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 衣

钟志美

水对鱼说：当我意识到你是鱼的那一刻，就知道你会游到我的心里。鱼对水说：我永遠不会离开你，因为离开你，我无法生存。

——（印度）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一

王老大在村儿里是富裕人家，不缺吃不缺穿。三间大瓦房是新盖的。王老大上无兄长下无姊妹，家里就他一个。叫他王老大是因为在村儿里有点儿势力，每年承包的水田旱田不下几百亩，都不用自己亲自动手，雇几十个人几天的工夫也就完成了。富裕起来的王老大觉得日子过得没什么滋味。谁都知道他家那点事儿，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个儿子。“没有儿子，就是打下整片江山又有何用？”王老大和村儿里的男人们闲聊时经常这样说。王老大有个闺女叫秀莲，小名莲儿。除了身子有些单薄，俊俏的模样真不像王老大亲生的。莲儿长得既不像爸也不像妈，可她确实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王老大才四十几岁，也不是不能生。媳妇儿叫良凤娟，人挺中看，就是不太好相处，配王老大倒是绰绰有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说得在理儿。凤娟比王老大小三岁，也没有生育问题，就是没有再生的想法。

王老大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底，人也变得骄傲起来。村儿东头有个叫杨老二的就是他的死对头。两人除非不碰到，碰到就像见了仇人似的，不数落对方一阵就不舒坦，甚至有时还会动起手来。王老大的媳妇儿平时和杨老二的媳妇儿也不来往。杨老二家没有王老大家富裕。杨老二的媳妇儿叫吴翠仙，老实巴交，宁愿绕道走，也不会去惹王老大的媳妇儿，是村儿里出了名的贤惠女人。

王老大是独子，和杨老二不沾亲也不带故，两个人是一对冤家。一个村儿两个沟，因为承包土地的事儿，两个人曾有过争执。一块地谁都想承包，也不能一分两半。王老大出的价高，就归他了。从此以后两个人谁都看谁不顺眼，见面就打。还有一件事，让两家彻底结下了仇。这事儿就要从几年前说起了。

水库和莲儿同一天出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杨老二家有个鱼塘，水库经常拉着莲儿的手去看鱼。莲儿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就稀罕得不得了。莲儿用稚嫩的声音对水库说：“水库，我好喜欢它们，能捉一条出来吗？”水库说：“不行的，鱼离开水就死了。”莲儿点点头，和水库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鱼塘里的鱼儿游过来游过去。水库想起村儿西头有条河，那里的鱼种类特别多。只是那条河以前淹死过人，村里人都说河里有怪兽专门吃人，大人都不让孩子去。听说以前有人在河上撒网打鱼，风平浪静时船就翻了。又有人说河里有河神，在保护那条河。村民们众说纷纭，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去那儿。村里怕发生意外，安排专人不定时地去巡逻。趁着午饭时间，河西头可能也没人，水库想带莲儿去看看。

水库拉起莲儿的手说：“我带你去村儿西头的河里捉两条鱼怎么样？”听到水库这么说，莲儿开心得跳了起来，拍着手看着水库说：“好啊，好啊，水库你真好。”

那条河很宽很长很深，这是莲儿童年时的印象。河水特别清澈像一面镜子，能清晰地映出莲儿和水库的样子。河上一年四季被雾气笼罩，特别是水深的地方雾气更重。到了冬天，河面也不会结冰。遇到大雾天，整条河都被雾气掩盖，没有人敢往河边走。还是水库胆子大，他不相信那些谣言传说。水库经常带着莲儿躲在河边的草丛里，趁巡逻的人回去吃饭的工夫，从草丛里窜出来和莲儿划着小船下网捞鱼。捞上来的鱼随即又都被莲儿放进水里。水库从小就会游泳，水性很好，在河里游上一个小时不成问题。冬天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照样还能待上半小时。

有一次莲儿突然对水库大声喊着：“水库，你看河上有一道光，我想过去看看。”水库顺莲儿手指的地方望去，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听莲儿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水库吓坏了。莲儿不会游泳，会淹死的。水库一头扎进了水里，却找不到莲儿的影子。谁知道莲儿从刚刚指给水库那道光的地方露出了脑袋，欢呼着向水库挥着手说：“水库，我在这儿，我会游泳了，水库，我会游泳了。”水库看着莲儿笑了。

