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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 生

2019-06-18晓寒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分校村长媳妇

晓寒

单位开饭的时候,是倪子越最为惬意的时光。食堂曾因资金短缺停了好长时间,重新开办的时候,姬校长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说:“民以食为天,这回全凭招生工作做得好,尤其中专部,功不可没!”虽然没提倪子越的名,但作为电视大学中专部主任,感觉却是美美的。回到办公室静静地坐下来,他曾认真地总结了一下,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其实就是想要获得别人认可的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说好听了叫做“自尊”,说直白了叫做“虚荣”。

倪子越找个位置坐下来,姬校长也端着餐盘坐在他身旁。姬校长说:“文件你看了吧?”倪子越嘴里嚼着饭不便说话,便面对校长认真地点点头。

姬校长吃饭却不耽误说话,“这回的政策更放宽啦,对我们招生更有利了。”

倪子越把嘴里正有滋有味的饭菜咽下去,说:“是,我仔细地看了几遍,原先每个学生国家每年补助学费三千元,补两年,这回改为每个学生国家每年补助学费七千元,补三年,而且是每年一补,这力度真不小。不过,专业没有增加,还仅限于美术和民间工艺这两项,要是专业再扩大一些,招生就更有利了。”

姬校长说:“国家也考虑到农村的实际情况,对农村孩子来说,美术和民间工艺同他们贴得近,学了以后,什么木匠、泥瓦匠的都能用上,民间工艺就更具体啦,各种手工艺在家里就能做,个体的创业很适合,非常有用。”

倪子越说:“不过,尽管政策这么有利,但实际做起来也是有难度的。姬校长,我可不是在你面前卖乖啊。其实呀,现在虽说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但农村能让孩子坚持读完初中的还不是全部,不少的孩子辍学,早早地就到外面打工去了,挣钱呐,念书有啥用?再说了,能有几个好学的?大部分也是读不下去。所以按文件上的要求,初中毕业,十七岁以上,这样的孩子我们也得下去摸底,动员,得把政策说细致。”

“这就得看你的啦。”姬校长说,“莢琳、小吴可都是干将呀,脑子灵,办法多,放开手让他们做。”莢琳、小吴端着餐盘过来了。莢琳说:“挺老远就听见姬校长点我们俩的名,人对自己的名字最敏感,我看见小吴立马就回过头,耳朵也竖起来了。”

小吴餐盘里的饭菜堆得像小山丘,姬校长好奇的眼神就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小吴说:“姬校长,我排量大,功率高,费油。”小吴是开车的出身,三句话不离本行。莢琳接过话头,“小吴能吃也能干呐。姬校,倪主任把文件给我俩看了,小吴这回可要有大动作了。”

“是嘛!”倪子越惊喜地看着小吴,“怎么个动作?”小吴大口地吃着,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一边说:“原先,咱们都是在乡里、村里招上来学生,就势儿成立一个培训点儿,十个一群八个一伙的,规模小,条件差,咱学校的老师下去上课,辅导也麻烦,不是个事儿。这回,咱们借着扩大招生的劲儿,在县里办一个够规模的电大分校,将来让乡里,村里招上来的学生集中统一到分校来上课,扩大了规模,改善了条件,咱们的老师去上课辅导也方便了,省时省力,学校还节省了差旅费。同时,办分校影响也扩大了。”

姬校长说:“好,大胆干!”倪子越放下筷子喝了口汤,说:“好是好,校舍有么?设施有么?管理办法有么?”姬校长也放下筷子,一根手指母鸡啄食似的点着倪子越,“你呀,干什么都小心谨慎,缩头缩尾。人家敢揽这瓷器活,肯定有金刚钻,敢吃镰刀头子,肯定有弯弯肚子。”

莢琳用餐巾纸擦着嘴说:“金刚钻不一定称职,弯弯肚子倒是有。倪主任,说实在话,办分校的事我和小吴早有打算,只是时机没成熟。最近,我通过一个朋友,想把溪源县原先的一处部队的旧营房租下来,房间当教室,水电现成的,又有操场,又有院墙,只是没有桌椅、黑板。领导如果同意,我们就租下来,简单装修一下,就可以用。”

倪子越一阵惊喜,想不到,姬校给他派来的这两个人如此能干。他不由自主地将眼睛扫过去,莢琳很矜持,小吴却满脸的得意,小山丘似的饭菜已被吃得露出了餐盘底。

午餐后,倪子越习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憩一会儿,可是今天不行了,莢琳送过来两份“协议”,一份是学校同溪源县武装部的关于租用原驻军某炮团营房用作开办电大分校的,另一份是小吴与学校的招生报酬“协议”,中心意思是小吴以电大的名义招生,每招一个学生,电大需给小吴付“劳务费”,数额以国家给学生的学费补贴第一年的二分之一算。

倪子越处事一贯小心谨慎,在全校也是出名的。他反复把“协议”看了几遍,觉得第一个没什么问题,这第二个却觉得很别扭。哪里别扭呢?他点燃香烟,叩着脑门想。以前,学校对内部的教职员工,是有过招生方面的奖励,但却从来没跟谁签过什么“协议”呀,这明码实价白纸黑字地签署“协议”的事,倪子越感覺好像是民间的游戏潜规则,上升到了法律层面,他实在是有些吃不准。

倪子越电话找来莢琳,说了疑虑,莢琳却不以为然,说:“倪主任,过去是没有过这样的协议,咱们现在有了,正是开拓创新呀。倪子越说,你跟小吴说一下,能不能按照学校先前的做法,对他招生工作的业绩给予奖励。放心,我们记得清楚,保证不会亏待他。”

莢琳皱着眉头,做出为难的表情道:“和他说了,不同意。这份协议是他求咱学校法律系的梁老师写的,他说还请了一顿儿呢。倪主任,我觉得小吴的做法也没什么不妥,人家毕竟不是咱们的职工,做什么都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有法律意识说明人在进步嘛。咱们换位思考一下是可以理解的。”

倪子越把两份“协议”整理了一下递给莢琳,说:“这都是对学校的,我没有资格签,只能是修改一下字句,提一点建议。还是请姬校签吧。”

倪子越是很习惯换位思考的,莢琳离去,他看着墙上的字画,就把自己换到小吴的位置上。喜欢收藏的小吴与同样爱好的姬校长相识是自然而然的事,姬校长想把头脑灵活有商品意识又能张罗事儿的小吴调到身边当司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情理之中”出现了“意料之外”——还没等到办手续,小车司机的位置却被另一个有背景门子硬的给顶了,这给了原本风餐露宿跑长途货运的大车司机小吴当头一闷棍,媳妇谩骂哥们儿窝囊外加自己白搭进去的人情礼金,憋气加窝火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这种俗世生存状态往往总是伴随着生存焦虑。姬校长也不想让自己的链子掉得稀里哗啦响,就让小吴协助莢琳一同到倪子越的帐下帮助招生,说法是工作需要学校借调,小吴得到的暗示是暂时过渡找机会调入。不过,何时调入谁能说准?谁能保证这种精神难题衍生的忧伤,经过长时间发酵不会转换成愤怒?我小吴白丁一个没着没落,撅着屁股招生可不能白忙活,招一个学生给多少钱,必须砸实了,白纸黑字大红戳子,到时候谁都别耍赖!

这样一想,倪子越也就释然了,甚至对小吴有了一些同情。就是,这边像似被鱼钩钓着放不下来,那边又不能再去开大货车跑长途贩运,两头没一头,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呀?

门被叩响,莢琳回来了,手里的两份“协议”再递过来,道:“姬校长说,招生工作倪主任全权负责,下一步学校准备把中专部变为独立法人单位,所以就由你签。”

倪子越还是有些犹豫,接过“协议”,起身准备上楼去见姬校,刚一出门,却见姬校长从楼梯上下来了,见倪子越拿着“协议”,便说:“子越呀,你干什么都像在下棋,思前想后,举棋不定。招生工作就交给你啦,你拍板就算数。局里下午有个会,我走啦。”

姬校长说着话已经走出了校门,倪子越追出去,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从学校的大门口传进来,姬校长的身影就迎着引擎的声音消失了。

一辆巨大的货车倒进大门,轰轰隆隆地停在学校楼门前,驾驶楼车门一开,跳下来的竟然是小吴。小吴说:“琳姐,怎么样,快不快?力工我都雇好了,今天下午就把桌椅拉过去,后天找木匠打黑板,找电工装灯,管道工收拾厕所,然后咱们就下去跑招生,咋样?”

小吴一脸得意,莢琳却一脸尴尬,轻轻拽了倪子越回到办公室,悄声道:“姬校答应把仓库里的二百套旧桌椅拉过去办分校,上午我找了管后勤的栾校长,栾校说,旧桌椅也是固定资产,得有领导签字,不然不能出库。”

倪子越说:“让姬校签字呗。”莢琳做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摊了摊手,又抖了抖手里的“协议”,说:“不是你全权负责吗?”

倪子越给弄得不知所以。忽然办公室门被嘭地推开,小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带着些许火气嚷道:“啥都准备好了,瞪眼装不了车,找谁谁不管,说是得领导签字,我都不知道该找谁了。这要是到外边干活儿,活儿早让别人抢跑了!”

