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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而过的大地

2019-06-20阿贝尔

四川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呼伦贝尔大地草原

□文/阿贝尔

不清楚呼伦贝尔的概念,包括了哪些地方、哪些边界。五年了,印象早已变淡,就像做过的一个梦,只剩模糊的梦影。

说到大地,印象又清晰起来。呼伦贝尔是草原,草的大地,绿的开满野花的大地。不都是平展的,有起伏绵延的草丘,又是起伏的大地——那些草丘有着女人身体的曲线和肌肤的质地,光滑、光洁,把弹性投射到了天空。我们去时正值八月汛期,草原上河流泛滥,把草丘间的洼地变成了水域,呼伦贝尔又是洪水泛滥的大地——河水淹没了公路,我们乘坐的汽车得绕道。

另一处是松花江平原。八月,大地上满是庄稼:玉米、大豆、高粱,防护林是主打风景,村庄和城市都隐退了。我们从哈尔滨过松花江大桥,过呼兰河,一直往北走,经过的大地看是苍翠,感觉却是油黑发亮的,它的深厚与肥沃不是一两季庄稼可以消耗的。

大地没有意义,但大地有美、有提供给人的美。尼采所谓回到大地的意义上来,是针对人,而非针对大地。大地的本义是莽荒,莽荒是人对大地的误读。但大地却是与生命联姻的,各种生命,从微生物、苔藓、地衣、乔木,到狮子、老虎、人。我们习惯了在山间河谷看见的土地,都是小地,一块一块,一台一台。就是在坝子看见的也是小地,它们只是大地的一个细部,要成为大地得把它们纳入山川河流。平原除外,平原本身就是大地,不可穷尽,穷尽便穷尽到了地平线。

出海拉尔机场,迎面扑来的就是呼伦贝尔。四面八方,连同空气与天空。虽然被建筑物分割,但大草原的整体感犹在。如果人类保持现状,不维护,草原是有能力化解掉这些建筑物的。

已经在呼伦贝尔了,但它是城市和村庄的呼伦贝尔,随处可见被植入的现代化的元素,包括文化意识的东西。建筑物和街道,立交桥和塔吊,以及越过海拉尔河深入到草原深处的柏油马路。住在呼伦贝尔市区,也能闻到草的味道和河水泛涨的泥腥味。这是一种介入与反介入。

在呼伦贝尔市北边一个蒙古包接待点,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草原。那些走过场的假民俗的东西很粗糙,它是空虚的城市人才需要的。我要的是草原和河流,且是远离接待点的草原和河流。天空很暗,铅云密布,草原和河流略显凝重,唯一的亮色是草丛中毫不起眼的菊科小花。我离开人群,一个人走下草坡,来到河边。不知是不是河,水洼和草地间搭,更像是沼泽地,但看被草丘分割开的水域的形状和流向,又像是河流——还有暗灰带紫的水的颜色。

我越走越远,背后的蒙古包变得越来越小,那些在草地上奔跑着的五颜六色的人更小(我前面的奶牛和羊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它们吃饱了,卧在深草里回嚼)。我的视线越过水域,落在对岸线条一般的草丘上,偶尔有斑驳的阳光,像油菜花,在移动。看不了更远,却希望看得更远;带不走什么,感觉、直觉,却希望带走点什么。当然,最好的感觉就是自我意识——意识到在呼伦贝尔。

从海拉尔往北,穿过呼伦贝尔草原直抵大兴安岭西缘室韦镇。选择这条路线让我与呼伦贝尔有了更多体验。看似穿行,其实是一种拥有。三百多公里、十几个小时(包括在室韦过夜)的高纬度旅行,实际上是一种交付、一种融入。路上风光自不必说,草原,大地的腹部、肚脐和髋,那是一种渺远的爱恋,一种隐忍的兴奋与战栗。有时向上,车上或车下,都是仰望的姿势;有时向下,随车速俯冲,体验到的是一种向着美、向着无边草原的坠落。草原深处,草丘之上、之后,草丘的背阴部,激发着我的想象与欲望。看草原,追逐草原,有一种这山看到那山高的不满足。

