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二)
2019-06-12明开夜合
明开夜合
上期回顾:父亲的葬礼上,姜词见到了梁景行。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并不如其他人一般看她,甚至借給她钱,助她渡过难关。
姜词在酒吧打工,被陈觉非纠缠,两人争执之间,陈觉非的手机被姜词弄坏,陈觉非的家人赶来解决矛盾,姜词又一次与梁景行相遇……
第二章 与君初相识
“四道菜够不够,要不要饮品?”
“哦……”姜词回过神,赶在梁景行抬头之前,迅速移开了视线,“够了。”
梁景行的食指在菜单页的一侧轻抚了一下,然后合上,递给服务员:“暂时就这些。”
姜词注意到他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而平整。
等上菜的时候,梁景行掏出支票簿和钢笔,填上一个数额,递给姜词。
姜词接过看了一眼,低声说:“多了。”
“你中途生病,算是一点赔偿。”
“那也多了。”
“拿着吧。”
姜词眼皮一颤。他仍是这句话,语气十分寡淡,既非劝说,亦非恳求,也似乎并不在意听话之人拒绝还是接受。
服务员端上来两盏甜品,姜词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将支票仔细收好。
梁景行将杨枝甘露和杧果西米露移到姜词的跟前:“你挑一个。”
“哪个甜一些?”
梁景行指了指西米露。
姜词拿起陶瓷的调羹,往嘴里喂了一勺,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梁景行没听清楚,便又问了一遍。
姜词微微抬眼:“我说,以前没觉得甜食好吃。”
梁景行的目光微微一沉。她以前锦衣玉食,想吃什么都唾手可得,可现在这样一碗毫不起眼的西米露,也能哄得她心花怒放。
菜很快上齐,梁景行与姜词说起自己公司开张的事:“你若是有空,可以过来做兼职。”
“要去语言班上课。”
梁景行才想起之前陈觉非对他说的关于她的情况:“我听说,你打算考雅思?”
“嗯。”
“准备出国?”
姜词语气分外平淡:“准备申请国外的艺术专业。”
梁景行向她看去,斟酌着措辞:“你当时……为什么没报考美院?”
“缺钱呗。”
一时沉默,过了半晌,梁景行沉声道:“若你出国留学,需要帮忙的话……”
姜词手指一松,调羹碰上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你打算资助我?”
梁景行看着她,没开口。
“你这人一贯好做善事吗?以前留下的职业病?”姜词看着他,“升米恩,斗米仇,你不怕我从此赖上你?”
梁景行笑了一声,盯着她的眼睛:“你会吗?”
不待姜词回答,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又顺带打开了窗户。燠热的夜风吹进来,淡蓝的烟雾缭绕而起,隔开了两人。
十二岁的年龄差距,足以使一个男人显得从容不迫、进退有度。这话介于疑问与反问之间,摆明了他并不在意姜词如何回答,因为是与不是都不会对他造成分毫的影响。
沉默了许久,姜词正打算开口,梁景行却轻轻摆了摆手,平淡地说了一句:“不着急。”
什么不着急?不着急回答,还是不着急还他那十万块钱?姜词低垂着头,轻轻咬了咬唇。
梁景行看她一眼,在心里叹了声气。她到底才十八岁,不管如何逞强,仍然是个孩子。
“你父亲曾救过我一命。”梁景行沉缓地说道,“四年前,我在西南山区采风,开车遇上山体塌方,你父亲那时候在那边找地建厂,正好经过……”他顿了顿,“我并非慈善家,自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随处布施善意。”
姜词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渊源,惊讶之下,默不作声。
众人眼中非法集资,害得无辜之人家破人亡的无良企业家,无意种下的善因,却也结了善果。
梁景行将烟掐灭:“你是有才华的人,我不希望你轻易放弃,一时的艰难算不上什么。”
一时的艰难……可她只觉得眼前的是一条荆棘之路,永远到不了头。
吃完之后,梁景行将姜词送回家。
他们行到三楼,忽然听见上面黑暗中传来几声压抑的、粗粗的喘气声,夹杂着男人粗俗的调笑声,姜词不由得停下脚步,面露尴尬。这栋楼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做皮肉营生的女人带人回来实属正常。
忽听啪的一声,是梁景行按下了打火机:“附近有没有超市?先带我去买包烟吧。”
姜词忙不迭地点头。下楼往巷口走了几步,她陡然反应过来,梁景行早知道这里有家沃尔玛,哪里需要她带什么路。
既然明白梁景行是专门替她解围,她便不会真的傻乎乎地往超市去了,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时间刚过晚上八点,附近的酒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梁景行朝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望了一眼:“你还在酒吧工作吗?”