莲儿那次下河回来就开始发烧，大病了一场。王老大两口子带着莲儿跑了好几家医院也查不出来是什么毛病。村里人说：“不妨请个算命先生来给瞧瞧吧。”起初王老大两口子不同意，说是迷信。后来也实在没办法了，就把算命先生找来了。

算命先生看看莲儿的脸，摸摸她的头，掐指一算说：“河里的鲢鱼精看上这闺女了，要收她做女儿。除非给莲儿认个干爹干妈，要不然她活不了多久，鲢鱼精早晚会把她带走。”王老大两口子根本不信这个邪，把请来的算命先生赶了出去。之后王老大两口子压根就没再想起这事儿，那年莲儿八岁。莲儿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毛病，总喜欢将食指伸进嘴里不停地吮吸。别人都说王老大媳妇奶水少，孩子是从小没吃够奶饿的，吮吸手指的毛病怎么也改不掉，食指被吸得越来越细。莲儿病了以后，说来也怪，这个毛病彻底没有了。

以后的每年莲儿都要发病一次，身体也越来越弱，老王家和老杨家因此结下了仇。王老大两口子说：“都怨杨老二家的水库，把莲儿害了。”打那儿以后，莲儿很少出门，更不敢和水库去捉鱼。以前莲儿喜欢吃鱼，自从病了以后，再也不吃鱼了。每次水库想带莲儿去那条河里玩儿，都是悄悄地爬窗户进去，让莲儿踩着他的肩膀偷偷溜出来的。一到河边，水库就把小船划过来，莲儿兴高采烈地跳上去。那是莲儿记忆里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初夏的一天，王老大两口子听别人说，不妨去寺庙烧烧香拜拜佛去去晦气，也许莲儿的病就好了。凤娟听了觉得有道理，好不容易说服王老大带莲儿去了一趟寺庙，又是烧香又是拜佛。莲儿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又多了一个怪异的举动。莲儿开始放生鲢鱼。每当莲儿看到野生的鲢鱼被贩卖，总会买几条拿到河里放生，还会时常流眼泪，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家里买的鲢鱼也会时不时地不翼而飞，后来才知道都被莲儿拿到村儿西头的那条河里放生了。这件事村里人很快就都传遍了，纷纷议论说莲儿中邪了。水库却并不这么认为。为了逗郁闷的莲儿开心，水库常常把自家鱼塘养的鱼捉几条带给莲儿，让她拿到河里放生。水库小时候就有一个愿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鱼塘，里面除了不养鲢鱼，其他的鱼都养。他说莲儿就是鲢鱼，不能把莲儿卖了。

杨老二没有闺女，就这么一个儿子，家附近就是水库。杨老二喜欢闺女，生了个儿子，干脆就叫他水库。媳妇吴翠仙为这事儿哭了好几天。

村里的老人都劝她说：“翠仙啊，月子里可不能哭哭啼啼的，对身体不好。以后给他杨老二再生个闺女不就行了。取名字听男人的，这名字改不了了。”

杨老二没好气地对吴翠仙说：“看你那个完蛋样儿，连个闺女都生不出来。生个儿子，看你怎么养？结婚生娃怎么也得十万二十万，你把自己卖了得了。”杨老二浑身散发着鱼腥味在吴翠仙身边走来走去不停地数落她，弄得吴翠仙月子里哭了好几次。眼睛也比同龄人看东西模糊，都是月子里坐下的病。吴翠仙有不孕症，生水库还是费尽周折讨来的偏方，就是杨老二宰了她，她也再生不出闺女来了。

二

十八岁的莲儿亭亭玉立，是个大闺女了，杨老二看着就喜欢得不得了。杨老二心里总想，要是自己也有个这样水灵儿的闺女该多好。人家王老大怎么那么有福气，倒不如托人订个亲，这样不仅能成为儿媳妇，还能把她当成闺女，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杨老二想出这个点子来，心里高兴坏了。回到家就把这事跟吴翠仙说了。

吴翠仙搓着盆里的衣服对杨老二说：“老二，不是我说你，老王家是什么人？咱能跟人家攀亲戚吗？你跟王老大就是仇人，他能把女儿嫁给你儿子？我看你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呢，快死了这条心吧。”

杨老二说：“还不都怪你，连个闺女都生不出来。你看人家莲儿，长得那叫一个俊，我就想让她做我儿媳妇，咋地？”

