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比亚兹莱的缘分
2019-06-21刘波
☉刘波
最先把英国画家Aubrey Beardsley引入中国的,是田汉,“琵亚词侣”的译名固然风雅,但最终让读者记住“比亚兹莱”这个名字并沿用至今的,是鲁迅。算起来,奥博利·比亚兹莱年长鲁迅9岁,只因26岁早逝,他的形象永远停驻在清瘦的大男孩模样。今天的人们回望历史,鲁迅反倒像比亚兹莱的长辈,呵护着这个天才画家在中国读者心中的成长。
鲁迅说,他爱看比亚兹莱的画。1913年3月9日,二弟周作人从日本寄来一本《奥博利·比亚兹莱》,德国柏林1912年出版,《现代插图》丛书第八卷。1924年4月4日,鲁迅从日本东京丸善书店邮购了另一本德文版《奥博利·比亚兹莱》,《艺术集》丛书第五卷。1925年10月6日上午,鲁迅往北京师范大学收拖欠的薪水,又到商务印书馆取版税,顺便买了他的第三本比亚兹莱《奥博利·比亚兹莱艺术》。这是美国1918年初版、1924至1925年间再版的《现代文库》丛书中的一种,收入比亚兹莱黑白画代表作64幅,蓝色软革封面外包护封,40开本精致小巧。鲁迅该是特别喜欢,花3元4角买下两本,一本自己欣赏,另一本送给了青年画家陶元庆。三年后他写《〈蕗谷虹儿画选〉小引》时仍对这本书赞不绝口:“中国的新的文艺的一时的转变和流行,有时那主权是简直大半操于外国书籍贩卖者之手的。来一批书,便给一点影响。《Modern Library》(《现代文库》)中的A.V.Beardsley画集一入中国,那锋利的刺戟力,就激动了多年沉静的神经,于是有了许多表面的摹仿。”算是极高的评价了。
奥博利·比亚兹莱
说到模仿,不能不提那场因“剽窃”比亚兹莱而起的笔墨官司。1925年,凌叔华临摹了比亚兹莱为《萨沃伊》杂志第七期所作插图《珍重再见》,一个挥手的袒胸露腹的长发美男子。徐志摩喜欢,拿去用作10月1日出版的上海《晨报副刊》报头画,一时疏忽,未点明人像的出处,却在同日刊载的凌叔华小说《中秋晚》附记中添足:“为应节起见,我央着凌女士在半天内写成这篇小说,我得要特别谢谢她的。还有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都是凌女士的,一并道谢。”画与话一出,先是女作家陈学昭化名重余撰文指出凌叔华剽窃比亚兹莱,继而又有署名晨牧者揭发凌叔华的小说《花之寺》抄袭契诃夫的《在消夏别墅》。徐志摩后来出面解释,但已于事无补,满城风雨。凌叔华的爱人陈源认定这场风波是鲁迅在幕后煽动,著文反击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剽窃日本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1926年2月8日,鲁迅写了长文《不是信》辩白:“因这一回的放泄,我才悟到陈源教授大概是以为揭发叔华女士的剽窃小说图画的文章,也是我做的,所以早就将‘大盗’两字挂在‘冷箭’上,射向‘思想界的权威者’。殊不知这也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看这些小说。”一年后在《革“首领”》文中又提及此事。
模仿比亚兹莱,在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青年艺术家是一种时尚,不特凌叔华,初出茅庐的叶灵凤也是佼佼者。叶灵凤还是美术学校学生的时候,就爱上了比亚兹莱的画,动手模画了许多装饰画和插画。当比亚兹莱渐渐地为人所熟知后,“我这个‘中国比亚斯莱’,也就在这时应运而生了。”叶灵凤多年后回忆说,“我当时给《洪水》半月刊和《创造月刊》所画的封面和版头装饰画,便全部是比亚斯莱风的。”譬如《洪水周年增刊》里《作品与作家》的压题画,肉虫一样蜷缩着身子的小婴儿,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活脱比亚兹莱1894年作《新生》插图的翻版。模仿与抄袭,鲁迅是看不惯的,他固然“对于一切女士都不敢开罪”,但对于揭叶灵凤的老底倒是乐此不疲,先是说他生吞琵亚词侣,活剥蕗谷虹儿,后来干脆编了两本画册《比亚兹莱画选》与《蕗谷虹儿画选》,开宗明义“为了扫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的”。
1929年4月,朝花社编印的《艺苑朝华》美术丛刊第一期第四辑《比亚兹莱画选》出版。这是中国第一本专门介绍比亚兹莱艺术的画册,收图12幅。鲁迅写千字引言,介绍比亚兹莱的艺术成就与创作风格。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序文原创极少,大部分是翻译。开篇写道:“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 1872-1898)生存只有26年,他是死于肺病的。生命虽然如此短促,却没有一个艺术家,作黑白画的艺术家,获得比他更为普遍的名誉;也没有一个艺术家影响现代艺术如他这样的广阔。”这句长期以来公认为是鲁迅称颂比亚兹莱的名句,其实就印在鲁迅购买的那本美国现代文库版《奥博利·比亚兹莱艺术》的护封上,标准的硬译,连标点符号都没改动,只是补充了“他是死于肺病的。生命虽然如此短促”若干字,说明其早逝的原因,连贯上下文。
