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四调
2019-06-18南翔
南翔
之一:火车头
我在铁路工作的那个年代,铁轨上跑着的火车主要是蒸汽机车。之所以叫火车,因是以煤火做动力的,后来陆续有了内燃机和电力机车。
蒸汽火车头主要由四大部分组成:锅炉、汽机、车架走行部分和煤水车。蒸汽火车自重一百多吨,包括二三十吨的煤与水,动轮直径1.5公尺,立在那儿真的是一个庞然大物。火车汽笛一拉,旷野上数公里之外都可听到它的高亢与苍凉。列车在车站停了一段,车头总会在肚腹之下排下不少火之余烬,一旦鸣着响笛驰离,早已守候在两侧的妇孺,肘挎藤篮,手擎笊篱,顾不得滚滚的气浪吞没,一拥而上捡煤渣。无烟煤的煤渣火旺,好烧,尤其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是家庭主妇的心爱之物。
火车头隶属机务段管辖,每跑一个区间折返——铁路上林林总总的单位外人很难搞清楚,其中就有一个“折返段”。意思是,火车头跑一个区间就得折返,譬如株洲往东开的火车以及向塘往西开的火车,都在中间的新余站相遇折返。旅客列车或货车,则由火车头一段一段接力送至终点。铁路上习惯叫火车司机为“大车”,他们的典型装扮是,一身油里吧唧的工作服,一顶软舌帽,还有一只扁形藤篮,里面盛着一只腰子型的饭盒。开火车是一个看似风光,其实又苦又累又脏也不无危险的活儿。
我曾眼见两件事情,一件是在我所在单位下属的泉江站发生一起两列货车(其中一列还是油槽车)正面相撞的事故,两个车头都烧成了钢蓝之本色,真个是车毁人亡,令人震撼。还有一件是两个“大车”夜半到专用线上,爬进一辆卸空的油槽车里舀取残余煤油(为点煤油炉之用),结果误进了汽油槽车,带入的马灯瞬间引燃残油,俩大车被同事们背出来之时,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多年前我在贝尔法斯特参观一个火车博物馆,始知最早上铁轨的,是马拉车厢。斗转星移,蒸汽机在20世纪90年代就走向式微。约在2002年,我到内蒙古开会,与一位老朋友、呼和浩特铁路局的郑局长见面,希望他把中国铁路最后的二十多台蒸汽机车保留下来。郑局长摇摇头告诉我,那个集通是地方铁路公司,不归铁道部管辖。很快的,北京的《新京报》便隆重报道:《蒸汽机时代草原落幕:铁路系统让人想起红灯记》。此前,全世界不少蒸汽机摄影爱好者扛着“长枪短炮”去拍下、告别与凭吊蒸汽机时代的最后一幕。
本源意义上的火车,是蒸汽机发明之后的产物。如果要我挑一样器物,表征工业时代的鼎盛与辉煌,我会毫不犹豫地指陈:火车头——蒸汽机车。
之二:绿皮车
我曾写过一个万余字的短篇小说《绿皮车》,刊发于2012年第2期的《人民文学》,并为《新华文摘》等转载,上了当年的“中国小说榜”。此小说的缘起,一是我在铁路工作的年代是蒸汽机加绿皮车的时代,二是看到一些相关绿皮车即将“退役”的报道:绿皮车之廉价:从北京站到通州西站票价仅仅1.5元。
20个世纪90年代之前,绿皮车是中国铁路客车的标准“肤色”。无论是慢车、快车(主要是停点少而非速度快)、公务车乃至首长专列,绝大多数是绿色为底,窗口上下,有两条水平黄线一贯到底。最初的客车为何一律绿色?是沿袭战争年代的迷彩伪装?抑或,绿色代表通行无碍?三则,绿色和原野融洽无间?可能兼而有之吧。事实上,列车出站,大多数时间与路段,一体行驶在广袤无垠的山区或乡间,与山乡一色的深绿互动,能不赏心悦目!