额尔古纳是一条河(迟子建著有《额尔古纳河右岸》),又是一个地方(县级市),蒙语有“奉呈”“递献”之意。的确,这片大地为我们呈献了这条叫额尔古纳的河(过去是内河,而今成了与俄罗斯的界河),还呈献了额尔古纳湿地。

额尔古纳河与额尔古纳湿地都是呼伦贝尔的一部分。对于额尔古纳河,我更多的是在地图上查寻、欣赏、沉思和钟情,一次次放缩。在室韦,有两次近距离接触——几米吧,但没能碰触,没能把手伸进去,我的肌肤(神经)没能感觉到河水的冰凉和浓稠,如果从河面吹来的风、从对岸飞来的鸟和飘来的水雾不算河水的一部分的话……8月12日傍晚,本来要走到河边捧起河水,但从对岸俄罗斯下过来的一场阵雨把我赶回去。傍晚(包括次日一早),铅云很厚,高纬度的空间被压迫得很矮、很薄,河面黑黢黢的,河面上移动的云影也黑黢黢的,对岸的俄罗斯木屋也黑黢黢的。这暗是种天象,但也是隐喻,是对这一地区历史的某种召唤。

额尔古纳河环绕着室韦,很多地方的河道被分割为几部分,使得河面显得很宽,同时也使得国界显得很宽。听当地人讲,冬季,额尔古纳河结冰后,过往的人便不走口岸了,直接走冰面。河流是个大东西,在地图和飞机上都能看见,但河流自有它细腻的环节,包括每一棵草每一条鱼和每一个住在河岸的家族。时间,满满的一河时间,如水的质地,昼夜流淌,并不直接告诉我们什么。

湿地是草原的肺。我们在额尔古纳市郊看见的根河湿地还真有肺脏的形状,那种环形的、层叠的、深邃而肥沃的美滋养着草原。也像母亲,有着雌性器官的外观和色彩。

根河从额尔古纳市北侧流过,注入额尔古纳河。根河湿地叫额尔古纳湿地,在这里,额尔古纳是一个地名。湿地是很显女性的东西,水域、草地、野花、灌木丛……从形状到颜色到气味都很显女性,花朵、花茎、花蕊。花蕊自不必说,原本就是雌性的东西;野草亦是,不说风一吹如何的婀娜柔媚有弹性,就是在无风的状态也是指向纤手柳腰的意象的。从云缝乍泄的阳光,一坨坨落在被草地和灌木分割出的一绺绺水域,更显女性的性征,这一点,它酷似九寨沟的芦苇海,植被与水域层叠相间,构成一幅隐秘而完美的女体画面。行走在湿地的南岸边缘,拍照时扑鼻而来的都是女性的气息。看不尽也看不透,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那种绿水相映的神秘区域分泌出黄体酮。知道美,知道保持距离,知道浅尝辄止,是原则也是克制。

根河,有根的河,水流自然是源源不断丰沛得很。这根是水的根,也是花草灌木的根、大地的根。水像血液在根系蓄养、静流。

从额尔古纳去室韦,过得尔布尔河。得尔布尔河涨水把桥淹了,我们的客车排队停在河边等候。洪水已经陷落,河边树上、灌木丛洪水冲刷过的痕迹很明显。我把这偶然的停留看作是与得尔布尔河的相遇,于是下车,顶着烈日拍了水中的树和另一方远离河流的草山。树是白杨,树下还是洪水,树干缠满了从上游冲下来的藤条灌木。

十几分钟的停留,却是永远的印象。一个对视,一种意识,构成了我与这片大地的关联。

在哈乌尔河畔白桦林短暂的停留也是这样。下车,沿栈道钻进林子深处再走出来,中间停下来一两次,视线越过齐刷刷的白桦树的树巅直抵天空——天空湛蓝,有水纹状的云。白桦树不大,看上去很年轻,朝气蓬勃像是在大学的校园所见。我忽略了接近北极圈树木的生长期短,把大兴安岭当成了岷山,看一棵树上的挂牌,不大的白桦树也有了65岁的树龄。

白桦林扎根在呼伦贝尔与大兴安岭交界的大地上,没有岷山原始林的味道,很像是人工林,一根根粗细相当的白桦树有一种当今年轻人的粉白。白桦林是浪漫的,俄罗斯式的浪漫,但我看见的却只是树,没有喀秋莎。