莢琳的眼睛里带着焦躁,直直地看过来,看得倪子越更加焦虑,他猛然冲动起来,拿笔在两份“协议”上刷刷地签了字,起身同莢琳、小吴一起直奔后勤栾校长办公室,在出库单上签了字。他下意识地朝栾校长尴尬一笑,心说我这“全权”是不是来得太猛烈了?

辦分校的事虽说还算顺利,小吴也能张罗,但这十来天也的确累得够呛。部队先前的营房离县城不算远,坐落在一个僻静的山坳里,不旧不破,可闲置了挺长时间,垃圾灰尘积了许多,门窗也有损坏。小吴雇人全面清理了一回,又找了木匠瓦匠电工管道工,修门窗打黑板装日光灯疏通上下水道,办妥了供电供水的手续,还订制了一块方形的牌匾挂在操场外边的大门柱上,县城里就有人知道这里要办大学了。莢琳很忙,忙得顾不上来,就用电话同小吴和县城武装部的朋友沟通,遥控指挥。不过,她想得的确周全,给小吴订做了一盒“溪源市广播电视大学溪源县分校校长”的名片,小吴也就摆出了大学校长的架式,把先前的夹克牛仔裤换成了一套笔挺的西装,斜背的肩包也换成了夹在腋下的小皮包,扬着下巴,眼神里也尽量藏着一些深邃。中午去县城里的小饭馆吃饭,也挺讲究地要两盘炒菜一碗清汤,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老板兼服务员认真地服务,然后躲在吧台后面,将小心敬重的目光往这边瞟。

完工,就绪。莢琳请姬校长和倪子越出面,请了县里教育局的领导,召集了各乡镇管文教的人,为分校揭了匾,就势在县里开了个招生会议,传达了国家助学金的政策文件,下发了招生简章。昨天办妥了这一切,小吴总算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赶来参加莢琳牵头组织的另一项招生活动。起了个大早,上了莢琳租的大巴。一上车,就听见有人喊他“吴哥”,定神一瞧却不认得。喊他“吴哥”的是一位30多岁的女人,一头黄发,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她一把将他拉坐下来,说:“吴哥不认识我啦?咱们小时候一趟房的邻居,我是‘小黄头发呀!”小吴大叫,“哎呀,是你呀,这么多年,认不出来啦!”当莢琳麦克里的声音把小吴惊醒的时候,他发现大巴已经驶上了高速公路。

“各位亲,大家早上好!”莢琳语调高亢,充满激情,“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阳光,不只是来自太阳,也来自我们的心态!心里有阳光,才能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心里有阳光,才能提升生活的质量!”

有人带头鼓掌,拍得呱呱响。小吴想起来莢琳先前说过,要配合讲话,该鼓掌时要带头鼓掌,招生工作实际上就是动员工作。

莢琳说话像大巴的发动机,始终在高速运转。小吴也听不明白,就同发小一起唠小时候的事情。大巴减速,停车。原来是到了服务区。有热咖啡,小吴买了三份。

莢琳喝着咖啡也没忘了训小吴:“你领来的家长太矫情了,一劲儿地嚼舌头,那么别扭。”小吴咧咧嘴:“这不能怪人家,别说他,我也不明白呀。他问我,我说不明白,人家自然就得问校长啦。”莢琳翻愣他一眼,“那你明白啥?”小吴说:“我就明白为你招一个学生,给我多少劳务费。琳姐,你说的呀,招一个学生给我提五千,人到钱到,不赊账。”见莢琳没回应,就追着说:“我可是看你这边钱多,才把学生给你的,要不,我给电大,一个还提三千五呢。”

休整完毕,众人重新上车。手持麦克的莢琳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容可掬,高声道:“我们华夏学院以成就学生为本,以高薪就业为根,专门为华夏生态联盟企业输送ICT网络工程师,我们有四大专业,‘云计算‘云安全‘大数据‘软件工程。”

旁边一位家长听得直咧嘴,皱着眉头说:“我一点儿也没听明白,就听‘云、云、云的,是跟飞机有关呐?”

莢琳也皱了眉,不过只一瞬,就又舒展开了,微笑着说:“一会儿到了学校,参观一下教室,有不懂的问题可以问老师。”

不觉间,车已驶进校区大门了。校园不算大,但很整洁。车一停下,已经上来几个工作人员,笑脸相迎。众人就由工作人员领着去安排住宿,吃晚餐。

小吴疲乏得很,晚餐后没随着那些人到校园里去散步,径直回到房间,本想早些入睡。可是身子乏脑子却精神,就坐起来吸烟,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来了困意,感觉刚刚睡了一会儿,又被莢琳的电话给震醒了,催促起床,早餐后集体参观校园,召开招生见面会。胡乱吃了早餐,仍昏昏欲睡的小吴实在打不起精神,就悄悄溜回了房间。

刚刚朦胧了一会儿,忽然房门一响,小黄头发来了。小黄头发说:“我不爱听她瞎忽悠,来和吴校长说话多爽!”

眼前的黄头发已梳理得整整齐齐,绝不似儿时那样散落在汗津津的脸上了。小吴说:“别叫我校长,我不是。”黄头发说:“你太谦虚了。你不是溪源电大分校的校长么?”小吴自己都把这茬给忘了,“谁说的?”黄头发说:“莢琳呀,我问她的。”小吴问:“那你是新生的家长呢?还是招生老师?”黄头发有些神秘地一笑,“我是她的‘下线。”见小吴一脸茫然,道:“‘下线你不懂呀?听说过传销没?‘上线‘下线,一级领导一级,级别越高挣钱越多。人家莢琳都做到‘宝石级啦,咱们这些人都是给人家打工的,招一个学生靠提成挣钱,人家不仅提成高,上边还给她开资呢。”

小吴这下可有些震惊了,愣愣怔怔地看着黄头发。黄头发说:“怎么你不知道哇?你俩不在一个单位么?那你来做什么?”黄头发的话问得他无法回答。此前他只听莢琳说这是一个意识非常超前的现代化学校,实体办学同互联网现代多媒体信息化相结合,是一种新型的办学模式,也是一种新型的文化产业。当然,小吴不关心别的,只关心招一个学生提多少钱,合适就干,不划算就不干。

见小吴迷迷懵懵的样子,黄头发问:“你的网名叫什么?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呢?”黄头发说:“咱们是给她捧场的,她说话总得有人溜缝,有人鼓掌呀,全车里有几个新生家长?都是咱们这些人。咱这些人里边有不少是以前的学生家长,醒过腔来了,想让自己的孩子退学,可是莢琳不给退,说上边有规定,这些家长想把钱弄回去,也来跟着忽悠别人。”

小吴好像有些明白了,真想不到这里边藏着这么多的猫腻。这会儿,小吴才感觉到自己落伍的可悲,没想到这手机会带来这么多的信息,能让人知道这么多的事。小吴说:“你教我上网吧。”黄头发有些调皮,“吴校长也想当学生啦?可是我提醒你呀,你无故不参加招生说明会,钱上可要遭罪呀!”

小吴就把手机递给她。她靠得很近,连划带点一步一步地教,很耐心。梳理得整整洁洁的黄头发就在小吴的眼前晃动,发丝里透出一缕缕幽香。突然房门一响,莢琳出现了,二人一怔,同时撞上了莢琳犀利的目光,虽然只是几秒钟,却有种如芒刺背的感觉!二人正要解释,莢琳已摔门离去。二人四目相对,头脑发胀,只是瞪着眼睛却说不出话……

从渤海分校回来,莢琳就总是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他。小吴想解释,她也不给机会,只是淡淡地回一句“欲盖弥彰”。小吴弄不懂啥意思,就回家问上初中的儿子,儿子有些鄙夷地瞅他一眼:“越抹越黑。”这让小吴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窝了一肚子的火。

招生的事莢琳却认真,催促他赶紧把下边的分校办起来,调动一切手段把学生招上来。小吴同县教育局联系了几次,反馈的情况简直让人心凉,一个报名的都没有!小吴就要了各乡镇管文教干部的电话,联系了各村的村长。小吴从朋友那借了辆旧面包车,整天开着走乡串村,下到最基层。

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跑了将近一个月,当小吴拿着150多份学生的报名表送到莢琳面前时,莢琳惊得像似嘴被贴了封条,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报名表送到倪子越那儿,倪子越也激动了一阵,刷刷地签了字,咔咔地盖了章,立即分班排課表安排老师去分校辅导。

莢琳也不再铺眉蒙眼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小吴,而是求他把精力投入到华夏学院的招生工作上来。小吴同她要先前为她招收的两名学生的提成款,她却总是推迟拖延。小吴很是不爽,找到她说:“琳姐,你挣着工资还干着别的活,我开车的活扔了给你干活,你不给我钱我喝西北风啊?”

莢琳笑一笑,“不是姐不给你提钱。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华夏学院的运作方式,它是层层上报,层层批复,有过程的。”小吴勉强接受了,莢琳就又邀请他周六周日再随团队去渤海校区参加招生说明会。

小吴闹心,便玩手机,刚学会上网,挺上瘾。刚连上“Wi-Fi”就收到了黄头发的微信:“无论你活成什么样子,背地里都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不解释,不计较,不申辩,一笑了之,其实就是最好的蔑视。”

小吴打字慢,回说:“是。”黄头发又说:“有一些人的出现,就是来给我们开眼的。所以,人一定要禁得起假话,受得住敷衍,忍得住欺骗,忘得了承诺,放得下一切,百炼成精,才能淡定从容。”小吴回:“是百炼成钢吧?”黄头发说:“不,是‘百炼成精。”小吴心说,这小黄头发挺有文化的呀,说话句句在理,像似在教导别人。真是士别三日当什么什么相待呀!

