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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儿长风

2019-06-25崔天醍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刘建国天心长风

崔天醍

杨长风差点没能出生。

杨长风他妈周惠泽怀他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生了三个儿子的周惠泽一心想再要个女儿,可她年纪大了,丈夫杨建功常年不在家,她知道自己很难再生了。于是生完了老三之后,她就到处寻别人家的闺女,想抱过来当自己的闺女养。可谁想找了一圈,别人家的闺女没找着,自己倒又怀上了。她本没想着自己在这个岁数还能再怀孕,可怀上了以后,村里的七姑八婶都说,看她走路的模样,像是个闺女。她自己也觉得,这次怀孕跟之前的感觉不同,应该能换个样儿了。

可到了生产的时候,接生婆跟她说:“又是个小子。”她一直提着的一口气顿时泄了下来,她心想,早知道就不受这个罪了。

周惠泽虽说心有不甘,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老来得子,独宠幺儿的路数。周惠泽尽着家里最好的吃的用的都给杨长风,好像只有疼这个幺儿,才能补偿自己高龄怀孕生产受过的罪。

其实周惠泽这辈子真是没少受罪,打根上说,都怨她爹周老爷子。周惠泽这个名字,还是她爹给起的,那会村里很少有女娃叫这样的名字,只有周惠泽她爹这样的读书人,才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可周惠泽自己都记不得她爹的名字了,她也几乎很少提她爹。杨长风长大以后,才偶尔听乡里乡亲提起这个人,当然,乡亲们也不会说他的名姓,只会说一句:“那个狗汉奸。”

周惠泽她爹周老爷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投机主义者,民国那会,他就在乡里县里混得如鱼得水,谁想日本人来了,他立刻摇身一变,成了日军封的伪县长。乡亲们本以为日本人走了以后,他该被痛打落水狗了,可谁知道,他竟然又變回了国民党的人。四九年之前,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回再也混不下去了,便收拾行李跟着国民党跑去了台湾。

周惠泽她妈早就死了,周惠泽十五岁那年,周老爷子又一人跑去了台湾,丢下周惠泽姐妹两人。周惠泽在亲戚帮衬下长大,没过几年就嫁给了杨建功。但是周惠泽她妹妹就没这么幸运了,周老爷子跑的时候,她妹妹才十岁,她爹跑了以后没几天,便被卖去外省做了人家的童养媳。那人贩子兴许还在人前振振有词地吹嘘,认为自己卖了汉奸的女儿,是在为国争光。

周惠泽大半辈子都在找她妹妹,到得六十岁上的时候,终于在邻省寻到了,虽说两位老人再见的时候,已经丝毫无手足之情可叙了。但周惠泽的这桩心病,总算是了了。

与周惠泽的出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建功。杨建功早早就出去参加革命,新中国成立后成为了南下干部。那个年代,南下干部大多在南方安家成婚,但杨建功却惦记着自己的老家十里村还有个定了亲的媳妇,主动放弃了在南方的锦绣前程,回去跟周惠泽成了亲。

杨建功这么做倒并不是因为对周惠泽有多深的感情,他是个传统到骨子里的人,一方面不愿意背上毁弃婚约骂名,另一方面也舍不得自己的乡土。可杨建功回来之后也没跟周惠泽过几天朝夕相守的日子,就一个人跑到市里去工作。

周惠泽结婚六年后才生了大儿子杨长江,可杨长江却跟她不亲。杨长江小的时候就跟着祖母,长大以后又被父亲杨建功带去市里上学。等到周惠泽生了老三杨长云之后,杨建功才调回了县里,担任县里的邮电局局长。

跟周惠泽坎坷的一生比起来,杨长风实在是幸运得多。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是县里的局长,母亲在家种田,在那个时代,一人挣工资,一人务农,家中既不缺钱,也不缺粮,这样的家庭最为富足。因此杨长风一出生便吃穿不愁,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天上又掉了一块馅饼给他。

那一年杨建功因为身体不好准备提前退休,按照规定,可以允许一名子女接班进入邮电局工作。这对于杨家来说,意义非常重大。杨家除了杨建功之外,其他人都是农业户口,只要接班进了邮电局,立刻就能转成非农户口。当时杨长风的大哥杨长江已经出外当兵多年,且在北京立了足,自然不会回来接班。二哥杨长河性格内向,且已经娶了媳妇,因此主动要求在家务农。三哥杨长云向来是不争不抢,他中学毕业后,便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邮电局工作,只不过没有正式编制,是个合同工。杨长云当时说:“俺都已经有工作了,这个机会就给俺弟吧,这样俺们哥俩都在邮电局,也能有个照应。”或许,杨长云知道,即便他争,也是争不过杨长风的,因为从小到大,母亲最宠这个幺儿。周惠泽很有农村妇女的厉害劲儿,包括大哥杨长江在内的哥仨都有点惧怕母亲,可唯独杨长风不怕。所以,杨长云干脆就养成了这个什么都不争抢的性子。

就这样,杨长风初中都没上完,就成了县邮电局的一名正式职工。

杨长风从小就爱看武侠小说,向往自己能像小说里的侠客一样,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几乎每本武侠小说里,都有一位传奇人物,他江湖地位很高,很受人尊敬,他或许有坎坷的成长经历,但是最终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江湖地位。小说大多来源于现实,现实中不乏这样的人存在,杨长风的家中,就有这么一位传奇人物。

过去的人常爱讲“出息”这个词,杨长风的大哥杨长江便是十里八乡最有“出息”的一个。但对于这个有出息的大哥,杨长风既不崇拜,也不羡慕,他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倚赖。特别是父亲杨建功退休以后,杨家能在十里村依旧保持过去的地位,全是因为有这位人在北京的大哥。

杨长江的确没什么值得杨长风羡慕的,提起杨长江的人生,基本可以用一个字来总结,那就是“累”。杨长江高中毕业之后便去外省当了兵,他在偏僻的山沟里看过仓库,开过汽车,当过连里的文书。或许杨长江心中一直有个写作的梦想,或许他只是想依靠写作实现自己希求成功的愿望,总之,他从当兵时就笔耕不辍,一次次地被退稿,又一次次地投稿,他终于凭借自己的一杆笔,提了干,最终被调到北京,成为军区的新闻干事,并在北京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杨长江曾经说过,北京是全国人民的首都,能留在北京并且立住脚的,都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并且能力超群的人。杨长江过去在老家的同学大多都是县里各委办局领导的孩子,他们成年以后,在县里的生活过得大都顺心得意,可唯有杨长江,放弃了在老家安逸的生活,选择一个人去北京打拼。

可是包括杨长风在内的全村所有人,没有一个能够理解杨长江一人在北京打拼的不易。在杨长江眼里,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可在杨长风和十里村人看来,北京就是杨长江一个人的北京。所以,他们去北京看病让杨长江替他们付医药费,去北京旅游让杨长江管他们吃住,就连在北京犯了事进了派出所,也让杨长江想办法把人“捞”出来。后来,杨长江的女儿杨天心曾经说过一句话:“我爸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一天,他一辈子都是为杨家和十里村的人活着的。”

但在最初,杨长风还没看到杨长江的累和苦,他只看到了杨长江的风光。他接班去邮电局上班没几天,就嫌日复一日的工作太过枯燥,跟父母闹着要和大哥一样去北京当兵。对于幺儿百依百顺的周惠泽自然是满口答应,杨建功想让这个被宠坏了的幺儿出去历练历练,便也同意这个建议。而杨长江作为大哥,照顾幼弟更是义不容辞,便立刻帮杨长风入了伍。

起初,杨长风被分到距离北京不远的一处劳改农场做武警守卫工作。一进部队,杨长风顿有被欺骗的感觉。原来不是当了解放军就可以威风八面了,而是要被这么多规矩管着。起床、睡觉、吃饭都得照规矩来,每天还有繁重的训练任务。而最让杨长风忍受不了的是,班长刘建国明明没比自己大几岁,却处处对自己吆三喝四,指手画脚。

在基层部队,班长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因为班长有权力为班里的士兵分配不同的任务。任务有轻有重,谁都希望能分到轻松的活计,所以战士们纷纷前去讨好班长。基层部队的班长,生活几乎不用自理,洗脸水有人帮打,衣服有人帮洗,更有甚者,连刷牙时牙膏都有人帮忙挤好。

对于这一切,杨长风看在眼里,心中满是不屑:“都是当兵的,凭啥让我伺候你?”所以杨长风从不主动讨好刘建国,更不用说“伺候”他了。刘建国倒也没强求,毕竟那么多人“伺候”着自己,也不缺他杨长风一个。可即便如此,杨长风和刘建国之间,还是爆发出了一场轰动全连的“战争”。

普通士兵讨好班长,当班长的想的便是讨好排长。刘建国从没主动要求任何一名戰士帮自己洗衣服,但他却经常明里暗里教手底下的兵帮排长洗衣服打水。刘建国从不认为自己这样的要求是在“使唤”谁,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在给底下的兵一个接近排长的机会。

