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牺牲是贡献力量的一种方式
——读梁启超《谭嗣同传》

2019-06-15王中翼王小坡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9年12期
关键词:谭嗣同变法袁世凯

文|王中翼 图|王小坡

【作者简介】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等,广东省新会县人。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戊戌变法领袖之一,中国近代维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清华国学四大导师”之一。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主张光大传统文化。一生勤奋,著述丰富,合编为《饮冰室合集》。

原文

谭嗣同①传

谭君字复生,又号壮飞,湖南浏阳县人。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②父继洵,官湖北巡抚。

自甲午战事后,益发愤提倡新学,首在浏阳设一学会,集同志讲求磨砺,实为湖南全省新学之起点焉。③时和议初定,人人怀国耻,士气稍振起。④君则激昂慷慨,大声疾呼。海内有志之士,睹其丰采,闻其言论,知其为非常人矣。湖南倡办之事,若内河小轮船也,商办矿务也,湘粤铁路也,时务学堂也,武备学堂也,保卫局也,南学会也,皆君所倡论擘画者,而以南学会最为盛业。⑤于时君实为学长,任演说之事。每会集者千数百人,君慷慨论天下事,闻者无不感动。故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之功居多。

今年四月,定国是之诏既下,君以学士徐公致靖荐被征。⑥适大病不能行,至七月乃扶病入觐,奏对称旨。⑦皇上超擢四品卿衔军机章京,与杨锐、林旭、刘光第同参预新政,时号为军机四卿。⑧参预新政者,犹唐宋之参知政事,实宰相之职也。皇上欲大用康先生,而上畏西后,不敢行其志。⑨数月以来,皇上有所询问,则令总理衙门传旨,先生有所陈奏,则著之于所进呈书之中而已。自四卿入军机,然后皇上与康先生之意始能少通,锐意欲行大改革矣。而西后及贼臣忌益甚。未及十日,而变已起。

初,君之始入京也,与言皇上无权、西后阻挠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君拟旨,先遣内侍持历朝圣训授君,传上言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有开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谕中,盖将以二十八日亲往颐和园请命西后云。10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无权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人咸知懋勤殿之事,以为今日谕旨将下,而卒不下,于是益知西后与帝之不相容矣。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遂赐衣带诏,有“朕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设法筹救”之诏。11君与康先生捧诏恸哭,而皇上手无寸柄,无所为计。

时诸将之中,惟袁世凯久使朝鲜,讲中外之故,力主变法。12君密奏请皇上结以恩遇,冀缓急或可救助,词极激切。13八月初一日,上召见袁世凯,特赏侍郎。初二日,复召见。初三日夕,君径造袁所寓之法华寺,直诘袁曰:“君谓皇上何如人也?”袁曰:“旷代之圣主也。”君曰:“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之乎?”14袁曰:“然,固有所闻。”君乃直出密诏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又以手自抚其颈曰:“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可以得富贵也。”15袁正色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闻也。”16

君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17袁曰:“若皇上于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令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18君曰:“荣禄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

袁幕府某曰:“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昔某公欲增慰帅兵,荣曰:‘汉人未可假大兵权。’盖向来不过笼络耳。即如前年胡景桂参劾慰帅一事,故乃荣之私人,荣遣其劾帅而已查办,昭雪之以市恩;既而胡即放宁夏知府,旋升宁夏道。此乃荣贼心计险极巧极之处,慰帅岂不知之?”19君乃曰:“荣禄固操莽之才,绝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20袁怒目视曰:“若皇上在仆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因相与言救上之条理甚详。袁曰:“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多属旧人。事急矣!既定策,则仆须急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备贮弹则可也。”乃丁宁而去,时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21至初五日,袁复召见,闻亦奉有密诏云。至初六日,变遂发。22时余方访君寓,对坐榻上,有所擘划,而抄捕南海馆(康先生所居也)之报忽至,旋闻垂帘之谕。23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24

余是夕宿日本使馆,君竟日不出门,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馆与余相见,劝东游,且携所著书及诗文辞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25遂相与一抱而别。初七、八、九三日,君复与侠士谋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26

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游,君不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

君既系狱,题一诗于狱壁曰:“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27盖念南海也。以八月十三日斩于市,春秋三十有三。28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变。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有删节)

注释

①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中国近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维新志士。1898年参加领导戊戌变法,被清廷杀害,为“戊戌六君子”(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之一。代表作有《仁学》《莽苍苍斋诗》等,后人收集编为《谭嗣同全集》。

②倜傥:豪迈洒脱。淹通:贯通,精通。任侠:以抑强扶弱为己任。

③新学:指西学,即清末到“五四”以前由西方传入的社会政治学说和自然科学。对传统学术称“旧学”而言。同志:志同道合的人。磨砺:切磋,商讨研究。

④和议:指1895年甲午战败后签订的《中日马关条约》,许以割地赔款。

⑤时务学堂:1897年由谭嗣同等发起创办于长沙,梁启超担任总教习。中国近代化教育的开端之一,湖南大学前身之一。南学会:1898年春由谭嗣同、唐才常等发起创建的政治团体,宣传新学,推行新政,御侮救亡。擘画:谋划,筹划,布置。也作擘划。⑥今年四月:1898年四月。国是:国事,国家大计。徐公致靖:江苏宜兴人,当时为礼部侍郎。