下班回到家,进了门,看见儿子正靠在厨房的窗台上就着咸菜吃馒头,小吴问:“你妈呢?咋不给你做饭?”儿子倒不开嘴说话,用下巴指了指卧室。小吴进去,见媳妇合衣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小吴问:“咋地啦,病了?”就伸手去摸她额头,却被媳妇狠狠地拐了一肘。小吴赶紧知趣地退出来,问儿子到底是咋回事。儿子喝了口水,说:“我妈白天卖菜没摊位,占道经营,让城管给罚了,秤也给没收了。”小吴立刻就上了股火,愧疚自己无能,对不起老婆孩子。儿子正读初中,每天的这个时间回家吃晚饭,再做作业到小半夜。媳妇下岗,倒腾过服装,去澡堂搓过澡,可那些都是板身子的活儿,为了照顾儿子,最近才改了卖菜。小吴脱了外衣套上围裙,说:“儿子慢点儿吃,爸给你做饭。”儿子把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呜呜噜噜地说:“不用了,我吃完了。”就转身回房间做作业了。

小吴靠在刚才儿子靠过的地方噗噗地抽闷烟,一边反省自己。这一阵子一连两个多月,整天忙忙碌碌,好烟好酒没少送,朋友的人情没少搭,却没往家里交过一分钱。可为啥又这么来劲?是目标,是希望,是那个什么梦想?应该是吧。按照跟电大的那个“协议”算起来,招一个学生应该提成3500元,那么我招上来的150多个学生,可就是50多万呐!这50多万拿回来一放,媳妇儿子还不傻眼啦?到时候我也用不着说啥,形象自然就高大了……这样想着,小吴就又信心十足了。打定主意,明天一到学校就去找倪子越,拿出协议,照章办事。

其实倪子越找小吴,比小吴找倪子越更急。昨天是星期一,按照排好的课表,倪子越安排电大的老师去溪源县分校为刚招进的新生上辅导课,没想到这第一次上课就砸了场子,分校居然唱了一出“空城计”,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连小吴莢琳也手机关机,像是蒸发了,倪子越的恼火程度不言而喻。

小吴一进校门,就被倪子越叫到办公室,小吴以为要跟他履行协议,美滋滋的样子,没想到倪主任把昨天的事一说,惊得他发似人揪,瞠目结舌,问他怎么回事,他更是笨嘴拙腮,哑口无言。倪子越问他:“手机为什么全天关机?还有莢琳?都干什么去了?”小吴谎称手机没电了。可看到的却是倪子越怀疑中带着讥讽的目光。

小吴急忙躲闪,细声细气地说:“倪主任,我马上就去县里,一定把事情搞清楚。”倪子越的眼睛里就有了严厉,课表安排的辅导是一周,整个都被打乱了,还牵扯到了校内的课程,麻烦大了!小吴赶紧退出去,联系朋友借车去县里。小吴上火可是真的,因为招生的事落不落实,可是关系到他50多万提成款的天大的事啊!

为华夏学院招生,群聊或上网,要使用专用的手机,参观校园或开招生会的时候,自己原来的手机必须要关闭,这是莢琳制定的纪律。一边开着旧面包车往县里赶,小吴一边给莢琳打电话,简单地说了今早的事,对她说要想一个绝对合情合理的理由,去应对倪主任。

走乡串村地又跑了大半天,饥肠辘辘的小吴实在是挺不住了。就到以前吃过饭的一个道边的小饭店里去吃筋饼喝豆腐脑,就又遇上了在这里吃饭的邻村的柳村长。柳村长跟小吴也算是熟人了,最开始的接触自然是小吴来招生,后来,柳村长就在这个饭店里请小吴吃饭,说现在村干部都要求有学历,求小吴帮他弄个文凭,越快越好。恰好头一天莢琳跟小吴说了华夏学院招生的事,小吴就对柳村长讲了。柳村长勉强初中毕业,只够“全能班”的条件,学制16个月,毕业拿文凭。柳村长倒也爽快,第三天就给小吴送了4万元钱,说三万九千八百元是学费,剩下的二百元你买烟抽。小吴请他去渤海分校参观,可柳村长不感兴趣,说我就等着拿文凭了。

柳村长招呼小吴坐下,请他陪自己一起喝酒吃菜。小吴说:“我开着车呢不能喝酒。”柳村长就喊过来开饭店的村民老板,叫麻溜儿给吴校长煮两盘猪肉芹菜馅的饺子,再切一盘猪耳朵。

小吴端起校长的架问:“柳村长,昨天咱们电大分校上辅导课,村里的新生怎么谁都没去呀?”柳村长长着一副“吃嘛嘛香”的大腮帮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嚼着一块肥肠,他放下筷子,习惯性地捋了一把光头说:“人都不在家,咋去上课呀?都在外面打工呢。”

小吴跑了大半天,各村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也就不吃惊了。柳村长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放下酒杯道:“非得上课呀?到时候文凭一发得了呗,你们也不用来,都省事儿。”小吴说:“哪那么简单?你以为国家是傻大头,钱给了你就不管啦?不但要上课辅导,还要每科考试呢,试卷上交存档,没有这些,将来毕不了业的。”柳村长停了咀嚼,瞪着眼睛,“真的呀?”小吴说:“那还能假?”柳村长摇着光头说:“连学生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辅导、考试?”

柳村长的话引起了小吴的怀疑——莫不是招上来的新生纯属子虚乌有?……不过转念一想,也不至于,招生表上的照片,身份证复印件不会是假的吧?还有那么详细的项目,总不会是凭空瞎编出来的吧?……

小吴说:“上边有要求,学生必须参加面授,要达到规定的课时,总不能报了名就等着拿文凭呀。”柳村長捋了捋光头,点了支烟,“也好办……哎,饺子来了,快吃,吃。”

小吴也是饿急了,操起筷子一顿猛吃,也就不顾忌什“校长”的身份了。填饱了肚子,小吴便又优雅起来,倒了一杯开水,就着猪耳朵,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请柳村长说办法。柳村长给“吴校长”敬了烟,点上,不紧不慢地说:“让新生家里的人去顶替不就得了?”

村长的办法居然就是这一句话,简单,实用,具有操作性。小吴犹犹豫豫:“这……行吗?”柳村长说:“不行咋整?都在外地打工,天南地北,过年才能回来,你让人家上课人家就能回来呀?来回的路费谁给报销?误工费谁给补?再说了,那边的工头、老板能给假么?”

小吴心想,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也不知道倪主任那能不能同意。即便是行,时间也够紧的,得一个村一个村地跑,要求村长马上落实人头,因为延后一周的辅导马上就要开始了。

见“吴校长”还在发愁,柳村长说:“没别的招儿。实在不行,那就只能都退学了。”这个“退学”让小吴打了个激灵——要是都退了学,我那些好烟好酒人情工夫白瞎了不说,那眼看就要到手的招生提成款不就全都泡汤了吗!老婆孩子吃啥喝啥呀!绝对不行!……退学——小吴一下子想到了面前柳村长的事。

小吴说:“柳村长,你上学的事遇到了点儿麻烦。”酒足饭饱的柳村长红光满面,光头上也现出嫩莹莹茄子似的亮光,他剔牙的动作停下来,直视着小吴。小吴说:“你不去学校上课,想办法给你通融,这个倒也行,可是你的年龄超了,招生简章上规定的年龄是17岁到35岁,你今年41岁了吧?”

开饭店的老板村民就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那回吃饭,柳村长讲了这村里的一个真事:一个51岁的光棍谎说自己41岁,娶过来一个30多岁的小寡妇,入了洞房却力不从心,小寡妇生气地一边啪啪打着他的蔫吧鸟一边说:“这叫41呀,这叫41呀!”这事传出来,村里就把“41”当成了骂人的话。柳村长扭头道:“笑什么笑!”又转过来对小吴说:“那你当初咋不对我说?”小吴说:“给你发了《招生简章》,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柳村长说:“那玩意儿密头麻连的,谁有耐心烦儿去看?”小吴说:“你得想个办法。”柳村长说:“想个啥办法?改身份证?谁能改了?做个假的?那将来的文凭也不是我的啦!……不行的话,就退学吧。”

退学的事,小吴早就跟莢琳说了,莢琳坚决不给退。小吴现在只好对柳村长说:“不然,就换个人?”柳村长瞪起怪眼鸡头白脸地道:“换人?我他妈花好几万给别人买文凭?我彪啦!”小吴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安抚他,“柳村长,别急,容我再帮你协调。下礼拜分校上辅导课的事,还得请你多操心帮忙呀!”