可杨长风却不这么认为。

对于杨长风这个愣头青,刘建国自认为忍耐力算是好的,他知道他混不吝的脾气,所以从不安排给他任何重要的工作。一天,班里其他人都被连里叫去干活,就剩杨长风一个,在宿舍里装病没去。刘建国对杨长风道:“哎,小杨,反正你也没事,去帮苗排长把衣服洗了吧,我看他那衣服都在那泡了好半天了。”杨长风躺在床上,只用鼻子发出了一声没有意义的声响。刘建国以为他应了,便出去了。

等到下午的时候,刘建国一摸兜,发现烟没了。一抬眼,正好看见杨长风晃晃悠悠从自己面前走过,便叫住了他,从兜里掏出三毛钱,说道:“哎,你去帮我买盒‘青松。”

“青松”牌香烟是较早出现的带过滤嘴的香烟,价格较贵,要四毛多一盒。但是班长让底下的战士帮自己买烟,战士大多会买比班长给的钱贵一些的香烟,变相贿赂班长。比如刘建国给战士五毛钱,让他帮自己买四毛多一盒的“青松”,战士可能会给自己买回一盒九毛的“黑鹰”。刘建国觉得这纯属浪费,自己实在没必要抽那么好的烟。久而久之,刘建国便形成了习惯,干脆少给几毛,直接让战士给自己买“青松”。

可这就激怒了杨长风。杨长风也抽烟,自然了解烟的价格。杨长风当时没说话,只接过了钱,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刘建国忽然想起了排长衣服的事,便问杨长风:“哎,小杨,苗排长的衣服你洗好了吗?”杨长风没好气地说:“还没有。”“还没洗?这都多长时间了?”刘建国有点急了,要是他自己的事还好,可那是排长的衣服。当时全连人都在食堂,刘建国不好当场发作,只得低声急促地说道:“回去赶紧给我洗了!听见没有?!”

没想到杨长风竟然一翻白眼,说道:“着急你咋不洗?”这可气坏了刘建国,他当兵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一个战士敢这么跟班长说话。刘建国的大脑一时间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个当口,他的脑子里忽然又冒出来了一件事,于是冲杨长风伸手说道:“对了,我的烟呢?”

刘建国问这话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杨长风如果把烟交给自己,也说明自己这个班长说话还算好使,这事就算糊弄过去了,在众人面前也不至于难堪。

杨长风从兜里掏出烟,放在了刘建国手里。刘建国刚要松口气,可定睛一看烟盒,火气“蹭”地一下又冒出来了:“我不是让你买‘青松吗?你怎么给了我一个‘玉菊?”

“玉菊”牌香烟是不带过滤嘴的,价格也较便宜,一盒只需要两毛一。杨长风一听这话也急了:“你才给我三毛钱,买得起‘青松吗?”杨长风天生嗓门大,这话嚷得整个食堂都听见了,连里官兵正嫌训练枯燥,没地方解闷,一见这边吵起来了,纷纷放下碗筷,转头望向刘建国和杨长风,等着看好戏。

刘建国一见全连人都看着自己,心想这回自己要是再不拿出班长的权威来压住杨长风,以后真是没法做人了。刘建国一拍桌子道:“你这个兵你还想不想干了?干啥都不听招呼,你以为部队是你家?!”

这话恰巧触动了杨长风的心弦,杨长风在家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时受过这等委屈?杨长风于是也急了,同样一拍桌子:“咋的?老子是来当兵的,不是来伺候你当丫鬟的。你想拍排长马屁你自己拍去,别来使唤老子!还有你那烟,抽不起就别抽,想让老子贴钱给你买烟,门儿也没有!”

杨长风的话句句都在打刘建国的脸,刘建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走过去一把薅住杨长风的脖领:“他娘的,老子今天要是不收拾你小子,老子我就跟你姓!”

刘建国一动手,杨长风立刻像吃了兴奋剂一般,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人都有一好,有人好吃,有人好喝,有人好赌。杨长风虽说也爱吃、喝、赌,但最爱的还是打架。爱打架这件事算是杨家人的传统。大哥杨长江爱打架,后来他们的侄子杨庆宏也爱打架。只不过,都是打架,本质却不同。杨长江爱打架是因为他一辈子不服输,杨长风爱打架是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受不得委屈,而杨庆宏爱打架则是为掩饰内心软弱和自卑的虚张声势。

总之,杨长风一见刘建国动手,反手一把推开了刘建国,顺手从桌上抄起盛满了饭菜的饭盆,扣到了刘建国的脸上……

杨长风给全连人上演了一出好戏之后,换来了被关禁闭一周的“酬劳”。正当连长卫辉发愁该怎么处置这个兵的时候,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卫辉偶然得知,自己的大姨子李艳居然是杨长风大嫂赵其嘉的同学。既然是熟人,卫辉也只得网开一面,把杨长风调到了别的班,此事也就揭过不提。

部队的小伙子大都血气方刚,发生冲突爱动手是常事。但杨长风爱打架在部队里都是出了名的。杨长风不仅自己打架,也帮人打架,特别是听说老乡受了欺负,不管事情究竟是谁对谁错,杨长风都会“拔刀相助”。

同村的王俊国和杨长风是同年兵,王俊国小时候并不常跟杨长风在一起玩耍,但如今两人一同入伍,他乡存故知,关系自然非同寻常。起初在部队,两人不在一个连队,平时见面机会也不多。

但有一次,杨长风在路上看到远处似乎有人躲在树后面打架,杨长风向来喜欢看热闹,便走过去,正看到王俊国和一名战友扭打成一团。不知为何,一见到王俊国跟人打起来了,杨长风的火气“蹭”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杨长风不问青红皂白,想也没想,立刻冲了上去。王俊国和那人打得难舍难分,杨长风冲上去也揪不开两人,反倒同两人一样滚成一团。

这次的斗殴事件很快就被人发现并上报到连部。还是因为卫辉,杨长风才被从轻处理。杨长风的这次仗义出手虽说并没真正帮到王俊国什么,可王俊国却对他十分感激,还专门买了盒“青松”送给他。杨长风倒也没有独吞,当场把烟打开,递给了王俊国一根,两人边抽边便聊,越聊越近,从此成了好友。

王俊国虽说成了杨长风的好友,但却从此不再打架。王俊国经此一事后,“改邪归正”,后来由于表现优秀,早早就在部队入了党。

而杨长风虽说有了连长卫辉这棵“大树”,他却并不知足。劳改农场是关犯人的地方,看守的武警虽说不是犯人,可是日子过得跟犯人一样枯燥无味。杨长风耐不住寂寞,就跟大哥要求换地方。于是杨长江托了自己北京的战友,将他调到了北京市区一处后勤保障部队当汽车兵。

那个年代会开车是一门很值钱的手艺。在部队,汽车兵也是人人争着当的兵种。但是当了汽车兵,不代表就有机会学开车。部队里那些驾驶技术熟练的老士官身价都非常高,不会轻易教新来的战士学开车。

为此,杨长江专门买了好几条四块五一盒的“石林”牌香烟,让杨长风给师傅送礼用。杨长风刚来北京的时候,杨长江的工资也就不到二百元。杨长江也是农村出身,平时在自己身上的花销总是很俭省,但是对待别人却从不吝惜。杨长江掏出了一个多月的工资为杨长风买烟,他心想,出手这么阔绰,汽车连那些老师傅,肯定不好意思不教杨长风了。

谁想过了好几个月之后,杨长风还是没学会开车。当然,杨长风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写家信的时候顺便跟周惠泽抱怨了一句。周惠泽不识字,每次收到信都让二儿子杨长河念给她听,杨长河念到此節时,周惠泽狠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这事不行,去给你大哥挂个电话。”

杨长江接到母亲的电话后,说道:“好的,妈,等我出差回来我就去找小四儿,问问怎么回事。”周惠泽却道:“还等什么出差回来?这可是大事!是你弟弟的前途!你赶紧去办,今天就去!”杨长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他知道周惠泽的脾气,因此又咽了回去。周惠泽继续道:“长江啊,你可别让妈着急了,妈岁数大了,这一着急都喘不上气来了。”杨长江只得道:“妈,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找他。”

杨长江很是纳闷,找杨长风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教你?”杨长风一脸不在乎地道:“我怎么知道?他们也不是不教,就是不好好教,每回就是对付着说几句。”

杨长江皱着眉道:“是不是我给你的烟你没送给人家?被你小子自个儿抽了?”“我送了呀,真送了。”“怎么送的?”“就是……”杨长风这时方才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说道:“嘿嘿,我心想,你那烟那么贵,整条给出去那也太浪费了。于是我就把它们都拆开,本想一盒一盒地给,后来干脆把烟打开,一根一根地给,他一根我一根,我俩边抽边聊,还增进感情。”

