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文学的“追梦”之旅
——《追梦珊瑚——献给为保护珊瑚而奋斗的科学家》的生态审美诉求①
2019-06-21张玲
张 玲
《追梦珊瑚——献给为保护珊瑚而奋斗的科学家》(以下简称《追梦珊瑚》)是大自然文学作家刘先平在40年大自然考察、探险经历基础上撰写的又一部讴歌自然、呼唤生态道德的文学力作,其文体风格不同于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创作的《云海探奇》等野生世界探险长篇小说的纯小说风格,也有别于他于90年代创作的大自然探险散文《山野寻趣》等纪实性散文的风格,是集小说与纪实风格为一体,跨文体写作而成的一部风格更为浓郁、成熟的作品。作为刘先平大自然文学作品的典型力作,《追梦珊瑚》双线展示了美丽迷人的大自然故事与艰苦卓绝为梦想而战的人的故事,并将二者水乳交融,富有韵味地向读者寓示了人与自然的共生共荣、和谐统一是终极目标,也是人与自然相处的终极方式。
图1 《追梦珊瑚》(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年1月)
一、以诗意的情怀传科学旨趣
一部着力描写海洋生态系统的作品,无疑会提到海洋生物的多样性,以及珊瑚在海洋生态系统的重要性等科学知识,但如何叙说才能以浅显明白而又深入人心的方式达到最大的影响力是每位作者下笔之前所要深思的。刘先平选择采用文学的、诗意的语言来解决这一问题。《追梦珊瑚》开篇便诗意盎然地描述了大海与月亮的关系:
世界上只有一种呼吸,吐纳之间具有惊天动地的神奇。这就是大海的呼吸,它以潮起潮落宣示着生命律动的波澜壮阔。
大海的灵魂是月亮。月亮虽远在38.4 万千米外的高空,却赋予了大海血脉的张弛、生物的荣衰。难道月亮是从大海出走,却又时时眷顾故乡的游子?难道这也是引力波的作用?[1]3
寥寥数语,举重若轻,将大海潮汐与月球之间的重要关联娓娓道出,为其在珊瑚虫月夜产卵中的重要作用打下伏笔,引起读者无限遐想。
诗意的语言可以创造气韵生动的形象,帮助人们更清晰地体认对象,其本身也溢美流芳,余味无穷。在作者的笔下,海底珊瑚世界“犹如西天的晚霞落入海底”,一片色彩斑斓,读者仿佛看到了“比春天的柳条还要青翠的枝状珊瑚,变幻着深红、玫瑰红的红海柳,鹿茸般的鹿角珊瑚,白玉般的石芝珊瑚,大块头的脑珊瑚、滨珊瑚”[1]41,看到了“倒行逆施”的章鱼追逐“横行霸道”的螃蟹,贪吃珊瑚的长棘海星转身遇到天敌——凤尾螺,集“月亮鱼”“太阳鱼”美誉于一身的翻车鱼悠闲地吃水母等一个个或急或缓、或和谐或敌对的海洋动植物之间的趣事。事实上,《追梦珊瑚》对海洋生物知识的介绍和描写极其丰富,如一本海洋知识小百科,又因其灌注了充沛的情感和深沉的生命意识,读起来既轻松诙谐又让人印象深刻。
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极大地增强了人类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也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自然观念,“两种新的观念,即机械论和对自然的征服和统治,成了现代世界的核心观念”。[2]自然被看作一个完整有序运行的机器,可以被拆卸、分解,但其中却没有理智和生命。然而在这样的自然观指引下,人们发现,越是科技发展,环境越是恶化,生态环境越是危机重重。面对全球生态问题,现代学者开始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思为科学技术所遮蔽的自然的本质。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警觉与怀疑人类对待自然的方式,正如刘华杰在《自然二十讲》序言中所说:“越来越多的人,不管有文化还是没文化,有科学素养还是没有科学素养,都在呼唤回归自然。”[3]如何回归自然,让民众从对个体生命存在与环境的无知和漠视中清醒?刘先平在《追梦珊瑚》中选择了一条有别于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那般揭露与批判式的途径。刘先平曾说过,唯有热爱生命、热爱自然,才会尊重生命、敬畏自然,继而保护自然、保护环境。个人在品质修养的潜移默化提高中达到对生态道德的自觉践行,“道德力量的伟大,犹如日月星辰。我一直坚信,只有人们以生态道德修身济国,人与自然的和谐之花才会遍地开放”。[1]5为此,刘先平怀着饱满的诗意情怀,行走大自然,赞美生命的灿烂,讴歌大自然的每一片绿叶、每一条小溪与每一座山峰。在他的笔下,“我们领略到大自然的生态衍续与生死交替、野生动物世界激烈的生存斗争、物竞天择的残酷法则以及维系神奇生物链的特殊的神奇景观。”[4]《追梦珊瑚》在“天上掉下个‘小蝠鲼’”“海上漂起红带子”两章中, 以大量的篇幅对“生命诞生”进行了诗意的刻画:
