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无言的草木立传
——《大森林》创作谈
2019-06-21徐刚
徐 刚
一、带着芦荡风雨的气息
图1 《大森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 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我的自然文学创作自1988年于《新观察》发表《伐木者,醒来》始,2017年出版的《大森林》,可称是尾声了。从头至尾恰好30年,弹指一挥间啊!于今想来,所谓其始其尾均是相对而言的。自命运把我——一个小小的生命精灵,降生在长江边缘的大芦荡边开始,因为自幼失怙,少小时便与守寡的母亲一起,面对着崇明岛西北角的农田与荒野。我记事时是在20世纪50年代,那时我家乡的芦苇比庄稼多,荒野比农田多,不仅缺吃的还缺柴火。七八岁时,我便于秋冬时节,跟母亲一起到“北海”边沿芦苇一望无尽处拾柴了——干枯的、折断的芦苇——农人称之为芦柴。“北海”是我母亲和乡人留下的名字,其实是长江流经崇明岛时一分为二的北支,我上了初中读乡土地理时才知道。我曾经问过母亲和乡人,何以称之为北海?所答皆同:大水就是海,有庄子遗风矣!
小时候崇明岛上的气候,与今天大不相同,夏秋多雨多风暴,冬日则冰天雪地,间有西北风。我打小就爱下雨的日子,听雨、看雨,绵绵细细的春雨秋雨也好,能把杨树按在地上的疾风暴雨也好,我都会在家门口呆看呆想:谁在天上泼的水?雨点怎能连成线?风为什么把雨丝折弯……只要风雨小了点,我便会跑出屋去,沐浴风雨,在乡间的泥泞小道上奔跑,加上我自小好胡思乱想,母亲曾担心过,“这儿子会不会有什么精神病?”
其实就是对风雨敏感一点而已,如今想来少小时大自然的一切赐予,都会留迹于心中,湿漉漉的雨,浩然茫然的大芦荡,冬天被雪覆盖的旷野,还有透风漏雨的茅屋,母亲纺纱时如歌的纺车声和幽明的灯……在某种意义上,写作就是掏心窝子。倘若找到了能让你掏心掏肺的题材,你不掏就不得安宁的题材,以及表述的语言,而这些题材和语言,甚至还有湿漉漉的、摇曳生风的感觉,那就是诗和文章了。翻检旧作,1982年2月,应《雨花》之约,我第一次上黄山,一步步拾级而上,爬上了天都峰。我写了《绿色抒情诗·五首》,以及《黄山请给我一滴绿》,其中有云:
黄山,请给我一滴绿
从松叶上淌下一滴绿
从草叶上滚下一滴绿
哪怕从生长苔藓的湿土中
挤出一滴绿……
我是干渴的乞讨者
我不缺水
我渴求绿!
还有:
黄山松,你真是万古不朽的吗
永恒的生命既然不属于我
也就不会属于你
你有松涛百里
为什么没有一句最珍贵的寄语
世间颂歌太多
何不赞美新绿?
(见拙著《徐刚诗选》,作家出版社2014年11月。)
二、钩沉与感悟:诗意的写作
就这样,我带着芦苇的气息,于1987年写了《伐木者,醒来》后一发而不可收,《流水不再浪漫》《沉沦的国土》,写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的电视专题片《绿色长城》《中国风沙线》《绿色宣言》《水啊水》《中国,另一种危机》《黄河万里独行客》《大坝上的中国》《长江传》《地球传》等。由于2010年国家林业局邀我采写林业改革事宜,一年中从一处大森林,踏进另一处大森林,其间构想,开始了《大森林》的写作,2017年5月出版第1 版。引出了这么一串并不完整的书目,我是想说,30年就这样过去了,有了关于自然文学创作的一点体会:积累和坚守。
积累之谓也,当然离不开知识的积累,比如:森林是怎样形成的?这些资料均能查到,但你用什么样的笔触去使用这些资料,却有讲究。我的做法是先走心再走笔,凡是走过心的、心灵浸泡过的,就会“笔端常带着感情”(梁启超语),就会有非凡之想,可以说这是思想,但又不是一般的思想,是包含有哲思与文思的“我之思”。如我在《大森林》中写蜘蛛,这最早出现于石炭纪森林中的动物。“谁能猜测造物者因何造蜘蛛,又因何造出这网罗天下之‘网’?倘说远古大森林的出现似有方向、似有期待的话,这些古老的蜘蛛古老的网,其指向更为明确:亿万年后,华夏民族的人祖爷伏羲法蜘蛛而织网,开创了人类的渔猎时代。蜘蛛吐丝,悬空织网,编织之类的创造,其为始也。”这一段话并无惊人之语,但却有我思之所在,且事关古人类生存发展的里程碑之一:从编织麻草不再树叶蔽体,一直到后来的绸绢锦绣丝绸之路,物质和技术的进化之路,人类文明之路也。