室韦是我迄今为止到过的纬度最高的地方(我原本要去漠河)。兴奋不只是到达的一瞬,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它是一种来自本能的“身到”,也是个人精神的圆梦。街上的寂寥与落后面貌正合我的口味,还有冒着热气的牛粪的气味,以及沿街散步的猪牛。空气的潮湿,泥土的褐色,天上云朵移动的速度,额尔古纳河的宽阔以及对岸俄罗斯村庄的安静,都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室韦是异域是边疆,但又不只是异域和边疆,它有种超出历史文化的东西,在街上四处走感觉特别明显。我们下榻的那家客栈后院种的罂粟正当开花,不是一苗两苗,是一块,我们一行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见。

我最大的冲动是对额尔古纳河对岸的俄罗斯的遐想。东岸叫室韦,西岸叫奥洛奇。我一到室韦,就直奔额尔古纳河畔,到达河畔的一瞬,我感觉到的惊异和震撼有如真实的扎尕那第一次呈现在我的视野。小广场上几乎没有人,河边也没有人,对岸的俄罗斯村庄里也没有人,带子一样蜿蜒的公路上也看不见车跑,傍晚的寂静里只听见风的声音。额尔古纳河由南向北、再向东北流去,宽阔与丰沛超出了我的想象。额尔古纳河是国界,但首先是河流,是大地的经脉。

对着额尔古纳河和俄罗斯的村庄拍照,镜头里的光线很暗、很黑。西天俄罗斯上空一片晚霞,却照不亮大地,只照亮了小块额尔古纳河里的水——被中央的草洲分为两半,这让我想到俄罗斯文学、想到我深爱的曼德尔斯塔姆、帕斯捷纳克、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他们,他们都是一颗颗璀璨的星,却无法照亮俄罗斯自己。因为高纬度的原因,室韦天黑得早,暮色像布不仅充斥在空气里,也像墨浸濡在天空一团团的乌云中。对岸的俄罗斯没有高山,只有不高的草山——与呼伦贝尔没有两样,天光虽暗,我们的视线还是可以抵达很远。有一会儿,突然云开雾散,大地明亮了许多,夕阳从云的缝隙流溢到了额尔古纳河的左岸。

我心血来潮,从小广场下到河边,希望离额尔古纳河更近,也希望把对岸的俄罗斯看得更清楚。河边的小道是草径、花径,也是野径,走在上面有种不回头的决绝。可是大雨来了,像沙尘暴,我没带雨具,只好回撤,冰冷的雨点打在头上,越来越密集,“沙尘暴”追逐着我们,越来越近。我原本想在额尔古纳河边一直待下去,让夜晚来关室韦白昼之灯。

夜里睡眠浅,总是在某个特定的层次想起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几位作家,他们让我的思绪越过额尔古纳河、越过西伯利亚抵达涅瓦河、伏尔加河。我在他们的作品里熟知他们,现在才感觉这脚下的大地和他们连在一起。

清晨的室韦像一只刚刚剥开的番石榴,鸟叫是一粒粒的籽儿,在晨曦里透出暗红,闻得到一丝丝的甜。

早起,独自走过不多的几条街,感觉里还是有一些紧张,看见成群的狗和牛便不敢过街,只好退回去走另一条街。有一个外来者的心态与感觉是正常的,番石榴未必合我的口味。街道两旁的小木屋是俄罗斯式的,木屋上的小窗和后院的木栅栏是俄罗斯式的,裸土很肥沃,房前屋后的花草果木长势良好。街口堆原木的料场超级大,堆着清一色的白桦木,走近那些修长雪白的树木,禁不住生出一种要上前抚摸的冲动。中蒙俄餐馆、世纪饭店、百合饭店、海拉尔饭庄、俄罗斯纪念品商店……我无意中拍下了街边的几个店铺,没啥讲究,却很真实,就像门口的水泥地、裸土地和花盆里的花草(活着)给我的印象。