姜词摇头。
她本以为梁景行要借机教育几句,谁知他并没有,只低头看她一眼:“包沉不沉?我帮你背吧。”
姜词看了看他身上整洁挺括的西装:“不用。”
走了一段路,看见路边一张破破烂烂的长椅,姜词走在前,那包挂在她单薄的肩上,似乎要将她整个压塌。梁景行眯了眯眼:“坐一会儿吧。”
姜词卸下背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废报纸,递给梁景行。
梁景行微微挑了挑眉:“你自己呢?”
“我没事,衣服反正脏了。”
这椅子本来能容纳三人,背包占去一部分,姜词坐下以后,与梁景行便只隔了一拳的距离。
梁景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正要收回去,姜词伸出手:“你抽的什么?”
烟盒呈褐色,侧翻盖,上书一个书法的“道”字。姜词把玩着盒子:“你知不知道以前云南有一种烟叫作‘茶花?”
梁景行沉默数秒:“不知道。”
姜词垂眸,哦了一声,将烟盒还给他。
这里离最繁华的那条街已经有些远了,四下很安静,间或有车驶过,身后的树丛里藏着几只知了,冷不丁叫两声。
狰狞的现实一时仿佛远去了,她只觉得这样宁静的时刻分外奢侈,细想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许久后,她终于回过神,强迫自己从长椅上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梁景行低低地嗯了一声,带着点鼻音,细听有几分模糊。
抢在姜词之前,梁景行拎起了那个背包。
姜词走在后面,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背影挺拔修长,好似立于巉岩之上迎向苍穹的树,孤高而笔直。
道旁路灯昏暗,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时短时长。
到了六楼,姜词正要掏钥匙开门,想起一件事:“能不能给我陈觉非的电话号码?我找他有点事。”
梁景行点头:“手机给我。”
他输入一串数字,替姜词保存好,心念一动,打开通信录,点了下右侧导航处的“L”——
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陈觉非接到姜词的电话时,简直受宠若惊,这念头甫一闪过,他便在心里骂了一句:嘿,还被虐上瘾了!
姜词言简意赅:“有没有空见个面?我有东西给你。”
陈觉非从没被姜词这么客气地问候过,觉得分外稀奇:“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姜词不耐烦地道:“到底有没有时间?”
“有是有,不过,我告诉你……”
嘟的一声,姜词把电话挂断了。
陈觉非气得骂了一句脏话,过了一会儿,却乖乖地回拨过去,按捺着性子,客气地问道:“说吧,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陈觉非提前赶到,点了杯冰镇西瓜汁,玩着手机游戏,优哉游哉地等姜词过来。
他回过神时,才发现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正要打电话催,姜词推门而入。她显然是赶路匆忙,出了一身汗,双颊热得发红。
陈觉非责问的话便说不出口,喊来服务员帮她倒了杯冰水。
姜词坐下,顺了顺呼吸,将冰水咕噜喝下大半,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度可观的信封,递给陈觉非。
“这什么?情书?”他打开封口,往里看了一眼,頓时一愣——里面装着厚厚一沓纸币。
“赔你摔坏的手机。”
“你的钱哪儿来的?”陈觉非下意识地问道,抬头,对上姜词陡然一沉的眼神。
他自知失言,忙道:“你上回不是说赔不起吗?”
“上回是上回。”姜词平淡地回答。
静默了数秒,陈觉非将信封合上,推回给姜词:“我真不至于缺这点钱,也没打算要你赔。”
姜词不接,看他一眼:“要不要是你的事。”
陈觉非有些无语:“姜词,我发现你这人总在不应该的地方特别固执。你知不知道,你这性格容易吃亏?”
姜词掀了掀眼皮,将剩下的半杯水喝完,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什么事?”
姜词没回答,脚步不停。
陈觉非跟着站起身:“钱你拿回去啊!”