⑦觐(jìn):朝见君主。奏对称(chèn)旨:奏报和对答都符合皇帝的心意。称,符合,相当,与……相符。

⑧皇上:指光绪帝。超擢:破格提拔。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四品卿是官衔,军机章京是官职,指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办理文书的官员。

⑨康先生:康有为,他是广东南海人,故下文称他“南海”。西后:西太后,即慈禧太后,清朝晚期的实际统治者。1898年,西后发动戊戌政变,拘禁光绪皇帝,并处死了谭嗣同等六人。

10懋勤殿:皇帝的书斋雅室。内侍:即太监。历朝圣训:历代皇帝的遗训。故事:旧例,先例。

11衣带诏:藏在衣带间的秘密诏书。

12袁世凯:字慰亭,河南项城人。曾任驻朝鲜总督,后成为荣禄主要将领。讲:研究,讲求。中外之故:中外国情。

13恩遇:恩宠,格外的优待。缓急:偏义复词,偏指“急”,危急时刻,紧急关头。

14天津阅兵之阴谋:慈禧与时任直隶总督荣禄密谋,乘光绪帝九月天津阅兵时,以武力胁迫他退位。

15至颐和园首仆:到颐和园西太后那里举报我。当时慈禧在颐和园休养。首,出首举报,告发。仆,谦辞,男子自称。

16“若有所教”句:如果有什么指教,我当然愿意听取。

17董、聂:董福祥,时任武卫后军统领;聂士成,时任直隶提督,统领武卫前军。行大事:夺取政权,指逼光绪帝退位。复大权:使光绪帝重新掌权。清君侧:清除君王身边的坏人。肃宫廷:整顿朝廷,清除奸党。不世之业:不是每一世都可以碰上的功业,即稀世罕有的功业。

18诸君子:指谭嗣同等人。

19幕府:原指古代将军的府署(因军队出征,使用帐幕,故称),后称地方军政大吏的府署。幕府中的僚属称幕僚。这里即指幕僚。慰帅:袁世凯字慰亭,故其属下有此敬称。胡景桂:时任御史,参劾袁世凯克扣军饷。市恩:卖人情。放:外放,指京官调任外地。旋:随即,不久。道:道台,清代仅次于省级的行政长官。

20操莽之才:曹操、王莽那样的人才。易易:很容易。21丁宁:同“叮咛”。漏三下:相当于打三更。漏,古代滴水计时的器具。

22变遂发:于是发生了政变,即戊戌政变,慈禧拘禁了光绪帝。

23报:消息。垂帘之谕:垂帘听政的上谕。上谕,也称谕旨,清帝发布政令的文书。

24伊藤氏:伊藤博文,曾任日本首相,戊戌政变前七日到北京。先生:指康有为,当时在上海。

25行者:出走的人。图:图谋,谋求。死者:殉难的人。酬:报答。南海:指康有为。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这是一个合叙句,意思是“程婴、西乡,足下任之;杵臼、月照,吾任之”,即“像程婴、西乡那样活下来以图将来事业成功的职责,您来承担;像杵臼和月照那样为主人赴死的职责,我来承担”。程婴、杵臼都是春秋时晋国大夫赵朔的门客。屠岸贾杀了赵朔全家几百口人后,继续追杀遗孤赵武;为了保全赵朔遗孤,杵臼和假孤儿(程婴的儿子)被杀,真孤儿赵武由程婴含辛茹苦抚养长大,十五年后,得以报仇。月照、西乡,日本德川幕府时期的志士,月照是和尚,西乡是大臣西乡隆盛,二人都主张推翻幕府统治;勤王的革命行动失败后,二人投海自尽,月照圆寂,西乡存活。后来西乡隆盛辅佐明治成就维新大业,成为“明治三杰”之一。

26侠士:指大刀王五。原名王正谊,京师武林名侠,与谭嗣同交谊深厚。

27望门投宿思张俭:这句是设想逃亡中的康、梁等人一定会像张俭那样受到人们的救护。望门投宿,看到人家就去投宿,形容在逃亡途中的惶急情状。张俭,东汉末年人,因弹劾宦官侯览,被反诬结党营私,被迫逃亡;人们看重他的声望品行,都冒着危险接纳他。事见《后汉书·张俭传》。忍死须臾待杜根:意思是希望战友们能如杜根一样忍死待机完成变法维新的大业。忍死,装死。须臾,不长的时间。杜根,东汉安帝时郎中,因要求临朝听政的邓太后还政于皇帝,触怒太后,被命装入布囊摔死,执行人手下留情,未死而运出。太后疑,派人查验,杜根装死三日后得脱。邓太后死后,复官为侍御史。事见《后汉书·杜根传》。去留肝胆两昆仑:出走存身者和留下殉难者都是光明磊落、肝胆相照的人,像昆仑山一样巍峨高大。去,出奔存活,指康、梁。留,留下殉难,指自己。

