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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想衣裳花想容
——记南京云锦传承人王道惠

2019-06-21

剧影月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龙袍云锦王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这句出自李白《清平调》词中的一句。意思是从云中可以想到杨贵妃容貌的娇艳。笔者从这句词中的云裳联想到了南京云锦。

“云锦”之名最早就出现在南朝文学家梁殷芸编著的《殷芸小说》这部文献中。元明清三朝作为御用贡品,质料考究,织造精细,花形硕大、图案浓艳、对比强烈,是中国传统丝织工艺中技艺成就最高、具有地方特色的一种提花丝织锦锻。

随着光绪30年(1904)江宁织造局的裁撤,云锦也开始逐渐走向了没落。1949年前后,手工织造的南京云锦业仅存150台织机,而能生产的仅有“正源兴”客帮号家(南京中兴源丝织厂前身)时织时停的4台而已,工匠仅有4人,曾出现过的很多品种已失传殆尽。

建国后,国家对南京云锦这一宝贵的民族织造文化精品极为重视,在各级政府的帮助下,云锦工艺很快得到了恢复。1954年6月,南京市人民政府文化事业管理处(市文化局前身)成立了“云锦研究组”;1955年5月,22岁的王道惠与17岁的朱守茹同时考了“云锦研究组”当学徒;当年,南京工人文化宫举办了手工业产品展览会,王道惠被安排做云锦讲解员,一次次的讲解让王道惠对云锦从陌生到熟悉,“为云锦做些事”的愿望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从此开始了以此为终身的事业。2010年被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授予“中国工艺美术终身成就奖”。

2017年10月始,笔者分四次赴王道惠家中对王老师做了口述访谈,85岁高龄的王老师每次在笔者到来之前都做好的充分准备,在笔者离开之后的每个晚上都彻夜难眠。老人的内心情感被触碰了,她的思绪沉陷在当时的情境中,照亮了过去的时光。

一、建所初期

1954年6月,“云锦研究组”暂设在南京中兴源丝织厂,邀请了中国著名的工艺美术家陈之佛教授担任名誉组长,负责对南京云锦进行有计划的艺术整理和研究工作。

1957年12月,在陈之佛教授的呼吁下,“南京市云锦研究所”正式建立,由南京市手工业管理局(市二轻局前身)领导,南京市文化局作业务指导。1959年搬到太平南路388号(娃娃桥巷口),手管局派陈之彬科长来领导研究所工作,他是一位老地下党员,文化程度不高,但为人朴实正直。研究所成立了设计组、资料组、挑花组;设计组组长是朱枫老师;资料组组长是徐仲杰老师;挑花组组长是张福永、吉干臣;王道惠就在这组。

研究所成立后首先遇到人员吃中饭的问题,因为没有食堂,大家一到吃中饭时间就跑到马路对面的马府街一家外贸公司买罐头吃;罐头这东西开头两天很好吃,口味新鲜,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可几天过后就受不了了,倒胃口。后来所里领导就与在羊皮巷附近的南京木器厂领导协调后,同意在他们的食堂搭伙解决了所里人员吃中饭的问题。

建所之前的工作重点主要是收集整理摹绘云锦资料,总结老艺人经验;建所后逐步转为推陈出新,进行云锦新品种的创新设计、制作,来适应时代的需求。

二、学艺历程

1955年研究组的经费十分有限,王道惠和朱守茹两学徒的工资都无法支付。后来领导经过多次交涉,从手管局下属公司的生产成本中拨出一部分费用做为她们的生活费。

王道惠跟张福永、吉干臣两位老艺人学习云锦挑花技艺的同时,还要跟陈之佛、朱枫、徐仲杰等老师学描图案。那时王道惠就住在市中山东路6号手管局三楼宿舍里,白天工作地点就在市文化局下属的新街口胜利电影院三楼腾出的两个房间里,一间做办公室,一间放花本。白天工作完成后,晚上再到办公室接着学习绘画理论、素描、写生、临摹等,直到深夜电影院散场才结束。有时一坐就是八个小时,很累,当时王道惠也有过想当逃兵的想法,但想想自已考进研究组时的心愿,还是耐着性子坚持了下来。虽然工作学习地点在市中心电影院,可王道惠从来没看过一场电影。