吴翠仙把洗好的衣服使劲儿甩了甩说：“老二，我看要不你认个干女儿算了。前几年，村儿西头那个算命先生不是给莲儿算了一卦吗，说得认个干爹干妈，要不然莲儿活不了多长时间。”

杨老二听到这话急了，对吴翠仙说：“我呸，瞎说什么？莲儿好好的，怎么能活不长了？你个乌鸦嘴。”

吴翠仙瞪了一眼杨老二说：“我看你真把人家闺女当成自己的了，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人家王老大要是知道了，不扒了你的皮才怪。你忘了莲儿生病和咱水库有关了？”

杨老二说：“我什么德行？我这个德行也比你强，连个闺女都生不出来。就他王老大能把我咋地？那能都怪水库吗？莲儿都说了，那是她自己跳下水去的，跟水库没关系。”

吴翠仙腾出晾衣服的手指着杨老二的脑门说：“你就是死脑筋，跟水库是没关系，可毕竟是咱水库带莲儿去的，人家王老大在村里是什么人，你跟他叫什么劲？亏你还想让儿子娶人家的闺女，你省省心吧。话说回来，也是咱家欠人家的。就你那个倔脾气，能不能改改？”

杨老二听得不耐烦了，对吴翠仙说：“你给我老实待着，这个家我做主，还轮不到你说话的份儿。你要是能给我生出个闺女，这个家就让你来当。”

吴翠仙将一盆洗衣服水一下子泼到了杨老二身上，水从杨老二头顶流到脚底。这一泼把杨老二的怒火彻底给泼出来了。杨老二对吴翠仙说：“你敢泼我？我看你是欠揍。”杨老二拿起锄头就要打吴翠仙。水库刚从鱼塘回来，看到两个人又要动手，手里拎着两条鲢鱼转头就跑。杨老二看着水库跑远了，放下手里的锄头对吴翠仙说：“水库又去鱼塘抓鱼干什么？”吴翠仙摔了手里的盆说：“问你儿子去。”

三

阴历八月十八，杨老二翻了翻日历，笑嘻嘻地说：“不错，今天这日子真不错。”他跟吴翠仙要了二百块钱揣兜儿里就走了。杨老二果然去找了李媒婆给水库提亲。李媒婆说：“你和老王家有仇，十里八村儿的都知道，这个事儿可不好办啊。”杨老二看出了李媒婆的意思，顺手将二百块钱塞给了李媒婆。李媒婆明白了，笑呵呵地对杨老二说：“放心吧，我当媒婆三四十年了，没有我撮合不成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等我好消息吧。”李媒婆这辈子就爱好这个，也把这当成了自己的职业。

李媒婆的话像给杨老二吃了定心丸一样。杨老二在回家的路上特意去村里的小超市买了五斤大红纸喜糖，一边走一边吃，嘴笑得都合不起來了。

到了家，杨老二数了数，这一路上自己足足吃了十块糖。杨老二站在大门口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数不吉利啊，我怎么多吃了两块呢？光顾着高兴了。”

吴翠仙问杨老二：“你大清早要钱干啥去了？谁家闺女结婚了？你哪儿弄这么多喜糖？”吴翠仙看杨老二手里拎着一口袋喜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杨老二对吴翠仙说：“一边儿待着去，你个妇人家哪来的那么多事儿？”说着就进了屋。

吴翠仙跟进去问杨老二：“老二，你不会真去找李媒婆给水库提亲了吧？你别惹麻烦了行不？消停点吧，人家王老大不会同意的。”

杨老二白了一眼吴翠仙说：“成不成也不是你说得算。你要是给我生个闺女，我至于这样吗？”

吴翠仙说不过杨老二，便去厨房烧火做饭了。水库都十八岁了，杨老二还没忘记要个闺女。吴翠仙要是能生，早就生了。没有闺女成了杨老二的一块心病，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去这个病根了。

杨老二刚从李媒婆家里走出来，李媒婆就锁上了大门往王老大家去了。李媒婆高高兴兴地来到了王老大家，见良凤娟一个人在扫院子就走了过去说：“凤娟，忙着呢，我给你家道喜来了，杨老二托我给他儿子水库提亲，看上你家莲儿了。”良凤娟有些意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回了李媒婆一句：“这事儿我得跟老大商量商量。”李媒婆看凤娟也拿不定主意就说：“那行吧，我等你消息。”良凤娟送走了李媒婆，坐在院子里等王老大。

