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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后现代与卡夫卡的《思想者》

2019-06-18

关键词:思想者禅宗卡夫卡

董 璐

(延安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一、卡夫卡与《思想者》

2010年,三联书店出版了由尼尔斯博克霍夫、玛丽耶克凡多尔斯特编辑的《卡夫卡的画笔——曾是伟大画家的弗兰茨卡夫卡》(姜丽译)。该书共收录了卡夫卡的画作41幅,这些作品大都是他在课堂笔记边空、明信片、信封、练习簿等地方创作的。

在卡夫卡的这些绘画作品中,有几幅非常特别的画作,人们往往称呼他们为“六个小黑人”,这六幅作品经常被用于卡夫卡文学作品的封皮,它们分别是《栅栏中的男人》《拄拐杖的男人》《头伏在桌上的男人》《站在立镜前的男人》《低头坐着的男人》和《击剑者》。

但是,《卡夫卡的画笔——曾是伟大画家的弗兰茨卡夫卡》一书最开始部分所介绍的却并不是这六个小黑人,而是另外一幅名为《思想者》的作品,不过,与上面六幅绘画相同的是,这幅《思想者》亦是一个“小黑人”的形象。笔者这里无意揣测编者为何要将这幅《思想者》放置在书的最开始,但是通过对整个作品细致地观察和分析,发现《思想者》在表现手法和主题思想上堪称卡夫卡文艺思想的代表,这幅《思想者》折射出的后现代美学思想,与禅之间存在密切的一致性,也是卡夫卡变形思想的杰出代表。

因此,本论文旨在通过对卡夫卡绘画作品《思想者》的分析考察,探求当中蕴含的后现代主义美学思想,并将之与禅的哲学相互对照,以此阐述禅、后现代与卡夫卡的关系。

二、作品解读

(一)“K”与字母“变形”

如果单看标题《思想者》,会让人立刻想起罗丹那件同名的著名雕塑作品,关于二者之间的相似性,可以通过图像的对比发现:

为了便于发现两件作品中的相似性,对于罗丹的《思想者》,特意选取了侧面的黑色剪影(图1),以此来与卡夫卡的《思想者》(图2)[1]9进行对比,从图像的关联性出发,我们能够将两幅作品中人物的相似性概括出几个关键词,即:坐、弯曲、托。

图1 图2

“坐”是指两者都采取了坐这种姿态,“弯曲”是指两幅作品中的人物在“坐”的同时均“弯曲”身体,而“托”则是指两位“思想者”均用手托举着自己的头部。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卡夫卡在创作此作品时候直接受到过罗丹作品之影响,但是笔者相信在其潜意识层面里,卡夫卡应该受到某种启发。

当然,卡夫卡本人曾不止一次表达过自己对于“K”这个大写字母的特殊情感。按照1914年他在日记中的描述,卡夫卡本人对“K”这个字母似乎有着非常矛盾的态度。顺着这一线索往下思考,就不难发现在《思想者》这幅简单的黑白小画中,也隐含了这个大写的“K”。显然,那把椅子的靠背是字母“K”的那一竖,画中人弯曲的上半身和坐在椅子上的下半身则构成了字母“K”那个有点类似“<”的部分,当然,绝对意义上的对等是不能实现的,这里的“K”也是经过“变形”而被隐藏在画作之中。

借助卡夫卡本人的一段描述,或许我们能从中发现其绘画作品更多的隐含秘密。

“(前略)我试着以一种完全特别的方式限定我所看到的东西。其实,我的画并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私人的图形文字。”[1]96

诚如这幅画作的名字《思想者》那样,如果我们将“思想者”用英文字母表达出来,就变成“Thinker”。这种由汉字向英文字母的转换,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完成了一种文字的“变形”。那么,卡夫卡是否将这些字母的形象以“图形文字”的方式表现在画作当中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与罗丹的雕塑不同,卡夫卡的“思想者”是坐在椅子上的,不仅如此,他的一个胳膊还搭在了椅子的靠背上,这样,我们就能发现“Thinker”中那个大写的“T”也经过了“变形”,由“思想者”的手臂和椅子靠背构成,顺着这样的逻辑往下走,其他字母的“变形”也浮现出来。“Thinker”的“h”是“思想者”所坐的那把椅子,“i”是“思想者”支撑头部的手臂,“n”是“思想者”椅子下部,“e”是“思想者”支撑头部的手臂和其弯曲的上半身,“r”则变成“思想者”上半身和椅子靠背+后腿。当然,这里单靠观者的想象,或许以上所能提供的仅仅是字母与图像对等的某种可能,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联想和视觉体验,这种将图形和字母相互对应的思考过程,本身具有非常浓厚的感性色彩和不确定性,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不确定性正是后现代美学思想的体现。