经过努力,王道惠有两幅画稿用在了1958年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南京云锦》(黑白为主),这是有关云锦最早的出版书籍。王道惠非常开心。

三、回忆恩师

张福永、吉干臣是王道惠的云锦启蒙老师,他们到云锦研究组工作时,每月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交通费,两位老人那时二天王道惠继续笑嘻嘻地给师傅们端茶倒水,跟前跟后地师傅长师傅短地请教他们。后来王道惠自已也学着边干边着磨,慢慢地才明白里面的很多技巧和方法。在学艺匠、挑花、拼花、倒花等工艺时就记录下来,实在不懂时再向两位师傅请教;他们在王道惠心目中就像“老祖宗”一样小心谨慎地伺候。经过不断地努力,王道惠的技艺也逐渐提高了,师傅们对王道惠的态度也越来越好了,指点的也越来越多了,王道惠也越来越自信了。

1960年张师傅出席全国首届老艺人代表大会回来后,对徒弟们更加关心了,表示要将自已一辈子心得都传授给她们。他把自已得心应手的挑花钩子送给王道惠时语重心长地说:“道惠,这是饭碗呀,送给你了!……我给你拧着心啊!”。王道惠有一次因为工作没白天没黑夜,严重贫血了,在家休息。张师傅专程去王道惠家看望她,又送给王道惠五元钱,那时候相当于一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师傅说:“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以后要注意休息,工作再忙中午要打个盹”。这个待遇是其它徒弟从未享受过的,王道惠那时非常感动。

1958年,王道惠又跟吉师傅学习挑花工艺。吉师傅亲自设计了挑花绷子,他用格子纸画好,叫王道惠对照横竖格子纸挑花结本,自已就设计纹样按照织物规格定经纬线数;吉师傅挑花方法好学难精。1959年,所里按到外贸任务,吉师傅就带着王道惠一起观察、分析、复制纹样的组织、色彩并进行生产。他已把王道惠视为得意门生了。后来招收的学员都让王道惠先教,遇到不懂的问题王道惠再登门请教。吉师傅的大宅院就在黑簪巷6号,王道惠经常前门进后门出,就像吉师傅的家人,看病也是王道惠陪着他,吉师母都说,师傅对王道惠比对子女还要亲。

陈之佛老师对中国传统织锦工艺有很深的造诣。1960年左右,王道惠经常去他家用三轮车把他接到所里上云锦的课,当时他就住在南艺附近一个小山坡上面,陈老的几位学生如喻继高、张道一、吴山等王道惠都熟悉。陈老平易近人,从不摆架子,不发脾气,是典型的好好先生,他对王道惠这样的小学员也非常和蔼,总是笑眯眯的称学员们“小朋友、小艺人”。他经常对王道惠说:“要记住老艺人老前辈经验,要勤学、勤问,老艺人是活字典啊”。观、写、摹、读四字诀是陈老的金科玉律,陈老的启迪、教诲让王道惠受益一生。

四、难忘岁月

1969年底王道惠全家被迫下放到江宁县禄口镇;1978年王道惠又被重新招回所里,安排重要任务。

195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成功发掘了定陵地下宫殿,在万历皇帝朱翊钧和孝端、孝靖两位皇后的棺椁里发现了一批明代万历年间的丝织物。在定陵出土有3000多件文物中,丝织品具有很高的价值。在定陵发掘之前,民间很少见到明代丝织品实物。定陵的整匹锦缎上,每卷上都有“腰封”,写着尺寸、时间、产地、质地等;每卷都裹着黄色的纸签,纸签上写着锦缎的名称、织造的年月、织料的尺寸规格和织造工匠的姓名等,从纸签上看是南京供应机房织造。

在万历皇帝的棺椁打开看时,看到一件轻、薄、透的真丝袍料上,织着金线、流云,上面十几条彩龙在飞,龙身是翠绿色的;因没有足够的技术支持,在与空气接触后开始迅速碳化了。在棺椁中发现的三百多件丝织品中,最高贵的就是这件袍料,专家们从未见过如此图案精美、工艺精湛的袍料,非常痛心,下定决心要把这件文物复制出来。后来专家们把这件袍料定名为《孔雀羽、织金妆花、柿蒂过肩龙、直袖、膝襕、四合如意云纹纱袍面料(w250)》(纱龙袍)。