中午，王老大从地里回来，良凤娟一五一十地把李媒婆来为何事都跟王老大说了。

王老大听完凤娟对他说的话，顿时火冒三丈：“啥？杨老二找李媒婆来给莲儿说媒？我要是在家，非把她轰出去。杨老二的儿子，打死我也不同意。”

良凤娟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杨老二的儿子憨厚，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从小和咱家莲儿玩儿到大，两个人有感情，就是人长得有点黑，天天守着那个鱼塘晒的。你不是想要个儿子吗？不如就答应了吧？我知道你也喜欢水库，就是跟他杨老二有仇。”

王老大气得脸通红对良凤娟说：“去告诉莲儿，以后少跟那个老杨家的儿子来往，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他杨老二的儿子。”

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不少有钱人家的儿子都看上了莲儿，可莲儿就是谁也相不中。莲儿心里只有水库，水库心里也只装了莲儿。王老大天天看着莲儿，怕和水库来往让他占了便宜。可莲儿还是偷摸地被水库带走，在那条河上，他们从小玩儿到大。不知为什么，莲儿一见到水库，脸色就莫名地好起来。水库从来没有对莲儿做过任何过分的举动。从十岁开始，心灵手巧的莲儿就为自己缝着嫁衣，还绣上了两只大红色的鸳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嫁衣也缝好了，就等着水库堂堂正正地把她娶进门。

四

杨老二三天两头去提亲，甚至拉下脸给王老大道歉赔不是，想化解两家结下的仇。可是王老大还是不依不饶，暗地里在另村儿给莲儿找了对象。婆家对莲儿也不赖。王老大这么做也是为了让水库死心。王老大一直觉得是水库害了莲儿。就是水库再好，王老大也接受不了仇人做女婿。莲儿从小乖巧听话，即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服从王老大的安排。莲儿哭闹都没用，如果不答应，王老大一定会去为难水库，莲儿不希望因此连累了水库。

结婚前，王老大对莲儿说：“水库是个好孩子，但你跟他不会享福的，我和你妈都是为你好。我会给水库介绍一个好姑娘。”王老大走了以后，莲儿把头藏在被单里，哭得撕心裂肺。

有人在门口探着头叫莲儿，表姐。莲儿停止了哭泣，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门外的姑娘说：“二丫，你来了，快进来。”二丫看莲儿的脸色很不好说：“表姐，你就要结婚了，为什么要哭呢？”二丫比莲儿小三岁，特别会安慰人。被二丫这么一问，莲儿心里更难受了。莲儿对二丫说，二丫，帮表姐一个忙好不好？二丫看着莲儿说，表姐，什么事？你尽管说吧。莲儿贴着二丫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什么。二丫说：“表姐，放心吧。”

中午，李媒婆敲响了杨老二家的门。吴翠仙打开门对李媒婆说：“你来干啥？”李媒婆笑嘻嘻地说：“大喜事儿，我到哪儿，哪儿不就有喜事吗，我给你家水库说媒来了。人家闺女可好了，长得也不赖。”杨老二听见了从屋里走出来说：“再好有莲儿好？”李媒婆说：“杨老二，谁家闺女能跟莲儿比啊？能过日子就行呗，又不是选妃子。翠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吴翠仙呵呵一笑什么也没说。杨老二说：“明天带来看看吧。”李媒婆说：“人家姑娘急，今天下午就要看。”杨老二说：“啥？哪有这么急的？赶鸭子上架啊？”李媒婆又说：“杨老二你给个痛快话，看还是不看？人家姑娘可等着呢。”杨老二说：“那行，我去鱼塘叫水库回来。”李媒婆高兴地说：“叫水库好好收拾收拾，我下午就把姑娘带来。”李媒婆说完便离开了。

吴翠仙送走了李媒婆对杨老二说：“你又自作主张，水库知道了，不得跟你急？”杨老二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别告诉水库，下午人家姑娘来了让水库瞅瞅，兴许就能看上眼呢。”吴翠仙说：“也只能这样了。”