28以:于,在。八月十三日:文中用的是农历日期,即公历9月28日。春秋:年龄。

参考译文

谭君字复生,又号壮飞,是湖南浏阳县人。年少时豪爽洒脱,胸有大志,精通群籍,善写文章,喜欢行侠仗义,擅长剑术。父亲谭继洵,官居湖北巡抚。

自从甲午战争以后,更加发愤倡导新学,最先在浏阳创设一个学会,召集志同道合的人修习研究,切磋探讨,这实际上是湖南全省新学的起点。当时中日议和的《马关条约》刚刚签订,人人心怀国耻,士气稍有振作。他慷慨激昂,大声疾呼。海内有志之士,看到他的丰采,听到他的言论,便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湖南倡办的事,像内河小轮船、商办矿务、湘粤铁路、时务学堂、武备学堂、保卫局、南学会,都是他提倡论证策划的,这中间以南学会最为盛大。这个时候,谭嗣同其实是学会的学长,担任演说的事务。每次集会有几百上千人,他慷慨激昂,谈论天下大事,听的人无不受到感动。所以说,湖南全省风气大开,他的功劳是很大的。

今年四月,决定国家大计的诏书颁布后,谭君因学士徐致靖的保荐,被皇帝征召入京。碰上他这时生着大病不能成行,直到七月才带病觐见皇帝。召见时,他回答皇帝的话很合皇帝的心意,皇上破格提升他为有四品卿头衔的军机章京,同杨锐、林旭、刘光第一起参与新政,当时称为“军机四卿”。参与新政,犹如唐宋时代的“参知政事”,实际上是宰相的职位。皇上本想重用康有为先生,但是害怕西太后,不敢按自己的想法办。几个月来,皇上有询问的事,就让总理衙门传达旨意;康有为有向上报告的事,就写在他呈给皇帝的奏书里。自从“四卿”进入军机处,这以后皇上同康有为之间的意见才能够稍微沟通,决心要实行大改革了。然而西太后及奸臣也就忌恨得更厉害了。不到十天,政变就发生了。

起初,谭君刚进京,(有人)跟他谈到皇上手中无权、西太后阻挠变法的事情,他不相信那些说法。到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想开懋勤殿设顾问官,指令谭君起草诏书,先派太监拿出历朝皇帝的遗训给他,(大监)转达皇上的话,说康熙、乾隆、咸丰三朝都有开懋勤殿的先例,叫他查出引用到上谕中,因为皇上将在二十八日亲往颐和园向西太后请示。谭君退朝回来,就告知同事说:“我现在才知道皇上真的没有权了。”到二十八日,朝廷里人人都知道皇上拟开懋勤殿的事情了,以为今天上谕将要下达,可是最终没有下达,于是大家越发知道西太后与皇上已互不相容了。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接着交给他一份密诏,上面有“我的帝位几乎不能保住,命令康有为与‘四卿’和其他同志从速设法营救”的话。谭君和康有为捧着衣带诏大哭,可是皇上手里没有一点权柄,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当时在众多将领之中,只有袁世凯长期出使朝鲜,研究过中国和外国的国情,是力主变法的。于是谭君向皇上密奏,用格外的恩宠去拉拢他,希望在危急时或许能得到救助,话说得很激昂痛切。八月初一日,皇上召见袁世凯,特别赏赐他侍郎的官衔。初二日,再一次召见他。初三日晚上,谭君本人直接到袁世凯居住的法华寺去拜访,直截了当地问袁世凯:“您认为皇上是一个怎样的人?”袁世凯说:“是一代少有的贤明皇帝!”谭君又问:“天津阅兵的阴谋,您知道吗?”袁世凯说:“是的,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谭君就直接拿出皇上的密诏给袁世凯看,并说:“今天可以救助我们圣主的,只有您了。您如愿意救就救他!”又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如果不想救,就请您到颐和园告发我,并杀了我,您可以凭这得到富贵了。”袁世凯神色严肃,大声说道:“你把我袁某当成什么人了?圣主是我们共同侍奉的君主,我和你同样受到非同一般的恩遇,救护的责任不仅在你。如果有什么指教,我自然愿意听取。”

谭嗣同说:“荣禄的阴谋,全在于天津阅兵的举动,你和董福祥、聂士成三支军队,都受荣禄的指挥调遣,将要用兵力挟持皇上逼他退位。虽然这样,但是董福祥、聂士成不值得一提,天下的英雄豪杰只有你。如果事变发生,你用一支部队抵抗他们二支军队,保护皇上,恢复君权,清除奸邪,整顿朝廷,指挥若定,这是稀世罕有的功业啊。”袁世凯说:“如果皇上在阅兵时快速驰入我的军营,传下号令来诛灭奸贼,那么我一定能紧随各位之后,竭尽一切力量来救护。”谭嗣同说:“荣禄待你一向优厚,你用什么对付他?”袁世凯笑了笑,没有说话。