杨长江从不抽烟,但是他现在想抽杨长风。

杨长江知道,只要杨长风学不会开车,周惠泽就会一直着急。所以不等周惠泽发话,杨长江就又买了两条“石林”,自己亲自送给了汽车连的老师傅,人家才同意好好教杨长风。杨长风也是在那时候学会了开车。杨长江绝不会想到,正是自己这一举动,害死了杨长风。或许,根本就是杨长江这个人的存在,害死了杨长风。

杨长风在汽车连待了两年,除了学会了开车之外,打架的技术也越发精进了。汽车连在北京,部队里不少军官过去都和杨长江做过战友。那两年,杨长江每个月都至少要去杨长风的部队一次,为杨长风给他的那些老战友赔礼道歉。

如果要问杨长江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那一定不是升官,也不是发财,而是希望杨家能够再出来一个人,像他一样,在北京立足,照顾全家人乃至全村人。他最开始,把这个希望落在了杨长风身上,后来,又落在了侄子杨庆宏身上。

如果要问杨长风这辈子最讨厌什么,那一定是被别人控制。杨长风认为,自己的命生下来就是自己的,别人无权干涉。他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谁都别想管着老子!”的确没人能管得了他。三年的义务服役期一到,他立刻打报告申请复员,并且在人已经回到老家之后,才打电话知会了杨长江一声。

杨长江接到电话之后的心情究竟是失望多些还是愤怒多些已经无从揣测,杨长风也没心情揣测,他只知道,属于他的幸福生活,就要来临了。

杨长风一天也不肯再在部队多待的原因除了受不了部队铁一般纪律外,还因为一个叫郝梅的姑娘。杨长风当兵的时候,周惠泽曾经给他说过一门亲,是邻村的一个姑娘,长相清秀,性格温柔。但是被杨长风一口拒绝了。因为杨长风听说那个姑娘家境贫寒,父母都是种地的,上头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弟弟,哥哥家新生的小儿子嗷嗷待哺,弟弟娶媳妇的钱还没有着落。杨长风跟周惠泽说:“这算啥?教我去给她家扶贫?俺可不干。”周惠泽问道:“那你想找个啥样的啊?”“我要找,至少得找个家里不比咱家差的,起码父母得有正式工作。”

或许杨长风天生就是命好,想啥来啥。没过多久,村里一个叫杨保生的人来给杨长风说亲,对方是杨保生媳妇的表妹,也就是郝梅。

郝梅家的确不比杨长风家差。郝梅的父亲原先也当过兵,后来转业回老家,在县政府里工作。不过郝梅的父亲在她上小学时便去世了。郝梅的母亲是县里一所中学的老师。在农村,老师算是第一等的好工作,工资高,退休有保障,每年还有寒暑假。郝梅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当时也在谈对象。

杨长风立刻心动了,二话没说,打了复员报告,回去跟郝梅结了婚。结婚第二年郝梅便生了个儿子,取名杨庆平。杨庆平遗传了母亲的小眼睛,但是没遗传父亲的暴脾气。杨庆平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见谁都是笑眯眯的。村里人都说,杨庆平不像杨长风的儿子,杨庆宏才像。

杨庆宏是二哥杨长河的长子,也是周惠泽第一个孙子。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这话在周惠泽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周惠泽怎么宠杨长风,就怎么宠杨庆宏。杨庆宏原本不叫杨庆宏,叫杨庆虎,入伍前改了名字,至于为何改名,容后再叙。

杨长风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时候,那时还叫杨庆虎的杨庆宏已经上小学了,杨庆宏跟杨长风年龄相差十四岁,两人不像叔侄,倒像哥俩。周惠泽最疼的两个人也最投脾气,杨庆宏从小就最喜欢这个四叔,杨长风待这个大侄子也不薄,出去吃喝玩乐都带着杨庆宏。杨庆宏上中学以后,基本能看到杨长风的地方,就能看到杨庆宏,找到了杨庆宏,就找到了杨长风。

杨长风从部队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杨庆宏吃遍了全县的饭馆。在杨庆宏眼里,当时的四叔简直就是威风八面,因为杨长风吃完每顿饭之后,都从不付钱。

县里的饭馆任由杨长风逃单并不是因为惧怕杨长风,而是因为知道有地方去要账。被人上门催过两回账之后,杨建功的脸上挂不住了,赶紧让周惠泽揣着钱全县到处去给杨长风还钱。

杨长风让杨建功头疼的还不止这一桩。杨长风去当兵的时候,邮电局一直给他保持着编制,复员回来又继续回邮电局上班。那个年代邮电局承担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收发电报。一天,局里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要不是局里的同事拦着,他差点踢烂了邮电局的桌子。局里人见那人情绪激动,赶忙向局长汇报。局长李爱军不得不亲自出面接待那人,待得问清了情况,李爱军差点没气背过气去。

原来那人本在外地工作,母亲突然生病去世,家人便拍电报让他回家办丧事。电报一个字三分五厘,对于普通百姓家来说不算便宜,家人为了省钱,便只拍了两个字:“丧、回。”可谁想那人接到的电报内容却是:“喜、回。”他以为侄子要结婚了,兴高采烈地提着几包贺礼回了老家,谁想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却是灵堂……

在电报码中,“喜”字是“0823”,“丧”字是“0828”,只有一个数字之差,很显然是工作人员犯了个低级错误,却造成了如此大的误会。

李爱军赶忙给对方道了歉,还将对方发报的费用一并退还,又让局里人給对方买了几盒点心,此事才算了结。

李爱军回过头来追查此事的责任人,便查到了杨长风头上。他本想劈头盖脸把杨长风一顿臭骂,谁想刚说了第一句话,杨长风便接口道:“不就是错了个字吗?咋?多大点事?再说要真是急事,他不会挂电话回来问问?自己不问清楚了还赖别人?!”

杨长风一句话把李爱军噎的没脾气,他知道杨长风是前任局长家的公子,他三哥杨长云也在局里,虽说是个合同工,但是工作十分卖力。李爱军看在杨建功的面子上,没再跟杨长风计较,便说道:“你小子回去注意点,这种事别再有下次!”

但是杨建功的面子没用多久就用不了了,杨长风回邮电局上班不到一年,杨建功就病倒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撒手人寰了。

杨建功离世那年,周惠泽整六十岁。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周惠泽开始忙一件事:给自己做寿衣。杨建功刚走,周惠泽就开始念叨:“俺也活不了两天喽,指不定哪天就去找你们爹去了。”

事实上杨建功离世后,周惠泽的春天就到来了。杨建功活着的时候,在家里说一不二,周惠泽再厉害,也得听丈夫的。杨建功一走,周惠泽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家里的“佘太君”。特别是后来,长子杨长江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周惠泽在村里也成了德高望重的“族长”式的人物。

唯一让周惠泽头疼是杨长风和郝梅。杨长风结婚以后,对待婚姻和家庭也是一副混不吝的态度。而郝梅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于是两人几乎天天都要爆发大规模的战争。特别是杨长风每天晚上必喝大酒,喝醉以后除极偶尔地回家倒头就睡外,大多数时间都会跟郝梅撒酒疯。

而郝梅也不甘示弱,次次都对杨长风反唇相讥。有一次,杨长风见不能在气势上压倒郝梅,便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郝梅见状,也去拿了一把菜刀。两人举刀对峙,差点没弄出刑事案件来,后来还是郝梅的母亲叫了几名亲戚、街坊,才把两人劝住。

在杨长风和郝梅的争吵中,周惠泽每次都会为了杨长风而责骂郝梅。初时郝梅还因为周惠泽的责骂而低头不语,到后来干脆就不理会周惠泽。周惠泽见自己没能制止两人的争吵,不由得大怒道:“滚!要吵出去吵去!别在我面前吵!”

