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2019-06-25李馨
李馨
阅读武歆的新作《归故乡》,可以轻易唤起许多相关的家族小说阅读记忆,从陈忠实的《白鹿原》到铁凝的《笨花》,都借家族史书写着中国近百年来的沧桑历史,《归故乡》就处在这样的文学传统之中,不同之处在于,这本书是借后辈钟叶的眼光和视角,去探索祖辈的历史,探索沉重的中国家族史和民族史。但是,作者的野心不止于此,他不只是关注百年中国,还在归乡之旅中探索曾经世界共有的社会主义革命精神如今的走向,使得小说呈现出了更广阔的格局。
小说从一个梦境和一场冲突开始。江西姑娘钟叶和法国男孩艾瑞克,在新婚不久之后已经陷入婚姻困局,艾瑞克选择分居而不曾解释,钟叶在艾瑞克的父母面前试图表现自己的温柔和关怀,却导致非常尴尬的局面,并因此与艾瑞克产生剧烈冲突。除了夫妻日常琐事外,横亘在夫妻双方中间的,就是这些巨大的文化上的难以沟通。福克纳说过,“过去从未死亡,它甚至没有过去”。在钟叶和艾瑞克夫妻双方的冲突背后,他们时时能感到,他们虽不了解却已经背负着的沉重的历史,时刻影响着他们当下的生活。于是,在夫妻二人回到赣南故乡的经历中,通过钟叶在德国倾听艾瑞克的舅舅波尔讲述的德国历史中,那些祖辈的历史逐渐向夫妻二人展开。
从回乡的飞机上开始,钟叶便开始阅读爷爷钟谭林的个人回忆录,这样的阅读似乎更像是一种召唤,去世的爷爷钟谭林逐渐魂兮归来,为钟叶,也借钟叶之口讲述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于是,回乡之旅由此变成了两条线索,白天,钟叶和丈夫一起参观赣南的民居,感受其中蕴含的独特的先人智慧和古老的宗祠文化,夜晚,他们跟随爷爷的目光去看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先人的故事。
每个人身上都镌刻着时代的烙印,在爷爷这个老革命者的身上,镌刻着近百年来的中国近代史。在军阀混战的年代,钟谭林不得不提前终止了自己的读书生涯,并在进步人士陈子杰的指引下,在同学杨大清的影响下,有了革命的理想。他在《新青年》等书的指引下,抵抗旧家庭的包办婚姻,逃婚离家出走。阴差阳错之下,他放弃了去法国留学的机会,追随并参加了革命队伍。然而革命的道路崎岖辗转,蒋介石叛变革命后,共产党陈子杰被投入监狱,在是否营救陈子杰事情上,钟谭林和杨大清逐渐出现了分歧,并且在之后的革命中分歧逐渐拉大。终于,在艰难斗争中,好大喜功而又心眼小的杨大清背叛了红色组织,投向反动派徐长奎的麾下,参与剿灭钟谭林的红军队伍;而徐长奎“剿匪队”中的李长鸿却因为见不得其队长的残暴,而投身革命队伍。经历了红军内部“肃反”,抗日期间国民党仍旧小动作不断,解放战争,钟谭林终于进入和平年代,做了一个普通的老表。表兄一家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而他们的孩子却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了自己的孙子……
透过钟谭林的讲述,以及钟叶父亲等人的补充,时代在钟谭林身上显出巨大的光影。从创造环境倾听爷爷的讲述,到与爷爷一起讲述,再到替爷爷补充细节,钟叶和钟谭林的灵魂在回顾历史时逐渐交融,达到了巨大的沟通和理解。对于钟叶这个在国外留学的年轻女子来说,本不曾注意的家族史、中国近代史逐渐在追溯中变得真实可感,由被钟叶视而不见的背景,成了前台,并进入了钟叶的身体内部。
夫妻二人试图在回赣南祭祖的路上相互增加了解,也的确完成了这一任务。巧夺天工的赣南民居建筑,背后蕴含着独特的中国古老智慧,这给予设计师身份的艾瑞克丰富的灵感,让他收获颇丰而增加了对中国的好感。在盛大的祭祖仪式和与钟叶家人的交流中,艾瑞克首次克服自己波兰人身份带来的心理障碍,讲述了自己的祖先在二战时候的仓皇经验。更重要的是,在艾瑞克和他的精神教父波尔舅舅交流赣南之行的经验后,波尔舅舅也终于放下成见,在钟叶返回法国后,与钟叶畅谈自己的家族史。于是,一段普通读者不太熟悉的欧洲的红色革命历史向我们敞开。
钟叶的爷爷钟谭林为了共产主义事业,终身留在家乡,而艾瑞克的外祖父科林(菲恩)却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在许多国家辗转半生。加入德国共产党后的科林,从家乡莱比锡走到柏林,为传播共产主义的火种,他不远万里到达中国赣南苏区、上海,再到新疆,又到苏联。将关键药品兑换为当地人不懂的紅色书籍,被潜伏在中国的日本特务所蒙蔽,与陈子杰相识而拿到了矿石,在新疆碰到了新疆王盛世才的左右逢源,在苏联被怀疑是叛变投敌而遭受牢狱之灾,追随共产主义却在列宁的国度被怀疑为叛敌,辗转之下终于回到了祖国,并在东德度过了为德国社会主义奋斗的一生。
但是,科林和波尔父子俩在东德生活的那些年,都曾有过对政权的疑惑。他们所相信的共产主义的理想与自己所身处的现实有诸多不合之处,父亲科林在东德老去,而波尔面对共产主义的德国却有过多次精神上和信仰上的彷徨。少年时的愤怒与父亲的冷血使他决意不信共产主义,长大后却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在极权政府的控制下举报父亲,为了从东德逃到西德,选择了“嫁给”一个大他30岁的老妇人,却又在柏林墙倒掉之后回到东德定居,纪念曾经的爱人。这样复杂的经历消耗着波尔舅舅的精神,在他不停反思、疑惑和自我质问中,我们看到了历史给人带来的难以挣脱的枷锁。