袁的一位幕僚说道:“荣贼并不是真的推心置腹对待我们慰帅。过去,某公曾想增加慰帅兵员,荣贼说:‘汉人,不能给他们太大的兵权。’原来先前不过是笼络慰帅罢了。就拿前年胡景桂上奏章弹劾慰帅一事来说,胡是荣贼的心腹,荣贼指使他弹劾慰帅,却由自己来查办,为慰帅洗清冤情来卖人情讨好;但不久胡就被委任为宁夏的知府,随即又提升为宁夏道员。这就是荣贼心计极端阴险、极端奸诈的地方,慰帅岂有不知道的!”谭君于是说:“荣禄本是曹操、王莽那样的人物,称得上绝世的奸雄,要对付他恐怕不很容易。”袁世凯立即装出一副怒容,瞪视谭君说:“如果皇上在我军营,那么杀荣禄就像杀一条狗罢了。”于是互相详细地商谈了救皇上的措施。袁世凯说:“现在军营中枪弹火药都在荣贼的手里,而营、哨各官员,也多属于旧党人员。事情紧急,既然已经确定计划,那我需急速回营,更换这些将官,并设法贮备弹药才行。”于是再三嘱咐袁世凯才离开。当时是八月初三日夜晚,三更天了。

到了初五那天,袁世凯又被召见,听说也接到秘密诏书。到初六日,政变就发生了。当时我正在谭君寓所拜访,两人对坐榻上,商量筹划救皇上的办法,忽然传来搜查康有为住处、逮捕康有为的消息,接着听到由慈禧垂帘听政的上谕。谭君从容地对我说:“以前想救皇上,已经无法可救了;现在想救康先生,也无法可救了,我已经无事可做了,只是等待死期而已。虽然这样,但是天下事还得明知它难做,却尽力去做到它,您试试到日本驻华使馆拜访伊藤博文,请他打电报给日本驻上海领事设法救康先生啊。”

这天晚上我就住在日本使馆避难,谭君却整天不出门在家等候逮捕。逮捕的人没来,第二天他来日本使馆同我会面,劝我到日本去,并带了他写的著作与诗文稿本几册、家信一包托付给我,说:“没有出走的人,无从谋求将来;没有殉难的人,无从报答圣明的君主。现在康先生的生死还不知道,那么像程婴、西乡那样活下来以图将来事业成功的职责,您来承担;像杵臼和月照那样为主人赴死的职责,我来承担吧。”于是相互拥抱告别。初七、初八、初九三天,谭君又同侠士王五共谋救皇上,这事终于没有成功。初十日,他被逮捕了。

被捕的前一天,几位日本志士苦劝谭君到日本避难,谭君没有接受。再三再四地劝他,谭君说:“各国变法,没有不经流血牺牲而成功的。如今中国还没听说因变法而流血牺牲的人,这就是中国不昌盛的原因啊。要有人流血牺牲的话,请从我谭嗣同开始。”他终于没有出走,因此最后遭了祸难。

谭君入狱后,题了一首诗在狱中的墙壁上:“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是挂念康有为先生啊。于八月十三日被斩于菜市口,年仅三十三岁。就义那天,围观的有上万人,谭君慷慨激昂,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当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谭君喊刚毅上前来说:“我有句话……”刚毅走开不听,于是从容就义。啊!壮烈呀!

漫读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1898年9月28日,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刑场,在慷慨激昂的呐喊声中,一代英豪、维新志士谭嗣同英勇殉难。

至此,中国近代史上具有爱国救亡意义的重要政治改革——戊戌变法,以光绪帝被囚禁,康有为、梁启超出逃国外,以及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惨遭杀害,宣告失败。

谭嗣同牺牲后,作为变法改良的领袖,康有为、梁启超非常痛惜,康有为写下挽联:“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安有为哉。”梁启超更是奋笔疾书,满怀悲愤地写下《戊戌政变记》一书,其中第五篇为记载殉难烈士生平事迹的《殉难六烈士传》,《谭嗣同传》是其中的一篇。

谭嗣同是维新变法运动中一位特别瞩目的人物,对他的个性才华、品格为人,人们崇仰敬佩,赞誉有加;而对他的思想学说、历史贡献,特别是对他甘愿为变法流血牺牲的悲壮举动,则看法不一。我们这里结合他的一些生平事迹和《谭嗣同传》中的重点段落,做一点粗略的评述。

谭嗣同出身于浏阳官宦之家,父亲谭继洵曾任湖北巡抚、甘肃按察使、甘肃布政使等职。但谭嗣同与一般世家子弟不同,是个才华出众、极具个性风采的人物。他“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他从小心胸坦荡,豪爽不羁,胸怀大志,不仅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且有一身好武艺,擅长剑术,又爱琴如命,善于抚琴,曾把自家院中遭暴雷劈崩的梧桐树做成“崩霆”“残雷”两把古琴。他仗剑携琴,壮游天下,足迹遍布直隶(今河北)、甘肃、新疆、陕西、河南、湖北、江西、江苏、安徽、浙江、山东、山西等十多个省区,观察风土,结交名士。就在壮游期间,谭嗣同意外地在湖北得到了文天祥的两件旧物:“蕉雨琴”与“凤矩剑”。文天祥是谭嗣同平生最崇敬的人物,他仰慕文天祥的人品、节操,因此对这两件宝物珍爱如命。而他自己,也恰是“剑胆琴心”这个词的写照。