那些年,杨长风的心思都在喝酒、打牌和打架上。此时的杨长风在县里已经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特别是后来,他的身边又多了一个帮手杨庆宏。杨庆宏从小跟着杨长风,学会了一身喝酒、打牌和打架的本事。杨庆宏在县里跟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只要一提他四叔杨长风的名字,对方立刻便会让他三分。再后来,杨庆宏打架也打出了名,当时县里只有两所中学,杨庆宏和堂弟杨庆同、杨庆平上的都是同一所中学。在学校里,杨庆同和杨庆平只要受了欺负,一提杨庆宏的名字,便再没人敢欺负他们。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手下有准头,杨长风跟人打架一辈子都没出过事。但杨庆宏就没这么幸运了。杨庆宏刚上高二的时候,一次与邻校学生聚众斗殴,杨庆宏不慎将对方一名学生“开了瓢”,对方家长不依不饶,双方闹进了派出所。

当时还叫杨庆虎的杨庆宏一进派出所大门,腿肚子就开始发软,再没了跟人打架时的气势。杨庆宏连声跟对方道歉,警察也想息事宁人,就提议双方协商解决。对方家长提出了条件:赔偿医药费三千元。三千元在2002年的时候不是一笔小数目,况且杨庆宏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就是全部的积蓄。但是为了救儿子,杨长河还是拿出了三千元。

虽说杨庆宏被免于刑事处罚,但是学校得知此事后,对杨庆宏做出了开除学籍的处罚。这下杨庆宏成了没学上的待业青年,万般无奈之下,周惠泽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

杨庆宏在跟杨长江去北京当兵之前做了一件事,就是改名。这还是杨长江提议的。杨长江说,希望杨庆宏能吸取教训,借此机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特别当了兵以后,不能像四叔一样,到处跟人打架。

杨庆宏这点倒是听了杨长江的,进了部队以后,没再跟人动过手。只不過杨庆宏一到北京,立刻被大都市的繁华所震撼,从此走向了一条与杨长风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杨庆宏当兵走后,杨长风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他原本就爱喝酒,这下更有了借酒浇愁的理由。杨长风原先是每天晚上喝大酒,中午喝小酒。现在干脆改成了早上一起床就喝,一直喝到晚上,从早到晚,脑子没有一时清醒。

邮电局在九十年代后期一分为二,拆分成了邮政局和电信局。杨长风和三哥杨长云都被分到了电信局。到了2000年以后,电信局统一改为了国有电信公司。既然是企业,最重视的就是效率。但杨长风一天到晚醉生梦死,晕晕沉沉,工作错误不断。当时的领导已经不叫局长了,改叫经理。新任经理名叫郑百利,是个爱较真的人。他了解杨长风的性格,因此并没给他安排什么非常重要的工作,但他见杨长风对待工作如此惫懒,便让会计扣了他半年的奖金。

这一下激怒了杨长风。从邮电局到电信局再到电信公司,杨长风可以说是令每任领导发愁不已的头号人物。但杨长风始终与局长或者经理之间保持着一种动态平衡,杨长风工作上出了失误,局长或经理经常会骂他,他也会跟他们对骂,但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到杨长风什么。杨长风依旧该喝酒喝酒、该打牌打牌。

但这一次不同。郑百利提出要扣他的奖金,这触犯了杨长风的切身利益,杨长风一下子不干了。杨长风去郑百利办公室跟郑百利吵了起来,郑百利并没被他的气势吓倒,坚持要扣奖金。两人在办公室拍桌瞪眼吵了半个小时,最终,杨长风没耐心了,一挥手,说道:“你扣了老子的奖金,老子还不干了呢!”

杨长风言出必践,那天之后就再没在单位出现过。但是郑百利还有狠招,他让杨长云给杨长风带话:如果再不来上班,直接就开除。

这下杨长风没害怕,杨长云却害怕了。杨长云在邮电局干了那么多年,一直是合同工。杨长风这个编制内的职位是他又羡慕、又向往的。当然他从没想过取杨长风而代之,他只是担心杨长风会丢了这个铁饭碗。

杨长云对杨长风好言相劝,杨长风却并不买账:“想让老子回去上班?可以啊,他先把扣我的工资补给我再说。”杨长云为了让杨长风回去上班,只得糊弄他道:“只要你回去好好上班,这都好说。你回去跟郑经理好好说说,多说点好话,事儿就过去了。”

杨长风急道:“啥?让我去求他?想都别想。你去告诉他,有本事就过来宰了老子,没本事,老子就跟他干到底。”

杨长云万般无奈之下,想到了远在北京的大哥杨长江。杨长江跟杨长云年龄相差十岁,但是兄弟四人中,两人最为投契。两人相貌长得也最为相像,很多年以后,一次杨天心在老家的宅院门前看到了杨长云的侧影,那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好像时光倒流了一般。

杨长江接到杨长云的电话之后,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赶回老家。一进家门,周惠泽便抓住了杨长江的手,说道:“你这回可得帮帮你弟弟,他的性子拧,你帮他跟经理好好说说。”杨长江说道:“你放心吧妈。长云在电话里跟我说,你急得好几天没吃饭,这可不行。你赶紧吃点东西。”周惠泽说道:“我吃,只要你弟弟的工作能保住,教我干啥都行。”

杨长江出面请郑百利吃饭,并且替杨长风当面给郑百利道了歉。杨长江在北京很吃得开,这个村里乃至县里的都知道。县里各部门的领导,都要卖杨长江几分面子。因此这次杨长江亲自出面,郑百利自然不会不买账。

这次风波过后,杨长风虽说回去上班了,却依旧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郑百利拿这个“老赖”也没了脾气,干脆任由他去。

郑百利虽说这次放过了杨长风,但是杨长风见识了郑百利的脾气,也不敢太过放肆,每天也得去单位做做样子。郑百利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杨长风彻底过上了自由的生活。

邮电局转制之后,杨长云作为合同工,心里的压力更大了。杨长云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怕出什么差错。可天有不测风云,杨长云怎么也没想到一桩巨祸,忽然从天而降。

一天,杨长云和几个同事一起开车去工地检查线缆架设情况,当时除了县城核心区,大多数地方都是土路,乡下更是如此。一到下雨天,地上泥泞不堪,很容易出事故。杨长云要去的工地就在乡下,杨长云他们走到半路忽然下起了雨。和有严厉交规约束的大城市不同,小县城里的司机大多安全意识淡薄,平时驾驶只图一个“快”字。乡下的土路本就崎岖不平,加上那天下雨,地面湿滑,可司机并没因此减速,到了一个岔路口上,司机一个方向没打稳,整个车辆都飞了出去,直直地撞到了路边一棵大树上。

接到消息的杨长江夫妇赶忙联系了北京的大医院,救护车把浑身多处骨折的杨长云连夜送到了北京。

经过抢救,杨长云性命无碍,但是医生说,他此生都不能独立地行走,也就是说,只有三十出头的杨长云,要终生与拐杖为伴。

杨长云是因公受伤,公司对此很是重视。郑百利因此批了杨长风的假,让他专门去北京照顾杨长云,直到他康复出院为止。

杨长云的祸事却变成了杨长风的好事。杨长风一到北京,就如同鸟入樊笼,虎脱槛牢。杨长风每天忙着找北京的战友喝酒打牌,把杨长云撇在一旁不管,他知道杨长云自有杨长江照顾,而杨长江杨长云也奈何他不得。后来杨长云康复出院,但杨长风已养成了不上班的习惯。杨长云因公负伤,还落下了终身残疾,公司领导觉得对他有亏欠,于是也对杨长风网开一面,不再管他。

与杨长风的放任自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长云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自律。刚出车祸时,他也曾自怨自艾过,他不想终身与轮椅、拐杖为伍。医生说,医院只能为他做最基本的救治,他最终恢复到什么程度,全靠他自己。

从此以后,他就开始了疯狂锻炼,冬天五点,夏天四点,他必须起床出门,走上五公里。中午再走,晚上再走。他断绝了烟酒,过着一种近乎变态的“健康”生活方式。短短两三年的时间,他的康复程度令医生侧目,也让医生当初的预言成了泡影,他不需要拐杖了。几年之后,若是不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出他曾受过那么重的伤。

和杨长风的死硬脾气不同,杨庆宏有时很会说软话讨喜,因此一直都很招女孩子喜欢,他当兵的时候便同时被三名女孩追求,最终,为了能和其中的一位长相厮守,他做了和四叔杨长风一样的事:未跟杨长江打招呼便自己打了复原报告。

有了杨长风的前车之鉴,杨长江这次已经习慣了将失望埋在心底,不再去责怪谁。但杨庆宏与杨长风不同的是,杨庆宏复员后没回老家,而是选择留在北京打工。

杨庆宏在两年内换了三任老板,这让周惠泽很是担心。杨庆宏第二次辞职的那年春节,周惠泽对回老家过年的杨长江说:“庆宏是你亲侄子,又是他们这辈人的老大,你得让他像你一样留在北京。庆宏到现在还没有北京户口,你得想想办法。还有,庆宏得在北京有套自己的房子。”

杨庆宏高中没毕业,在部队也没提干,不符合北京市的人才引进要求。户口问题解决不了,就只能解决房子的问题。杨长江一辈子好强,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他认为杨庆宏也是跟自己一样的人,所以他没有直接资助杨庆宏,而是提出让杨庆宏来自己的公司干。杨庆宏之前一直给人开车,到了杨长江的公司摇身一变,成了部门经理。

“升官”之后的杨庆宏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衣锦还乡,并且还是携美归乡。看到杨庆宏身边的女人,包括周惠泽杨长风在内的全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杨庆宏身边的女人叫刘萍,是杨长江公司的会计,杨庆宏厉声厉气地叮嘱家里所有人要严格保密,谁也不能告诉杨长江。家里人虽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没人说话。