比亚兹莱的封面设计 1896
香港中文大学徐霞女士曾逐句考证,《〈比亚兹莱画选〉小引》九成内容都能在英国文艺评论家亚瑟·西蒙兹为《比亚兹莱艺术》撰写的序言以及英国作家贺尔布鲁克·杰克逊的著作《一八九〇年代:对十九世纪末艺术与观念的回顾》中找到对应的原文。实际上,鲁迅自己也在《小引》结尾处发表了声明:“现在就选印这十二幅,略供爱好比亚兹莱者看看他未经撕剥的遗容,并摘Arthur Symons和Holbrook Jackson的话,算作说明他的特色的小引。”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里,难道16年前就接触比亚兹莱画作,读了至少三本比亚兹莱书籍的鲁迅,没有能力凭自己的认知写出一篇介绍比亚兹莱的文章?肯定不是。为何不创作,偏要翻译?鲁迅显然是跟某某人开了一个玩笑——既然编这本书的目的是揭发你们抄袭,干脆我也学一学你们的抄袭手段,但我抄我敢公开抄的出处,我抄我并不厚脸皮署我的名字。看看《艺苑朝华》五辑各篇《小引》篇末的署名:第一辑《近代木刻选集(1)》署“鲁迅记于上海”,第二辑《蕗谷虹儿画选》署“鲁迅在上海记”,第三辑《近代木刻选集(2)》署“鲁迅记”,第五辑《新俄画选》署“鲁迅”,唯独第四辑《比亚兹莱画选》署的是“朝花社识”。这就是鲁迅的高明之处。当论敌们拿到《比亚兹莱画选》,或许会立刻发现那篇佶屈聱牙的序文疑似剽窃,欲揭发,结果却无从下手,简直抓不到把柄。倘如此,鲁迅怕是要哈哈哈大笑三声了吧。
画册编出,小引写成,鲁迅还是意犹未尽,又写了一篇广告《鲁迅编:艺苑朝华》,印入1929年4月朝花社出版的《奇剑及其他》书末,再次重申出版美术丛刊的目的之一“是发掘现在中国时行艺术家的在外国的祖坟”,形象极了也辛辣极了,以至于叶灵凤30年后还感叹:“我曾一度挨过鲁迅先生的骂,至今翻开《三闲集》、《二心集》等书,还不免使我脸红。”
鲁迅的翻印与摘抄,是战术是戏谑,他对比亚兹莱的研究却是客观冷静的,完全不同于文艺青年的盲目崇拜。1931年7月20日,鲁迅在上海社会科学研究会演讲时说:“比亚兹莱是‘为艺术的艺术’派,他的画极受日本的‘浮世绘’的影响。浮世绘虽是民间艺术,但所画的多是妓女和戏子,胖胖的身体,斜视的眼睛——Erotic(色情的)眼睛。不过比亚兹莱画的人物却瘦瘦的,那是因为他是颓废派的缘故。颓废派的人们多是瘦削的,颓丧的,对于壮健的女人他有点惭愧,所以不喜欢。”寥寥数语,颇有见地。1931年3月,鲁迅为美国《新群众》杂志作《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说起比亚兹莱的图画时打了个比方,“个个好像病人”,说到了点子上。比亚兹莱短暂的一生备受病痛折磨,他笔下的人物莎乐美也好吕西斯特拉忒也罢,也无不散发着病态的扭曲的美。
比亚兹莱死于肺病,鲁迅也死于肺病,是巧合也是一种缘分。比亚兹莱的肺结核病,在他7岁时就有了征兆。疾病的痛苦伴随他的一生。1896年11月,比亚兹莱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不堪一击的肺,让我生活得很痛苦。好像无论用什么药物,都不能有所好转。”同样是肺结核病患者,鲁迅却乐观很多。他二十几岁染病,一生几次路过鬼门关。1923年被周作人从八道湾赶出后大病一场,发烧,咳嗽,甚至吐血。1925年与章士钊对簿公堂后,再度病倒。1927年初到上海又一次发作。1936年1月肺病加重,延宕至5月31日,好友史沫特莱请美国肺病专家托马斯·邓恩诊断,认为鲁迅病情严重,“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鲁迅并不在意,多次安慰家人朋友,肺病虽不能根治,但四十岁以上并无性命危险。1936年10月17日,他在致曹靖华信中说:“此病虽纠缠,但在我之年龄,已不危险,终当有痊可之一日,请勿念为要。”可惜,鲁迅的自信未能留住自己的性命,仅仅过了一天,撒手人寰。
1898年3月16日,比亚兹莱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旅馆里凄惨离世。死前,他留给世界一段文字:“我相信,心灵遭受苦难才是人冷漠和无趣的根源,而非身体的疲惫。”
临终前的鲁迅如果回顾自己的一生,这句话他应当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