1978年,定陵博物馆找到了南京市云锦研究所;提出来能不能由所里担当复制任务。当时研究所所长是冯彧,是个复员军人,冯所长从朱枫老师、徐仲杰老师那了解到王道惠的技术较全面,能胜任这个任务,他准备接;当年所里有很多人是反对的,但冯彧所长力排众议,决定先去定陵博物馆考察。

1979年5月,冯所长带着朱枫、王道惠等一行五人前往定陵博物馆,去的任务是参观学习收集古代丝织文物的纹样资料和分析织物组织结构。没想到,冯所长到了现场就给定陵打了包票,并表态没有金钢钻不会揽瓷器活;对方立即与所里签订了合同,共复制八件丝织物,其中就有纱龙袍、缎龙袍等,并当场开了30万的现金支票。

冯所长指定王道惠做纱龙袍和缎龙袍两件复制项目负责人,王道惠急了,因为师傅曾告诉过她过去给皇帝织龙袍是很严格的,对接起来要天衣无缝,搞不好要杀头的;冯所长安慰说没事就你负责,回南京后全所的人员工作由你统一调动安排,我相信你,不用怕,只管做,出了问题算我的,你要为国家立功。一席话让王道惠没有退路了,只有集中精力思考八件文物复制方案,从图案布局、推敲色彩应、织物组织结构、机台装造、纹样制作、文物复制图表、织造技艺等一系列事宜。

为了恢复龙袍本来的面貌,要对原物的色彩进行“追色分析”、“经纬分析”。1980年12月5月到1981年1月21日期间,王道惠带着几个年青人第二次来到了定陵临摹纱龙袍、缎龙袍纹样,也叫拷贝纹样。定陵博物馆的领导特意为她腾出一间办公室方便她工作和休息,她没白天没黑夜地工作,在定陵的每天,她都要用放大镜和读数显微镜一根根地观测多种彩线的粗细有多少毫米,并结合退色的争相,来判定原物的色彩差异、纹样组织结构,对照原物作了多种丝织原材料测试,并将图案上的的千百种颜色一一分析出来,寻找出了各种图案的规律,绘制出整个施工图案和设计稿;又查询各种云锦史料文献记载,把袍料每一个局部的尺寸都详细地做了记录,就这样前日以继夜地临摹了48天,终于完成了龙袍料的摹稿,记录下来精确的数据。这种最原始的办法也是最有用的办法,为最后的织造做了充分详细的准备。

1981年7月23日至8月25日,王老师第三次带着复制团队再次来到定陵,这次的任务是对照文物,完成纱龙袍意匠图的填绘任务,最后绘制出了整个施工图案和设计稿;五年间,王老师三次往返,那时候,定陵博物馆的保管员常常看见她下班还在工作,都感叹她不知道休息。

1983年11月,花了5年多时间,纱龙袍料终于下机了,这件龙袍料长17米,宽70厘米,底料是绛红色真丝线,约有18000根经线和120000根的纬线组成,薄如蝉翼,迎光望去,99朵云彩、海水江涯、金边彩晕等图案像一片片的红云;在红云上用真金线、孔雀羽线、彩色真丝线织出了龙的图案,龙袍前襟、后背纹饰是柿蒂形,过肩盘绕两条龙,衣领有两条精致的小龙,双袖还有两条龙对映,膝栏有十条龙在戏珠,总共有17条姿态不相的龙,在底料上突出来,有一种浮雕般的效果;龙身的羽绒是立绒状,闪七彩光泽,这就是因为在加工孔雀羽线时,羽毛上的翠绒经过搓捻形成的效果,当人处在不同的角度看时,感觉龙似乎在红云中游动,颜色会变成蓝、绿、黑等不同色彩。袍料拼接后天衣无缝。