姜词已推门出去了。
外头日光毒辣,晒得头皮发烫,火烧似的疼。姜词上了一辆公交车,赶去崇城第一医院。
住院部的十二楼静悄悄的,姜词敲了敲病房的门,听见里面应了一声,便自己将门打开。
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手臂上插着输液的软管。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手里端着一个塑料碗,正就着煳作一团的番茄炒蛋飞快地扒着饭。女人先是怔了一下,紧接着放下饭盒,离弦之箭一般倏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带着几分嫌恶地盯着姜词:“你怎么才来?!”
姜词神情淡漠,走到中年女人跟前,从包里掏出一沓钱。
女人双手在牛仔裤上揩了揩,伸手接过,掂了掂重量:“这是多少?”
“一万五。”
“也就够住两个星期。”女人低哼一声,捞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黑色皮包,将钱塞进去。她想了想,忽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扯出张超市购物的小票,将卡号抄上去,塞给姜词,“以后你别过来了,钱直接打进卡里。”
话音刚落,洗手间的门被打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生走出来,冲着姜词笑了笑,又皱眉看向女人:“妈,你说什么呢?”
女人从鼻腔里嗤笑了一声:“怎么,说不得了?人家早不是姜家的大小姐了,还要巴巴地供起来不成?”
女生气得不行,正要争辩两句,衣袖忽被姜词轻轻一扯。
女人的目光在姜词脸上扫了扫:“还觉得委屈你了?!怎么,当时把黑锅推到我老公身上的时候,没想过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姜词垂下目光,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作声。
女人冷哼:“父债子偿,我老公一天不醒,你一天别想脱掉干系。”
“妈!”女生听不下去了,握住姜词的手腕,将她拉出病房。
女生松开手,将门轻轻掩上,回头看了一眼,带着几分愧疚道:“姜姐姐,你别听我妈瞎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没事。”姜词打断她,“语诺,张叔叔怎么样了?”
张语诺嘴角一耷拉,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医生说脑袋里有瘀血,但在关键的地方,不敢动手术取出来,只能等它自己散掉……兴许那时候我爸就醒了。”
姜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时无话可说,低低地道了声:“那我回去了。”
张语诺点了点头,又抬头看了看姜词满头乌黑的短发:“姜姐姐,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今后别那么冲动,多好的一头长发,何必跟人赌气?!”
姜词低头看着张语诺——十六岁的女孩儿,手臂纤细洁白,小腿匀称有力,娉娉袅袅,好似春日绿梢头上带雨的花骨朵。
姜词敛起目光,跟张语诺道别,慢慢地朝电梯走去。
刚刚到手的钱,流水似的,哗哗就散出去了。
她神情恍惚地下了楼,一抬眼,忽然看见前面树荫下站着陈觉非。他将T恤的下摆掀起来扇着风,脸上的汗不断地往下滴。
一看见姜词现身,他立即放下衣服,飞奔过来:“你来医院做什么,生病了?”
姜词机械地摇了摇头。
陈觉非抹了一把汗,将信封往她的手里一塞:“真不要你赔,你自己记住这个教训就行,别一冲动就头脑发热。”
这时候,他才发觉姜词的手冷得吓人,惊道:“你怎么回事,真生病了?”想也没想,他伸手便朝她的额头探去。
姜词立即侧头避过,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周身的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头顶炽烈的日光也仿佛终于重新照在身上。
她把手往回抽,陈觉非却抓得更紧,将信封死死地按在她的掌中:“拿着吧。”
姜词一怔。
陈觉非见她终于没挣扎了,立即往后一退:“我走了!钱拿好,今后可就没这样的好事了!”说着,他又退后一步,转身跑出去,拦了辆出租车,一弓身钻入车内,车子一溜烟驶远。
姜词手指微微收拢几分,捏着已被汗液濡湿的信封,嘴角往上微扬——
舅甥俩简直一个德行。
经过这一遭,陈觉非自以为和姜词已经算是朋友了。暑期在语言班上课的时候,他一有空就去姜词的座位旁晃悠,时不时给姜词递瓶可乐,递支雪糕,即便姜词鲜少理他,他也始终乐此不疲。
有一次,被一起上课的哥们儿追问是不是在追求姜词,陈觉非猛地一拍桌子,眼睛瞪得老大:“瞎说什么,姜词那是我哥们儿,你会追求你哥们儿?”
