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现实的强音对话
——评影片《我不是药神》的现实主义审美特征和社会价值
2019-06-21
2018年暑期档,中国电影市场迎来了一部现实主义力作—故事片《我不是药神》(以下简称《药神》)。该片无论是撞击心灵的题材力量,还是朴素经典的结构设计,贴近观众的镜头画面以及精湛细腻的人物表演,均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影片完美诠释了编剧、导演和演员集体创作的智慧,释放了观众观看现实主义影片的渴望和冲动,引发了公众对当下正在进行的医疗改革的关注和思考,延伸了电影的社会价值和功能。堪称国内现实主义电影的典范。
一、影片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
一部电影的成功与否,不仅要看其题材和类型,更取决于创作方式,即创作者对所在时代和社会的思想意识、文化立场和创作原则。《药神》鲜明地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
首先,该片的题材源于现实的社会生活。影片取材于生活中的一个真实事件—“陆勇案”,该题材具有社会性、真实性的特点。影片男主角程勇的原型陆勇就生活在江苏无锡,其原本家境殷实,因患慢粒白血病服用昂贵的救命药格列卫而花光积蓄。当他发现低价的印度仿制药具有相同的药效后,出于同情心而帮助病友购买该药。陆勇因销售仿制药的行为涉嫌违法而被司法机关逮捕。得知消息,上百名白血病患者联名写信,请求司法机关对陆勇宽大处理。该事件经媒体广泛报道,舆论反响强烈。最终,检察机关对陆勇做出不起诉决定。
其次,该片的叙事主题系现实的社会问题。影片对“吃药难”、“吃药贵”这一社会问题进行了原生态的表达。影片编导将主人公程勇的原型陆勇做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加工:现实中的陆勇是慢粒白血病的患者,电影里的程勇是健康人;陆勇的侠义之举缘于同病相怜的心理因素,程勇则是被现实触及灵魂,唤醒其人性的光辉。经过艺术加工,“陆勇案”被改编为一个小人物成长为“平民英雄”的传奇故事,从而突出其戏剧性,更具广泛而典型的审美意义。全片围绕“药”这一核心,以吃药、买药、售药、查药为线索,通过销售商、代购者、患者以及警察等人物的参与,演绎了销售商卖药赚钱,代购者从代购药品到“救世”,患者求药救命,警察追查售药者的一个有关“药”的故事。进一步分析我们会发现,剥开“药”这一外壳,影片真正的核心:一个关于“生命”的话题便呈现在观众眼前。患者和代购者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活命”,但摆在眼前的残酷现实却是没钱买药,即意味着无法活命。影片围绕“活命”,将一个原本最朴素但又难以实现的诉求,在“现实”的背景下不断发酵,撑起了整个影片的灵魂和血肉。
第三,该片叙事重点是聚焦观众最为现实的社会心理。一部影片要找到自己的观众,编导就应深入到现实生活中,了解和分析各种社会心理的聚焦点。《药神》的编剧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用大胆而犀利的目光去发现并揭示社会和民众的痛点”,按照对真实素材取舍和再造的要求,对其进行了艺术化的加工,使得一个看似简单的故事具有高度戏剧性。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不仅要求艺术地再现生活,批判现实生活的丑恶,更要求体现艺术创作主体的社会责任感。影片搭准了时代脉搏,反映民间疾苦,特别是抓住了白血病患者这一特殊群体以及广大民众的关注点,契合了当下百姓“吃得起药”的心理诉求,让严酷的现实与活命的本能相互碰撞,使得观众朴素的审美需求与影片所凝聚的社会心理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振,也引发了人们对伦理与道德、法与情以及生命与现实关系的思考。
二、影片的审美特征
《药神》的编导成功地运用现实主义影片的表现手法,着重从生命学价值的角度向观众展示艺术审美价值。生命学价值是影视作品审美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影视作品中的生命学价值是审美价值中最易与观众交流和共鸣的部分,观众观赏影视作品,通过经历影片中人物的生存现状和生活方式,品尝影片中人物的酸甜苦辣,体味生活的欢愉和艰辛,以达到认识自身、珍惜生命、善待生活、完善人生的理想境界。”编导从电影视角展现了以白血病患者为核心的社会群体所演绎出的生命与现实的对话和博弈。
