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一口古钟,龚自珍为何笑中带泪?
——试析定庵词《台城路》
2019-06-19○卓晖
○卓 晖
这是一次充满沧桑意味的探访。
明太祖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南京兴建钟楼。此楼雄伟壮丽,堪称京师奇观。它与鼓楼望衡对宇,晨钟暮鼓,计算着古都的日日夜夜。如遇祝捷献俘、藩王觐见等盛典,洪大悠远的钟声更一次次响起,彰显王朝威仪,昭示天下太平。
清宣宗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八九月间,龚自珍从苏州到金陵,寓居于城北四松庵。就在附近的鸡笼山南麓,他发现了一口巨大古旧的卧钟。那里正是明初钟楼的遗址,而卧钟无疑是仅存的孑遗。定庵先生抚今追昔,忧怀家国,以钟喻己,写下一首词作:
台城路
序:赋秣陵卧钟,在城北鸡笼山之麓,其重万钧,不知何代物也?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儿叩之声死。谁信当年,楗槌一发,吼彻山河大地?幽光灵气,肯伺候梳妆,景阳宫里?怕阅兴亡,何如移向草间置?漫漫评尽今古,便汉家长乐,难寄身世。也称人间帝王宫殿,也称斜阳萧寺。鲸鱼逝矣!竟一卧东南,万牛难起。笑煞铜仙,泪痕辞灞水。
龚自珍出身于官宦世家,素怀经世济民的大志,盼望能厕身庙堂,一展宏图。然而,他在科举之路上很不顺利:27 岁中举,此后耗费了11年光阴,历经6 次会试,才勉强上榜;殿试又仅列三甲第19 名,连翰林院都进不了,只能一直在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礼部主事等微贱官位上虚耗岁月。
定庵先生才华绝伦,洞烛国运,敏锐地感知清王朝正处于衰败当中。看他的《乙丙之际箸议》《明良论》《西域置行省议》等文章,谈时局倾危、吏治败坏、边备废弛,无不切中国家政治弊端和社会隐患。这些言论震动朝野,却不能为朝廷纳用,他又遭到权贵大臣忌恨排挤,当真是怀才不遇,愤懑满腹。
无可奈何之下,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48岁的龚自珍空怀一腔热血,辞官南归。这一年,他写下了名篇《病梅馆记》及大量杂诗,《台城路》一词完成于第二年,体例虽异,其中悲愤的心情却是一致的。
词作以朱明旧物起兴,当时自然不能直说,因而,词序点出,不知卧钟为何代之物。词作也有遮掩的迹象,将卧钟称作“法物”“楗槌”,这两个词都是佛教用语。南京历来以佛寺众多著称,故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到了清代道光年间,当地的佛家遗址、遗物必然不少。故而,龚自珍把卧钟“误认为”是千年前的法物、楗槌,这也说得过去。同时,“牧儿”一词又别具深意。《汉书》说,秦始皇葬在骊山的棺椁,被一个举火寻羊的牧童烧毁。“牧儿叩钟”正是化用典故,隐约地透露出卧钟系皇家之物。
由此可知,龚自珍在创作《台城路》一词时,有意淡化了吟咏前朝的色彩,而将笔触指向更早的西汉、曹魏和南朝,这一番腾挪变化,请大家留意。
全词风格雄放悲壮。词人看卧钟,悲其空负大材,而无用武之地;壮其身虽沉沦,却不折腰谄媚。绝大部分篇幅看似在写钟,实则把词人的身世与物相融,将胸中的悲痛、愤怒、自尊、忧思和彷徨全部捧出。可以说,作品表达的情感相当复杂,词人若没有高超的写作技巧,断乎难以驾驭。
所谓写作技巧,从大处讲,是拿捏布局;从小处讲,是遣词用句。
这首《台城路》主写世事变迁、个人浮沉,用对比手法开头,虽称不上巧妙,但最为扎实,最能统摄全篇。起笔两句共27字,占全词约四分之一的篇幅,基本决定了作品的结构属于大开大合一类。内容上,卧钟今日的“叩之声死”,当年的“吼彻山河大地”,二者对比极为鲜明,借指词人年华流逝、壮志消磨,极为贴切;以“死”字形容衰时钟声沉寂,以“吼”字形容盛时钟声雄浑,毫无雕琢却见奇崛,质朴而不粗疏,也奠定了全词的语言风格。
上阕后两句顺承,用了南朝齐武帝、陈后主的典故。齐武帝时,宫中曾置鸣钟于景阳楼上,每天早晨,宫人听见钟响,就起床梳妆。另外,陈后主又避兵于景阳宫的胭脂井内,终被隋将擒获。词句写卧钟不堪伺候齐宫仕女梳妆,类比作者在清廷屈身下僚,这是明面上的意思。“怕阅兴亡”四字,则紧扣南陈灭亡的史事,将暗藏着的国家破亡的深意发覆出来。显然,这两句词是龚自珍在自我譬解:为何甘于沦落草间?并非被动遭受弃置,而是自行挂冠而去,只因大材小用,又不忍目睹国祚衰落。
“景阳宫”这个意象,蕴含着宫闱琐碎和国家破亡的双重意味,用在词句中,既落实了上文的“梳妆”,又开启了下文的“兴亡”。这种手法被称作一击两鸣,很值得推敲。
下阕前两句转折,说卧钟,亦即作者,不见容于当今之世,又是否能被前代接纳?“汉家长乐”指西汉长乐宫,长乐宫有钟室,开国功臣韩信正是在那里被斩杀。韩信被萧何誉为“国士无双”,定庵先生借此自喻,暗讽清王朝不能重用俊杰。从技法上来说,这是由实入虚,又由虚照实,一唱三叹,曲折生姿。
前代也不能容,词人再借卧钟感慨,他的寄身之所,到底是帝王之家,还是佛陀之寺?龚自珍佛学修养深厚,皈依空门符合他的某方面价值取向,我们不能视之为徒发牢骚。鉴赏这一词句,我们应当深切体会词人在入世和出世之间的彷徨。
左右为难,词人只好以狂狷的姿态,一抒郁愤之情,为全词作结。
他自比鲸鱼,既然不见容于世,只好纵横沧海之中。进而再以卧钟喻己,化用杜甫《古柏行》中的名句“万牛回首丘山重”,表面上是自比栋梁之材,实则是借这首杜诗的最后两句“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自我宽慰。
末尾再用一典:曹魏明帝时,诏徙汉武帝捧露盘铜铸仙人至洛阳。传说铜仙被拆下装车时,感伤前汉沦亡,盛世破碎,不禁潸然泪下。
定庵先生选择这个典故,一方面,自然是生发兴废之感,呼应全篇,让词作形成完整的艺术结构;另一方面则有幽默的意味,笑言自己像卧钟那样“其重万钧”,绝不会被人移走。然而,无论是明朝卧钟还是西汉铜仙,它们都无法跳出古今兴替的圈子,只能在时间的流逝之中无奈地接受命运的改变。定庵先生孤高耿介,不随流俗,这当然是大丈夫所为,但在历史的大潮和人生的嬗变中,他也只能束手无策,徒留遗憾。
故物是一面镜子,照见每个局中人的面孔。龚自珍的笑,难道不是一种带泪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