突然,一条蝠鲼蹿出大海,翻了个跟头,留下一抹无比优美的弧线,落到水面,顿时雷鸣震耳,水花四射……那蝠鲼却打起了旋旋。难以置信的是,它几米长的“翅膀”竟然能灵巧地做出如此高难度的动作。它越旋越快,就像在不断给发条铆劲。突然,它蹿出海,飞上了天,还没看清它是怎么动作的,腹部猛然掉下一团肉……妈妈带着孩子游走了,小家伙跟前跟后。妈妈不时回头顾盼,有时还用“手”环抱共游。好一幅充满亲情和爱意的温馨画面!其他蝠鲼也尾随而去,就像簇拥着英雄凯旋。[1]159-160
而珊瑚虫的诞生却在静谧的月圆之夜的大海中盛大开场:
大海中冒出了水泡,水泡刚到海面便立即炸开,如一朵玫瑰怒放,花粉回扬,红了一片。一个个水泡,一朵朵怒放,就像从海底涌向海面的桃花雨。
生命如此诗意般地降临!它不像蝠鲼分娩般惊天动地,却在无声中启动了轰轰烈烈![1]169-170
美国环境伦理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在《哲学走向荒野》中曾这样赞美白头翁花 :
我们一般认为,生命的进化是一个残酷的过程。但开花却为进化过程加上了一种艺术的辉煌,因为丛林中的花在使开花植物适应环境而更好地生存的同时,也彰显了生命进化是如何朝向一种生动的美。[5]
无论是蝠鲼惊天动地的分娩还是珊瑚虫以多取胜利用大海潮汐繁衍生命的智慧行为,都彰显了生命为适应环境更好地生存所做出的努力,彰显了生命进化中辉煌、生动的美。
《追梦珊瑚》用诗意的语言连缀丰富的海洋生物知识,用炽热的情感焊接精确的科学知识,丰厚而不凝滞,真实而不枯燥,诗意地展现了一幅璀璨的生命图景,引导读者走进珊瑚世界,热爱海洋生物,从而升起保护海洋生态的愿景——对生命本身的探秘不正是哲学意义上科学之旨归吗?
二、对大自然“祛魅”中“返魅”大自然
自从哥白尼提出“日心说”、牛顿建立力学理论体系以来,自然科学迅猛发展,迅速改变着人类对自然以及对自身的看法。1859年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更是在现代科学普适性的物理规律上加上自然选择规律,进一步将“上帝”赶下神坛。人类日益以自然的征服者自居。在利用科技对自然进行掌控的过程中,人类开始更多地将自然视为“资源”,逐渐改变了自己与自然的关系,也改变了对自然的观念。美国后现代哲学家大卫·雷·格里芬指出了“现代范式”的四个方面的错误,认为现代范式的一个灾难性后果是导致对自然本质的错误认识:自然失去了生命的神性,“完全是由无生命的物质构成的,它缺乏任何经验、情感、内在关系,缺乏有目的的活动和努力。一句话,它没有任何内在价值。”[6]218自然与人类之间最本源的价值关联逐渐消解的过程就是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所说的社会整体理性化过程,也就是对自然祛魅的过程——“把魔力(magic)从世界中排除出去”。[7]自然的祛魅,助长了人类对自然肆无忌惮的掠夺。在现代社会中,“由于物质自然没有思维和自己的价值观,因而我们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我们的环境,致使资源挖掘殆尽,垃圾堆积如山,而我们却毫无悔改之意”。[8]在这种毫无悔改之意的物质文明进程中,自然成了可以不断解剖和反复使用的物质,被隔绝在钢筋混凝土构建的人类社会之外,其作为人类生命价值源泉的神秘性逐渐消解,从而逐渐淡出人类的审美视线。对自然的祛魅给人类社会带来了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同时也带来了愈演愈烈的生态危机。因此,大卫·雷·格里芬等后现代哲学家开始大声疾呼对自然的返魅。 “由于现代范式对当今世界的日益牢固的统治,世界被推上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这种情况只有当我们发展出一种新的世界观和伦理学之后才有可能得到改变。而这就要求实现‘世界的返魅’。”[6]222当代欧洲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塞尔日·莫斯科维奇也强调通过对自然的返魅,来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必然属于未来的文化。它的轮廓尚不分明,但其意义已经清楚:恢复世界之魅。”[9]