当然,陈觉非也有觉得挫败的时候,尤其是逮着机会和姜词聊天,说十句都不一定能换来姜词一句回应。他觉得还是因为两人交往不深,得找个机会拉近彼此的距离。
夏天快结束时,陈觉非的生日到了。
这天语言班一下课,姜词就背上书包走了。陈觉非赶紧追上去,在一楼门口,他看见姜词正在跟一个女生说话。
陈觉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地一下拍在姜词的肩上,吓得她身体一抖。
姜词回头瞪他一眼:“你有病是不是?”
陈觉非哈哈大笑:“在说什么悄悄话?”
“你管得着吗?”
陈觉非看了看她对面的女生:“这是?”
女生赶忙自我介绍:“我叫張语诺,是姜姐姐的妹妹。”
“妹妹啊,难怪也长得这么好看。”
姜词瞟了陈觉非一眼:“你别打她的主意。”
陈觉非哈哈一笑:“对了,星期六是我生日,你俩一块儿去吧。”也不管姜词和张语诺答不答应,他自顾自地说了碰面的时间和地点,丢下一句“不见不散”便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张语诺缓缓收回目光:“姜姐姐,你打算去吗?”
姜词看她:“你想不想去?”
张语诺勉强笑了一下:“自从我爸出事,我妈就不准我参加这些活动了。”
静默了数秒,姜词低声说:“那就去看看吧。”
周六傍晚,姜词和张语诺照着约定的时间到了地铁三号线终点站。等了十分钟,迎面开过来一辆宾利,张语诺惊叹:“原来陈觉非家里这么有钱。”
车在两人跟前停下,陈觉非从副驾驶座下来,替她们拉开后座的车门,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虽然身上那颜色夸张的T恤分外滑稽,姿势倒是像模像样。
姜词朝着驾驶座上看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人,并不是梁景行。她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似乎多少有几分失望。
车行了半个小时,前方蓊郁的林木中灯火点点,隐约现出白色别墅的一角。
他们走进大门,露天游泳池边已围了一圈人,一看见陈觉非现身,立时凑过来。
一群人拥着陈觉非进屋,偌大的客厅里并排放着两张长桌,上面摆满了各种食物。陈觉非招呼一声,音乐声轰隆隆地响起来,聚会正式开始。
这生日派对果真也是陈觉非的风格,闹哄哄、乱糟糟的。陈觉非凑近姜词她们,大声道:“你们想吃什么,自己拿!”说完,他便又混入人群,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姜词领着张语诺去拿食物,然后找了个角落坐下。她不太喜欢吵吵嚷嚷的场合,一会儿便坐不住了。
姜词跟张语诺打了声招呼,搁下餐盘,自己走到一边去了。目光在来客中搜寻一圈,她没看见那人的身影。静立片刻,她又拿了一杯红酒,避开人群,悄悄去了外面。
后面庭院里有个喷水池,一旁的树下砌着汉白玉的石凳。她走过去坐下,将红酒杯放到一旁,蹬掉高跟鞋,赤脚踩上还带着热气的草地。
屋内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立时远了,隐隐约约,不再分明,似在另一个空间。已是暮色四合,头顶橡树投下的阴影覆盖住这方寸之地。
姜词将还剩些许的红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搁在草地上,蜷起腿,躺下去试了试,石凳恰好容得下她一人安睡。她侧过身,以手作枕,垫在头下,望着前方的喷水池。
只有这时候,她才能将背上的担子卸下,放纵地偷一会儿闲。
姜词酒量小,喝半瓶啤酒就会上头,刚刚喝下去的红酒开始发挥作用,制造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眩晕。
浓烈的草木气息被燠热的夜风送入鼻腔,她的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在她迷迷糊糊间,一只手轻轻拍在她的肩上。
姜词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那只手又拍了一下。姜词骤然惊醒,条件反射般坐起来。她忘了这是在石凳上,一时没坐稳,差点跌下去,一只手适时地抓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提。
姜词仰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梁景行松开手,声音含笑:“陈觉非在找你。”
夜色沉沉,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呼吸间却嗅到了他身上浅淡的烟味。
梁景行在她的身侧坐下,开口道:“有一阵子没见了。”
姜词低低地嗯了一声:“在忙什么?”
“公司新开张,全是杂事。”梁景行顿了顿,“你那两幅壁画很好。”
姜词垂着眼,张开手指,仔细地分辨着:“时间太赶了,不然还能更好。”
梁景行低笑一声:“你放心,并未辱没陈同勖先生的名号。”
静默了一会儿,梁景行问她:“最近怎么样?”