(一)传统而经典的线性叙事结构,使影片最大限度地接近现实
电影是时空的艺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最主要的特征是用朴素的艺术语言,客观写实地对事物进行叙述与描写,冷静细腻地在典型环境中刻画典型人物和事件。“其最高准则是简单、自然、直接。不过,这可不是说现实主义电影缺乏艺术性。因为最好的现实主义艺术擅长的便是隐藏其艺术手段。”线性叙事曾被好莱坞电影奉行为金科玉律”,是典型的好莱坞叙事方式。《药神》采用了最普通的线性叙事结构,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将主人公程勇三次印度之行贯穿全片,讲述其从被迫救人到主动救人的故事。影片的叙述简单、直观,贴近现实生活,富有可信度,清晰地表现出程勇每次印度之行思想的转变和境界的提升,规避了夸张、离谱的个人英雄形象的刻画,塑造了一个“仿佛就生活在你我身边”的“平民英雄”。
第一次印度之行的目的为了“活命”,随着购药、售药的完成,程勇实现了由“偷运者”到“生意人”的转变。影片开头,以纪录片的视觉风格,展现了程勇和家人窘迫的生活状况,看似无意实则为有心之笔,为日后程勇铤而走险买药卖药作了铺垫。此后一系列的沉重打击:经营的小店濒临倒闭,儿子将被前妻带出国,老父亲患血管瘤等钱救命……困境中的无奈选择,逼迫程勇选择“偷运之路”作为谋生之道,实现了由偷运者向生意人的转变。
第二次印度之行的缘故是因为“良心”,随着再次购药、售药的完成,程勇实现了由“生意人”到“善良人”的蜕变。
“偷运之路”让程勇赚到钱后,他一度“金盆洗手”踏踏实实地着经营一家服装厂。但之后吕受益妻子上门,央求程勇再救吕受益一命,使得程勇再次与白血病友“续缘”。目睹了吕受益和白血病友们因为断药而整日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在绝境中的痛苦挣扎,良知促使他开启了第二次印度之行。
第三次印度之行旨在“道义”,随着购药、赔钱售药的完成,程勇实现了由“善良人”到“救世主”的升华。目睹楼道里一张张带着口罩静默不语、表情绝望的脸,特别是吕受益的死,深深地震撼了程勇的心灵,也让程勇人性的光辉再次闪烁。最终,他冒着赔钱且可能被治罪的风险,肩负起白血病人生存的希望,开启了第三次印度之行。这是整个影片的转折点和高潮,展现了程勇这个“小人物”的仁心大爱,实行了其精神的升华。
三次印度之行在情节上的铺陈与安排,符合好莱坞类型片叙事节奏要求,以接地气的故事情节和戏剧化的冲突设置,有效提高了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可观赏度,堪称点睛之笔。
(二)影片拍摄体现纪实美学,有效地增强了现实感
《药神》在影像上没有追求过多、过炫的艺术化手法,大量采用实景、街景拍摄,踏踏实实地将镜头架在演员面前,冷静地展示处于社会底层的白血病人的艰苦生活,体现了现实主义影片“把摄影机扛到大街上去”的特点。跟随《药神》的镜头,我们可以在南京的街头找到许多影片中的实景地:贯穿全剧的中心地点—王子印度神油店位于秦淮区西方巷;白血病友群群主的线下第一次集会地点,就在雨花台区能仁里农贸市场;病友长街送别程勇的片段,拍摄于江北大厂的西厂门。此外,片中还采用手持镜头以增强代入感,给观众身临其境之感,如吕受益、程勇酒吧寻找刘思慧的片段即采用该手法拍摄。
影片在镜头的处理上注重细节,特写镜头的成功运用是一大特色,口罩、橘子、黄毛的脸……通过这些特写镜头表现人物思想情感,体现出影片“于细微处见真情”的特点。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口罩”是影片的线索,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口罩是慢粒白血病患者的标志,是对病菌的预防也是对他人设置的心理防线,象征着病人的尊严和对生命的珍视。程勇首次与病友群成员见面时,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尽管程勇认为这是对他的不尊重,但所有人依然不愿摘下口罩,表现了病友们对程勇的怀疑和设防。影片结尾处“长街送别”片段,所有病友都主动摘下口罩送别程勇,与此前不离口罩的形成鲜明对照,表达了病友对程勇的信任、感激和惋惜。
此外,影片中多次出现吕受益戴口罩的特写。以吕受益与程勇见面为例,首次见面时吕戴着三层口罩;相互了解信任后,吕受益与程勇见面时总是把口罩挂在耳朵上;当程勇宣布散伙时,吕又重新戴上三层口罩。三次见面时三次不同的戴口罩方式,生动地反映了吕受益的内心变化。最终,吕受益因断药而亡,临终前口罩也不见了踪影,这暗示着吕受益内心的无助和绝望。