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是蒸汽机逐渐式微的年代,21世纪则是绿皮车(慢车)逐渐作别的年代。数年前,一位铁道报总编带我去湘西怀化一线采风,在一个小火车站,见到一趟穿越渝湘黔三省市的慢车,途经24个小站,站站停车一两分钟,既满足铁路沿线职工每天“跑通勤”(家与单位不在同一个车站往返)的需求,也酬应了沿线农民短途之需,真个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怀里还抱个胖娃娃”皆可上车,引车卖浆者流,概无论也!
走进车站值班室,臂带标识的邓站长蹙眉告诉我,要不了多久,这趟唯一每天往返的慢车也要停运了,甚至,本小站也要取消。随着高铁、动车组、城际列车——总之是高速铁路交通的高歌猛进,绿皮车缓缓却也不容置疑地退出历史舞台,似乎也是别无选择。
历史的前行,终归是要付出淘洗与唱响挽歌的代价吗?蒸汽机车的落幕,自然有费煤费水的因素。绿皮车的退役呢,也是相关“少慢差费”?可是对于乡村基本乘客,没有了绿皮车,不便,却是毋庸置疑的。这就不仅仅是个视觉的美学问题,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怀旧之议。
如同小说《绿皮车》的一个读者来函跟我说的:列车上的三組人物:学生、鱼贩子(菜嫂)和乞讨的残疾人,各自有代表、有象征,有蕴含,但无疑都是这个社会的底层,甚至包括主体视角的“茶炉工”,以及买或不买他手推车里食物的不具姓名的乘客,都是在艰辛中讨生活。绿皮车(慢车)是一个流动的茶馆,汇聚了芸芸众生相。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之三:火车站
1978年入大学之前,我在火车站工作了近7年,理应写一笔火车站。
火车站按照客运量或货运量的大小,还有其在铁路网线上所占有的分量(如大的编组站,与直接的客货运量无干),分为一二三四五等,此之上还有特等站。
我所在的宜春站是一个三等站,在浙赣线的西端。宜春站右侧有一座小楼,那是宜春中心站的办公所在。所谓中心站是一个领导机构,不是一个实体车站。中心站往东管辖到新余站隔壁的河下站,往西管辖到与湖南醴陵一站之隔的老关站,中间跳过了萍乡站,因萍乡站是二等站,卓然独出。
我上大学之后,中心站易名为车务段,功能相若——都是管辖三等及以下火车站的一个机构。车站业务一般都是四大块:客运、货运、运转、装卸。四大块之中,运转属中枢,列车的到达与发送,乃至货车的车皮甩到哪条专用线去装卸,都归运转调度。运转车间的主要岗位有扳道员、调车员和值班员,都是责任重大,扳道员扳错了道岔就会车毁人亡,调车员常需在开动的列车上飞奔上下。一位因爱读书与我交流较多的调车员,因冰雪天气,从车上踏脚摔了下来,一条左臂当即被轮子碾断、截肢了。
20世纪70年代,火车站的标志,除了蒸汽机、绿皮车之外,再是扳道岔、竖扬旗。那时候电子通讯暂付阙如,扬旗是铁路信号之一种,设在车站的两头,在立柱上装着活动的板,板横着时表示不准火车进站,板向下斜时表示准许进站。故而当时读贺敬之《西去列车的窗口》很有感觉:一路上,扬旗起落/苏州、郑州、兰州……一站站灯火扑来,像流萤飞走/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
我所在单位的火车站是“新时代”的产物,方方正正的一个水泥建筑,无甚特色。有特色的是一些老火车站,譬如南浔线(南昌至九江)上的一些小站,是日据时代的建筑,矮小,尖顶,现在都荡然无存了。国内最值得一说的或是济南老火车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著名建筑师赫尔曼·菲舍尔设计的一座典型的德国风格日耳曼式建筑,一座钟楼都有十几层高,是当时亚洲最大的火车站,曾被战后西德出版的《远东旅行》列为远东第一站。此站也曾是清华、同济等大学建筑教科书中援引的范例。非常可惜,这座历经了90多年风雨的老站在1992年3月被强行拆除了,具体的说词是,当时某领导认为:看到它就想起中国人民受欺压的历史。拆除之后广被诟病,又图谋重建,被某报刊文批评曰:《一蠢,再蠢》。