街头看得见牛粪猪粪,街边更多,晨风里弥漫着牛粪猪粪的气味,但不是我们在内地闻到的那种恶臭,而是混合着花草的气味、熟透的苹果的气味和额尔古纳河河水的气味。

从料场来到室韦口岸。口岸的铁门关着,几个人骑在马背上瞻望,他们不是等着过关,而是在游览。透过铁栅门看见通关大桥,过了桥就是俄罗斯。我注意到大桥修得很特别,两头是永久性的钢筋水泥高架桥,中间有几十米是可以移动的钢板。

上午口岸开放后,我又来过一次,还下到桥下额尔古纳河边的草滩,一直走到铁丝网。不能说把一只脚伸进铁丝网就伸进了俄罗斯,铁丝网有整个额尔古纳河宽,是两个国家的中间隔离地带。走拢看,才发现口岸大桥比早上看见的要长很多,应该在三百米以上。望着大桥,望着由大桥延伸至对岸草原深处的公路,我想象着自己过了桥,背着行囊,走过西伯利亚,一直走到了塔什干和彼得堡——在满洲里的41号界碑,通往俄罗斯深处的带状公路又一次吸引了我,唤起了我欲与曼德尔斯塔姆相遇的希望。

在清晨室韦街边的篱栅上,我拍到了黄肚皮的胖鸟,它看见我拍它也不飞走。我猜它是从额尔古纳河左岸飞来的,要向我报告曼徳斯塔姆的消息。

对于清晨室韦的感觉,我还有一个不舍的比喻——像一位刚刚起床的蒙古少女,头不梳脸不洗,但神采奕奕、口气清新。

满洲里建在中俄蒙三国交界的草原上,却不能扎根草原,倒是草原盘根错节围剿着城市。在我看来,满洲里是可以连同草皮被揭起、移开的。不是建城的地方,建的城市与内地相比总有所欠缺、不完善。这也难免,城市总是一个地方的城市,受制于这个地方的自然与历史,马要进城,羊群要进城,马车要进城,城市无法阻拦。

满洲里有俄罗斯元素和蒙古元素,走在街头举目皆是,空气中也可以闻到,晚风除了有马头琴的调子也有“多姆拉”的忧郁。

我去了满洲里火车站,走过横跨铁道网的天桥。看得出,它已经很古老了,原本工业的钢铁的东西正在向艺术转变,废弃的铁道生出的铁锈、铁道旁生长的青草以及铁桥的黛青色无不弥散着怀旧的情绪。完全是老电影的背景,乔装打扮的革命家从铁桥走过,博士帽拿在手上,机敏又若无其事地注视着站台上的人的一举一动。事实上,当年很多老布尔什维克都是由此进出国境的,也都是老电影里人物的举止。

我是把满洲里火车站当作艺术品来欣赏的。我找到这件作品,不是要感染它的氛围,而是欣赏它超越了时间和功能的某种构架——特别是它的天桥,和天桥下的铁道部分。

在我的印象里,代表满洲里的还有41号界碑和套娃广场,包括我们从呼伦湖回来,在郊外看见的草场——草比成熟的青稞还深,有的已经收割,打成捆堆成草垛;有的大片留着,任其枯黄。

呼伦贝尔,这名字得于一个组合——呼伦湖和贝尔湖。呼伦湖的水浑浊,呈灰色,带一点草青,没有贝加尔湖的蓝。水源除湖底的九处泉眼,主要靠发源于乌兰巴托北部肯特山东麓的克鲁伦河补给;虽然属于额尔古纳河水系,但与额尔古纳河的联系则是通过贝尔湖水系的海拉尔河,显得很隐秘。

当地牧人称呼伦湖为“达赉诺尔”,意思是“海一样的湖泊”,想必那是早期。因为频繁的人类活动,今天的呼伦湖一点不像海了。

贝尔湖又叫“嘎顺诺尔”,意为“捕鱼的海子”。可惜今天92.5%的湖面都属于蒙古国了。贝尔湖对于我们的意义,仅仅在于“呼伦贝尔”这个域名的构成。

对于额尔古纳河,我有时会生出一种错觉,以为它是由北向南流的,北方是山林南方是草原,觉得理所当然。事实上,它却是由南向北流的,海拉尔河是它的上源,作为中俄界河的970公里河道是它名副其实的河段,在漠河以西的恩和哈达与流经俄罗斯境内的石勒喀河汇合为黑龙江。迟子建写有《额尔古纳河右岸》,右岸是我们的国土和国民。其实,在《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以前,额尔古纳河是我们的内河。