历史的因缘际会之处,令人惊绝。几十年前,一颗矿石缠绕着钟谭林和科林这两个为共同理想所驱动的人,并且影响了他们各自的人生。几十年后,钟谭林和科林的后人在异国他乡的法国相遇。“在这个早已经无人相信‘共产主义一定实现的国家里,还能跟谁讲述一个早年德国共产党人的理想和追求?”[1]波尔舅舅的感慨和遗憾,在钟叶这里得到满足,这个来自红色中国的后代,虽然与钟谭林没有血缘关系,却最大限度地理解和接受了钟谭林的精神,因而成为波尔最忠实、最有效的倾听者。
然而,历史的相似之处绝不只是在那一颗石头和这一次相遇。这两个点中,交叉着人类共同的命运。三四十年代,中国党内的肃反运动,和科林在苏联遇到的荒唐经验多有相似,都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而六七十年代的东德,在以国家、人民的名义之下侵犯着个人的生活,用大爱来掩盖无爱,人与人之间为求自保而互相检举、伤害,这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何其相似。由此,当波尔舅舅带着钟叶去看德国整个国家对此的反思时,也催促着我们借“他山之石”思考自身。在柏林墙倒掉后的德国有诸多反思的声音和方式,包括家门口铺设的犹太人纪念石,东德时期百姓互相检举材料的公开展览等,这些反思成为德国人生活的日常。而与此相对,中国反思的声音和力度则要小得多,这不能不引发读者的深思。
唐小兵在谈论过去和未来的关系时,曾经引用阿伦特所说的话:“我们处在忘记过去的危险中,而且这样一种遗忘,更别说忘却的内容本身,意味着我们丧失了自身的一个向度,一个在人类存在方面纵深的向度。因为记忆和纵深是同一的,或者说,除非经由记忆之路,人不能达到纵深。”[2]中国持续着的社会主义引发波尔舅舅对东德和自身信仰的思考,而东德的情况也足以引发钟叶的深思。在前后的两次因缘际会中,读者的视野跟随着钟叶的视野一起被打开,历史的纵深感愈加增强。
赣南之行和科隆之行,不仅是钟叶的归乡之旅,更是她的成长之旅。对历史的追溯,使钟叶在一个更为宏大的坐标中审视自己的人生和自身所在的世界。钟叶本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婚姻来到科隆,但是在波尔舅舅讲述的历史中,她感到“比起祖辈、父辈的人生经历,她现在所遇到的一切,犹如襁褓面对苍生”。[1]216通过追溯祖辈父辈的人生轨迹,钟叶寻找到自己婚姻困局的症结所在:文化的差异之外,还有历史的阴霾。历史的创伤使得波尔舅舅的性格变得猜疑、敌意、自我保护,而这也深深影响了艾瑞克,并影响了他们的婚姻。
两人的裂隙难以弥合,艾瑞克终于难以接受两人的文化差距而提出离婚,钟叶却在感情受挫之后,选择在人类文化的范围内去弥合这样的差异。在开设赣南照片展览的想法因为所谓“意识形态”的问题被校方拒绝之后,钟叶勇敢地投身于无国界文化行动。小说结尾,钟叶“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校园,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那条陌生的路离她现在租住的地方好像越来越远。但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将来准备要走的路都会是陌生的路”。[1]274这是颇有意味的一幕,钟叶由婚姻的困扰而走向归乡之路,在对祖先灵魂的了解中,她感受到一种精神的召唤,从而走出校园和家这样的属于个人的狭窄封闭之处,而投身于一个更广阔的、属于人类的空间。这一幕似曾相识,不仅让我们想到多年前,钟谭林正是在一種同样理想的召唤下离开家庭投奔革命,也让我们想起百年前的五四文学中,青年离开旧家庭、走向社会时正是这样壮怀激烈,更让我们想到鲁迅所说的,离家是为了“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在这个意义上,《归故乡》是直接同五四文学血脉相承的。
《归故乡》由一对年轻人的婚姻困境开始,借着他们的脚步追溯了中国和德国20世纪近百年的波澜壮阔的红色历史。“历史记忆就是不断地探寻伤疤的肌理,试图重建历史和人性的图景,并以此来恢复人类最基本的道德感通能力。”[2]直面历史、承担历史重负,既需要勇气,也需要能力。在历史虚无主义、精致的利己主义等思想大行其道的当下,钟叶无疑是一个勇敢的、深具历史感的人物形象。透过钟叶的选择和整本小说的历史叙述,我们也看到了作者直面历史的严正态度和开阔的世界眼光。
注释
[1]武歆.归故乡[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204.
[2]唐小兵.让历史记忆照亮未来[J].读书,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