谭嗣同自少年起就善于题联作诗以抒情言志,表现出十足的才情、不凡的品性和宽广的胸襟。他十三岁时写下一副对联:“惟将侠气流天地,别有狂名自古今。”年纪轻轻,然而那种自信倔强、任侠不羁之气已然可见。少年心事当拿云。公元1882年秋,十四岁的谭嗣同,从故乡湖南赴甘肃兰州父亲任所途中,经过陕西潼关。黄河、华山的磅礴气势,北国山河的壮丽风采,让这位英气勃发的少年激情澎湃,写下《潼关》一诗:“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豪气干云的气势,表现出少年谭嗣同冲破一切阻力、奋勇向前的精神风貌。

他的父亲谭继洵长期任职甘肃,他伴侍读书,因此得以饱览西域塞外的雄奇风光,纵马驰骋河西走廊的苍莽河山。“沙漠多雄风,四顾浩茫茫。落日下平地,萧萧人影长。抚剑起巡酒,悲歌慨以慷。束发远行游,转战在四方。”(《河梁吟》)他常和衙署的兵弁一起操练武术,骑马打猎,与胡儿、健卒疾呼,同饮青稞酒,同歌伊凉曲,同以戈壁为席,同枕沙漠而眠。“驹隙任添新岁月,马头还我好山川。”“笔携上国文光去,剑带单于颈血来。”这些经历进一步锻造了他坚毅豪迈的性格和担当天下的胸怀,使他成长为一名傲俗绝尘的热血青年。

他的许多作品都展现了他的性格、志向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在《晨登衡岳祝融峰》中写道:“身高殊不觉,四顾乃无峰。但有浮云度,时时一荡胸。地沉星尽没,天跃日初熔。半勺洞庭水,秋寒欲起龙。”脚踏南岳最高峰,诗人却不觉累,也不觉高不可攀,可见这个年轻人充满活力,洋溢着一股奋发向上的精神。“四顾乃无峰”,更显示出诗人的博大胸怀和高远志向。尾联则以夸张的手法将洞庭湖比作“半勺水”,足见诗人气概之宏大,又说湖中之龙即将飞腾升空,抒写了诗人远大的志向。而自题对联“一朝马革裹尸日,绝胜牛衣对泣时”,更表达出用世济民、以身许国的豪情。1895年甲午战败,台湾被割,《马关条约》签订。一年后的春天,谭嗣同依然忧愤不已,写下《有感一章》:“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深沉强烈的爱国之情,震撼人心,发人深省。

也正是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和《马关条约》的签订,给而立之年的谭嗣同以强烈震撼。

深重的民族危机,焦灼着谭嗣同的心。中国战败的残酷现实证明,洋务运动救不了中国,那么怎样才能救中国呢?在变法思潮的影响下,他开始“详考数十年之世变,而切究其事理”,苦思精研挽救民族危亡的根本大计。他感到“大化之所趋,风气之所溺,非守文因旧所能挽回者”,必须对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实行维新改革,才能救亡图存。

从思想理论和实践行动两方面,谭嗣同积极投入维新变法运动之中。他“益发愤提倡新学”,呼号变法。他把兴办算学社作为开展维新变法活动的第一步,1896年,他与和他并称“浏阳二杰”的唐才常在家乡组织浏阳算学社,集同志讲求钻研,揭开了湖南维新运动的序幕。又著成《仁学》一书,成为维新派的第一部哲学著作。1897年,谭嗣同在巡抚陈宝箴等的支持下,与唐才常等在长沙倡办时务学堂,请梁启超任总教习,自己担任分教习,在教学中大力宣传变法革新理论,使时务学堂真正成了培养维新志士的机构。他提出废科举、兴学校、开矿藏、修铁路、办工厂、改官制等维新主张,宣传变法,使湖南省风气大开。1898年初,又创建南学会,办《湘报》,继续宣传变法,抨击旧政,推行新政,成为维新运动的激进派和中坚力量,一时以“新政人才”而闻名。康有为为此挥毫留下“复生奇男子,神剑吐光莹”的诗句,对他大加称赞。至此,谭嗣同参与变法,已是呼之欲出,只待光绪皇帝的召见起用了。

1898年4月,“定国是之诏既下”,不久,光绪召见并下诏授予谭嗣同等四人四品卿衔及军机章京职务,正式参与新政。梁启超的《谭嗣同传》重点记述了他参与新政、建议皇上施恩拉拢袁世凯、亲身劝说袁世凯救主、被捕就义的经过。这些都是谭嗣同一生做过的光辉照人的大事,最能显现出他的情怀与品格。我们这里主要节选了这部分内容。

救亡图存,富国强兵,救民水火,是有志之士最高理想,现在眼见有实现人生终极目标的机会了,怎不让人精神振奋、全力以赴呢?光绪帝变法的决心和对维新派的信赖使谭嗣同非常感动,觉得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已经在握,他抱着满腔的爱国热忱和美好乐观的愿望投入变法大计之中。然而,“在中国,挪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改革从来都是异常艰难的事情。

当时的局势十分不利,因为维新派的力量并不强大,赖以支持他们变法的光绪皇帝却“畏西后,不敢行其志”,徒有虚名,并无实权,处处受制于慈禧太后。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强大的守旧派,因损害到他们的利益而对变法十分仇视,极力阻挠与遏制。新政不久,维新派与顽固派的斗争就已是剑拔弩张。