那么,这种对字母的变形,和禅宗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按照上面所引卡夫卡本人的表述,他自己所绘制的这些图像不能称其为画,而是一种私人的“图形文字”。禅宗倡导“不立文字”的修行方式,在本质意义上与这种“图像文字”建立了共性之联系。也就是说,卡夫卡对字母“K”进行了改造和变形,借此完成了一种由“文字”朝“图像”的转变,从某种意义上讲,通过图像来代替文字,与“不立文字”达成了不谋而合的效果。从本质上践行了禅宗“不立文字”的思想主张。这恰恰是禅宗“反概念”策略的表现。

概念所表达的事物的性质都是人们赋予事物的,是人们对这个事物定下的名称和规矩,并不是事物自身原有的本性。既然事物的名称、概念是人为的规定,为什么不可以用另外的词语来替代、来表达呢?理性有什么资格来规定这一切并且强迫别人接受呢?[2]19

恰如我们看到卡夫卡的这幅作品,在概念层面去定义它,我们会说这是一幅画、是一个“图像”,但是卡夫卡内心对自己画作的期待其实是“文字”,也就是说,我们亦可以说这不是一幅画、不是图像,而是文字。这就是禅宗所主张的反概念。

借此,卡夫卡用“变形”的方式创造了一个似“K”而有非“K”的图像(绘画)《思想者》,从作品名称到其表现手法,均与禅宗和后现代主义思潮达成了一致。

(二)朝向问题

关于卡夫卡这幅《思想者》,还有必要与另一幅非常著名的作品进行对比,那就是《兔鸭图》。

兔鸭图

作为图像学著作经常会引用的经典作品,《兔鸭图》所要表现的其实正是后现代的精神本质。

同一幅图,之所以会产生不同的视觉认知,是因为观看者在审视画面内容时候关注的角度和重点不同,联想激发也有所不同。之所以会在同一幅图中产生出两种结果,实际上是因为关注的左右方向问题,当然,还有那个看上去既可以是兔子耳朵、又可以是鸭子嘴巴的干扰,这才造就了如此有趣的图画。

那么,我们的问题是下面应该如何来看待卡夫卡《思想者》里那个小黑人的朝向问题。

2009年第三届少林“机锋·辨·禅”活动的四道辨题之中,有一题目为:“达摩面壁,背向何处?”如果将这个辨题稍适替换一下,同样适用于卡夫卡的这幅《思想者》,这样,我们的题目就成了“椅子上的小黑人思考,面向何处?”

不仅问题相同,达摩和卡夫卡的小黑人在行为上也保持了某种相似性。达摩的“面壁”,其本质乃是禅宗所谓的“入定”“静虑”或者“冥想”,通过“面壁”这种方式,目的是要达成彻悟的境界;而卡夫卡的小黑人绘画题目所言《思想者》,其本质上与禅宗所谓的“入定”“静虑”或者“冥想”是一致的。

那么,卡夫卡的这个小黑人究竟面向何处呢?头部被黑色填充,形成了类似剪影效果的画面。藉此便会有两不同的结论:

结论一:“思想者”面向画面内部,背对观看者。

结论二:“思想者”面向画面外部,正对观看者。

事实上,这里探讨的朝向问题,论及本质,正中禅思想之内核。

在少林“机锋·辨·禅”活动中,笔者看到这样一则相对精彩的回答:

问:“达摩面壁,背向何处?”

答:“背向大千世界。”

如果对禅宗思想有所了解,很明显就能明白这则类似禅宗公案的机辨问答,其本质目的是要打破人们内在的二元对立和定势思维,恰恰是禅宗故意用不合逻辑的方式把意义对立或相反的语词强行捏揉、拼凑,以荒诞怪异的话语来颠覆传统的理性概念和语词逻辑。目的就是要改变对立双方“非此即彼”的冲突状态,使之成为一体,达到“非此非彼”“即此即彼”“无此无彼”的结果,就是为了去掉人们头脑中的“分别心”和“执着心”。对此,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指出:“现实生活本身并无什么逻辑,因为生活先于逻辑。我们认为逻辑影响生活,实际上,人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个理性动物。”[4]20

如若仔细分析上述少林活动的问题和回答,如果能够吃透提问者“背向何处?”的目的,我们的回答就一定不是一个方位,而应该是一个打破方位概念的表现。那个回答“大千世界”的参与者,一定明白此问题之目的,乃是要在逻辑上打破“面向”和“背向”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达摩面壁,眼前其实并无什么“壁”,如若能将眼前的“壁”看作“大千世界”中的一个客观存在,那么,又有什么“面向”和“背向”的区别和朝向呢?

