故谓之‘意境。没有‘境界,则没有‘意境,‘意境以‘境界为本。没有‘境界,则没有诗;没有‘意境,则诗不高明。‘境界比起‘意境来,一者是诗魂,一者是诗形。如此而已。”[1]89-90
作为浸淫《人间词话》多年的学者,刘锋杰上述思考高屋建瓴,一些论述确实把握到了“境界”和“意境”的真髓。但是也一些论断值得考量。特别是将“境界”与“意境”二者关系“割裂”,言其“两回事”有些绝对。比如言其不能用“意境”去界定“境界”是有道理的,但是不能用“境界”去界定“意境”,无疑将王氏境界说丰富的内容予以“抽离”,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如果出现“反证”呢?将境界比作“诗魂”,将意境比作“诗形”,假若出现“魂”“形”兼备的诗作该如何界定?“没有意境则诗不高明”,是符合静安先生“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2]198的价值认定。但是言“没有境界就没有诗”,是否过于“绝对”?我们在《人间词话》中试着寻找一些答案出来。
《人间词话》第三则:“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2]18王国维“境界说”涉及的子概念较多,但是“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显然是重要的构成部分。“无我之境”既是“境界说”的重要构成,但是其旨归无疑是臻于物我为一的意境。由此看出境界与意境存在复合的包含关系。“无我之境”也即“有境界”,同样也呈现出“意境”。换言之:以“境界”中的“无我之境”可以去界定“境界”。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被王国维赞誉的豪杰诗人陶潜所写的具有“无我之境”的伟大诗作,无疑是“诗魂”“诗形”兼备的上品诗作。既然是“魂形兼备”,那么如何清晰地分出何者为“境界”,何者为“意境”?换言之,境界与意境构成复合关系,是“一回事”,言其“两回事”值得商榷。
《人间词话》第七则:“‘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2]52王国维此处言境界,其内含并非“高格”,也很难拔高至“生命主体论问题”,实际上指涉“有我之境”。其他不再列举。
刘锋杰谈到“境界”与“意境”二者的关系时指出:从“境界”出发去创造“意境”,“意境”是“境界”的体现。实际上重在艺术发生学场域进行阐释,二者分野问题依然没有被清晰指出来。之所以如此,可能和新著核心术语有直接间接的关系。该著核心术语“生命之敞亮”涵摄内含丰富,既包含“情感”又指涉“形式”,其“能指”与“所指”显然需要进一步清晰界定。而王国维提出的“境界”与“意境”,在关系上存在复合性和立体性,二者既对抗又融合,呈现出有机统一的关系。著名美学理论家苏珊·朗格认为:“这种对立‘原则在尼采手里得到了最典型的运用。尼采把所有的艺术都排列在以纯情感和纯形式为两极的序列中,他的艺术分类有些像狄奥尼索斯(酒神)和阿波罗(太阳神)按某种天赋优势划分范围的做法。这样处理艺术理论上的根本对立,实际上兼收并蓄了相关对立的全部范畴:情感—理性;自由—束缚;个性—传统;直觉—推理,等等。库特·萨克斯介于‘必然因素与‘偶然因素两极之间的‘伟大的调和便是对艺术理论中常见对立因素的类似调整。”[6]我以为王国维创制理论的能力不亚于尼采,其构塑的“境界说”兼收并蓄,成就了理论特质的丰富性与开放性。目前学界在王国维“境界说”认识上众说纷纭,刘锋杰的新著虽然存在一些“缺憾”,但瑕不掩瑜,实以嘉惠后学。我以为该著的出版,不仅可以推动王国维“境界说”研究迈上新台阶,而且有助于“境界共识”的形成。该著无疑是一部独具风格的研究论著。
注释
[1]刘锋杰.生命之敞亮:王国维“境界说”诗学属性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
[2]刘锋杰.人间词话百年解评[M].合肥:黄山书社,2002.
[3]潘海军.理论的“幻象”:评罗钢《跨文化语境下的王国维诗学》[J].中国美学研究,2018年第12辑.
[4]聂振斌.王国维文学思想述评[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6:156.
[5]马正平.生命的空间:《人间词话》的当代解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331.
[6][美]苏珊·朗格著.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