一早倪子越打开手机,就叮叮咚咚地灌进来一长串的微信,居然差不多都是学校工作群里祝贺他生日的,莢琳还单独给他发了一条,并告诉他已经在好利来蛋糕店为他定制了生日蛋糕,请他方便的时候凭着这条手机短信就可以去取。

倪子越已有好些年想不起来为自己过生日了,这次却让莢琳想得如此周到。不过,他却感动不起来。刚接触她那会儿,印象还不错,觉得她挺热情主动的,工作也积极,可是后来就发现她特别会来事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处事八面玲珑,尤其是把领导给弄得好像快要听她的了。前不久,学校工会换届,她当了生活委员,之后教职员工无论谁过生日,她都给订蛋糕送祝福,因此在工作群里引起一片赞扬。其实细一想,用的都是会费,羊毛出在羊身上,还得到了群众的赞誉。倪子越作为学校的“后备干部”已许多年了,期间一度因为“年龄问题”被撤了二年,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又恢复了,为此,姬校长找倪子越谈话的时候,他竟然有些半信半疑,姬校长非常严肃认真地说:“这可真不是和你开玩笑,说瞎话我是这个——”同时一只手比划出一个王八爬行的动作。可是一个月前,姬校长又找他谈话,说:“子越呀,因为年龄问题,你这个后备干部恐怕又得放弃了,真为你可惜呀,不过你还是要有思想準备呀。”这些年来,在“进步”的问题上,倪子越也算得上是久经考验了,期间跌宕起伏,悚惕而行,虽然心里不爽,却也能承受得住。令他惊讶的是,上星期市委组织部来人考核后备干部人选,最后确定的竟然是莢琳!这让许多人骤感意外,倪子越更有一种在桌底下遭到狠狠一击的感觉。有人私下议论,说莢琳辞了学校办公室主任不干,去中专部给倪子越当副手抓招生,“此其志不在小”啊!

倪子越一进学校大门,就见莢琳笑盈盈地迎过来,声音柔柔地说:“倪主任生日快乐!”倪子越礼貌地笑一笑,说:“谢谢。”就按着她的示意,坐进小吴借来的旧面包车,这才发现去辅导的三位老师都已经坐在车里了。小吴开车直奔县分校。到了分校,做好了一切准备,却不见一个学生来,倪子越的火腾地就顶上了脑门。他强耐住性子,站在分校的大门外,吸烟,看手表。

原定8点开始上课,直到差不多9点,人才陆陆续续地上来,却大都是女人,还有一些老人和顶多是上小学的孩子。倪子越压住火气道:“这就是你们招上来的新生吗?”小吴赶紧上前,按照昨天跟莢琳商量妥的话回答:“倪主任,有不少新生现在外地打工,赶不回来,就让家长或者弟弟妹妹过来,暂时代替一下。记记笔记,录一下音,等新生从外地回来,再补上。”

倪子越哭笑不得,无奈地把烟蒂掼在地上,使脚狠狠地碾碎。莢琳过来说:“其实,农村基层就是这个样,即便是新生都从外地赶回来,也都是散散漫漫不成体统,不能用咱们学校要求学生的标准要求他们。不管怎样,人算是来了,还是先让老师上课吧,你说呢倪主任?”倪子越耷拉着眼皮长出一口气,算是默许。

小吴也算是个长心的人,在教学楼的门口放了张桌子,来的人都要签到,小吴一边暗中搞了个调查,结果却让他险些惊出胆囊来——这些人中只有4个是真的新生,那些人大多连干什么来了都不知道,问他们,回说村长让来咱就来啦。稍强一点的,说是上边规定,都得来培训,就来了。小吴心里咯噔咯噔地跳着,想不到自己起早贪黑地忙活,竟然是这么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结果,怎么跟学校领导交代呢!小吴感觉浑身上下快要虚脱了。

原计划的150多名学生分三个班上课,可是现在勉强聚集起来的还不到100人,每个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地坐30来人,不过总算是开始上课了。倪子越在走廊里悄悄地走动,透过每个教室的门玻璃偷偷往里看。看第一个教室的时候,他刚贴近玻璃,便发现有众多的眼睛在看他,像似发现了小偷,搞得老师也扭头看过来,倪子越忙走开。第二个教室里,情况比第一个稍好些,只是没有人在听课,有打毛活儿的,有摆弄手指头的,还有一个60来岁的老汉在卷旱烟,已经卷了10多支,整整齐齐地码在桌面上。倪子越贴近第三个教室门玻璃时,第一个映入他视线的是一个正对着一枚小镜子给自己画眉毛涂口红的30来岁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只鹿娃娃犬。她旁边座位的一个半大小子伸手去撩狗,那狗“汪!”地叫了一声,吓得老师一抖,手里的石膏教具落在地上,“啪嚓”摔碎了,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

倪子越推门进去,对狗主人说:“你叫什么名字?”她用刚才描好的一双“熏眼”看着他,不作声。倪子越说:“上课不许带宠物,把它放走。”她说:“我走哪它跟哪,放不走。”倪子越说,你带它走,下次决不允许!她抱了狗,起身走出几步又返身回来,从书桌里拿了那枚小镜子,再走出去。一开门,同正进来的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撞个满怀,鹿娃娃狗“汪!汪!”地叫起来,吓得男孩一个后仰靠在门框上。

男孩跑进教室,找个空位坐了。倪子越问:“你叫什么名字?下次不许迟到。”就有人说:“他替他爸来的,他成天这个时候吃奶,肯定得晚。”男孩瞪他一眼。那人却还说:“还屈了你啦?你上学的时候一到这个点儿就跑回家去吃奶。”又是哄堂大笑。倪子越示意老师上课。转身走出教室的时候,他自己也差一点没忍住笑。

一周的辅导课总算应付下来了,只是人越来越少,到最后,每个教室只剩下来五六个人。最难熬的是小吴,他担心招生的事搞砸了自己的辛苦一场空。莢琳果然来找他,让他把事情说清楚。小吴太阳穴横筋皆出,像拱出土的蚯蚓,脸色憋得像紫肝,脑门子上冒着虚汗照实说了,莢琳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看着他。小吴心里没底,忐忐忑忑地熬着。

有顷,莢琳问:“你说怎么办?”小吴加着小心试探,“能不能先不跟领导说?我再努努力,争取再上辅导课的时候,来的人多一些。”莢琳翻他一眼,你以为就这么简单么?每科课程都要考试,试卷存档,最后学校还要给每个学生做鉴定,没有这些就拿不到毕业证,一年一度的助学金也得不到。

小吴顿觉浑身无力,瘫软地蹲下去,双手抱住头,像一个警察面前的犯罪嫌疑人。过了一阵,小吴站起来疲软地说:“现在就两条道儿,一是对倪主任姬校长实话实说,二是瞒着不说。”莢琳眼睛看着别处,冷冷地道:“说是肯定的。瞒着不说,咱们有责任;说了,责任就推给了上边。”

小吴如饮醍醐,混沌初开,敬仰地看着莢琳。莢琳说:“不过,说也得分怎么说,也不能竹筒子倒豆子,得含含糊糊,有所保留。等到了年底,上边的助学金拨到位了,再把情况都说清楚。那时候,招生的事已经成了既成事实,生米煮成熟饭,他们骑虎难下,就该着急了,咱不用愁,领导就想办法了。”

小吴豁然顿悟,身上也来劲儿了,“琳姐,我听你的。”莢琳说:“星期一,咱俩上班就跟倪主任汇报,你准备一下,想好怎么说。”小吴道:“琳姐,还是你说吧,我哪有你会说?”莢琳命令式地道:“刚才还说听我的,转眼就不听了?就你说!我帮你。”小吴只好应承。他明白,她和他是一条利益绳上的俩蚂蚱,新生招上来,他拿提成,她拿学校的奖金,还算政绩。听学校的人讲,她现在是校长的接班人了,上边叫什么“后备干部”,得罪不起的。

暖冬迎来了第一场雪,气温骤降,满世界皆白。转瞬间,冰雪消融,南燕北归,柳絮飘飞。似乎一夜间,马路旁柳树鲜绿的枝条便在微风里款款摆动,像少女美丽的披肩长发。一觉醒来,秋风已将枯黄的柳叶扫落,原本滴翠的丝绦变成了孤独瘦枝,少女美丽的披肩长发也成了老太婆稀疏干涩的杂毛。倪子越喟叹,时间流逝真如白马过隙,人不就是这样变老的么!

这期间经历了两次考试,不过每次莢琳都想办法让倪子越回避了,这令小吴佩服得五体投地。实践证明,让倪子越回避是必须的,如果倪主任到场,所有问题便暴露无遗,结果肯定是全盘招生彻底砸锅。考试和辅导不同,上辅导课可以滥竽充数,考试虽然也都是冒名顶替,但来的人必须得会写字,有的替身虽说不是文盲,但多年不碰笔,写十个字能忘七八个,这就麻烦了。莢琳也不安排别人,只她和小吴监考,卷纸发下去,她把事先做好的答案复印了好多份,让来的人照抄,可来的人少,有的一个人抄了好几份,就连小吴也上了手。即使这样,人还是不够用,剩下的十几张试卷小吴便带回家,发动媳妇和儿子一起帮他抄,这才勉强完成。媳妇一边抄一边数叨一边蝗虫蚂蚱地一系列骂说:“我一天到晚连滚带爬累得回家就想睡觉,得挺着给儿子做饭,还得替你干这个。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我在外边借的钱都过五千了,你一分钱拿不回来,还有心整这些破事儿,这能当饭当菜,能顶水费电费煤气费?去你奶奶个腿的,不抄啦!……”

第二天,小吳把总算凑够数的卷子交给莢琳,把昨晚媳妇骂他的事儿说了,然后小心地求莢琳,说能不能把欠我的为华夏学院招的那两个学生的提成款给我,家里实在是等着钱用。莢琳说:“不是我不给你,是上边的款没转下来。”小吴可怜巴巴地说:“那能不能先借给我一点钱,家里实在是快要揭不开锅了。”莢琳说:“借款的事你最好去找倪主任,我只能是同情你,可是无能为力呀。”