光绪“锐意欲行大改革”,一连颁布了上百条变法诏令。眼见维新派疾风暴雨式的改革举措,顽固派十分恐慌,视之为洪水猛兽,“而西后及贼臣忌益甚”。慈禧与时任直隶总督荣禄密谋,欲乘光绪帝九月天津阅兵时,以武力胁迫他退位。双方势同水火,光绪岌岌可危,变法的前景不容乐观。事实上,大部分变法诏令只是得以发布,还没有也无法得到具体落实和施行。谭嗣同没有料到会有如此黑暗复杂的背景,凶险残酷的政治斗争,而对立双方力量又如此悬殊。他最初对“皇上无权、西后阻挠之事”还并不相信,当看到光绪想开懋勤殿设顾问官还得大费周折、小心翼翼,甚至“亲往颐和园请命西后”之后也毫无结果,才知道事实确实如此。

到七月二十九日(实为三十日,因梁启超当时逃亡日本等因素,文中有些细节与史实有所出入),光绪帝察觉到暗流涌动,大局不利,意识到将有变故,自己处在危险地位,心情焦急,于是召见杨锐,赐衣带诏,密诏中说:“朕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设法筹救。”要维新派筹商对策,推进变法。可是势单力薄的维新派能有什么办法呢?“君与康先生捧诏恸哭,而皇上手无寸柄,无所为计。”

在这样艰难的处境和危急的形势下,维新派感到不排除阻力和障碍,变法无法进行,在得知天津阅兵的阴谋后,康有为、谭嗣同等也有了一个冒险的计划:“清君侧,肃宫廷。”除掉荣禄,囚禁慈禧,还权光绪,以保障变法顺利实施。谭嗣同挺身而出,积极谋划对策。他研判形势,寻求援助。环顾朝廷内外,他想到了一个也许是唯一能够挽救危局的人物,那就是袁世凯。袁世凯“久使朝鲜,讲中外之故,力主变法”,当时任直隶按察使,多年来主持操练新军,颇有影响和实力,也赞成变革维新。谭嗣同认为他是可以争取的人才,危急之时唯有求助于他,于是极力建议皇上施恩袁世凯,并亲身劝说袁“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这部分写得最为详尽,是文章的重头戏。在这里,作者成功运用司马迁撰写《史记》以来史家常用的笔法,在基本事实的基础上悬想事实之间的情境关系,把谭嗣同、袁世凯、袁幕府某对话的过程生动逼真地表现出来,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事不宜迟,谭嗣同夜访法华寺,“径造”袁寓,不避直露,“直诘”试探袁世凯对皇上的态度,劈头就问:“君谓皇上何如人也?”袁答:“旷代之圣主也。”接着谭问:“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之乎?”袁答:“然,固有所闻。”谭问得直率、急切,问话之中将自己的立场、态度和来意和盘托出,毫不隐晦;而袁世凯则沉着冷静,装模作样,虚与应付,态度若明若暗,显示了他世故、圆滑的性格。谭嗣同此时出示密诏,直截了当提出请袁救驾的要求,明之以大是大非。他深知干系重大,再次欲反激试探袁世凯:“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可以得富贵也。”意气盈盈,披肝沥胆,忠勇之气感人肺腑,动人心魄!而袁世凯立即“正色厉声”说:“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救护之责,非独足下……”俨然一副忠臣义士的模样!话说得堂堂正正,于反击之中剖白一片忠心,显得胸次颇高。当谭嗣同提出如何看待荣禄、如何铲除障碍,袁世凯又“怒目视”,骂荣禄如“狗”,显得何等“疾恶如仇”、慷慨激昂!待看过“密诏”,“详”悉“救上之条理”以后,立即说“事急矣”“须急归营”,更显得“救上”之事重大紧急,一副勇挑重任、责无旁贷的样子。正是这等地方显出袁世凯非寻常狗窃鼠盗者可比,乃是老奸巨猾的奸雄之辈。尤其是当谭问袁:荣禄一向对你有厚恩,你何以处置?袁“笑而不言”。这“笑而不言”是袁对自己与荣禄的关系的开脱和掩饰,凝聚着阴险、狡诈、机敏的性格。也正是这个信誓旦旦要“竭死力以补救”的袁世凯,事后急急去向刚被骂为“狗”的荣禄告密,与“向来不过笼络”的荣禄勾结。袁世凯阴险狡猾、玩弄两面派的手法,蒙蔽了谭嗣同。谭嗣同对他寄予厚望,继而两人“因相与言救上之条理甚详”,直到三更半夜,才“丁宁而去”。

纵观谭嗣同与袁世凯交往的全过程,谭赤胆忠心、勇往直前、敢作敢为、光明磊落,充分展现了他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和无私无畏的品格,令人敬佩,但是谭嗣同确实因救主心切而显得操之过急,对不太了解底细的袁世凯过于信任,推心置腹,言辞太直太露,具体方法上显得有失策之处,暴露出他阅历浅、经历少,政治斗争经验不丰富的弱点,但是如果据此指责谭嗣同识人不当,因此贻误变法,则未免求全责备,有失公允。