我所目睹过的赫尔辛基火车站和汉堡火车站都值得一看,前者高大庄严,后者裸露的钢骨架顶棚,显得很是古拙。前年曾到布达佩斯火车站瞻看,也是一个老建筑。西方的火车站从进站、上车到目的地出站,大都见不到服务生。远不像我们现在的各站,包括地铁,每站必过安检。
没有服务生,好处是方便自由,不好的是想了解一点什么,无从询问。
之四:乘高铁
高铁不仅在中国出现较晚,在世界上也不早。尽管时速超过200公里以上的高速电力机车在1903年就已经在德国实验成功,但直到1964年建成通车的日本新干线才算是正式运管的第一条,因为这条新干线系统完善,真正能让高速列车长期安全稳定运行。1978年10月26日,邓小平一行乘坐新干线列车赴文化古城京都访问,他对随行的记者说,乘坐新干线列车的感觉:就像推着我们跑一样,我们现在很需要跑!新干线当时设计时速为200公里,所以高速铁路的初期时速标准就200公里。后来随着技术进步,火车速度不断加快,但各国对高铁的速度定义还是有一些区别。中国铁路在时速方面上分了高速铁路(250-380公里)、快速铁路(160-250公里)、普速铁路(80-16公里)三级。
年头岁尾,去了一趟南昌。我来深圳已经二十年,此前在南昌也住了二十年,后二十年往来两地无数次,绝大多数都是乘坐九江到深圳的快车,夕发朝至,卧铺上睡一晚十来个小时可达。现在有了高铁,行程缩短到5个来小时,可比之飞机——飞机的空中时间虽短,但把搭乘提前算上,也不会少于这么长的时段。此次去南昌,事先买好了南昌西到深圳北的高铁票,G633次,因了有个研究生在该市任职,便提前一天抵达新余,拟第二天再乘途经新余北的G633次返回深圳。未料,到新余之后查得G633次到新余北站不停,只经停前方站宜春。如此就只有拿捏好时间,去宜春站搭乘G633次,新余北到宜春有无数趟列车,乘高铁也就二十来分钟,比之乘汽车的个把小时,不仅时间少,也无堵车等担忧。可当新余的学生在手机上给我订票之时,显示为:此时本人已经在南昌开往深圳的列车上,不能再购车票了。于是,我就只有搭乘汽车去宜春赶火车一途了。想来,这就是“信息技术”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胶滞与僵硬,如果到窗口去买票,或无此问题吧?
由之想起半年前高铁上遇到的另一件事情。那次我搭乘长沙到深圳的高铁南归,途经湘粤临界的郴州站,上来一个妙龄女子,车开之后,一见方向不对,不由失声大叫。原来她是要北上长沙的,却误搭了南下深圳的列车。她的叫嚷不仅惊扰了旅客,也惊来了列车长。列车长的答复是乘客误乘了列车,主要责任在乘客,她们可以让她到前方站下车,自己找车返回。女子不依,认为从进站到上车,都应该验查车票,搭错车铁路部门应该负全责。列车长答辩:高铁列车中途停时很短,有的站就两分钟,根本来不及查验车票……双方争吵起来,女子的态势咄咄逼人,甚至拿出手机来实录争吵过程,列车长有些顾虑了,步步退让,但也没有答应女子的“无理”要求。之所以在“无理”上打引号,乃是我也不知此女子的要求有多少道理支撑,尽管我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曾经在铁路工作过7个年头。想起10年前我自漢堡搭乘火车过海去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一路上未见一个卖票的、检票的、守门的……即使列车上了轮渡,开门关门,一应自动。旅客如果在船上下车走漏,或者上岸落下,想必铁路部门不会担责,因了欧美国家就是能自动之处都自动,皆为节省人工。
这两件事情说明,高铁也有需要“拾漏补缺”的地方,如何使得乘客与铁路部门各美其美,还真是需要多动脑筋,与时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