回头再来看卡夫卡的《思想者》,由于头部一团漆黑,呈现的是剪影效果,所以,这幅画作中小黑人究竟面朝何方似乎是一个问题。但是,笔者认为,既然是一团漆黑,想必卡夫卡在此有意抹杀掉了“面”的概念,既然无“面”,那又有什么“背”的区别呢?

所以说,在朝向问题上,《思想者》与禅宗“反二元对立”的主张亦不谋而合。

(三)颜色问题

最后来看《思想者》的颜色,画面中除了小黑人之外,其余部分全是白色的,如果将之用中国画的术语来看,似乎形成了“留白(余白)”。那么,这幅《思想者》究竟是什么颜色?因为卡夫卡还有几幅习惯被称为“小黑人”的组画,当然,将这幅《思想者》认定为黑色实际上也无任何不妥。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水墨画、特别是黑白水墨一直被认为是利用留白制造意境的杰出代表,《达摩图》是禅宗绘画常见主题,其大多为黑白水墨,下面笔者将之和《思想者》以为对照,尝试阐述颜色问题。

在上面提到过,禅宗会使用反概念的思维方式来进行思考。那么,在禅的日常中便会出现类似如下的一些表述,例如人们说:“炭是黑的。”但禅说:“炭不是黑的,至少可以不是黑的。”人们说:“花红柳绿。”但禅说:“花可以不是红的,柳也可以不是绿的。”那么,我们可否说《达摩图》和《思想者》,并不是黑色的,而是白的呢?答案只对了一半,因为中国禅宗的反理性主义思想是来源于自身的民族精神文化传统,尤其是对道家思想的继承、升华和张扬。另一方面,禅宗站在中国传统的整体性思维的立场上,以无捡择、无取舍、无是非的“中道”态度反对理性主义的单方霸权。与此同时禅宗又继承了大乘佛教的“空”论和“中道”思想[2]18,以上世界观是禅宗思想的直接来源。按照这种“空”的观念,事实上大千世界中的万般事物,皆是一个“空”字。这也就是我们常听到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3]

作为大乘佛教最重要的典籍之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所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大乘佛教最重要的义理。简单的说,色是指一切能见到或不能见到的事物现象,而这些现象是由因果产生,空是事物的本质,任何事物都是从无到有。

那么,我们在水墨画中看到的达摩和卡夫卡的小黑人思想者,究竟是黑色的么?答案是否定的。在光学(光谱)和人的视觉分辨系统中,人类之所以能够看到赤橙黄绿青蓝紫诸多颜色,是因为这些颜色的物体将光谱中等同于上述颜色波长的光线反射或部分反射到我们眼睛当中,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各种不同颜色。但是,唯独有一种颜色,人眼是看不到的,那就是黑色。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黑色光。我们之所以能看到黑色的事物,是因为它们将所有光线全部吸收了,也就是人眼没有接受到任何来自黑色物体的反射光。

如此一来,我们在观看卡夫卡的《思想者》的时候,其实肉眼看到的仅仅是那些白色,“黑色”的《思想者》是通过白色的衬托,才得以被我们看到,那些黑色的部分,各种光均被全部吸收掉了,所以我们所看到的本质上应该是周围那些白色,而不是什么黑色的“思想者”。

如此,作为二元对立色的黑白在此处形成了颠倒,名为《思想者》的小黑人的确就在那里,但是,我们实际上并没有看到他的存在,这正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最完美的体现。

三、结语

通过对卡夫卡《思想者》作品变形主题、剪影(朝向)问题和颜色问题三方面的分析,笔者认为该作品中蕴含了后现代主义以否定性为基本特征的思维方式,以反概念的视角去看待和分析社会现象,以此反思和批判有史以来的文化和思想。同时亦体现了禅宗标举反传统、反规则、反习俗的思想,表现出“反逻辑”逆向思维、挑战传统的习俗规范,强烈的反叛性、批判性和对“二元对立”的彻底否定。

可以说,卡夫卡的《思想者》用图像代替文字,用剪影效果抹杀“面”“背”的朝向,用黑白的色彩诠释“色即是空”的道理。这些均是禅宗和后现代所强调的精神本质,无论卡夫卡是否信仰禅宗,认同后现代,在这幅《思想者》中,确确实实蕴含着禅思想和后现代美学的某些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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