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借书和第一次创作
2019-11-12陈忠实
☉陈忠实
上到初中二年级,中学语文老师搞了一次改革,把语文分为文学和汉语两种课本。汉语只讲干巴巴的语法,是我最厌烦的一门功课,文学课本收录的尽是古今中外的诗词散文小说名篇,我最喜欢了。
印象最深的一篇课文是《田寡妇看瓜》,一篇篇幅很短的小说,作者是赵树理。我学了这篇课文,有一种奇异的惊讶,这些农村里日常见惯的人和事,尤其是乡村人的语言,居然还能写文章,还能进入中学课本,那这些人和事还有这些人说的这些话,我知道的也不少,我也能编这样的故事,写这种小说。
这种念头在心里悄悄萌生,却不敢说出口。穿着一身由母亲纺纱织布再缝制的对襟衣衫和大裆裤,在城市学生中间无处不感觉卑怯的我,如果说出要写小说的话,除了嘲笑再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到学校图书馆去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踏进图书馆的门,冲着赵树理去的。我很兴奋,真的借到了赵树理的中篇小说单行本《李有才板话》,还有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记不得了。我读得津津有味,兴趣十足,更加深了读《田寡妇看瓜》时的那种感觉,这些有趣的乡村人和乡村事,几乎在我生活的村子都能找到相应的人。这里应该毫不含糊地说,这是我平生读的第一和第二本小说。
我真的开始写小说了。事也凑巧,这一学期换了一位语文老师,是师范大学中文系刚刚毕业的车老师,不仅热情高,而且有自己的一套教学方法。尤其是作文课,他不规定题目,全由学生自己选题作文,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真是令我鼓舞,便在作文本上写下了短篇小说《桃园风波》,大约三四千字或四五千字。我也给我写的几个重要的人物都起了绰号,自然是从赵树理那儿学来的。赵树理的小说里,每个人物都有绰号。故事都是我们村子发生的真实故事,农业生产合作社由初级转入高级,把留给农民的最后一块私有田产——果园也归集体,包括我们家的果园也不例外。在归公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冲突事件,我依一个老太太的事儿写了小说。同样不能忘记的是这是我写作的第一篇小说,已不同于以往的作文。这年我十五岁。
车老师给我的这篇小说写了近两页评语,自然是令人心跳的好话。那时候仿效苏联的教育体制,计分是五分制,三分算及格,五分算满分,车老师给我打了五分,在五字的右上角还附添着一个加号,可想而知其意蕴了。我的鼓舞和兴奋是可想而知的,同桌把我的作文本抢过去看了老师用红色墨水写的耀眼的评语,一个个传开看,惊讶我竟然会编小说,还能得到老师的好评。我在那一刻里,在城市学生中的自卑和畏怯得到缓解,涨起某种自信来。
我随之又在作文本上写下第二篇小说《堤》,也是村子里刚成立的农业社封沟修小水库的事。车老师把此文推荐到语文教研组,被学校推荐参加西安市中学生作文比赛评奖。车老师又亲自用稿纸抄写了《堤》,寄给陕西作家协会的文学刊物《延河》。评奖没有结果,投稿也没有结果。我却第一次知道了《延河》,也第一次知道发表作品可以获取稿酬。许多年后,当我走进《延河》编辑部,并领到发表我的作品的刊物时,总是想到车老师,还有赵树理的田寡妇和李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