过去在家的时候,一直是杨长风带着杨庆宏四处吃喝。如今改成杨庆宏指导杨长风吃喝享受了:“四叔,你这抽的啥烟?瞧我这,咱抽的都是软中华。”“呀,四叔,你咋还用这手机呢?最新一代的苹果,看见没?你那破手机早该淘汰了。”

杨长风对于侄子的“教育”悉数接受,杨庆宏回北京后没多久,杨长风就抽上了中华,用上了苹果。

家里人畏于杨庆宏的威胁不敢开口,但周惠泽却不怕杨庆宏。杨庆宏刚离开家,周惠泽一个电话就拨到了北京。周惠泽不识字,却有着异于常人的精明。一见到刘萍,她本能地觉出不对。她太清楚谁才是杨家真正的“顶梁柱”,所以她将杨庆宏与刘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长江。

杨天心一直认为,父亲的一生并非传奇与励志的一生,而是悲剧的一生。其最大的悲剧在于,他的一生,充满了绝望与被背叛。而这些绝望与背叛,几乎全部来自于他最至亲的家人。

杨长江接到母亲电话后,又在公司查出了杨庆宏之前虚报账目、收受贿赂的事。面对杨庆宏的欺骗与背叛,杨长江只是平静地找了杨庆宏和刘萍谈话,告诉他们,按照公司的制度,两人只能留下一个。杨庆宏在此时承袭了四叔杨长风混不吝的个性,一甩手说:“那我不干了。”

然而发生在北京的这一风波似乎和杨长风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继续过着自己神仙一般的日子。随着年岁渐长,杨长风和郝梅的关系,也从最开始的针锋相对,演变成了互不干涉。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到晚上,郝梅、杨长风以及杨庆平三人便都不见了人影,三人各玩各的,杨长风喝酒、郝梅跳舞,杨庆平则去和同学打游戏,三人谁也不管谁,日子过得倒也太平。

事实上杨长风家里也出过一件大事。郝梅的妹妹郝玲因丈夫出轨在家中上吊自杀了。这对于郝梅的母亲来说不啻为致命打击。那段日子对于郝梅来说十分黑暗,郝玲的丈夫巴不得妻子赶紧死了,自己好再去新组建家庭,自然不会管郝玲的后事。因此郝梅一人操办了妹妹的后事,又得安抚、照顾母亲的情绪,而杨长风在一旁,除了以姐夫的身份象征性地出席了郝玲的葬礼之外,其余什么忙也帮不上。

郝玲去世后,郝梅将母亲接回家照顾。在丈母娘面前,杨长风也并不收敛,自己该喝酒喝酒,有时兴起,还会与郝梅吵上一架。杨长风自与郝梅结婚,就从没叫过郝梅的母亲一声“妈”,如今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杨长风每天回家,与郝梅的母亲也只用“哎”打招呼。有次,杨长风这般招呼郝梅的母亲,被杨长江撞见,杨长江尊崇孝道,对此很是生气,当场斥责了杨长风,但杨长风并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

当然,对于把郝梅母亲接过来的事,杨长风是举双手赞成的。郝梅母亲的退休金在当地算是高收入。老人如今只剩下郝梅一个女儿,也只有杨庆平一个外孙,退休金自然都用来贴补杨长风一家。丈母娘接回来以后,杨长风几乎没再给过杨庆平零花钱。

郝梅的母亲除了承担杨庆平的零用钱外,还帮着杨长风家料理了不少家务。郝梅从小就不爱做饭,和杨长风结婚以后,杨长风虽说家里其他事一概不管,唯独做饭这件事上,杨长风不仅爱做,做出来的饭菜还十分可口。丈母娘接回家后,杨长风做饭的重任便落在了老人身上。

郝梅的母亲能帮着女儿女婿照顾家,杨长风的母亲周惠泽却还需要人照顾。周惠泽七十岁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周惠泽去北京看过几次病,杨长江帮她找遍了北京的专家,最终也没诊断出周惠泽有什么器质性疾病。但是周惠泽的身体依旧是一天不如一天,到了后来,周惠泽干脆生活不能自理。

为了照顾周惠泽,三兄弟决定实行轮班制,轮流日夜照顾母亲。轮到别人照顾周惠泽时,周惠泽总是各种不满意,饭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衣被不是太薄就是太厚,要是半夜周惠泽要解手时守夜的人睡着了,周惠泽便会大骂。周惠泽是村里出了名的脾气大,年轻的时候老二杨长河媳妇魏文华一次不慎让小儿子杨庆林掉到了锅里,虽说当时锅里没多烫,但周惠泽气得一个耳光就扇向了魏文华。一次她住院的时候,老三媳妇王金凤和郝梅轮流日夜照顾她,同病房的病友都夸周惠泽好福气,赶上了这么孝顺的儿媳,可周惠泽却一翻白眼道:“没有儿子哪来的媳妇?”

可轮到杨长风照顾自己时,周惠泽便没了脾气。杨长风守夜时总是自己先睡着,周惠泽要起床解手时,每次都要用自己的拐杖将杨长风捅醒,赶上杨长风睡得实,周惠泽怎么捅也捅不醒,只能作罢。

杨长风也有他独特的优势。年老的周惠泽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牌,腿脚好的时候去别人家打牌,后来走不动了便招街坊四邻来家里打牌。周惠泽在打牌一事上十分敬业,朝九晚五,中午休息,时间雷打不动,而且一坐就是半天,作息跟上班上学的年轻人差不多。有时候街坊凑不齐人,杨长风的优势便发挥了出来,杨长风本来就有牌瘾,陪老太太打牌打一天也不喊累。杨家人人都爱打牌会打牌,从杨长江杨长风,到杨庆宏杨天月杨天心,个个都是一把打牌的好手。但家里别的人陪周惠泽打牌,都会故意让着周惠泽,唯有杨长风,打起牌来十分认真,绝不肯故意放水。也许是因为杨长风的这股认真劲儿,也许是因为周惠泽最爱这个小儿子,杨长风陪周惠泽打牌的时候,她总是格外开心。

为了能让周惠泽有一个宽敞明亮的地方打牌,杨长江专门花钱在村里,也是杨家老宅的隔壁,修了一个老年活动中心。杨长江此举,不仅让周惠泽和其他老太太能够有地方打牌,更再次提升了周惠泽在村子里的声望和地位。

后来,赵其嘉在杨长江贴身的日記本中发现了这句话:“妈说想我了,我得多回去看看。”

杨长江也的确是这么做的。杨长江每次出差,回来的时候都故意绕路回趟老家,陪周惠泽聊聊天。杨长江每次回家,都不会空着手。不知为何,杨长江总说母亲没鞋穿,每次回去都要给周惠泽买一双新鞋。到周惠泽离世的时候,杨长江给周惠泽买的鞋从地面摞到了屋顶,全是没有穿过的新鞋。当然,除了买鞋,杨长江每次都会给周惠泽钱,有时三五千,有时一两万。年轻的时候,周惠泽总是把杨长江给她的钱偷偷塞给杨长风。后来,改成了塞给杨庆宏。自从出了刘萍的事,周惠泽便不再信任杨庆宏,除了偶尔给杨长风买些烟酒,给其他孙子压岁钱外,大多数都攥在自己的手里。

周惠泽最后一次从杨长江手里接过钱是2010年的6月,炎炎夏日,村里的老宅没有空调,为了解暑,杨长云特地拿出了家乡特产“三白瓜”给大哥,还叮嘱杨长江多带几个回家,给赵其嘉和杨天心。

听到消息的时候,杨天心正和杨天月结伴在外旅游。杨天心记得很清楚,那天北京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雨,很多人因为被困在路上而丧命。也是那一天,杨长江突发心梗进了医院,并在两天后的清晨撒手人寰。

杨长江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一辈子不喜给别人添麻烦。他曾说过:“我这辈子不必活太久,七十岁就够了,七十岁前我还能干事,七十岁以后就糊涂啦。”杨天心不知道杨长江离世的方式是否遂了他的愿,但五十五岁便英年早逝的他的确没给任何人添麻烦,只是在杨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后来杨天心在悼父诗中写下了这样几句话:“亲友泪撒声声挽,夏夜戚戚彻骨寒。一生操劳未停歇,年未花甲离人寰。生为人杰傲世间,死当鬼雄山河撼。一路哀歌惊燕赵,天地同悲泣英年。”

为了周惠泽的身体着想,经过协商,家里人决定用诓骗的方式先把周惠泽接到北京来,先告诉她杨长江生了重病,等到了北京再告诉她真相。周惠泽一辈子不识字,头脑清楚却异于常人,对于世事洞彻通达。听到长子重病的消息,她心里便已明白了一切。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唯有接受。

周惠泽到了北京之后,谁都不想做亲口告诉周惠泽真相的人。赵其嘉知道周惠泽素来宠爱杨庆宏,便想让杨庆宏去说。赵其嘉觉得,纵然不是杨庆宏亲口说,有最疼爱的孙子陪在身边,老太太的情绪也不至于太过激动。