小吴就去找倪主任,看得出来,倪主任很同情他,但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倪主任说:“你招生的提成款得新生读满一年后,通过了考试,并且没有退学,国家才能把第一年的助学专款拨下来,这时候你才能拿到。”倪主任愁眉不展了好大一阵,对他说:“公款是不能借给你的,这样吧,明天我个人借给你五千块钱,不过你可要为我保密,那是我的私房钱,别让我老婆知道了。”小吴感动得差一点涌出眼泪来。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柳村长找小吴要求退回自己华夏学院的学费。小吴找到莢琳却碰了钉子,说招生简章上写得清清楚楚,概不退学。小吴给柳村长反馈了,柳村长急得横,说:“再过几个月村里班子换届,要求竞选的必须得有大专以上文凭,哪怕正在念的也行,我这白丁一个,还不得落选呀!”小吴说:“那你就先念着不就得了,我帮你协调一下,看能不能让华夏学院给你开个你正在就读的证明。”柳村长瞪大了眼睛问:“能行啊?那也行啊!”小吴就跟莢琳说了,莢琳就给柳村长搞了个在读证明,上面盖着华夏学院的红戳,于是就把横蹦的柳村长稳住了。其实小吴心里明白,这“证明”也是糊弄人的,到最后柳村长照样拿不到文凭,因为他今年就已经41岁了,早过了招生简章上的年龄限制。不过小吴也不想去提醒他,小吴想,这回我也要向莢琳学一学,把此事拖一拖,等待时机,顺水推舟,到时候,柳村长和莢琳都骑虎难下,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吧。

秋天的景色虽然萧瑟,但也是收获的季节,小吴拿着“协议”找倪主任来了。刚上班,倪子越坐下还不到十分钟,办公室门便轻轻地叩响了。小吴小心地进来,躬身双手将“协议”放在倪子越的写字台面上。

倪子越示意小吴坐,将“协议”再看一遍,说:“上边的款昨天刚拨下来,你来得真及时。”小吴咧咧嘴苦笑了一下,说:“等米下锅呀。”倪子越电话招来兼管着财务的莢琳,让她按着这协议核算一下,把款付给小吴。

小吴抑制着激动跟在莢琳身后,来到她的办公室。账很简单,小吴的“分校”一共招生154人,每个新生提3500元,总计539000元。莢琳要他的卡号,小吴说:“什么卡号?我从来没用过卡。”莢琳说:“那你得办卡,这么大的数目必须转账。”莢琳就领着他去马路对面的工商银行办了卡,打了款,再把他领回来,让他写收条。

小吴接过银行卡,恍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懵懵懂懂地问:“我拿这卡就能取钱啦?”莢琳点点头。小吴还不放心,“取多少都行?”莢琳说:“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去取。”小吴心跳开始加速,重新回到银行,取了100元钱。小吴认认真真地看了交易单,上面清清楚楚地打出了卡上余额是538900元,这时候,小吴感觉心脏胸口简直快要拢不住了。

小吴直奔菜市场,他要第一时间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媳妇。小吴找到媳妇菜摊子的时候,却正赶上媳妇跟人吵架。小吴一下子就认出来横在媳妇摊前的正是这市场里的“行霸”齐大娘们。齐大娘们原本也是摆菜摊子的,只因人高马大膀圆腰粗,能抓善挠骂人磕碜,且周围有一帮子流氓地痞环绕,就成长为一代枭雄,后来干脆也不摆摊了,整天靠收“摊费”发财。

小吴媳妇气得面红耳赤,却仍然陪着小心低声下气:“齐姐,我今天还没开张呢。”齐大娘们戴着两枚大金镏子的指间夹着烟卷,眼神懒散地看着小吴媳妇:“开没开张跟我没关系,麻溜儿交钱,两元。”小吴媳妇说:“等下午我卖了钱再给你,行不?”齐大娘们不耐烦了:“磨叽什么?赶紧的!我下午打麻将,没时间。”小吴媳妇小声嘀咕:“又不是税务局的,凭什么收钱……”齐大娘们一口烟“噗”地朝小吴媳妇的脸上喷过来,瞪起来的眼睛里射出凶光:“少鸡巴废话,你爱哪告哪告!不交钱,我撅了你秤杆子你信不信?!”

小吴赶忙制止,掏钱,却没有零钱,干脆拿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递过去,说:“不用找了。”小吴媳妇却不干,一把抢了,又从挎兜里掏出两个一元的硬币甩给齐大娘们。见齐大娘们走了,小吴对媳妇说:“收摊,回家。”一边动手收拾。媳妇一把从他手里抢下秤,斜着他:“你爱死哪死哪去,别耽误事!”小吴靠近媳妇,小声说:“咱有钱啦,以后,再也不用摆摊子啦!这说话不方便,走,回家我细跟你说。”就帮着媳妇收了摊子,让媳妇坐在车沿上,小吴骑上“倒骑驴”,连媳妇带菜一齐送回了家。

关上门,小吴把银行卡送给媳妇,细细地说了。媳妇还是不太相信,说:“我怎么像在做梦呢?”小吴说:“跟我一样,一开始我也像在做梦。”小吴又拿出银行的交易单给媳妇看,媳妇反反复复地仔细看了,这才露出了半信半疑的笑容。媳妇说:“咱俩现在就去银行,我得听银行的人亲口对我说,我才信。”小吴说:“好,走。”

媳妇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秋日里,阳光散发着喧腾腾大馒头似的香味。小吴发现穿了干净衣服画了眉毛涂了点口红的媳妇其实是蛮好看的。一进银行门,工作人员都用诧异的眼神看小吴,这一上午,小吴已经是第三次来了。知道他是大户,工作人员也不让他排队,直接把二人引到楼上贵宾间,请他们坐了沙发,还拿纸杯给他俩倒了水,然后恭恭敬敬地问他们要办理什么业务。媳妇本来就想问问这卡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多少钱,可是这阵儿却不知道怎么说了。还是小吴头脑快,说,“把卡里的三万多元零头取出来吧。”小吴坐到玻璃窗口外,媳妇站在他身旁,摁密码签字的弄了一阵子,538900元现金从窗口递出来的时候,小吴发现媳妇的眼圈红了。

打的回家。一进门,媳妇搂着装钱的兜子扑到床上就抽泣起来,小吴心里也酸溜溜的。过了一阵,小吴轻轻拍着媳妇后背把她哄起来,暖暖地说:“这回心落地了吧?快中午了,儿子该放学了。”媳妇接过小吴递过来的面巾纸揩了揩眼泪,破涕为笑:“我這就做饭。”小吴说:“还做啥饭?去饭店。”媳妇笑得更灿烂了:“好,就去儿子学校大门外的那家‘德克士,咱儿子念叨好几回了,我也没敢接话,今天咱陪儿子好好搓一顿!”

两口子拣了一处临窗的座位,明亮的大窗正对着儿子学校大门。先要了瓶可乐,一边喝着一边立足现实憧憬未来。第一件事是要先把媳妇从亲戚朋友那借来的五千多元钱和小吴从倪主任那借来的五千块钱还了;第二件事是治家,破旧的电视冰箱等家用电器更新,尤其是那台街道扶贫时送的既耗电又费水噪音大还摇头晃脑的旧洗衣机;接下来是装修,布满黄斑的墙壁天棚得重新刮一遍大白,厨房厕所已无本色的瓷砖刨掉重镶,破沙发和儿子学习的旧桌子淘汰,买新的;最后是将窗帘床单被罩等等一律弃旧换新,再给小吴特别是媳妇添置几套新衣服。以后,媳妇也不去卖菜了,就在家里洗衣做饭相夫教子,远远地离开那个欺行霸市的齐大娘们,永远不再受那奴役苦……学校放学了,媳妇迎出去,把一脸菜色满目蒙圈的儿子拽进了“德克士”。

午饭后,小吴和媳妇去买了两瓶茅台酒两条中华烟,准备晚上去倪主任家还钱致谢,后来忽然想起来倪主任交代过,说那是他的私房钱不能让老婆知道,得为他保密,于是只好改变计划,由小吴下午去倪主任的办公室。怕被别人看见了误解,小吴把烟酒装在他平时下乡招生时背的旧背包里,这样即使给人看见了,也像是小吴去向倪主任请示工作。

小吴瞅准了时机,在倪主任办公室没有别人的时候,叩门进去。先恭恭敬敬地还了钱,然后把背包放到倪子越的写字台下。倪子越问:“这里是什么?”小吴恭恭敬敬地说:“是我和我媳妇……我们全家的一点谢意,倪主任,你一定得留下。”倪子越拉开背包的拉锁看了,说:“要是你媳妇卖的那些土豆茄子什么的,我就收了,这个,我不能留,你赶快拿走。”小吴真诚地说:“倪主任,你听我说,就算我从别处贷款,我也是要还利息的,何况倪主任是在我们全家最困难的时候,主动把自己的钱借给我,帮了我全家的大忙不说,你的钱如果存到银行里,还会有收益的,借给了我,你是受了损失的。”倪子越说:“这个我自然知道。但我这个人有我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几十年了都是这样,不能在你这把我给改变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我真的不能留,我这人就这样。”小吴感动得差一点掉了眼泪,收回背包,却不想走,说:“倪主任,我想跟你说说话。”