额尔古纳河流淌着绿汁划过大地,也划过历史。它的流向是一种承受屈辱和呵护的姿势,用脊背抵挡着左岸,像母亲呵护着右岸。从这个意义讲,额尔古纳河也是中俄分界的底线。

印象中,松花江的水也是大地的一部分。水域之多之宽阔,就是在南方也很少见。我去时恰逢松花江的汛期,印象最深的便是江水的满。不只松花江满,支流也满,呼兰河、嫩江,只差没有溢出。我在齐齐哈尔看见的嫩江,水已涨上至滨江公园,淹没了公园里的设施,只是那些设施做得很特别,不怕涨水的。不管是在松花江畔还是在嫩江畔,江水的宽度让我的心胸也变得宽广,之前装不下容不得的也装得下容得了。

嫩江的美学就是大地的美学,泛滥一次滋养一次,江岸、江心岛上的植物才有如此丰饶。松花江的美学除了大地的美学,还有落日;落日散落在浑浊的江面倒映出一波一波的碎金,将我们的视线指向黑夜降临的天空。

松花江的满也牵涉到情,但不是通常的状态,而是我们一生中总会有的不多的几次爱的状态——满、荡漾,承受着来自内里的压力。

出哈尔滨,过松花江北上,有好几个小时我都专注于在这片称之为松嫩平原的绿地上。她宽广、平坦、肥沃,一波一波向我扑来;我毫无准备,任凭她从我的视线、心间刷过。从呼兰到绥化,到庆安、海伦,过北安市,一直走到五大连池。在这个距离上,我失去了时间和空间概念,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全身心投入了这无尽绿色的大地——视线、触觉、嗅觉、想象和思维,又是安静的、默不作声的,甚至是困倦的。车窗开着,目不暇接的是各种的绿地——稻田、玉米地、高粱地、成片的大豆、防护林带……轮番地,换着角度,变着样式刷新我的视野。风带来它们的气味、气息,也不断地刷新我的触觉、嗅觉。松花江畔,大豆高粱——就是这种感觉,只是在八月,大地葱绿,大豆高粱还没有成熟。很多路段,我乘坐的车都是在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上奔驰,都能看见呈现在绿地尽头的弧线,就像在敦煌的戈壁看见的一样,那是地球本身的弧度,只是松嫩平原上的弧度是借了高矮不一的种着大豆、高粱、玉米的地块和或方、或圆、或呈线形的防护林带呈现的。我注意到并拍下了一处弧度,它完全由这几种作物的地块构成,另有孤孤单单的三棵白杨分立在地块尽头。

穿越在这样的大地上,我的心潮悄然起伏。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身在蜀中或江南的感觉,它是另一种“敦煌”——广大、湿泽、丰饶。我当然没有被流放的感觉,有的只是对这大地即兴的爱。

呼伦贝尔是游牧的大地,松嫩平原是农耕的大地。两种大地,两种审美,一样能拓展我们的视野和心胸。在呼伦贝尔,我感觉不到大地的厚度,在黑龙江却能感觉到——丈量厚度的不仅仅是庄稼和树木,还有历史和农业的美学。

我便是想到这一点才产生要抒写这大地的冲动的。

我对黑龙江大地的爱,到了五大连池便有了焦炭和火山熔岩的质地。坚硬,冷却,发黑或者发红,两百年之后,便有了植物扎根其间,并开出了绚丽的花。我特别感兴趣这些生长于火山熔岩中的植物——绿色终止着毁灭,它们与黑色或赭色的大地形成强烈反差,呈现出一种沧桑,我把这种反差理解为生命对于毁灭的救赎。

搭乘观光车穿行在火山熔岩间,即使随处可以看见花草树木,我仍然意识到我是穿行在大地的伤口;虽然这伤口正在愈合或已经愈合,但依旧是伤痕累累,那些大片焦炭状的堆积物便是大地凝固的血块和石化的骨头……谢天谢地!那些地衣苔藓和蕨类已经缝合了伤口,得以让我欣赏到大地的美而不是疼痛。

从白龙湖返回火烧山停车场,路上又经历了一次救赎,火山熔岩的焦黑和赭色,与草木的翠绿如此分明,让我无法揣摩上天的意志。一只叫不出名的小动物(狐狸?)跑过,它是否嗅到了两百年前火山的味道?