可谁想周惠泽一到北京,杨庆宏便跑没了影,直到杨长江的葬礼上他才出现。杨庆宏理直气壮地说:“我怕我奶奶出事,所以提前躲起来了。”

杨庆宏藏得隐蔽,出现得也突然。遗体告别仪式即将结束,宾客已陆续退场,杨庆宏却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扑倒在杨长江的遗体面前,哭声响彻整个八宝山东大厅。

若在一年前,杨庆宏如此做,赵其嘉和杨天心兴许还会为他的真情实意所感,但是自从杨庆宏离开杨长江的公司之后,杨庆宏便与杨长江交恶。杨庆宏因不满杨长江将自己“赶”出公司,经常回来和以前的同事说杨长江的坏话。杨长江因此对杨庆宏失望至极。因此杨庆宏在杨长江遗体前的痛哭,令所有人都感到惊愕。

与杨庆宏的哭天号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惠泽的异常平静。周惠泽只在见到杨长江遗体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低声说了句:“我的儿啊。”除此之外,再没说过一句话。

杨长江走得突然,没有留下什么遗愿,赵其嘉便想让他落叶归根,将骨灰送回十里村,安葬在祖坟里。

按照乡下风俗,下葬前还要再走一遍守灵三天,送灵下葬的流程。杨长江在乡下的后事主要由杨长云和杨长风负责操办。赵其嘉本以为,这下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只安心等待丈夫入土为安就可以了,可谁想这期间还是出了事。

送灵下葬的路上有个重要的环节:摔盆。此事古已有之,沿袭数百年至今,无论农村城市,办丧事时均需后人摔盆。只不过,古代女子不被看作“人”,享受不了人的权利,自然也不能作为后人去给父母摔盆。所以古代没有子女或只有女儿的人家,一般都是让血缘最近的侄子摔盆。在古代,摔盆不仅仅是一个形式,更有着深刻的内涵。谁摔盆即视其为死者的合法继承人,继承死者封荫与全部财产。

与城市生活的日新月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偏远的农村依然可以看到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模样。从农具、房屋,到风俗、观念,时光在乡下似乎按下的慢进键,甚至是暂停键。

杨庆宏提出,按照村里的风俗,杨长江没有儿子,而他作为杨家的长孙,杨长江年龄最大的侄子,应该由他来摔盆。赵其嘉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毕竟在城市里,摔盆早已仅仅是一个形式,由谁来摔,都不影响遗产的继承。

但是前来吊唁的一位杨长江的战友阻止了赵其嘉。那位战友告诉赵其嘉,在乡下,公序良俗大过天,由谁摔盆,便是默认谁是继承人,即便告到法院去,法律条文还有一条“尊重当地风俗”。是以让杨庆宏摔盆,不啻为自找麻烦。

赵其嘉听后立刻改了主意,决定让杨天心摔盆。此事登时惹恼了杨庆宏。只是当时杨长江尚未安葬,杨庆宏也不好发作。

杨长江下葬后翌日清早,赵其嘉和杨天心正准备启程回北京,却被杨庆宏拦住了:“你们先等等再走。我叔跟婶他们有事要找你们商量。”赵其嘉问道:“什么事?”“自然是关于照顾我奶奶的事。”

赵其嘉说道:“我已经在长江的灵前发过誓,不会不管妈。车都在外面等我们了,要不等我们回去咱们打电话再说。”杨庆宏摆摆手拦住了她道:“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清楚。”

赵其嘉说道:“那好吧。”进到屋里,王金凤和杨长云都不见了踪影。最后与赵其嘉杨天心商谈的,只有杨长河、魏文华、杨长风、郝梅,以及杨庆宏。

魏文华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一进门就坐下,拍着大腿根说道:“伺候妈不容易啊,这些年你们在北京是不知道,我们白天黑夜地倒班,过得那叫啥日子。”

赵其嘉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们不容易。我们不在老家,今后还要多辛苦你们。你们放心,钱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们开口。老太太的医药费、生活费,长江活着的时候什么样,将来还是什么样。”

郝梅见说到了正题,赶忙道:“就是呢,咱妈现在吃藥每月得花不少钱,吃的都是好药。”那时候的杨天心思维很简单,她不喜绕弯子,便问道:“你就直说吧四婶,我奶奶一个月一共到底要花多少钱?”

郝梅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说道:“三千,一个月三千。”赵其嘉听后面无表情地道:“好,咱妈的这三千我都出了,你放心,我一到北京,就把钱给你们打过来。”

赵其嘉说完之后起身要走,杨庆宏却再次拦住了她:“你光答应了不行,咱得签个协议,万一你回北京后反悔了怎么办?亲兄弟明算账,咱得按法律来。再说,按照法律,我奶奶是我大爷的继承人,至少得继承他三分之一的遗产。回去之后我就找个律师,咱们把账算清楚。”

杨庆宏的话显然激怒了赵其嘉,赵其嘉说道:“你说得没错,亲兄弟明算账,但这是他们兄弟几个的事,也是我们长辈之间的事,关你什么事?”

杨庆宏被赵其嘉问得一愣,半晌方才道:“这……他们普通话说得都不好,我来帮你们当翻译。”

赵其嘉听后冷冷一笑。她侧身绕过了杨庆宏,直直朝门外走去。那是唯一一次,赵其嘉和杨天心离开杨家老宅,却无人相送。

原来前一天晚上,杨庆宏将杨长云、杨长风夫妻四人叫来,对他们说道:“她们明天就要走了,钱的事,咱们必须得说清楚。我大爷那么多财产,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

杨长风一听“钱”字登时来了兴致,问杨庆宏道:“那我大哥到底有多少钱啊?”杨庆宏摇了摇头道:“没人知道他有多少钱。”杨长风失望道:“你那个刘萍在公司当会计,她都不知道?”杨庆宏为了缓解尴尬,转移话题道:“有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有多少钱,都不能让他们母女独吞了!”

杨长云闻言低着头不说话,杨长风也不再言语。杨庆宏见状,赶忙道:“我知道要钱这事不容易,你们放心,这事由我来办你们配合我就行。只一条,最后不管我要到了多少钱,你们每家都必须分我一半,作为给我的酬劳。”

这话郝梅听了都有些不乐意,皱着眉不说话。杨庆宏却道:“怎么?你们都不想要钱?好,不要钱行,以后我奶奶你们自己养。”

郝梅急道:“别呀,我们没说不要,养妈的钱还得要。”郝梅还待再说什么,却被杨庆宏打断:“行了,你们明天看我眼神行事。”

赵其嘉回到北京之后依旧气的发抖。她知道“人走茶凉”,却没想到凉的这么快,而且,这彻骨的寒意,居然是来自于杨长江生前最为在乎的至亲兄弟。

赵其嘉的情绪还未平复,杨庆宏的电话又打来了:“他们说了,你之前答应的钱不够,要加钱。一百五十万,而且要一次性付齐,三天之内把钱转过来,不然他们就要上法院告你。还有,之后我奶奶生病住院的费用你也要出钱。”

赵其嘉闻言,只甩下一句:“那你让他们告我吧!”便挂断了电话。杨庆宏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杨长云和杨长风夫妇。在杨庆宏口中,他父母杨长河夫妇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坏心,这些逼人的狠招都是杨长云和杨长风想出来的。

杨庆宏的谎言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戳穿了。赵其嘉挂掉杨庆宏的电话不久,就接到了王金凤的电话。王金凤的大概意思是:那天我们虽说没有去,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杨庆宏不断和我们说要钱的事,我们都劝他不要逼你们,但是他不听。他和你们说的,都不是我们的本意。不仅不是我和长云的意思,也不是长风和郝梅的意思。长风和郝梅都年轻,容易被人说动。回来以后他们也觉得后悔,觉得不该这么对你。长风跟郝梅都不敢给你打电话,怕你生他们的气,他们想让我帮他们跟你说声对不起。

后来是周惠泽主动发话,不许再和赵其嘉母女争遗产,而赵其嘉也一直为周惠泽养老送终。

遗产一事尘埃落定后,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原有的生活轨道上。对于其他人而言,这只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但对于杨庆宏而言,打击却是致命的。他从一出生,作为杨家的长孙,便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杨长江的合法继承人。杨长江生了女儿,最高兴的便是杨长河一家。周惠泽和魏文华屡次向杨长江提出,要将杨庆宏过继给杨长江,但都被杨长江严词拒绝了。杨长江骨子里虽传统,脑子却不糊涂。杨长江去世了,杨庆宏拼尽全力想要抓住最后这个机会,为自己将来买房备足了资金,最终却一无所获。

王金凤没有说假话,杨长风的确十分后悔。遗产一事结束后,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永远地失去了大哥,开始变得无依无靠。和他有同样感觉的是周惠泽。周惠泽除了爱打牌,还爱抽烟。杨长江走后,周惠泽对杨长云说:“你哥没了,以后我不抽这么贵的烟了。”杨长云听完后有些心酸,赶忙说道:“别,俺哥走了还有俺,只要有俺在,俺哥在的时候你过得啥日子,将来你还过啥日子。”