如何实现对自然的返魅,将人们的审美目光再次聚焦自然,让人们在对自然的“陌生化”关注下重新发现自然的魅力,这也是大自然文学作家自觉的思考。刘先平说:“几十年的大自然探险经历告诉我,发现就是快乐!大自然蕴藏着无穷的神奇和奥秘,怀着崇敬和朝圣的心情走万里路,一定会有发现。”[1]8正是在作者怀着崇敬和朝圣之心多次远赴海南,两赴西沙群岛,数年追踪珊瑚礁科考队科考之旅的实践中,神奇的海底热带雨林——珊瑚世界的神奇性才逐渐掀开其朦胧的面纱,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带给我们全新的海洋知识体验,刷新我们的海洋认知、海洋意识。《追梦珊瑚》如一台显微镜,聚焦海底,让读者清晰地看到小至浮游生物大至珊瑚礁在海洋世界中创造的神奇。一幅幅精美的生命图景,既是对生生不息的自然生命的致敬,又形象而有力地诉说了海洋生态系统的重要性:
珊瑚虫是海底花园的建筑者,它不仅以珊瑚的各种形态来彰显生命形态的多姿,以缤纷的色彩宣示生命的美丽,同时也创造了海洋中的顶级生态系统……珊瑚虫创造了大奇迹!渺小的转身是伟大![1]145-46
正如王泉根教授所评:“阅读这本书对我来说是海洋知识的提升,珊瑚对我们人类的生态有这么重要的价值,如果珊瑚礁遭到破坏,那将是人类生活的大灾难……这种知识,不要说一般的青少年,就是我们这种所谓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很多都不知道。如果一个小学生或中学生认真读了《追梦珊瑚》,他的海洋知识、海洋意识肯定会有所提高。”[10]
然而,面对已缩减80%的近岸珊瑚、白化的珊瑚、珊瑚克星长棘海星的大爆发,人类和自然又将如何修复呢?《追梦珊瑚》为我们展示了自然化生万物的魅力,群落中物种间通过相互作用(形式包括竞争、捕食、共栖、寄生等),形成相对稳定的食物链,构建美丽、稳定的生态系统。珊瑚在月圆之夜大量繁殖,借助潮汐将生命繁衍至大海各处,虽遭各类鱼鸟啄食而绵延不绝的历程让人赞叹。长棘海星狂食珊瑚却又遭遇凤尾螺的肆意杀戮也是自然的规律。人类在造成生态危机的当下利用科学技术实施“封海育珊瑚,植珊瑚造礁”的宏伟科学梦想是另一种珊瑚虫式的壮举,在恢复海洋美丽、稳定的生态系统的同时,恢复对自然的崇敬和敬畏之情,恢复对自然作为人类生存价值源泉的重新思考。
《追梦珊瑚》借助对自然的科学性和客观性的认知掀开占据地球三分之二的海洋的面纱,充分展示了海洋生物在相互依赖又相互竞争中生生不息、共生共荣,在对大自然神奇瑰丽的创生礼赞中为自然复魅,从而达到在重新审视自然中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审视人类自己。
三、在 “生态整体主义”与“生态人文主义”中追梦“共生”
如果说大自然探险系列散文《山野寻趣》《走进帕米尔高原》着重歌颂的是大自然的美,《海猎红树林》《美丽的西沙群岛》着重歌颂的是保护自然的美,那么,《追梦珊瑚》则是包含并举,在讴歌自然、讴歌生命、讴歌保护自然的美好心灵的同时,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自然观念:共生。
《追梦珊瑚》中浓墨重彩地对三重“共生”关系进行了揭示。
第一层次共生关系展现在海洋动植物的功能性组合上。不论是海葵的“骑马走天下”,与小丑鱼共同分享食物,还是虎鱼与枪虾的奇异组合,都是生物共生的智慧展现。其中最令人惊叹的是珊瑚虫与虫黄藻的共生:
在正常情况下,珊瑚呈现蓝、绿、紫、黄、红等不同颜色,然而这些颜色并不是珊瑚本身拥有的,而是来自珊瑚体内的虫黄藻。珊瑚虫依赖体内的微型共生海藻虫黄藻生存,虫黄藻通过光合作用向珊瑚虫提供能量……所有造礁珊瑚的体内都必须有虫黄藻。这就是大自然创造的最为神奇的动植物结合的命运共同体![1]20
共生带来了生命的勃发与繁盛,反之,当虫黄藻遭到环境污染的威胁离开珊瑚的时候,会引发珊瑚的白化和众多海洋动植物的濒危与凋零。
第二层次共生关系展现在生物的集体群居智慧中。作者怀着崇敬的感情对海洋中最微小的浮游生物的智慧进行讴歌:
