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怀难具陈:明清思想怪杰唐甄
2019-06-20冉云飞
唐甄像
明清鼎革崩解之际,山河陵夷,人物痛创。当此百事待兴,言说尚有罅隙之机,奇人异说间有出笼,虽非呼朋唤友般联袂演出,却也鼓荡共振于一时。然人但知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里《原君》深究乾纲独断的天子,却鲜晓唐甄《潜书》里《室语》《鲜君》诸篇直斥天威莫测的君主,其用语亢直威猛,远非黄宗羲可及。“自秦以来,凡为帝王皆贼也”(《室语》),“治乱非他人所能为也,君也”(《鲜君》),今人闻听间或亦有如芒在背之感。
据唐氏家谱与一些研究者称,唐甄一脉入蜀始祖唐瑜,是为明成祖朱棣之命察访逸匿之建文帝而入蜀的。揆诸唐甄“凡为帝王皆贼”的理论,唐瑜难免从贼,于家声并不有利。这当然并不是说唐甄的话没有道理,而是说要完全自洽并不容易。当时名士魏禧得读《潜书》,说五百年无此文,直是周秦之书,“必称唐子之文掩汉而上之”(王闻远《西蜀唐圃亭先生行略》)。唐甄常自号唐子,并称非先秦两汉以上之书不观,固有自标格调之嫌,却可从中窥看其文章的来路脉络,真要空无依傍,其戛戛乎难哉!
如世人盛赞之《室语》《鲜君》诸篇,无论从观点还是行文来看,都是对先秦诸子的借鉴学习。墨子《非攻》由世人知杀一人之不义而至杀十人、杀百人之不义,却盛誉攻城灭国之行为,斥其逻辑混乱亦至于此。“杀一人而取其布匹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室语》)唐甄在模仿墨子的语句形式与精神实质后,用强烈的反问下了一个钉上最后一块棺材板的重锤。其实,如此洞见,《庄子·胠箧》里“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的话,更为平实通达,还无发指决眦之态。职是之故,读书很多的李慈铭对唐甄有个酷评:“文无根柢,伤于剽锐,亦间为涩体,而弥不工”(《越缦堂日记》)。
《潜书》有个特点,少有人提及,那就是唐甄虚构或写实的对话,使其文章鲜活,仿佛置身其间,活在目睫前。自然,这也不是他的创格,而是唐甄宗奉的孟子也常用的招数。这种招数除了文章活络到一个地步,好比你就在他们谈话现场外,还在于好辩的孟子与唐甄都常常假设一位对话者或辩手,来使自己火力猛增到对准一个目标,但其射程与力度却又波及一种现象或者问题的实质。换言之,对话体是撰文辩难所需的天然文体。如《室语》就是在与妻子的对谈中,来展开其“凡帝王皆贼也”之论题的。开首写家人坐次,笑语宴饮,围炉话家常;通过他的论证,其结尾云:“妾,微者也;女安,童而无知者也。闻唐子之言,亦皆悄然而悲,咨嗟欲泣,若不能自释焉。”
唐甄早岁有盱衡天下之志,晚年坎壈不顺,故由衡而潜,费时三十年而成就一部《潜书》。《潜书》所论区为学与论政两部分,其为学宗孟子、王阳明,在他看来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把心性与实学结合得很好的,不似宋儒那般拘墟割裂。而论政之谈经济,主张富民;极称管理官吏之难远胜于民众。论兵有纵横家气息,与苏洵《权书》相若,时人除王源外,论兵者不多,故魏禧盛赞其《五形》。其谈平等论及夫妇、男女亦多有见地。最有意味的是《吴弊》一篇,论及吴人发先人之冢、鬻墓求财,为胜讼不惜一切的黑暗故事,于彼时不啻谓锥心实录。《潜书》以今人眼光衡度,无非一杂文集,但张之洞《书目答问》却将其与那些连缀专论以成著作的子书相提并论,其眼光可堪嘉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