自然文学的创作,不仅仅是见山写山、见树写树。自然文学的创作必须是诗意的写作,它是直面现实的,它又是浮想联翩的,它是叙述简洁明了的,它又是抒情浓淡自如的。如果我们目中只有眼前的树,所得的便是肤浅,何以故?一切历史皆需要钩沉。森林树木,陆上生态中枢,大地历史之主要篇章也。在地球形成、有了草木之后,至石炭纪,“大地上的森林有了大约8000 万年的相对稳定的气候、环境,当时地球可称为森林地球。可是不久便风云突变,火山爆发,地震不断,山岳或者抬升、或者沉沦,沙漠出现,冰川缓慢而坚定地闯进热带,大约到2 亿2000 万年前,石炭纪森林完全毁灭”。这是我在《大森林》中一节关于石炭纪森林的叙述,这些陈述是为煤炭作铺垫的。大地要造煤了,大地怎样选煤?大地为谁造煤?煤是这样炼成的:“石炭纪的林地很多在泥泞沼池中,林木倒地便会下沉,成为泥炭。又因地质运动河流冲击,这些泥炭越陷越深,越埋越黑,成为褐煤,再经过反复增压、挤压,成为无烟烟煤。0.3 米厚的烟煤,至少需要6 米厚的植物层挤压而成。”这些数据与材料均可查得,但我已经不自觉地带进了跨学科的写作中,我重新如中学生一样读自然、地理,面对那些我向来认为与文学无关的数字时,忽然觉得数字是可爱的。自然、地理的历史才是人类物质文明的根本,而“毁灭为创造之初,创造为毁灭之始”,则是我自己的语言,其中有对大自然、大森林在大尺度宇宙空间,在大地之上的火与水的反反复复地锤炼、重压及挤压的敬畏。
20世纪80年代初出版的《生活自然文库》称:“虽然近到60年以前仍有科学家认为,煤炭不是由植物形成的,”后来更多证据表明“石炭纪广袤茂密的森林,几乎是全部近代工业用煤的原始来源”。作为替代木柴的一种来源,它的问世即意味着一场重大的能源革命的开始,而能源革命以煤炭推动蒸汽机为代表,其轰鸣声则又宣告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始。当时正流亡国外的康有为先生在参观了蒸汽机后认为,中国积弱而不振、而落后、而被列强欺凌,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中国没有工业化,而大声呼号:“汽机力即国力”(《康有为全集》,人民大学出版社)。南海先生,先知也!
为了证明石炭纪森林的繁荣旺盛,世界植物学家皆以中国为例:“中国所产的煤层,有的厚度超过120 米,相当于2440 米原始植物质的厚度。”也就是说120 米厚的煤层的形成,所需林木为2440 米的厚积。如前文所述,一片森林被埋没后又有新的森林出现,再埋没,再新生,如是往复。植物质厚积的过程,也是压力增大的过程,因而变质,因而成煤。当煤作为能源而燃烧时,我们当能读出它野性的张扬,那是埋没、挤压积蓄几亿年之久的激情与能量的释放啊!它推动着这个世界的飞跃,也见证了人类贪婪无度之后的污染。我在《大森林》及别的书中曾一次次地呼唤:“人啊,你要小心翼翼地接近辉煌!”
我仅仅是在写树和森林吗?非也,我同时也在写人和社会。我在告诫自己也奉献给读者:倘若你曾被埋没、被挤压,那就应该获得恭祝,因为所有这些经历都是你的财富,你有福了!
人类的历史通常是被人类自己夸大的,自我夸大的极致,就是不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大地之上,我们不过是万类万物之一,可是我们自认万物之灵,肆意妄为。生物学家说,把地球上植物发生、发展,直到人类出现的历史,浓缩在一天之内,以最早的微生物发生于午夜为起点,当一天的时间过去六分之五,即晚8 时左右,古海洋中蓝绿藻完成了光合作用的程序繁殖旺盛;晚9时以前植物登陆;晚10 时左右石炭纪森林盛极全球;晚11 时以后,始有开花植物发生;午夜结束前十分之一秒时,人类的历史才告开始。
植物的漫长历程啊!
森林的艰难时世啊!