别看浮游生物很小,但数量庞大,它们和藻类一起为海洋的高等动物提供最基本的食物,连一些鲸、鲨也要靠它们为生。食物链很神奇!生命就是这样繁荣昌盛的。[1]34
最突出的共生现象要数珊瑚虫了,尽管珊瑚虫微小得即使在微距镜头中也难以窥视出它是圆筒状的,但:无数圆筒状的微小生命集群在一起,才形成生命共同体、命运共同体。依靠团队的力量,对付强敌,适应环境,这就是营群性生物。[1]44
珊瑚虫有着特殊的“共肉”结构:
如纽带一般,把一个个微小的珊瑚虫连在一起。这个共同体能将捕捉到的食物消化掉,分泌出角质或石灰质,进而形成珊瑚虫的外骨骼——它们生活在外骨骼的城堡中。[1]45
微小如珊瑚虫,其产卵更是微小得看不见,却因集中产卵染红一片海域,引起食客云集,上演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戏,展现了生命的美丽,同时也演奏了生命的悲壮。[1]172
更进一步,作者以珊瑚礁系统为基点,将“共生”的视域扩展到整个海洋生态系统乃至整个宇宙。无数微小的珊瑚虫造就了庞大的珊瑚礁系统。
海水原本是贫瘠的,正因为有了珊瑚虫,有了珊瑚礁,才使蓝色的沙漠成了绿洲,四五千种鱼类有了赖以生存的家园,众多的海洋藻类有了立足的土壤。[1]45-46
珊瑚礁生态系统犹如陆地上的热带雨林,其中的每种生物都是这个生态系统中的一员,合力组成了共命运的生物圈。珊瑚礁的破坏将会导致众多海洋生物失去栖身之地而造成灭顶之灾,海岸线失去天然屏障后遭受海浪的冲击,从而改变海岸的生态环境,导致整个海洋生态系统的大灾难。当占地球三分之二的海洋生态失去平衡之后,人类将何去何从?
珊瑚虫以壮美的生命启迪了人们的良知,宣示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保护珊瑚礁生态系统就是保护海洋,保护人类的家园”。[1]46
共生才能共赢,作者以珊瑚虫神奇的共生现象引出第三层共生关系,那就是作品中以黄埔晖为核心的科学考察队“封海育珊瑚,植珊瑚造礁”的宏伟追梦之举。让虫黄藻重回珊瑚体内,在共生的状态下重现共荣,这既是珊瑚礁生态系统中各类生物实现共生共荣的需要,也是人与自然实现共生共荣的科学之路。
三重共生关系交织着大自然文学作家对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的审美思考。达尔文的进化论使人们认识到人类与其他生物之间亲密的关系,为生态哲学思想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但被更广泛强调的是生命为生存而斗争的一面,而忽视了为生存而合作的方面,《追梦珊瑚》恰恰为后者做了一个生动而活泼的注脚。在生态危机下,现代西方生态哲学家开始对工业文明进行反思与批判,开始从“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向“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转型,中国古典哲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重新焕发出智慧之光,二者都对大自然文学作家产生了影响。然而,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在重视生态整体价值的同时,对个体生命的价值却有所忽视,这一点被许多现代学者所关注,并以“生态人文主义”来加以调解,如程相占教授所说,“现代人文主义批评宗教迷信,在非神论的基本立场上强调理性、经验和人类价值;在当代生态危机的刺激下,激进的生态主义者为了批判人类中心主义而过度强调非人类的物种与环境的独立价值。生态人文主义可以说是二者的折中。”[11]《追梦珊瑚》的复线结构正是从海洋生态的客观叙述与对科考队员们高尚的品格、坚韧的个性的深情描述中肯定自然的生生之美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美,强调了“生物圈生态整体的人文主义”。生态美学家曾繁仁倡导,“我们只能坚持作为生态文明有机组成部分的‘生态人文主义’和‘生态整体主义’,走向人与自然共生、发展与环境双赢之路。”[12]从这个意义上说,《追梦珊瑚》正是以歌颂人与自然共荣共存,以构建人与自然和谐、永续发展为己任,实现作者对生态道德、生态文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