和周惠泽一样,杨长风也开始把杨长云当成自己的依赖。他开始凡事都找杨长云商量,有时候杨长云都被他说得有些烦,却又不能不管这个弟弟。

杨长风依旧爱喝酒,只是多了一个毛病,一喝醉了就给赵其嘉打电话。杨长风给赵其嘉的电话里只说两件事,一是思念大哥,二是要去北京看赵其嘉杨天心。

赵其嘉明知他说的是醉话,却每次都好言安慰他。有时候赵其嘉有事接不到电话,杨长风便会给杨天心发微信。杨长江走后,杨长风注册了微信,名字叫作“江河风云动”,将哥四个的名字连在了一起。杨天心看到杨长风的微信名,心中平添了几分酸楚。

杨长风对杨天月说:“我想对天心好,我把天心当成我的亲闺女看。”杨天月把这话告诉杨天心,她怕杨天心依然因为当初争遗产的事记恨杨长风。但是杨天心只是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如果说,杨长风年轻时的生活是鲜衣怒马,那么杨长江死后,杨长风的生活逐渐开始染上了一层灰色。他只有四十岁,在大都市,这个年龄正是奋发向上的时候,但他的人生却已一眼看到了头。

杨长江在的时候,每次杨长江回老家,杨长风都会赖着杨长江要车开。杨长江素知杨长风秉性,任凭他怎样胡缠,都坚决不许他碰车。

杨长江走后,每次赵其嘉和杨天心回老家,杨长风都会找朋友借车去接赵其嘉杨天心。杨长风的好心每次都让赵其嘉提心吊胆,杨长风开车从不顾忌,县城市场有拉水泥的大车经过,杨长风开着车在其间横竖穿梭,毫不减速。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时杨长风一定会喝酒,喝完酒杨长风便会开着借来的车回家。

赵其嘉因为杨长风酒驾的事劝过他很多次,但杨长风却满不在乎,每次都说老家没有北京查的严,又说自己车技很好,出不了事。赵其嘉的屡次劝阻让杨长风有些不耐烦,就连郝梅也觉得赵其嘉在小题大做。

杨天月与在外省工作、相恋多年的男友订了婚期,杨天月的婚事,便成了杨长江去世后,杨家第一桩正儿八经的喜事。

起初,周惠泽并不愿杨天月远嫁,但看到未来的孙女婿老实忠厚,周惠泽便也只能同意。杨天月远嫁的省份,正是周惠泽妹妹当初被卖到的省份,周惠泽觉得,这也许是一种命运的轮回。

周惠泽即将满八十岁,她的两桩愿望也即将实现,杨天月订了婚期,杨庆林的妻子也怀上了他们第一个孩子。当然,杨家还有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周惠泽的八十大寿。

周惠泽对自己的八十大寿其实很是看重,她一边为自己准备着寿衣,一边说:“我老喽,活不了两天儿啦,不知道哪天就去找你们爹啦。我的八十大寿也不用干啥,孩子们都回来看看我就行啦。”

杨长云本想说,该办还是得办,谁料杨长风忽然说了句:“嗨,也是,谁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呀。”

家里人一听这话都吓了一跳,在老人面前说这种话是最忌讳的。所有人都静默着不敢出声,偷偷望着周惠泽的反应,谁知道周惠泽居然抿着没牙的嘴笑了笑:“嘿嘿,长风说得对,谁知道我能活到啥时候呀,活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吧。”全家人这才松了口气。

杨长风说得没错,周惠泽的身体的确不好,而且是越发不好。周惠泽一直有很严重的骨质疏松,有次上厕所时轻轻一扭,肋骨当时就断了两根。杨长江走后,周惠泽逐渐生活不能自理,到最后连床都下不了。每天白天,都需要杨长云等人将她抬到椅子上坐会,然而周惠泽也坚持不了太久,只坐十多分钟,便要杨长云等人再给她抬回床上。

杨长江走后,杨天心回老家的次数反倒比杨长江在时要频繁许多。有一次,杨天心帮杨长云扶着周惠泽回到床上。周惠泽躺下后,杨长云给她更换成人纸尿裤,看到耄耋之年的周惠泽下身裸露在床上,任由儿子服侍摆弄,杨天心的泪水当时就涌了出来,把头别在一旁不忍再看。

有尊严地死和没尊严地活,究竟该选择哪一种?面对这一选题,很多人都无法选择也无力选择。杨长江的周年忌日刚过,一天在家时,周惠泽忽然呼吸急促,家里人赶忙给她送进了县医院。医院最终也没能诊断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疾病,一番抢救亦是无效。进入弥留之际时,周惠泽终于做出了自己人生的选择:王金凤问她是回家还是继续在医院抢救,周惠泽用手指了指外面,喉头轻动,看嘴型是“死在家里”四个字。

周惠泽是带着遗憾走的,她没能看到重孙子出生,没能看到杨天月结婚,而杨庆宏更是她心中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

杨天心再次披上了孝衣,在她二十三岁以前,这样的场景与她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关联,但是如今,她却接连两年在村里守孝。

周惠泽葬礼期间,依旧是杨长风接送赵其嘉和杨天心。赵其嘉看杨长风开车时神情有些恍惚,又劝杨长风:“长风,你还是少开车,你这老喝酒,又是管人家借的车,还是别开了。”

杨长风大大咧咧地道:“嗨,这是我战友伟民的车,我们之间的关系,这种事无所谓的。”当初和杨长风一起当兵的战友有的留在了北京,那个年代的农村兵大多没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凭借着自己勤奋和努力,有不少人依旧在北京混得八面玲珑,衣食无忧。更多的人选择回到老家。杨长风每晚喝酒,几乎都是和他过去的战友一起。

杨庆平暑期放假在家,杨长风便教杨庆平去战友李伟民的游泳馆打工,李伟民自然是没有二话。

说是游泳馆,其实就是一个露天游泳池,每年只靠夏天一季开门迎客。杨庆平每天頂着炎炎烈日在游泳池边看场子,换来每天三十元的酬劳,活生生把一个白净的小伙子晒成了黝黑的汉子。

杨庆平自从有了这份收入,杨长风便开始想方设法从杨庆平手里要钱。一会儿对杨庆平说:“你去给我买盒烟。”当杨庆平伸手管他要钱时,杨长风就急了,说道:“咋?你亲爹让你买盒烟你还要钱,我白养你了?”一会儿说:“我待会要去打牌,兜里没钱了,你先给我拿五十。回来还你。”当然,每次回来杨长风都会以输光了钱为由赖着不还杨庆平的钱。

久而久之,杨庆平也学得精明了,杨长风每回管杨庆平要钱,杨庆平便一摸兜,掏出个三块五块来,说道:“俺就这些了。”饶是如此,杨庆平用晒黑换来的九百元还是大半进了杨长风的腰包。

杨长风找李伟民喝酒,李伟民没时间,杨长风便会去找王俊国。王俊国复员回来以后也做过生意,杨长江死后,王俊国当选了十里村村支书。

王俊国对杨长风一直不错,周惠泽办丧事的时候,王俊国帮了不少忙。那几年村里征地,农民的地大多被征没了。杨家只有杨长河一家是靠着土地吃饭的,地种不了了,每月只靠几百元的低保,生活的确捉襟见肘。好在杨长河之前谋了个村里电工的营生,这才让家里宽裕了些。电工是个好营生,人人都想干,王俊国当了支书之后,还教杨长河继续干,别人便没了念想。

当了村支书的王俊国不再和杨长风出去喝大酒了,但王俊国时常劝杨长风:“你娘也没了,你也没啥人要伺候了,你这年纪还轻,有把子力气,也该出去好好干点事。”杨长风却摆摆手道:“干啥干?我这有饭吃,有酒喝,挺好。不受那累。”

事实上杨长风过去是想干事的,他为发财做过不少努力。杨长江在的时候,他管杨长江“借”过好几次钱,当作做生意的本钱,可是每次都赔得血本无归。还有一次,他被骗进了传销,好在杨长江及时发现,教他悬崖勒马,这才没造成恶果。

然而周惠泽死后,杨长风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人没了斗志,性情也起了变化。杨长风过去也犯浑,也胡闹,但终究还是个能说清道理的人。但周惠泽一死,杨长风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周惠泽走时,三兄弟将周惠泽留下的钱平分了。那里有之前赵其嘉给周惠泽的钱,也有过去杨长江给周惠泽,周惠泽自己攒下的钱。可是分完钱后没几天,杨长风便找到杨长云,管他要六百元钱。

杨长云不解,杨长风说:“咱妈说了,庆平这几年上学的学费都由她出,现在庆平还差一年高中毕业,你得再多给我六百,把这学费出了。”