李媒婆给水库说的煤就是莲儿的表妹二丫。二丫是个胖姑娘，个子也不算高，看着大大咧咧的，心眼儿特别好。杨老二上下打量就是没看上，说：“和水库不般配，比莲儿差远了。”水库对二丫更没感觉了。除了莲儿，水库谁也看不上。水库借口说鱼塘活没干完，要去鱼塘。二丫倒挺勤快，刚来就抢着要跟水库去，水库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二丫跟水库来到鱼塘。水库走到哪儿，二丫就跟到哪儿，闪也闪不开，躲也躲不掉。二丫跟在水库后面偷偷地笑他。水库不知道二丫什么意思，只是闷头干活。二丫看水库还不理他，就主动跟他说起了话。二丫笑着对水库说：“你和我表姐莲儿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放心，我不会抢表姐心爱的男人。你别怕，这都是姨夫安排的，姨夫不想让你们还藕断丝连。”

水库吃惊地看着二丫说：“啥？那你干嘛同意来和我相亲？”二丫开玩笑地说：“帮我表姐试试你这个男人忠不忠心啊。姨夫说你是个好小伙子，只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你别怪他。表姐就要结婚了，你们彼此都把对方放心里吧。表姐让我告诉你，她心里只有你，还有这缕头发是表姐的，她让我给你。我的任务完成了，得趕紧回去向表姐汇报了。”二丫傻傻地对水库笑了一下，说完离开了。水库把莲儿的头发放进了衣服兜里，紧紧贴在胸口，一个人坐在鱼塘发呆。

五

来年的四月十八，莲儿结婚了。那天，莲儿头上顶着大红的盖头，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墙上的大喜字红得刺眼睛，鞭炮声隆隆地响了半天。王老大女儿大喜的日子排场不小，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除了亲戚，还有王老大结交下的朋友。酒席摆了好几十桌，礼钱当然也收了不少。这下王老大是风光了，气得杨老二连喜酒都没去喝。王老大招了个上门女婿，莲儿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

水库去了，躲在角落里，远远地望着莲儿，一直望着，无声地望着，望着莲儿进了洞房。水库胸口疼得厉害，好像心里有一把刀越插越深。天黑了，熄灯了，失魂落魄的水库孤零零地走向鱼塘，好像有什么东西拽住了双脚，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短短二十分钟的路程，水库用了两个多小时。到了鱼塘，水库整个人瘫成了一堆泥，捂住胸口，手死死地抓着地上的石子，鲜血从手心流到地上。

水库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河水泛着白光，鱼儿都安静下来了，莲儿的脸浮现在水面上。莲儿没有对他笑，满脸都是泪水。水库喊着莲儿的名字想伸手抓住莲儿，莲儿的影子却像斑驳的月光飘摇着颤动着，似乎就在眼前，但却怎么也抓不住。跟着那道幻影，水库掉进了鱼塘……

仿佛有一种神秘的感应，莲儿在深夜听见水库喊她的名字，挣扎着离开男人的怀抱，恍惚看到一道光，莲儿认得那是河上的那道光。这道光让莲儿一下子安静了。莲儿隐约听见水库说话的声音，可怎么也够不着水库伸过来的手。水库离她越来越远，莲儿不停地追，一下子昏了过去……

那天以后，村西头的那条河上只有水库的身影，却不见了莲儿。

杨老二感叹道：“白瞎莲儿这个好闺女了。水库这个傻小子真是没福气。”吴翠仙听到这话对杨老二说：“还不都怪你，当初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要不是你老去提亲，王老大能把莲儿这么快嫁了吗？想起那闺女大喜的日子，我就心疼，看那脸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世上哪儿去找莲儿这么好的闺女。”吴翠仙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六

莲儿十月怀胎，次年生下了一个女儿，长得跟莲儿一模一样。水库还单身一人，莲儿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生下女儿后，莲儿开始吃斋念佛，除了照顾女儿，人变得越来越沉默，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身体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喘不过气。

只有水库才能让莲儿活下去。这是村里经过的一位道士说的话。当时莲儿坐在院子里抱着女儿哄她玩儿。同一天，那个道士也路过了村儿西头那条河，水库像丢了魂似的。

隔天，水库捉了两条鱼，又想着拿给莲儿放生。他看到莲儿憔悴的脸忍不住走了过去。莲儿结婚以来，他都不敢和莲儿走这么近，怕村儿里人的闲言碎语，怕给莲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可今天水库胸口堵得发慌，他就想去看看莲儿。