一方面,他面对的是一个难以对付的老奸巨猾、阳奉阴违的奸雄。而另一方面,一则袁世凯此时统领新军,确实“力主变法”,他奸雄的面目还没有表现出来,摇摆不定,带有迷惑性(据史家考证,袁世凯确实告密了,但是在政变之后以为与谭嗣同的密谋泄露,出于自保而告密的。政变的发生与他无关,但事后的告密加重了维新派的罪责,直接导致了六君子的被害。他本人也写有为此事辩解的《戊戌纪略》);一则谭嗣同把希望寄托在袁世凯身上,也许是错误的,但是环顾朝廷内外,当时又有谁能担此大任呢?维新派自身力量薄弱,又完全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维新派变法的失败,也注定是不可避免的。

9月21日,西太后发动政变,将光绪帝拘禁,接着下谕旨捉拿维新派。听到政变消息,谭嗣同并不惊慌,他说:“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多方活动,筹谋营救光绪帝,但“事卒不成”。在这种情况下,他千方百计关心同志,要梁启超设法营救康有为,劝梁启超出走以图将来,并慷慨地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要梁启超留下来图谋将来,而自己去牺牲报答圣主,献身变法事业。双方都是各尽其职,并说“吾为其易,君为其难”,认为自己选择牺牲是容易的,而留下继续变法是艰难的,留待同志去完成。因此他对自己,是“惟待死期”,临危不惧,视死如归。

他把书信、文稿交托梁启超,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在捕者“不至”,且有人“苦劝”东游乃至“再四强之”之时,他竟“不听”“不去”,而对劝其东游者大义凛然地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最终于25日在浏阳会馆被捕。在狱中,他意态从容,镇定自若,并题诗明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9月28日,他与其他五位志士英勇就义。当他们被杀时,刑场上观看者上万人。他神色不变,临终时还大声呐喊,充分表现了一位爱国志士舍身报国的英雄气概。谭嗣同的形象如同巍峨的昆仑一般,矗立于中国近代史的史册上,矗立于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心灵中。

谭嗣同牺牲了,戊戌变法失败了。对于谭嗣同之死,人们无不对他崇高的人格、救国救民的热烈情怀、勇于献身的高尚精神,心怀敬仰,热情赞颂,正如梁启超所言:“复生之行谊磊落,轰天撼地,人人共知。”但是对于他不肯逃亡、“惟待死期”则有很多议论。是变法无望,甘认失败?是为“酬圣主”,愚忠,为了报答皇帝的信赖?是以死来殉变法事业?是用自己的牺牲去向封建顽固势力作最后一次反抗?是政治幼稚使然?是以死报国,或以己一死唤醒广大国民?抑或是性格悲剧(倔强、迂阔的悲剧性格使然)?再者,谭嗣同之死到底有没有价值?比如有人认为他明明可以逃出,却选择留下,是白白牺牲。也有人认为谭嗣同这样的人才正是变法和革命所需要的,他生存的价值比死亡的价值更高。可谓众说纷纭,见仁见智。这种现象说明这是一个富有争议、富有意义的问题,值得深入研究探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其实未必不是谭嗣同甘愿赴死的本意所在;也就是说,他正是要以自己之死带给人们某种思考、某些启发。他之所以选择死亡,绝不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一定出于深思熟虑,一定有他的思想动机和目的。

仅从《谭嗣同传》所显示的信息看,不能说谭嗣同没有忠君思想,他也说过“酬圣主”的话,况且忠君与爱国,在中国历来就是一体的。但是谭嗣同是具有近代平等、民主思想的知识分子,不可与古代那些孤忠效死之臣同日而语,他也热切期待“图将来”。他的“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更能体现出他的政治视野和格局。他认识到,变法要成,国家要昌明昌盛,必然要付出代价,因此他愿做变法流血牺牲第一人。归根结底,他甘愿流血牺牲的终极目的,是为了中国的昌明、昌盛,而非其他。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他一人的牺牲对于中国的昌明强盛究竟意义何在,他有着怎样的考虑?对此,顽固派的屠刀没容他把话说完,却留给后人无尽的思考。笔者在此无力做出深入广泛的研究,更无力得出什么深刻新颖的结论,姑且引述两位智者的观点,以资参考。

同为维新派主力,梁启超与谭嗣同交谊深厚,对他非常了解,在写作《谭嗣同传》之时,从谭嗣同的思想渊源的角度,论述了他从容殉难的原因。谭嗣同既有浓厚的传统儒家的济世情怀,兼具墨家力行实践的精神,而后期又对佛学深有研究,特别是对大乘佛教“自利、利他,利益一切众生”的精神深有会心,将佛法精神贯注于现实社会,用于社会人生的大改造,使大乘佛教重现其刚健雄猛的精神。他的《仁学》就是以佛学为本,统摄孔孟墨庄、理学心学、耶教科学诸学问,构筑其“仁学”理论的大厦。佛教慈悲济世、救度众生、勇于担当的精神与孔孟墨家积极用世的思想殊途同归,更让谭嗣同具有一种悲剧性的使命感,他认为自己注定要为一项足以改变国家命运的事业献身,就像佛陀为了众生舍身一样。所以梁启超在《谭嗣同传》结尾的论赞中写道:

