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天人之际”
——项羽与刘邦的性格命运
2019-06-16林天宇
文|林天宇
人生来各有“天赋”,造化生人又弄人。太史公在记史时,着眼点之高,并不满足于简单地记录史实,他想的是“通古今之变”——探究历史推进中的内在变数、变因,也就是历史演变中的“因果关系”。要把握好这因果,从何做起呢?“究天人之际”,即探究自然规律与人事之间的际会。也就是说,人事的背后其实有一只推手,外界环境有其动因;从主观上看,人总以为自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但其实,人也应该看看老天爷将自己塑造成了什么样,赋予了自己怎样的心思。
简言之,天赋、外界环境造就了个人的性格,而性格会决定谋事成败、最终命运。历史是人的历史,是无数个人的经历汇合而成的群体历史。当一个个独特的人的“天人之际”被梳理清楚,历史也就揭出真相。西汉的太史公打开上帝视角,选了大大小小的人,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对他而言,历史很值得探究的一个地方就是:汉朝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是怎样的人用怎样的方式建立起来的?往前推去,目光自然而然地停留在一个时代,聚焦到两个人身上——楚汉争霸的主角,项羽和刘邦。
从他俩身上,太史公窥见了人性有趣的奥秘、残酷的真相。
翻开《史记·高祖本纪》,你可能会困惑、会失望。开国伟业,不应该是由这样的人来完成的!司马迁推翻了我们对英雄、明君的想象。虽然刘邦“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有大度风范,但“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说白了,就是个游手好闲、呼朋引伴的社会大佬。萧何概括得恰好:“多大言,少成事。”
比如,面对宴上众多贵人,自己兜里“不持一钱”,却敢夸口“贺万钱”,大摇大摆上堂去,“狭侮诸客,坐上坐”。然而,偏偏是这么一个不把正经事情放眼里的痞子,我行我素,却闯出了自己的门道。可能也因为什么事情在他眼里都没啥大不了,乱世当中,很多问题反而就好解决。比如,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斩白蛇起义”,首要条件是,他得敢放了诸多有徭役在身的使徒。然后,当被大蛇阻路、跟班的想返回时,他能骂一声“壮士行,何畏”,上前去把蛇斩成两段,从此不由得人不服。
相比起来,项羽出道时,眼界开阔,心气高得多,稳压刘邦一筹。刘邦无论如何自大,看到秦始皇时,只能艳羡:“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则直接来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
盖世的王霸之气,拦都拦不住,从他小时候已可见端倪。看不上读书和学剑,而想学以一人敌万人的本领;等到叔父项梁教他兵法,却连兵法也难以满足他的需求。所以,后面他敢杀了按兵不动的首领,夺取主将帅位。而他是否因为有过人的计谋,才来接这个盘?尤其当时各路将领都看出局势凶险而作壁上观……我们看到他的计谋就是“破釜沉舟”,其实就是“敢死”。就因为敢杀、敢冲、不怕死,“力拔山兮气盖世”,“楚霸王”的领袖地位从此确立。
项羽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不自信,最后被逼上绝路时,高唱的是“时不利兮”,大喊的是“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意思是:老天爷不开眼,跟我作对。的确,在正面战场上,项羽从未落败,最终哪怕被围困而走上绝路,他也可以孤身突围。但是,项羽可能没想过,是他自己的性格,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绝路的。说“天之亡我”也对,因为他的性格本就由“天赋”。
分析一下二位首领的性格因素,同是把事情看得简单、豁达大气。刘邦比较浪荡一点,自身行为并不端正,颇有心思计较,会剑走偏锋、投机取巧——多面而圆滑;项羽,更有血性,直来直去从不犹豫,看你不爽就给我交出脑袋,只简单地以为:所有东西都会是我的。
二人的性格差异,在正式交锋后,显露无疑。