倪子越点头应允。小吴把旧背包靠在沙发上坐下来,又打开背包,打开一条中华烟,拿出一盒,拆封,抽出一支,认认真真地敬给倪子越,点燃。倪子越这回接受了。小吴也点燃一支,深深地吸一口,吐出一团灰蒙蒙的烟雾。

小吴说:“倪主任,我到你这来……来干活儿,一晃也快两年了,说心里话,我最佩服你的为人。”倪子越摆摆手。小吴说:“倪主任,我真不是当你的面才这么说,我这是真心话。两年的时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我接触到的这些人和事,我心里都是有数的……”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小吴动了感情,把办分校招生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所有的真实情况,全都原原本本地对倪子越说了,包括莢琳建网群在外面为华夏学院招生的事也都说了。这一说不要紧,听得倪子越简直是坐立不安,甚至有些心惊肉跳。小吴再敬他烟时,他回绝了,拿出自己的香烟,点燃,大口地吸。如绵里裹针,肉中埋刺,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隐隐地向他袭来。

小吴从倪主任办公室出来时,恰巧遇上从外面回来的姬校长,小吴感觉姬校长的眼神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小吴的反应也很快,忙说:“姬校,我先去的您办公室,您不在,就先把分校的情况向倪主任汇报了一下。真巧,这就遇上您了。”就跟在姬校长的后边上了楼。

进了姬校长的办公室,小吴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旧背包,把两瓶茅台酒拿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到校长的写字台下边,姬校长没什么反应,小吴又拿出一支中华烟敬了,回到沙发上坐下,说:“姬校,我把分校的事向您……”

姬校长摆摆手:“不必了,你向倪主任汇报就行了。我们工作上是有分工的,我是该放权就放权,招生办分校的事倪主任全权负责。当然了,决定权我还是要抓的。”

姬校长悠闲地吸烟,吐出的烟雾也轻松愉快地飘着:“听说,你奖金的数目不小呀?”小吴赶紧说:“这得感谢校长的全力支持,这个小吴心里有数,要不,我一个……”姬校长夹着香烟的手打断他:“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提醒你,要注意方方面面的关系,其实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当然了,军功章你占一大半。”小吴说:“是,是,哪天我请一顿,姬校长可得赏光啊,时间、地点您定。”

姬校长笑一笑,转了话题:“最近,又有什么收获呀?”小吴明白姬校长“收获”的意思指的是收藏,两个人都爱好这个,有共同话题。小吴咧嘴笑笑:“这一年多,成天跑跑颠颠,哪还顾得上啊?一无所获。”姬校长的一根手指点着小吴:“谦虚了哈,听说你手里有一套‘全国山河一片红,什么时候也让我开开眼喽?”小吴说:“您怎么知道?”姬校长笑着说:“搞咱们这行的,你藏在地缝里的东西也是瞒不住的。哈……”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小吴一直琢磨着校长的话。姬校的话听似平常,可总感觉话里话外含着些别的意思。小吴原本是开大货车的,粗粗拉拉,说话直来直去,可自从进了电大的校门,就发现大楼里的人说话都是含一半露一半的,有些意思需要你去悟,悟出来了办事就顺,悟不出来就处处绊脚,真他妈没办法。这“悟”也实在劳神,云里雾里,东寻西找的。这一天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过下来了。

傍晚回到家,媳妇早做好了饭菜在等他,俩菜一汤,还有一瓶他喜欢的红星二锅头。见他背包里剩下的中华香烟,媳妇说:“你咋还没舍得送呀?”小吴说了实情,说:“倪主任根本不要,姬校长那送了两瓶茅台,烟有一条拆了封没法送了,留下就留下吧,下次办事早晚还得用。”

吃着饭,媳妇问:“怎么看你心神不定的?这钱也有了,咋还吃不下饭去了?”小吴就把白天姬校长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对媳妇说了,末了说:“我这一天都在寻思他话里裹着的意思呢。”媳妇咽下嘴里的饭菜说:“他这个人是这样,话不直说,说半截藏半截,让你自己去想。我在他家当了两年多的保姆,太知道了。”小吴放下酒杯道:“锣鼓听声,说话听音。看样子,不给他上点贡,我今后的事也难干。”媳妇恨恨地说:“又是个齐大娘们儿!”小吴无奈地说:“这事儿得认哪。你想,这回招生提成50多万,咱还有以后呢,他要是把我换了,咱不是断了财路了么?咱不能因小失大呀!”媳妇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我打听打听明白人,再定。反正这贡是得上。听说现在上贡都上卡。”

手机响了,是柳村长,舌头在嘴里很不灵便,不用问,又是喝了酒。不过小吴还是听明白了,柳村长说他这回换届落选了,十多万的红包白送了,催小吴赶紧把他的学费退给他。不念了,念也没用了。小吴立即没了心情,推了碗筷,坐到沙发上吸烟。儿子放学回来吃了饭照例回自己的房间写作业。媳妇拾掇妥当,过来让他洗脚睡觉。他洗了脚却毫无睡意。从媳妇迷蒙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渴望着,这种眼神小吴已经一年多没见着了,可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小吴对媳妇说:“你先睡吧,我陪陪儿子。”媳妇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默默地进屋睡了。小吴仍坐在厨房吸烟,闹着心。

第二天一早,小吴还在厕所里,手机就响了。柳村长的舌头比昨天晚上利索了许多,他又把换届落选十多万红包打水漂的话说了一遍,最后催小吴马上把学费退给他,柳村长急猴似的说:“我说的事你必须麻溜儿办,乡里已经派人来审计我了,查账目,这四万元我也是从修村路的公款里挪用的,这钱是从乡里的扶贫款套出来的,这要是还不回来能有我的好?还不得让我进去?我这一落选,谁都不维护我啦,都来揭我老底儿,村口开饭馆的柳老四,拿着一塑料袋白条儿,整天跟着屁股冲我要饭钱,人前人后地喊我‘四十一,气得我真想扇他大耳刮子!真他妈的是虎落……虎落什么阳被犬欺……什么,等等?跟你说啊,我可是等不及了!吴校长,跟你说句到家的话,你在咱村里空挂招生的事,村里也有人说了,我这还替你打着马虎眼呢。你四万元学费款要是不赶紧给我退回来,你招生的事我可是不给你瞒着啦!”

柳村长的电话“啵”地一断,小吴的心也“咯噔”一跳,大便也吓回去了,赶忙洗了把脸,更没有了吃早饭的心思。立即给莢琳打电话,没开机,干脆去学校堵她。可到了学校,却一个人也没见着。是来早了?小吴想在传达室里等一会儿,打更的张师傅问:“周末也不休呀?”小吴恍然大悟,原来今天已过到了周六,怪不得莢琳不开手机,她定的纪律,周六周日得用华夏学院招生工作的专用手机。

回到家,小吴拿出自己的那部手机,一打开,就叮叮咚咚地涌进来一大堆微信,大多是莢琳发的,通知他乘今早7点钟的大客,去华夏学院分校参加招生工作会,参观学生将来分配工作的企业。最后一条是今天早上发来的,问他为什么不回话,去还是不去。小吴看了看时间,已快到9点了,想那大客也得跑出去有一半的路程了。他赶紧给莢琳回了微信,谎说媳妇有病住院,这次请假,去不了。莢琳很快就回了条酸溜溜的话:“发财了,这钱不稀挣了。”小吴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是,真的是媳妇住了院,医生怀疑是乳腺癌呢。”莢琳也没再回话。小吴心里有些自责,为了把谎话说得像真话,就把媳妇平白无故地咒了一下。

晚上,小黄头发发过来一条微信,问小吴这次为什么没去,告诉他招生是有优惠政策的,凡是一次性现金缴清全额学费的学生,可享受赠送笔记本电脑一台的优惠,或享受学费减免2000元的优惠,二选一。优惠对象是学制10个月和16个月的学制产品。小吴一想,自己为华夏学院招的那两名学生都是一次性现金缴清学费的,也都是16个月的学制产品,应该享受这个优惠政策的,可是莢琳却从来没提过有优惠政策的事呵,就连自己该得的招生提成款还没给呢。

出于好奇,他问参观学生将来分配工作的企业怎么样,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小黄头发传过来的照片。一排排的格子间清清爽爽,电脑规规整整,墙壁上写着激情澎湃的企业精神。小吴回说:“真不错,这回家长应该放心了。”小黄头发说:“屁!全是唬人的。我外甥女就念的這个,去年分配到这,干的根本不是这活,说是试用期,天天加班加点,累得你自己就不想干了。”小吴说:“那你怎么还在这帮着唬人?”小黄头发说:“我是上了她的贼船下不来了。她欠我钱,我得要啊!”