大乘之法,悲智双修,与孔子必仁且智之义,如两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间即出世间,无所谓净土;即人即我,无所谓众生。世界之外无净土,众生之外无我,故惟有舍身以教众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故即智即仁焉。既思救众生矣,则必有救之之条理。……既无净土矣,既无我矣,则无所希恋,无所罣碍(即挂碍,牵挂),无所恐怖。夫净土与我且不爱矣,复何有利害毁誉称讥苦乐之可以动其心乎?故孔子言不忧,不惑,不惧,佛言大无畏,盖即仁即智即勇焉。通乎此者,则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救众生。

而著名学者、作家李敖的《北京法源寺》一书对谭嗣同的心灵世界的研读也颇为新颖独到,见解十分精辟。《北京法源寺》本身就是一部以谭嗣同为主角,再现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一批文化思想巨人寻找救国之路的心灵历程的小说。它以思想为目的,内涵十分丰富、深刻。在该书第九章《戊戌政变》中,作者通过谭嗣同与梁启超的对话、论辩,反驳了诸如牺牲没有积极意义、愚忠死君等似是而非的看法,深入剖析了谭嗣同甘愿流血牺牲的思想动机。另外,在第八章《大刀王五》、第十章《抢救》、第十一章《舍生》等章节中也有与谭嗣同的相关论辩。希望有兴趣的同学找来原著看看,下面选录几个片段。

第九章《戊戌政变》中,谭嗣同决定留下,他对梁启超说:

这不是绝路,这是生路、这是永生的路。

现在,改良已走到这样子,我有一种冲动,想用一死来证明给革命党看、给那些从事革命而跟我分道扬镳的朋友看,看,你们是对的,我错了。从今以后,想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我倒在路上,用一死告诉后来的人:不要往这条路上走,此路不通。

死就是贡献力量的一种方式,当我发现,风云际会,多少种原因配合在一起,而自己的表现方法竟是一死最好的时候,我就愿意一死。

我们很苦,我们都知道中国要救,可是谁也不敢断定改良与革命两条路到底哪一条行得通,或哪一条最近最快,或哪一条损害最小效果最好。这次政变,本质上是一种战场上探路的性质,我们探路,证明了改良之路走不通,我决定陈尸在那里,告诉大家猛回头。告诉所有的中国仁人志士,以谭嗣同为鉴,别再有任何幻觉。所以我的死,在这种意义上,有牺牲自己和苦肉计的意味。希望你能留意。我做的,不但告诉改良者不走他们的路,告诉了革命者走他们的路,也告诉了广大的中国人民、广大的中国知识分子,到底该走哪条路。

所谓为革命而死,意思是一死对革命有帮助、有大帮助。我的死,使改良者转向革命者、使广大的中国人民倾向革命者,等于我在为他们推荐革命的将是正路,我为他们做了一种血荐。

你明明知道要血荐就是要借这口老太婆的刀才妙!这也叫借刀杀人吧?怎么可以自杀?老太婆杀了我,才证明给天下这个政府无道,大家该革命;若如你所说,不给老太婆杀而去自杀,不但给这个老太婆脱了罪,自己消灭了他们的眼中钉,并且自杀又变成了种种离奇解释。比如说,人家就会说自杀是因为改良失败而厌世,或是什么别的,总之,那个时候,整个的效果完全不对了。所以,要血荐,就在这儿血溅,就要血溅菜市口。在这儿,才有最好死的地方,才有最佳死的方式。

第十章《抢救》描写平山周等日本志士到浏阳会馆劝说谭嗣同出逃,谭嗣同说:

告诉梁先生,月照与西乡两位,我和他各自效法一人。顺便想想你们日本的维新志士吧,维新的第一功臣,是西乡吗?是木户吗?是大久保吗?是伊藤吗?是大隈吗?是井上吗?是后藤吗?是板垣吗?我看都不是,真正的功臣乃是吉田松阴。吉田松阴一辈子没有一件成功的大业可言,他要逃到国外,失败了;要纠合志士帮助皇帝,失败了;要派出同志阻止恶势力前来,失败了。最后以三十岁年纪,横尸法场。但是,吉田死后,全日本受了感召,风起云涌,最后达成维新的果实,这证明了吉田虽死犹生、虽失败犹成功,他以败为成。我就用这日本志士的故事,留做临别纪念吧!

辛亥革命后,梁启超为谭烈士专祠(也称谭嗣同祠,即今谭嗣同纪念馆,位于浏阳市才常路)亲笔题书横匾,称他为“民国先觉”。对照李敖等人的评论,谭嗣同之死的意义,恐怕还不止于“民国先觉”吧。

猜你喜欢

谭嗣同变法袁世凯
徙木立信
狱中题璧
Brass tacks on iron: Ferrous metallurgy in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基桩检测中的静载试验法与高应变法的应用探讨
徙木立信
梁启超视界中的谭嗣同*
谭嗣同殉难百年祭
谭嗣同男女平等思想探析
军阀袁世凯的三次背叛行动
袁世凯的军事顾问坂西利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