楚汉阵营开始形成矛盾关系,是在“鸿门宴”前后。刘邦趁着项羽在正面战场冲杀的关头,自己带兵从后方攻下咸阳,灭了秦朝。按“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的约定,急坏了项羽。从对弈的角度上看,项羽已失了一着。看到自己的战果被攫取,大怒之下,项羽决定攻打刘邦。而刘邦此时兵力尚弱,交锋起来,毫无胜算,该如何保命?——求情。
没错,后来的大汉天子,在鸿门宴上是靠求情保命的。此番求情要成功,殊非易事。在刘邦脱险的整个过程中,有几个人发挥了重要作用。
首先是张良,张良是谋士,他的作用体现在,在每一个生死关头,给刘邦安排了正确的角色当棋子:先拿下项羽的季父项伯,让刘邦与项伯约为婚姻,让项伯去项羽那里给刘邦求情;并且,后面项庄舞剑,想在宴席上杀掉刘邦,也是项伯挺身而出为刘邦打掩护的。这里面的奥妙在于,刘邦通过张良,用人用到了敌营中,而且不是阴招。等舞剑的项庄和挡剑的项伯陷入僵局时,张良又赶紧请来凶神恶煞般的樊哙镇住场子。其实刘邦自己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做,他只是在该听话的时候,听了张良的话。
从鸿门宴前夜里刘邦与张良的对话,我们甚至可以探察出,刘邦对张良也隐瞒了很多鬼心思。“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刘邦)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破关占地称王,如此要紧大事,张良当时并不知情,而是刘邦自己和一个“鲰生”捏定的,我们大可推断,鲰生也是刘邦虚构出来挡枪的。现在事情着急了,就反过来抓住张良这根救命稻草。刘邦的四个特点在此表现出来:一是厚脸皮,二是有城府,三是会用人,四是会投机。
反观项羽这边,从大怒要“击破沛公”到许诺“善遇沛公”,中间的变因,仅仅因为项伯的一句说辞。待刘邦到来,开始和项羽叙旧、解释、认错,项羽就天真地原谅了他,还主动供出了来告密的曹无伤(本来曹无伤可以成为项羽安插在汉营里的眼线),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不是小人挑拨,“籍何以至此?”——天真呐。说到底,项羽真就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把刘邦看得太简单,把打天下看得太简单,把军事战争、政治斗争都看得太简单。楚营不是没有能人,范增苦口婆心,从一开始就告诉项羽:刘邦“志不在小”,要“急击勿失”。鸿门宴上,他千方百计提醒项羽赶紧下手,甚至自己请来项庄想蛮干……最终却敌不过项羽简单的脑筋。在刘邦成功脱席后,范增对项羽说的那句“竖子不足与谋”,早早就预示了四面楚歌和十面埋伏,也不知项羽当时听了什么反应。
更让人背脊发凉的是,刘邦回到营地后,马上诛杀曹无伤。杀伐的行动之果决,与项羽又形成鲜明对比。也不必奇怪,刘邦在后面被项羽追赶得狼狈不堪时,可以把自己的一双儿女踢下车去;在被项羽以老父的性命相威胁时,可以调侃他“分一杯羹”给自己。刘邦不顾自己脸面,必要时可以不顾任何人死活,他的血是冷的。哪怕在大事已成后,老功臣们如萧何、韩信,一个个该除就除,该赶走就赶走,“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项羽也曾坐过天下,衣锦还乡,沐猴而冠,没几天就四处造反,天下又大乱。凭着一腔勇武热血,他可以冲杀出一片天地,但仗着直心肠,却守不住人间虚与委蛇的千万道关。
你可以说项羽重义气、讲感情,很可爱——临死前还在对美人虞姬、坐骑乌骓恋恋不舍,割下脑袋前还要和来追杀自己的故人相认,有逃生机会却碍于“无颜见江东父老”而自刎。这些都注定了他在和刘邦这种人玩手段时,会一败涂地,满盘尽失。
当项羽用自己所看重的亲情、人伦、气节来威胁刘邦时,全没料到,这些在刘邦眼里,什么都不算。性格决定命运而造就成败,如果项羽在天之灵能读到太史公给自己写的传记,不知会如何看待自己所说的“天之亡我”?
人性本有丑恶的一面,战争本就是人性丑恶面的集中碰撞、大爆发。所以,要想在战争中胜出,除了对己方的人要统御有术,还得看谁更狠,对敌人狠,对自己人,该狠的时候也得狠。比谁更狠?勇猛无畏的楚霸王竟然落败了。所以,乱世中要争胜,比的原来是谁更不择手段;建立王朝伟业,原来得踩着万千仁义道德的骷髅。
太史公必然是看到了现实里很不堪的真相,也受极了不公正的摧残,有些话不能直说,但讲讲历史故事还是没问题的。在这些故事里,人性、成败、命运,都被拉开来演绎。能赢,自然很好;赢不了,也舒一口正气。“天人之际”的规律不会变,历史还会继续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