从停车场到老黑山火山口,我一路看花、拍花(它们扎根在火山灰的边缘),看火山熔岩的冲积带。天时阴时晴,快到水帘洞时干脆下起雨来,东边热头西边雨,火山下的平原笼罩在雨雾中有种梦幻感——雨雾里又阳光乍泄。在石海还看得清地衣苔藓和野花,上了老黑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雨幕一下罩住了火山及周边的森林。我奔跑在被森林过滤的雨中,气喘吁吁,有几分刺激,有几分狼狈。之后,火山口便出现在了面前。

我无法用可以信任的文字来描述我在火山口走的一圈。雨下大了,同行的人都到亭子躲雨去了,只有格尼、安昌河和我不怕雨,登上火山口,沿着火山口前行。三个人,在大雨中,相隔几米到十几米,开始还打着伞,很快伞就被风刮掉了。有人疾步,有人奔跑,有人停留,雨中,三个人都是影子——对着火山口,沉思或拍照,对着远处的平原眺望……安昌河跑在最前面,雨水淋湿了照相机还在拍照;格尼赶上去,超过他,绕火山口前行,偶尔在树下停留片刻;我全身湿透了,驻足在一株黑桦树下,为第一次看见黑桦树愈加兴奋。我的视线停留最多的还是雨雾中漏斗状的火山口,它的直径有三百多米,倒锥形的空间呈现最多的是黑色浮石,有蕨类和野草已经扎根,一绺绺浅绿改变着火山口的面貌。我们三个人谁也不等谁、谁也不跟谁,各自淋着自己的雨、看自己的火山,就是偶尔遇见了也不说话……在这以后的几年里,我总是记起这座火山,记起在火山口遇雨的一幕、雨中行的一幕,三个人一句话不说,各自绕火山口转了一圈……走小路下山的时候雨下小了,太阳出来了,我们不经意的一次回头,看见了彩虹。

山川河流是大地的标志,花草树木是大地的肌肤,鸟兽鱼虫是大地的精灵,人是大地的造化也是书写者。

萧红,便是出生于这片大地上的一个精灵。

第一次到哈尔滨,一下飞机便去呼兰看她。在民国作家里,萧红算不上我的至爱,但她的才华和真性情打动了我,她短暂的人生划过大地的光彩让我倾情于她。

记得她故居的老院子,夏天真是一个大花园,我拍了花树和屋顶。她出生、成长的痕迹,代表她出现在我眼前。她文字里描写过,像个童话世界。故居看上去是原先的,屋内的陈设也像是原先的。我注意到炕头和窗台上古旧的花瓶。

在这大地上,假如萧红不遇到萧军,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或许张乃莹就是张乃莹,成不了萧红;或许可以,遇到一个比萧军更要好的人。有一点是明确的,做张乃莹不是萧红的选择,她只愿做萧红。这样看来,萧军不只救了萧红,也成全了萧红。

很多人爱萧红,我却爱不起来——或许,爱是不宜指向一个天才的,天才身上的感性、随意性不是常人消受得了的。那种流星般的美,带着火,足以划伤钢铁。

像沈从文一样,萧红的天赋也来自大地,他们的记忆都如黑蚁白纸清晰,不同的是沈从文爱读书、爱思考,悟的成分多、程度高,所有的感性都有一个较好的理性把控,而萧红则不能,她由着性子发挥,包括坏习惯。她的早逝便跟她的不理性相关。

站在额尔古纳河畔和满洲里41号界碑,眺望通往西伯利亚雪白的道路,我会想起他——曼德尔斯塔姆。他死在这片大地的边缘——符拉迪奥斯托克的二道河子转运营。在我看来,他的死因为与这片大地临近而有了别的意义。

人死了,热沙冷却,

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

这是曼德尔斯塔姆的诗句,也是我所能想象的大地上最孤绝的意象。

秋艳图国画:苏葆桢 诗塘:马识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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