没有这漫长而艰难的历程,没有万类万物的开拓先行,哪有人类文明史可言?
我曾行走在原始的、人工的、气象万千的大森林中,我能感到林中路的神秘和艰难,会想起海德格尔笔下的“林中路”:“路是树的古名,林中有许多路,这些路多半隐没在人迹不到之处,叫林中路。每个人各奔前程,但都在同一处森林中。只有从事林业的人及护林员认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误入歧途。”在井冈山一处茂密的不见天日的次生林和人工林交织的林地中,我跟着护林员,默念着林中路的那些诗思与哲思编织的语言,我不知道海氏所说的“路是树的古名”有无出处?倘有,出于何处?但细想之下,这些都不重要了,大哲所言莫不是提醒世间:人啊,只有树才是引领者,有树便有路。
三、和实生味
冯友兰先生有名言传世:“和实生味,同则不继。”这里的“和”意指和合、相杂,比如糖和醋共用,能出糖醋味的美食如糖醋排骨之类,但若盐里加盐,则除去咸味无他味。我真正感觉到,而且日益强烈地感觉到“和实生味”的美妙,是在自然文学写作过程中,且始于无奈和彷徨:通常的以水论水,以树论树,以山论山,写不下去了,没有词语和文采了。“穷者变,变者通,通者久”(《易经》)。我是在创作实践中体会到:大地上的一切,都是血脉相连的啊!我们的知识却是被割断的,以文理科划分,文学创作又被分割成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体裁。而我的写作涉及学科多,使我不得不求变,不得不从头学起,如生态学、环境学、史地学等。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中的“土地伦理学”,对我的触动首先是良知和灵魂的,其次才是知识创新结构的:把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伦理学,推向大地之上的所有生命,推向大地的边缘,那是一种何等美妙的升华!我在写《大森林》的过程中,清醒地认识到我不是在写小说,面对大地的过去和现在,我把历史和地理与森林,以及人类出现之后的森林文化糅合在一起,又汲取了西方自然文学的精华,构建了一个穿越森林创生、人类创生、森林文化创生,以及时代演化的框架。这是足以让我放纵思丝、联想天地、叙述古今,而又须落笔谨慎、情动心动的框架。我很难叙述那些对森林、山区、沙漠的感悟,是怎样从心头到笔下流出的过程,幸运或者痛苦?艰难或者愉悦?还是兼而有之?过去只是想象沙漠,真正面对腾格里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时,沙丘、沙链、沙山、沙海给我的震撼与感慨难以言表,这是大地的一部分啊,这里也有农人在种草种树……沙漠学家告诉我先有山后有沙漠,沙,细小的、其直径介于0.05 毫米到2 毫米之间的沙砾,它们渴望过重新高大吗?只要有树木和草的陪伴,它们就会如此安详地铺陈。怀想当初,沙是风与水的杰作。有时我会在戈壁滩上流连忘返,那些巨石,是谁在什么年代摆放的?为什么排列成此种形态?中国西部大戈壁上的石头阵,会使人想起造物主的沙盘……奇妙的是这些乱石一律不再嶙峋,所有的棱角都在风吹日炙中光滑圆润。
风与水揉搓着,揉搓着嶙峋,揉搓着巨大,揉搓成细小。
我身在沙漠,我脚下的沙丘,我口袋里不知何时造访的沙砾,它们已经存在千百万年了。
苍凉就是历史。
感觉苍凉就是感觉历史。
谁不与苍凉和历史同在?
历史的苍凉是有温度和色彩的,在大漠中有各种沙生植物,有胡杨,有“三北防护林”,有戈壁乱石底下冒出的一棵、几棵野草,开着黄色、紫色、白色的小花,这就是大森林啊,大森林气象万千之一端。
30年行走大地,与草木为伍,尤其是《大森林》的写作实践,使我认识到中国自然文学的开拓意义,是对“文学是人学”的突破:文学不仅是人学,还是大地自然之学,追根溯源,甚至可以说首先是大地自然之学,是对人类中心说在文化上的“反动”。这一切,在我写《伐木者,醒来》时,从未思及。因为坚守,因为坚守时的困惑,因为在寂寞中向着小草、树木、山涧的倾诉,而有所思、有所悟,然一旦见诸文字便心有愧疚:树无声,草不言,水不语,它们参与人类的生存和死亡,却不以奉献为奉献,存乎天地之间,只以温柔面世,沉默而高贵也。
我希望并且正在渺小自己。我只是自然文学作者中之一员,躬奉其盛而已。我心里永存的是大地上的风景,中国的风景,人类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