在这部景物镜头不多的影片中,“橘子”的特写出现了多次。在吕受益托程勇代购格列宁时拿出橘子讨好程勇;刘牧师电话联系印度厂商时,吕受益在一旁吃橘子;断药后吕受益病入膏肓,程勇到病房探望他,他拿出橘子安慰程勇;在吕受益的葬礼上,黄毛独自一人坐在楼梯上吃橘子……橘子是具有抗癌作用且价格低廉的水果,故深得白血病人喜爱,其象征着白血病人活命的希望和期盼。
“黄毛的面部”特写在影片中多次出现。第一处特写出现在“酒吧欢庆”一场戏,程勇与酒吧经理即将发生冲突之时,黄毛虽然面无表情,但手中握紧了啤酒瓶。第二处特写出现在张长林售药一场戏,当刘牧师被保安抬走时,黄毛满脸怒气地冲上前将张长林击倒。第三处特写出现在影片的结尾,黄毛为了救程勇而引诱警察追捕自己。在成功甩掉警察之后,影片出现黄毛面部特写,黄毛得意一笑的镜头与随后黄毛被撞时奄奄一息的表情形成强烈反差,让人潸然泪下。这些特写塑造出一个不善言语、为人仗义、两肋插刀的“义侠”形象。
“影视影像作为符号,具有超越本身而指称某种意义的效能。法国电影理论家让·米特里在他的《电影美学与心理学》中专门阐述过影像作为符号的特质。他认为影像的表意符号性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语言学意义上的符号,即象征符;二是指心理学意义上的符号,即相似体。我们这里所指的是作为象征符的影视影像。”《药神》中,这些作为象征符的影视影像对比的使用,不仅强化了人物形象及其心态的变化和性格的多面性,也赋予了电影较高的美学价值与艺术意义,实现电影艺术性与娱乐性的有机融合。
(三)大胆启用非明星演员,避免角色的类型化,体现“亲民”特色
一部优秀的电影,剧情是根基,演员是灵魂。“人物是剧作构成元素中最重要的一环。巴尔扎克曾经说过:‘艺术家的使命就是把生命灌输到他所塑造的人体里去。’也就是说,人物之间之所以富有生气和魄力,是因为人物形象中饱含着生命和灵魂—性格。这是千百年来那些经典艺术作品中人物形象经久不衰、栩栩如生的奥秘。”动人的角色塑造是现实主义电影的特点。该片没有请大牌的流量明星。除了男主角的扮演者徐峥外,导演大胆启用非明星演员,避免了演员角色的类型化、固定化,同时又体现出影片的“亲民”特色。
徐峥饰演的药店老板程勇,王传君饰演的上海小男人吕受益,周一围饰演的警官曹斌……每个人物都能让观众感觉在生活中似曾相识,仿佛就在身边。除了徐峥、王传君的出色表演,其他演员扮演的“小人物”也可圈可点。
谭卓饰演的刘思慧人物性格活灵活现。“酒吧欢庆”一场戏,当酒吧经理为了钱代替自己上台跳钢管舞时,刘思慧内心里多年积攒的苦闷、愤恨、憋屈、悲伤、泪水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充满泪水的眼神和发自心底的尖叫,让人明白了这一刻她在做她自己,就像牢笼中的小鸟重获自由,表达出对所受屈辱的反抗和与不公命运的抗争。
周一围扮演曹斌,前后的思想转变可谓影片的点睛之笔。影片的前半部分,曹斌始终不渝地履行着警察寻找、抓捕假药贩子的职责,他的表演中焕发着警察敬业、正义的光芒。之后一系列残酷的现实展现在他面前,特别是患白血病的阿婆声泪俱下地向曹斌哭诉:“你们把他抓了,我们就没法活了!我还想活着,我不想死……”曹斌心中正义的天平开始动摇。当黄毛因车祸离世后,曹斌选择放弃案件的调查,这体现了他对程勇“救世”行为的心理认同,展现了人性的伟大。
杨新鸣扮演的刘牧师,笔墨相对简单,但其表演仍可圈可点。他言行温文尔雅,处事波澜不惊。但在张长林卖假药现场,良知促使他冲上讲台上,揭穿了人们眼中“张院士”的谎话,这一个行为让人物形象瞬时鲜活起来。
影片中的演员通过赋有生命力的表演,将人物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导演则通过这些“接地气”的角色打造,将片中人物的思想情感传递给观众,进而引发人们更加关注社会问题,更加珍惜生命。
三、影片的社会价值
一部电影被观众关注和认同,其决定因素不仅仅是演员阵容、制作资金和商业操作,而更要看它是否反映其所在时代的社会现实和精神风貌,是否表达了社会大多数人的心声。“艺术作品的最大特点就是用一件最普通的事件、故事,去宣扬一种有意义的思想,折射丰富的思想内涵,抚慰和净化人们的心灵。”影视作品不仅是编剧、导演个人的艺术表达,更是现实社会的真实反映。电影作为一种大众艺术,不仅要给观众带来娱乐,同时对受众也有宣传教育功能。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想获得广泛的大众支持,必须重视观赏性。“离开了观赏性,任何现实主义电影都会陷入曲高和寡、应者寥寥的窘境。当然,如何将观赏性和思想性、艺术性巧妙地融为一体,真正使之成为现实主义大片的一部分,而不是明显人为地、割裂式地植入,那是需要电影制作者认真思考与捉摸的重要课题。”因此,需将观赏性与思想性、艺术性相融合,不断提升影片的思想深度和精神力量,通过电影与民意进行对话,引发观众更多的共鸣,产生更大的社会影响力。