杨长云无奈,只得给了他六百元。杨长风接过了钱,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杨长云问道:“咋?还有啥事?”杨长风说道:“你得管我。”“管你啥?”“啥都得管,大哥走了,咱妈也走了,该轮到你管我了。”

杨长云苦笑了一声,却也没办法,说道:“行,俺管你,管你还不成?那你也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瞎折腾了。”

此后,杨长风三天两头往杨长云家跑,大多数时候都是喝醉了酒。杨长风来杨长云家只有一个话题:“你不能不管我。”

但杨长云毕竟不是杨长江,也不是周惠泽。杨长风管杨长云要烟抽,要酒喝,他偶尔还能满足,但杨长风更多的要求,杨长云无法满足。

对于这一点,杨长风心里也十分清楚。他去杨长云家闹了一段时间后,逐渐平静了下来。他去杨长云家闹,与其说是为了要钱,不如说只是为了图一种心理安慰。

杨长风喝完酒,依旧喜欢给赵其嘉打电话,依旧说要去北京找赵其嘉,而赵其嘉则对他说:“天心过一阵子就要办婚礼了,你来,全家人都来,你们在这儿多住几天,咱们好好聚聚。”

杨长风找到了一张很多年前兄弟四人在老家院子里的合影,照相的那天院子里的枣树刚开花,兄弟四人青春正当年,意气风发。杨长风用手机翻拍了照片发给杨天心,并且给杨天心留言说:“我想我亲人。”杨天心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天心拍摄了婚纱照发在微信朋友圈上,杨长风看到穿着军礼服的杨天心的丈夫岳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流,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当兵时的岁月,回想起那段年少轻狂的时光。他对杨天心夸赞岳深道:“当兵的,真不错。”杨天心笑着说:“等你来北京,见到他,跟他好好聊聊,你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杨长风最终还是见到了岳深,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赵其嘉从未想过,杨长风每次喝完酒给她打电话,说要去北京找她,并非是酒后随口一说,他居然真的这么做了。

周惠泽去世后翌年,清明节前夕的一天夜晚,省际高速上出了一桩车祸,由于死亡人数较多,还上了新闻。当时车上一共有四个人,四人开车往北京方向去,但是在高速上却不小心走错了出口,司机发现走错路后居然在高速上直接掉头逆行,转往通向北京方向的出口,但是由于天黑,加上在高速入口向外逆行,车速又快,司机一个方向没打稳,整个车辆直接飞出了护栏……

事后经鉴定,司机为醉酒后驾车。司机的名字,叫杨长风。

出事车辆被发现时,车中四人有三个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只有一人还有生命体征。救援人员赶忙将幸存者送往医院抢救,但是院方无法确认幸存者身份。

院方将当时驾乘该车的四人家属全部叫到了医院,让他们辨认幸存者身份。但是四家的家属有人低声悲泣,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干脆傻站着,说不出话来,谁也不敢进屋去认人。

医生不得已出来催道:“你们每家倒是出个人出来认认啊,这下一步的抢救计划还需要家属签字,你们不过来认,到时候耽误了抢救,谁负责?”

郝梅显然是受了惊吓,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哭泣不止。就连杨长云也不敢上前,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医院的墙壁,一声也不敢吭。

这时候,就显出了王金凤农村妇女的泼辣劲。见医生催得急,王金凤一咬牙,说道:“我去!”她又对其他三家的家属说道:“你们先不用进去,我先去,要不是,你们再一个个进去。”

看着王金凤走进病房的背影,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金凤进去以后很快便出来,面对众人问询的眼神,她对着郝梅和楊长云点了点头。郝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上去,搂住王金凤的脖子,放声痛哭。王金凤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接到消息的杨天心很快回了老家,当时杨天心已经领了结婚证,所以岳深陪她同往。

杨长风并没在医院待多久,只一个晚上,杨长风便再没有了呼吸。杨天心在老家堂屋的水晶棺中见到杨长风时,虽说已做了修复,但依然是面目全非,可以想象当时车祸的惨状。杨天心三年之内第三次披上孝衣,她感觉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可惜这一切不是梦。

杨长风葬礼上,杨天心看到杨长云的眼神有些飘忽。她当时并没有在意。等她回北京后不久,就听杨天月说,杨长云患上了轻度抑郁症。杨长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都不出门,话也不说一句。有人来看他,他只反反复复说句:“他还是个正式工,咋就这么不珍惜呢?”

杨长云的抑郁症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两年后儿子杨庆同结婚,才有所好转。

杨长风去世那年的清明,正是他的头七。赵其嘉和杨天心一起回到了老家。其实赵其嘉回老家,除了祭扫之外,最主要的,是想亲自安慰郝梅。郝梅一见到赵其嘉,立刻扑了上去,抱住她痛哭。赵其嘉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赵其嘉后来对杨天心说:“当初你爸爸去世的时候,数她跟我闹得最欢。可是我这次回到老家,一见到她,忽然发现我一点也不恨她了。我打心眼里同情她,想帮她。”

赵其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对郝梅说:“庆平马上就高中毕业了,庆平将来无论考上什么学校,读多少年,他的学费都由我来出。”郝梅低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喉咙中挤出了“谢谢”二字。

杨家人前去祖坟祭扫,烧完之后,杨天月对杨天心说:“其实……四叔是个好人,他只是……有时候有点小孩气。”杨天心点点头道:“我知道。”

杨家人烧完纸后陆陆续续都回去了,唯有杨天心怔怔地站在杨长风坟前。她转身望向杨长风旁边杨长江的坟茔,又抬眼望向周惠泽与杨建功的合冢,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杨长风的面孔,她看到他开着车,嘴里念叨着:“俺要去北京。”忽然,杨长江和周惠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们俩微微笑着,一言不发。杨长风则叫了声:“妈,哥。”随即打了一把方向盘,身体也随之飞向空中。

杨天心皱了皱眉,杨长风的面容从他眼前消失了,杨长江和周惠泽也随之不见,眼前依旧是一片枯黄的坟茔。她知道,杨长风虽说已经四十岁了,但其实他一直都是个孩子,永远也没长大的孩子,他的倚靠:杨建功、杨长江、周惠泽陆续都离开了他,他成为真正的孤儿。他变得无依无靠,无着无落,唯有随着他最爱也最爱他的亲人一道离去。

杨天心在心中默默地道:“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祝你们在那边,安好。”

四年后。

县城售楼处。

杨庆同拉着一个来看房的中年男子不住地介绍:“我们这个盘地段非常好,像这种县城核心地段的楼盘,在咱们县都已经绝版了。而且我们的配套设施一应俱全,您是自住或者投资都合适。”

那人皱着眉说道:“问题是你们这房也太贵了。”“一分钱一分货,再说将来还能升值啊。”“将来?你们这房子什么时候能交房?”“呃。明年吧,啊不,后年,最迟大后年年初。”

“行了,行了。”中年男子不耐煩地摆摆手:“我是买来给我儿子结婚用的,等你们这房子盖好了,我孙子都住不上了。”

杨庆同沮丧地坐在售楼处里。杨庆同是杨家最后一个被杨长江带到北京当兵的人,可惜他刚当了几个月的兵,就得知了杨长江离世的消息。当兵那些年,他最害怕接到姐姐杨天月的电话,因为每次打电话都是通知他回家奔丧。

也许是有了杨庆宏的前车之鉴,杨庆同并没奢望能留在北京。义务兵期过后,他又当了一期士官,之后便回到了老家,很快结了婚。也许部队真是个大熔炉,杨庆同小的时候,是个很不爱说话的孩子。自从当了兵,他为人处事都变得老练许多,刚进部队没多久就被选中当了连里的文书,很受连长喜爱和重视,也因此很早就入了党。

杨庆同回到老家之后,先在一家外省老板开的房地产公司里卖商铺。可谁想不到一年的功夫,那老板便卷款跑路了,还欠了杨庆同好几个月的工资。当时杨庆同已经生了女儿,为了养家糊口,他只得又找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干着卖房的老本行。

当时县城的房产购买力已近饱和,杨庆同坐在售楼处里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这月的任务。忽然,他的手机响了:“喂您好,对,我是杨庆同,啥?镇政府?”

一周以后。杨庆同向公司提交了辞职报告。与此同时,镇党委发了一个红头文件:

中共××镇委员会

关于十里村党支部书记任免的决定

十里村党支部:

经镇党委会研究决定:

免去王俊国同志十里村党支部书记职务,任免杨庆同同志为十里村党支部书记,试用期一年。

中共××镇委员会

2018年×月×日

王俊国准备下海做生意,临走时向镇里推荐了杨庆同。经过村里选举、公示,上报镇党委批准,年仅二十六岁的杨庆同成为全镇有史以来最年轻村支书。

杨天月第一时间向杨天心通报了这一好消息。接到消息的杨天心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忍住了泪水,在心中喃喃地道:“四叔,你终于为家里做了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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