小吴就又想起莢琳欠自己的钱来。想来真是窝火,不过还是得忍。星期一上学校,赶快安排酒局,倪主任要感谢,姬校长需答谢,莢琳得应酬,过后,才能把优惠提款的事和柳村长要退学款的事一并跟莢琳提……“学制产品”,这名词太“潮”了,这年头,人也都变成产品啦!……

真的有第六感觉么?倪子越似乎总能感受到前后左右飘过来一束束复杂的目光,让人烦躁不安,吸烟吸得舌头都涩了,啥也做不了,就又点燃一支香烟,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就在头上游荡飘散,像他散漫杂乱的心绪。这两年,心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平静过。学校萎缩,尤其是这个曾经被誉为现代化教育的电视大学,招生极为困难,用校长讲话的词儿说,是“进入了瓶颈”。还“瓶颈”,简直像个死胡同,自打两年前他倪子越临危受命当了这个中专部主任,他感觉自己像是成了个乞丐,要说客户是商家的主人,观众是演员的上帝,那么学生就是学校的衣食父母,有了学生,才能保证教职员工资,没有学生,要你学校何用?全校的人谁不清楚,如果招不来新生,不出五年,学校就得裁撤,全体下岗。为了招生,学校也是想绝了办法,年初先制定招生指标,扣他一万元押金,年底如果完成,押金返还并适当奖励,若完不成,押金没收。他像是被强行立了军令状,感觉自己似一匹竭尽全力奔跑的马,可头上还是悬着随时都可能落下的鞭子。这两年时间,他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招生上,整天绞尽脑汁挖门子找关系,过了今天想明天,度了今年愁明年,惶惶度日,孜孜矻矻,再加上小吴说的办分校空挂招生的事,更让他感觉如鲠在喉。他想好了,把手里的事处理明白,来年说出龙叫唤也不干了。

同样烦躁的还有小吴。小吴以为宴请之后莢琳的心情好了,跟她说柳村长退学和她拖欠自己招生提成款的事,她能给点面子,没想到此话头一提,莢琳仍旧绷脸,告诉他按规定概不退款,你不参加招生现场说明会,就什么款也不能给。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还说,我知道小黄头发总给你通风报信,你注意点啊,可别后院起火。这话刺激了小吴,小吴说:“琳姐,什么后院起火?小黄头发跟我可是发小,你说话可得有点分寸呀!”莢琳斜他一眼,嘴角带着坏笑说:“掌握分寸是你自己的事。”小吴憋着闷气,心说,想不到这女人这么难相处,还刁钻,没理咬三分。不过转念一想就有些释然了,是她不给退款,又不是我,柳村长再催,就把她交给他,看看到底是关公的本事大,还是秦琼的本事大。可十几天过去了,却相安无事,柳村长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其实小吴判断错误。市纪委来人了,先找到姬校长,说:“溪源县溪源乡泉眼村那个落选村长柳宝大,套取修村路、安装路灯的4万元专项资金,挪用买大专文凭,还有他送红包贿选村长东窗事发,已被县司法机关立案调查了,根据他的交代,市电视大学溪源县分校校长吴丙辰,利用国家助学政策空挂招生,骗取国家巨大数额助学资金。”姬校长说:“本校招生和办分校的事由中专部倪子越主任全权负责,他是法人代表。”

当倪子越被姬校长电话招上楼说明了原委的那一刻,倪子越感觉时间倏地停顿了一下。姬校长退出。问啥答啥,如实说明。后来又找了莢琳,最后找的小吴,结果是小吴被带走了。

小吴被带走的当天晚上,姬校长办公室被盗。是更夫张师傅发现的。张师傅打更之外负责收发,按照惯例,每天早上交班前检查一遍,把校长室的报刊信件送上去,并清扫校长室。早上,校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张师傅叩门无应,后来发现被盗,当即报案。出现场的干警来了,询问拍照取证,经与闻讯赶来的姬校长核对,除放在写字台上的账本和夹在里面的一套“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外,并没有失窃什么。干警说,这个贼的反侦查能力很强,无撬门破锁的痕迹,更夫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现场虽然被翻得乱七八糟,却没留下任何痕迹,譬如指纹脚印之类,就连走廊里的监控摄像头,也被拧了个90度,朝向了天棚墙角。细心的侦查干警只在门口一个非常不经意的角落,发现了一截一端有弯钩的细钢丝,初步判断是打开门锁的作案工具。

一个星期后,小吴被取保候审。见到媳妇那一刻,见她满嘴唇泡,双眼无神,小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这模样。回到家,媳妇一把将他拽进屋问:“你咋上那去啦?连个准信都没有!打电话光响不接。学校的人光说你被市里的什么有关部门叫去,了解一下办分校的事。到底咋回事呀?急死我啦!”小吴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浑身软得像一堆旧棉被,无精打采地说:“开始去的纪委,一到那就把我手机没收了,还怎么接电话?后来把我交给了检察院,白天晚上都有人看着,问空挂招生的事,都怎么招的,学校给我提成多少钱,我都给谁行贿了,除了钱还给了谁什么东西……反正我知道的都说了。”媳妇说:“说了不就没事儿了么。你先洗巴洗巴歇会儿,我给你包饺子。下车饺子上车面么。”小吴咧嘴苦笑了一下道:“我这算个啥?就算是没下警车了。放出来的时候是你签的字摁了手指印,明明白白地告诉,说只能在家待着,哪都不能去,随时找都得在,不在,家里的人负责。你不是都听见了吗?”那口气硬得像石头。媳妇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说:“咱又没偷没抢没放火杀人,咱犯着啥啦?”小吴疲惫地摆摆手,“在里边我也这么说过,人家说,你的事也不会轻哪去。”见媳妇还是一副懵懂模样,道:“先不说了,乏死了,我得睡一觉。”就倒在了沙发上。媳妇强逼着扒了衣服,把他拽到床上,蒙上被子,就弄饺子馅去了。

小吴回家的第二天,姬校长被市纪委找去,询问电大办分校和分校与吴丙辰签订招生提成协议的事,回说办分校招生由中专部主任倪子越负责,协议是他签的。问吴丙辰向他行贿一个十万元现金卡,以及茅台酒、邮票,还有此前曾送过一枚金戒指的事,回说:“行贿一说纯属无稽之谈,从未收过他一分钱一件东西,有一套‘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那不是受贿,只是借来欣赏,同是收藏爱好者,互相欣赏藏品是常有的事,至于失窃造成损失,那是不可预料的意外事件,与行贿受贿不搭界。”问到莢琳为华夏学校招生的事,回說:“工作日的八小时之外属于个人时间,我无权干涉。”

纪委办案的同志问:“姬校长,账本不在财务部门那,却在你校长办公室,且当晚失窃,怎么这么巧合,你不觉得蹊跷吗?”

姬校长答:“这个不蹊跷,还真是碰巧。那天中午你们离开后,我感觉有些事情我失察,就让莢琳把账本拿给我看,直到下班也没看完,准备第二天再看,谁知道办公室当晚就失窃了。那天失窃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再说我的办公室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让人心痛的就是那套邮票,玩收藏的人都知道它的价值。本来我欣赏完准备还给小吴,谁能想到就失窃了。邮票恰好夹在账本硬封皮的下面,小偷感兴趣的不是账本,而是邮票。小偷要账本有什么用啊?”

问:“吴丙辰是怎么认识你的?”

答:“他爱人给我家当过钟点工,吴丙辰有时过来帮忙,也好早一点儿接她回家。他也爱好收藏,就认识了。”

问:“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吴丙辰并不富裕,他原先是给别人开大货车跑长途货运的司机,他有什么经济实力和时间精力去搞收藏呢?”

答:“说他收藏其实是抬举他,他只是小时候喜欢攒烟盒、糖纸、火花、邮票,成家后只是爱好却没有实力,但喜欢收集酒瓶,后来多了又没处放,都被他媳妇当废品卖了。”

问:“吴丙辰说,你答应过把他调进电大当司机?”

答:“司机已经调来了,不是他。他非常想来,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问:“吴丙辰在这之前曾送过你一枚金戒指,地点就在你的办公室,你正往手指上戴时,恰好倪子越进来看到了,有无此事?”

姬校长轻松一笑,说:“确有其事。我有一块鱼化石,吴丙辰要我带来给他开眼,我开玩笑说那得有抵押,他说行,我用黄金抵押。第二天,他一进我办公室就递过来一枚戒指,说我就用它抵押,姬校你戴在手上,我开完眼你就摘下来。正这个时候倪子越进来了。吴丙辰在我办公室看了一气鱼化石,赞叹了一阵,离开的时候,我摘下戒指还他,他对我挤眼一笑说,我不要了,送给你吧,我还有好几个呢——我需要郑重声明的是,这个戒指不是金的,是铜的,现在还扔在我办公室写字台的抽屉里,你们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拿……”

