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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书记

2019-06-21苏枕

书摘 2019年2期
关键词:宫崎旧书店研究室

☉苏枕

读了文科,很容易开始聚书。做古代史的,常认为资料可以穷尽,因而会发下收齐的宏愿,成就庞大的收藏。研究明清、近代的,资料浩如烟海,买书是难以穷尽的大业。在重庆读书时,不务正业,专买闲书。依赖发达的网络,僻居山中的我,也囫囵买了一些书。后来到京都,旧书店很多,刚来时就被深深吸引,上下学都要停下来看。每年有三次盛大的古本祭,隔三岔五各处超市、商场门前还有临时摆出的廉价书摊。还没有离开法学院时,我买书毫无体系,文学历史、艺术、民俗学,混乱地买了一大堆,家里堆不下,就放到研究室,完全暴露了自己的趣味。师兄们很惊讶:你的书架实在不像法学院学生的。因此,后来换专业到历史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才名正言顺。而我终于无法继续藏身于兴趣与专业之间的灰色地带。面前道路愈发狭窄,却为我呈现更为幽深错综的阔大世界。买书的方向较之以前也稍加集中,取舍逐渐明确,譬如完全放弃了近现代文学,对日本当代文学全无了解,最近几年出版的小说,几乎一本都没有读过。

换专业后,搬过一次家,仿佛是开始新生活的仪式感,同时也更换了手机号码、邮箱地址。搬家之际,整理几十箱书,令搬家公司的青年苦不堪言。起初,不打算叫任何朋友帮忙,因为觉得搬家过程揭露了生活最为琐碎混乱的内核,那些汹涌的、躲藏不尽的、不舍得抛弃的碎屑皆暴露无遗。但搬家后的当晚,置身书堆,很久都未能清理出一块能让自己勉强睡一晚的空间。无奈之下,懊丧地向好友求助。三个小时后,在他大刀阔斧的帮助下,书籍勉强上架,我可以睡觉了。但重新分类摆放则花了一周的工夫,烦琐的工程令我痛切反省聚书的行为,买了这么多书,究竟看了多少?搬家时的劳神动骨,都是对平日架上蒙尘的惩罚吧。

那一阵,买书变得很克制,对电子书的态度也更开放。春季书市,见到持金甚多、战斗力超强的老爷爷们冲锋在最前线,无比热情地抢书,又生出叹惋。平常逛旧书店,偶尔会目睹打算处理去世长辈藏书的儿女上门问价。普通人的藏书一般都很普通,谈不上任何珍本、善本,因此旧书店主只能抱歉地说出低价,甚至婉谢不受。如今,就是再知名的学者,图书馆也不会接受其书,因为根本没有地方安置。很多学者退休后的大难题,就是如何处理研究室藏书。有人卖给旧书店,倒也洒脱。有人干脆买一套房子作藏书楼。待其身后,除了少数有子孙继承家学的,大部分藏书仍难免被售卖的命运。一般情况,家人会通知其生前好友,尤其是学界同道,问对方要不要来看藏书,随便拿。客气的朋友,会请旧书店老板上门估价,不会白拿。剩下的,或卖给亡者生前交好的旧书店,或分几家卖出。就是不卖,也有旧书店老板主动去电致哀,说完套话后便询问是否出手藏书。学者们流入旧书店的藏书,又成为学生们纷纷寻觅、收藏的对象。有时,单看某旧书店寄来的新刊目录,就能猜到这批藏书大概来自哪位刚退休或刚去世的先生,买来一看,果见其人的藏书印。缥缈因缘,心中默叹。

但克制并未维持多久,暂时的冷静后,买书进入新境,眼光更挑剔,品位也稍长进。搬家后爱惜维摩斗室的有限空间,整理出一批用处不大或者品相不好的书,很潇洒地寄回北京家中。腾出的空间很快又被新买的书填满,书架顶端、床头、桌角、地上,也迅速被书占据。于是换更高的新书架,师友几番提醒,说地震了就糟糕了。每晚躺下,眼见头顶上一摞巍峨的厚书,身侧几张书架,若有地震,的确无处藏身。很危险啊!心里叹道。但很快睡去,并自以为很旷达地解释道:“与其忧心难以预测的灾难,不如好好享用眼前的读书时光,岂可因噎废食?”

买书还是一项群体性活动,彼此影响极大。有时,见朋友在读某书,翻两页,很感兴趣,一转身自己也买了。逢到书市,研究室群人浩浩荡荡出动,形成很紧张的竞争关系,人人都专心致志扫荡书架,唯恐好书被别人先得。有时见到某本很好的书,但专业方面明显与另外一位同学更近,只好慨然提醒:“哎呀,这本你要吧?”若自己实在想要,只有事后再从网店寻觅补齐。很倾慕某位先生,对方专业与我并不相同,却默默买下他专业的许多书,从基础读物开始,点滴了解,悄然做笔记,只为某次与他聊天,可以谈得更深入一些。想到初中时曾有纯理科男涨红了脸到我跟前,自告奋勇说:“我会背苏轼的多少首词,你要听吗?”我讶异说好。对方一口气背了好几阕,我无所适从,感动——不,与其说感动,不如说怜悯、感叹,多呆呀,你辛苦背这些做什么,我也不会因此喜欢你呀。

跟随学养丰厚的老师出去买书,是非常愉快的经历。转一圈下来,听其评论指点某人某书的长短,极长见识。不过,并非所有老师都爱藏书。藏书是奢侈的爱好,我的好几位老师都很克制,不介意复印件与扫描件,善用图书馆,对版本无执着。有一位老师,研究室书架收拾得很整洁,家中书架也仅放最必需的书籍,此外更多空间让给了正在读小学的女儿,有许多精美的绘本与儿童书。他说:“我家地方小,若再跟公主抢空间,就太过分啦。”年轻一辈的学者收入有限,谋生不易,工作压力很大,似乎也不如老一辈学者那样专注收藏。

当然,要说收藏珍本善本,老一辈学者中也并不多见。宫崎市定就不强调特别的版本,认为研究历史应从最常见的资料中发掘新内容。这与鉴赏力极佳、收藏极富的内藤湖南完全不同。宫崎学统上虽属内藤弟子,但与内藤风格并不一样,他也承认,自己的研究方法与桑原骘藏更近。他对汉籍精善本并无热情,但访学法国时,曾搜集不少西洋图书及地图,其中得意者钤有“宫崎氏滞欧采搜书印”,这些资料后来都由其长女捐赠给京大附属图书馆。对资料天然的渴求是文科生的本性,不过我们通常只关注汉籍收藏,因为这是我们最感亲近、熟稔的一个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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