一方面,《药神》在润物细无声中引导着观众树立正确价值取向。正确的价值取向是建立在正确审美观的基础上,影片编导通过表达正确的审美观,引导人们的价值取向。人的生命是最珍贵的,患上白血病就意味着生命走向毁灭,残酷又无奈的现实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的毁灭……正是这些矛盾、冲突,促使影片的主人公程勇不惜铤而走险、以身试法、身陷囹圄,导致吕受益、黄毛等人最终惨死。坐牢、死亡这些“丑陋”结局却反衬出良知、责任、互助等人性的善和美,从而实现了美学意义上的美丑对比。正如法国大作家雨果倡导文艺作品应体现“美丑对照原则”,通过大量的“恶”、“丑”更加强烈地反衬出“至善”、“至美”。生老病死是各种艺术作品恒古吟诵的永恒主题。生命有生老病死,人生有起伏跌宕;生命无论多么脆弱,也要与现实抗争。该片编导运用“美丑对照原则”,通过有节制的表达和正义为先的情感策略,用人性的向善把主题引向对生命与现实关系的思考。
另一方面,《药神》的公映促进了社会问题的解决。一部好电影应具有鲜明的社会属性,是在特定的背景下,戳中了人们的“痛点”,触及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柔软,并且强力满足了观众的某种期许。面对“吃药难”、“吃药贵”这一敏感的现实话题,《药神》大胆抓取到社会进程下的痛点。其片名的寓意可理解为:我不是药神,谁都不是药神。所谓的“药神”就是通过医改逐步完善医疗保障体制,让白血病患者吃得起救命药,让普通百姓都吃得起药,看得起病,让生命在现实面前不再无奈。影片在引发热度的同时,引导观众思考,引起社会和政府有关部门的关注,意欲搭建生命与现实对话的通道,促使所提出社会问题的解决。通过影片结局的滚动字幕,我们欣慰地了解到国家已将正版药列入医保,药品的价格有所下调,并且取消进口药品的关税,慢粒白血病患者的存活率也在提高。特别令人欢欣的是李克强总理也关注到了影片所引发的巨大舆论热议,并作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加快落实抗癌药降价保供等相关措施。该片的公映标志着中国现实主义电影逐渐走向成熟,引领了未来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发展方向。
当然,《药神》并非完美无瑕,影片中的部分情节还可商榷和推敲,例如,程勇因走私印度药的行为而获刑,但假药贩子张长林大肆销售假药却逍遥法外,让人有不合情理的感觉。此外,程勇出狱时,只有曹斌一人迎接他,冷清的气氛与程勇入狱前病友送行的场面形成巨大反差。从而给观众留下悬念:被程勇救过命的那些白血病友,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了恩人?还是因为吃不起药已命归黄泉?这种看似开放式的结局,反而削弱了影片的现实主义色彩,让观众不经困惑:是导演有意而为之,还是疏忽大意?但瑕不掩瑜,这些并不影响该片成为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影片。
注释:
[1]袁玉琴、谢柏梁:《影视艺术概论》[M],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11月,第256、257页。
[2]路易斯·贾内梯:《认识电影》[M],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05年5月,第2、4页。
[3]曹晚红:《我不是药神:平衡的艺术与技术》[J],中国电影报,2018年8月。
[4]袁玉琴、谢柏梁:《影视艺术概论》[M],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11月,第91页。
[5]王丽娟:《影视鉴赏与影片写作》[M],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第109、110页。
[6]沈国芳、颜纯钧:《影视写作教程(第二版)》[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9月,第159页。
[7]贾冀川:《现实主义电影的困境与出路》[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