11月30日第一次在南京云锦研究所召开了《明万历孔雀羽织金妆花纱》作品专家评鉴会,来的都是首都博物馆、定陵博物馆、中科院考古所、江苏省、市领导、专家,他们一致认为复制的匹料真实地再现了明代文物的面貌,成功的恢复了我国纱地妆花织锦技艺,是古今中外不可多得的珍品。定陵博物馆的领导十分满意和赞赏,首都博物馆馆长,原十三陵发掘队队长赵其昌说:“把以前断了线的东西恢复起来,研制出来,工作很艰苦,这个成果应该公诸于全世界。它不仅是南京云锦研究所的光荣,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这项成果要写进《十三陵地下宫殿发掘报告》,载入明陵发掘史册”。

1984年7月5日,在北京故宫素芳斋召开了第二次专家评鉴会。中国艺术研究院王树村教授说:“以前读《红楼梦》时对“勇睛雯病补孔雀羽裘”,总认为是作者的夸张和炫富之笔,今天很庆幸见到了这份珍宝,让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爱国主义的教育课,同时也让我认识到不仅清代有这工艺,其实明代就早已有了。云锦研究所不仅是复制了明代龙袍料,且这是探索古代织锦技艺的重要科研成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家沈从文评价说:“云锦研究所经过五年的努力,克服了各种技术和工艺上的困难,恢复了这件珍品原来的面貌,在工艺上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这次工作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我国还有大量的丝织品需要复制,我对此项研究成果非常钦佩”。

定陵博物馆出《定陵》一书时,专门指定并邀请王道惠赴定陵博物馆;王道惠带着最小的儿子住到定陵给她安排的一间宿舍,写出了《蒂形龙云肩通袖龙襕织金、孔雀羽妆花罗龙袍料织造技术鉴定》文章,并在这本很专业、很权威的考古书籍上发表了。

1984年,所里带着这匹纱龙袍参加第四届中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评奖,获最高奖金杯奖,在全国大小报刊、电视,广播以及香港报刊反复地报道,一时很轰动。1985年3月17日至9月16日参加了日本筑波世博会并获金奖。王老师终于为国争了光。那年也被评为南京市劳动模范和技术新能手的光荣称号。

38年过去了,当年复制龙袍料时的手稿、丝织样品,研究用的放大镜、显微镜,甚至是线头和碎纱布,都还保存在王道惠的家中。

五、痛失至爱

王道惠的爱人原是东海航队军人,为了王道惠的事业很早就复员回南京了。1969年至1978年,36岁的王道惠被迫下放了近10年;1979年,45岁的王道惠重新回到所里,想把失去的十年光阴补回来,加班加点对她来说是常事,白天忙不完就晚上带回家画,婆婆在世时总是指责她不顾家和孩子。但她爱人知道她的工作意义重大,一直很理解支持她。1979年王道惠爱人动了肺部手术,王道惠都没时间好好照顾爱人,也没时间去过多地呵护她的五个子女。1982年,王道惠正在定陵博物馆进行文物复制的关键时刻,一连接到所里寄来的三份电报和二女儿的一封信,二女儿20岁左右,爸爸因晚期肺癌咳血了,她实在撑不住了,才写了这封信,王道惠这才连夜赶回南京。在南京,王道惠一边照顾她爱人,一边还是在所里上班指挥北京定陵博物馆的复制团队,最后连所里都去不了了,复制团队就到王道惠家里来请教工作。不久以后,爱人去世了,失去了伴侣的王道惠悲痛欲绝,天地间难有此等丈夫,爱在心头,似蜜似针。当她又捧起云锦时,似乎感受到了丈夫,感受到了毕生的追求。于是,王道惠重新抓住龙袍匹料,继续进行文物复制工作。

当王道惠接受笔者的采访,再次回忆起这段难以言状的痛楚往事,依然热泪盈眶,感到非常内疚和心痛。如此夫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可歌!续写云锦传奇的坚守者,可敬!

采访快结束时,老人告诉笔者,自己85岁了,只要还有能力,就要把老祖宗留下的宝贵遗产传承给更多的人。老牛自知夕阳晚,不须扬鞭自奋蹄。“为云锦做些事”,王道惠一做就是一辈子;只是年轻时的王道惠不曾想到,一个小心愿和一个大时代会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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