“莲儿，”水库叫着莲儿的名字。莲儿转身看见水库就站在她身后，眼角流出了眼泪。水库对莲儿说：“莲儿，你看我又捉了两条鱼，再不放生会没命的。”莲儿流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水库说：“好，我们去放生。”水库不能拉着莲儿的手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莲儿还像小时候一样跟在水库身后，两个人朝河的方向走去。

村儿里有人看到莲儿和水库去了那条河，急匆匆地跑去告诉王老大。王老大扔了手里的镐头就要往河上去找莲儿。良凤娟拉住王老大说：“老大，你先冷静冷静，别冲动。莲儿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水库不会对她做什么的。他們一起长大，感情比谁都深，等她回来好好问问就是了，你先消消气。”王老大听凤娟这么说也只好答应了。

河上的水库和莲儿坐在小船上。打从嫁人以后，两个人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水库看着莲儿说：“你过得好吗？”莲儿抬头看着水库的眼睛说：“鱼离开水能活吗？”

河上又来了巡逻的人，水库和莲儿赶紧将小船划到岸边，躲在了草丛后面。水库想拉莲儿的手，想了想还是没敢拉。莲儿恋恋不舍地看着水库说：“水库，明早你出来好吗？”我在水库的那座桥上等你。水库听了莲儿的话点头答应了。他们商量好了时间，就各自回了家。

七

一大早，王老大带着家伙领着人来了，砸了杨老二家的大门。吴翠仙端着洗脸水从屋里走出来说：“大清早的，你们凭啥来砸我家的门？没有王法了？”王老大说：“赶紧把莲儿交出来，要不然对你们不客气！”

杨老二听见王老大在外面大喊大叫，只穿了一只鞋，拎着菜刀就出来了。杨老二举着菜刀对王老大说：“我看你是来找事儿的，今天我就不让你活着出这个门。”王老大说：“杨老二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把莲儿交出来。你儿子把我闺女拐跑了。我闺女都嫁人了，你们家这做的什么事？”

杨老二大声对吴翠仙说：“去把仓库打开。”吴翠仙拿着钥匙打开了仓库的门，只见水库躺在地上。杨老二指着水库对王老大说：“你看好了，我儿子没去拐你闺女，我们家水库做不出来那么不要脸的事儿。”

王老大看见水库就要揍他，对水库举起拳头说：“把我闺女交出来，莲儿都是有夫之妇了，别再缠着她了，你看你都把莲儿害成什么样子了。昨晚莲儿从窗户跑了，不是你小子干的还能有谁？昨天你带着莲儿去河上，村儿里人都看见了。”

吴翠仙拦住王老大要打过来的拳头说：“有事儿好好说，我家水库确实没对莲儿做什么。昨天水库回来，我们就把他关起来了。他一宿都没出过这个仓库。我家老二昨晚一直守在这儿。”

水库一回到家就被杨老二锁在了仓库里，一关就是十个小时。说好了早晨六点在桥上与莲儿相见，水库听着村里的大钟敲了十二下，天都快亮了，他还是没想到办法出去。水库闭上眼睛梦见了莲儿，莲儿对他说：“水库，我要回家了。”

这边王老大和杨老二就这么争着吵着，水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听着。那边李媒婆一边喊着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往杨老二家跑，半路上还摔了一跤。跑到杨老二家门口看见一堆人还在吵吵闹闹，李媒婆气喘吁吁地说：“都别吵了，别吵了，快去看看吧，莲儿，莲儿……”李媒婆指着水库的方向。

听到莲儿的名字，水库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全身像通了电的马达，飞一般地往水库狂奔。两家终于停止了争吵，都朝水库的方向跑去。水库第一个到了桥上，他没看到莲儿等在那里，却看见莲儿躺在地上，僵硬的身体被清晨第一道阳光温暖着。

李媒婆赶去别的村子给人家说媒，走到水库的地方看见有人躺在水里。她走过去一看，是莲儿穿着红色的嫁衣浮在水面上，衣服上的两只鸳鸯跟活了一样。莲儿脸色苍白，差点把李媒婆吓死。

莲儿以这样的方式嫁给了水库。水库说：“莲儿终于回家了。”水库抱着莲儿来到了那条河上，水库看到了莲儿说的那道光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