回到家的小吴彻底清醒了,他感觉自己闯下了天大的祸,整天窝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好像整个身子只有被包裹在烟雾里,才能感觉到有一点安全。他仔细地回忆着招生的全过程,那种疲乏得浑身虚汗的感觉便又拉扯着他如身临其境,他似乎又在饥肠辘辘地开着那辆借来的后面装着整箱好烟好酒的旧面包车走村串乡,又将车停在村道旁下车钻到蒿草丛里去撒尿。每进一村,便去请书记或是村长吃饭喝酒,除了送上招生简章和招生表格,照例每人送上两瓶茅台两条中华。当发下去的那些招生表格雪片一样纷纷返回的时候,他的确兴奋得夜不能寐,他看到的仿佛是一张张迎面飞回的钞票。分校建起来了,可当第一次辅导课空无一人时,他的金钱梦像被兜头泼过来一盆冰水,刷地浇醒了。他开着那辆旧面包车再跑旧路,随便抽出一张招生表到村里找人,找到的却是两个年届七旬的老人。他指着表格上的照片问,你们认识他吗?回说,这是咱们孙子呀。他又问,人呢?回说,到深圳打工去了。他说,你们孙子上大学了,被我们学校录取了,知道吗?回说,不知道呀,上什么大学?啥时候上的大学?他指着身份证的复印件问,这不是你们孙子吗?这表是怎么填的?老人懵懂了半晌,说,啊,是村长要的,说村里17岁以上30岁以下的都得登记,公家要。闯祸的感觉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后来,好像有一条绳子套在脖子上,自己被拽着走。绳子的另一头是什么?是钱,是梦寐以求扑面飞来的雪片似的钞票。复杂的感知,内心的冲突,无时不在触及他,面对的男男女女林林总总,温文尔雅的背后似乎都藏着老辣的手腕,原则希望被无情嘲弄,良知梦想被蛮横撕扯,从天而降的不幸密集而惨烈,他孤独地努力着,在绝望中捕捉生机……他听到了外面的警车在响,越来越近,“嘎——”地停在门外,进来的人身着警服,給他戴上手铐推进警车。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别的不说,那50多万肯定要如数归还。可还能还得上吗?还债的钱,花掉的钱,还有送出去的钱……完了,全完了,媳妇和儿子也跟着完了。他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旧窝在沙发里,手里的烟头已烧到了过滤嘴,散发出一股焦臭味。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整日整夜地失眠,混沌萎靡,全身似面条样慵懒懈怠。脑袋剧痛,里面犹如有一把弯刀在一下一下地剜,一闭眼睛就出现幻觉。那天早晨,又重操旧业的媳妇没去卖菜,硬逼着他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深度抑郁症。医生说:“必须静养,看心理医生,有人监护。”回家的一路上媳妇不停地念叨,“抑郁症是名人才能得的,什么张国荣啦崔永元啦,你怎么能得抑郁症呢?”一进家门,吴丙辰便一头攮在沙发上,软软地说:“我想睡觉。”媳妇说:“好,好,你睡吧,我去把昨天剩下的半筐菜卖了,再放一宿就得烂了。你好好睡吧,回来我给你卧鸡蛋下面条……”

吴丙辰眼前的形象在不断地变幻:搂着钱兜子扑到床上抽泣的媳妇……若无其事悠闲自得的姬校长……酒足饭饱满面红光秃头上闪着嫩莹莹茄子似亮光的柳村长……站在大巴上充满激情语调高亢的莢琳……人高马大戴着两枚大金镏子夹着烟卷的齐大娘们……坐在大巴的后座上远远地向他招手的小黄头发……神情忧郁吐出一根灰突突烟棍的倪子越……手抓咸菜条满嘴嚼着干馒头的儿子……吴丙辰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像一张纸片,或是一个废塑料袋,在风里打着旋,很没有规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只是越来越高,地面上的楼房和街道越来越小,马路上奔跑的汽车像小小的口香糖在蠕动,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下面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云雾挡住了视线,云海茫茫,再出来时,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蓝蓝的海,遥远处是一条朦胧而又清晰的横线,下边是海,上边是天……

吴丙辰失踪了。

开始,接到报案的派出所回答说:“确定失踪要在24小时之后,你们先自己找一找吧,说不定过会儿他自己就回去了。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派出所急了,他们发现吴丙辰是有关司法部门取保候审的人,于是立即展开追踪。”

根据监控摄像头提供的线索,吴丙辰离家后到了火车站,乘高铁去了渤海市,从B口出站,此后线索中断。侦查人员详细地调查了吴丙辰的近况,了解到他自从取保候审开始,除了由爱人陪同去了一次医院外没有出过住宅,再就是儿子发现有一天晚上他去摸电门,问他做什么他说去修理,其实电门根本没坏。公安人员说,不排除他的自杀倾向。

7天后,吴丙辰漂浮在海面上的尸体被海浪推到岸边,他身上的身份证证实了他的身份。他的面部和双手被鱼或其他海里的动物啄得面目全非。出殡的时候,他的双手藏在黄色的寿被下面,脸上盖着一顶硕大的黑呢子礼帽。

在殡仪馆停灵的三天里,莢琳一直忙前忙后,姬校长也是每天都露面。电大的人都说:“对一个外部的临时工作人员,姬校、莢琳真的是非常有人情味了,做到了。”

按民间流行的丧葬习俗,死者的配偶是不能守灵的,说是怕被带走。但吴丙辰的媳妇却始终守着,她不怕,她说:“他要是带我走我就跟他去,去了倒省心。”出殡的前一天,小黄头发去了殡仪馆,她看着有机玻璃棺里的吴丙辰泪流满面,一边大声地说:“吴大哥,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傻呀!你这一走有多少人心里乐你知道不?他们什么事都往你身上推你知道不?该你的钱他们会赖账你知道不?什么人在撒谎什么人在发誓你知道不?谎言和誓言的区别是什么?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一个是说的人当真,吴大哥,你知道不?……”

莢琳过去看样子是要让她离开,小黄头发怒睁泪眼死死地盯住她,莢琳立即软了,转身避开。

小黄头发离开的时候,把一个殡仪馆的白纸信封塞到吴丙辰儿子的手里,他没能推辞掉,她太用力了,态度十分坚决。她走后,吴丙辰儿子发现信封里不仅装着钱,而且信封上还写着字:有人欠你爸钱,我帮你要!

吴丙辰出殡后第二天一早,小黄头发悄然出现在莢琳办公室,一见面,小黄头发平静地说:“莢琳,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你是什么人了。多余的话不说,你欠我和吴丙辰的钱必须还。欠我的钱你清楚,不用我说。欠吴丙辰的钱,一笔是柳村长退学的学费三万九千八,一笔是吴丙辰为你们华夏学院招生的提成款一万,还有一筆是一次性现金缴清全额学费应该减免返回的优惠款四千元。”莢琳瞪起眼睛,皱着眉头反问:“你算干什么的?”小黄头发淡定地说:“我是来跟你算账的。你把钱还了,话哪说哪了,不然,我就去纪委告你。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掂量着办。”说完扬长而去。

两天后,吴丙辰儿子被莢琳找到学校,如数拿到53800元钱。一开始,小吴媳妇对小黄头发充满了反感和敌意,后来竟然成了朋友。小吴媳妇白天仍然去卖菜。有人看到她有时候傍晚去公园,同一些大妈扯大圈唱基督教的教徒歌。

招生波澜平息。不久,溪源市广播电视大学溪源分校被撤销,已近退休年龄的姬校长由于放任失察,导致巨额国家助学专款被骗取案件发生,负有重要领导责任,但鉴于案发后能积极配合组织调查,积极工作,采取得力措施,使吴妻悉数上缴小吴生前的巨额非法所得,被上级给予党内警告处分,撤销校长职务退居二线,上级又派来了新校长。倪子越对办分校空挂招生,骗取国家助学专款并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负有直接领导责任,鉴于案发后积极协助相关部门工作,款项悉数追缴上交,避免了更大的损失,被电大予以党内严重警告,撤销电视大学中专部主任,行政级别由副处级实职降为科员的处理。莢琳无党派,原为电视大学办公室主任,现仍回到办公室,改任为同级非领导职务。经报请上级并获批准,撤销市电大后备干部资格。

一切又归于平静。冬日的太阳混沌得像个南瓜,天气比往年的冬季都要寒冷。姬校长依然悠闲自如,每星期来校一两次,吸烟,喝茶,看报纸,取信件,午餐后回家。莢琳照常上班,做一些闲杂工作,没事就摆弄手机,经营她的“华夏学院交流”群。周六周日仍是她最繁忙的时候,激情满满,音调高高。倪子越成了自由人,从单间的办公室搬到了4人间的办公室,写字台也换成小了许多的“一头沉”,他也上起了“花班”,桌面上空空荡荡,周边落了些灰尘。

溪源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溪源河从城中流过。夏日里,碧绿的河面上凉风习习,清爽宜人;冬天,冰封河面,平滑如镜。可是今冬的景象却很不养眼,不知是哪位聪明的个体经营者首先在河道上占了一段,开辟成滑冰场,出租冰鞋。紧接着,众多的私人经营者蜂拥而上,跑马圈地,经营项目也变得五花八门,脚滑子小冰车汽车轮胎抽冰陀螺坐狗爬犁,河面上彩旗林立,圈地的麻绳横七竖八,远远望去,整个河道上像似有成群成片的蚂蚁在蠕动。

平时,倪子越喜欢在沿着河岸的甬道上散步,现在也不例外。正是午休的时间,散步的人也多起来。他偶然迎面遇上了昔日党校的同学,水务局的一位处长。打了招呼,倪子越随便说:“这河道不是归你们管吗?怎么成了这样?”处长无声地笑了笑,“怎么管?都是些下岗无业的,你管,不是砸人家饭碗么?”倪子越说:“你们可以经营呀。”处长仍默然一笑,“怎么经营?谁去负责?挣了钱不敢花,弄不好还出事儿,要是掉冰窟窿里一个,那可就捅大娄子了,还不得把官丢了?唉,由他们去吧。”

倪子越觉得脑袋里訇然一响,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以至于处长是怎样离开的,一点印象也没有。要是像这冰面一样平滑,没有摩擦力,岂不世故圆通?不做不错,难作为不如不作为——处长的话似乎在为他指点迷津。望着白茫茫封冻的河面,他想到一句老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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