“还好。”
“打工累不累?”
“还好。”
极为平常的询问,就像以往姜明远工作之余例行公事了解情况一般,那时候她总是不耐烦,现在有大把的耐心,却再也没有人这样问她。
“你还年轻,不用太拼命……”顿了顿,他又说,“你似乎比上回见面更瘦了,还是要多吃一点。”
姜词轻轻攥住自己的手指,半晌后,嗯了一声。
梁景行笑了笑,从石凳上站起身:“走吧,陈觉非要切蛋糕了。”
姜词也站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鞋,眼前黑漆漆的,她伸手摸了摸,只找到一只。
“怎么了?”
“还有只鞋找不到了。”
梁景行蹲下身去,掏出手机点亮背光照了照,从凳脚的后面拿出另外一只。
姜词正要弯腰去接,脚踝忽被梁景行轻轻捏住。
一时间,先前喝下的酒仿佛都化作热血涌至耳根,她直愣愣地站着,任凭梁景行将鞋缓缓套上她的脚。
片刻后,梁景行直起身:“走吧。”聲音如常,低沉平缓,并无丝毫异样。
姜词将嘴唇狠狠一咬,双手在身侧静悄悄地攥紧,绷着脸,跟在梁景行的身后,缓慢地走回别墅。
她忽然想起那个倒霉的红酒杯还落在草地里,可她再也不想踏入那橡树下一步。
张语诺立即凑上前来:“姜姐姐,你去哪儿了?”
姜词淡声道:“出去散了散步。”
陈觉非笑说:“你好歹打声招呼啊,语诺急得都要报警了。”
……语诺。
姜词抬眼,看了看张语诺——她有点本事,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已经和陈觉非混熟了。
吃完蛋糕,时间已过了晚上八点。张语诺必须赶在晚上九点之前回去,陈觉非是寿星,又正在兴头上,姜词不好扫他的兴,便拉着张语诺悄悄地走了。
她出门才发现这附近压根拦不到出租车,而此处离地铁站开车都要半个小时,遑论步行。
没办法,她还是得回去拜托陈觉非。
她刚转身,便看见梁景行从大门走了出来。
梁景行愣了愣:“不玩了?”
姜词点头:“嗯,语诺不能回去太晚。”
“我正要回家,送你们一程。”他掏出钥匙按了一下,停车坪上一辆黑色保时捷响了一声。
路上,张语诺似意犹未尽,仍在讲派对上遇到的种种。
姜词意兴阑珊,鲜少搭腔,可张语诺沉浸在兴奋之中,丝毫没有察觉,见姜词不回应,便与梁景行攀谈起来。
姜词脑袋里轰隆隆炸得难受,听见张语诺已在询问能否去梁景行公司实习,终于忍不住:“语诺。”
张语诺愣了一下。
“我晕车,能不能稍微安静一会儿?”
张语诺张了张口,委屈地闭了嘴。
梁景行的目光移到后视镜上,看了一眼。
车先去了张语诺住的小区,她下车以后,跟姜词道了再见,又郑重地感谢梁景行:“梁叔叔,谢谢您送我回家,也麻烦您跟陈觉非说一声,我们已经走了,谢谢他今晚的招待。”
梁景行似笑非笑地看着张语诺:“好。”
张语诺招了招手,转身脚步轻快地进了小区。
梁景行不急着发动车子,转头看了看姜词:“晕车的话,来前面坐。”
沉默数秒,姜词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车转了一个弯,往晚霞路驶去。
在路口等红灯,姜词忽然想到,她与梁景行相处的时候,总在车上。
“刚才这小姑娘,跟你是什么关系?”
姜词回过神:“我爸一个下属的女儿。”
“年纪小小,很有本事……”梁景行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要是往正道上使,兴许也是个人才。”
“什么人才?”姜词忍不住怼了一句,“放在你公司的前台,当个能说会道的接线员?”
在梁景行的印象中,姜词鲜有这样生气以至于口不择言的时候,他转头看着她:“你在迁怒于她?”
姜词闻言,一怔。
她的确愤怒得有些反常,可张语诺并未做错什么,真要计较起来,不过通过她接触到了陈觉非。
但是,能与陈觉非打成一片,靠的也是张语诺自己的本事。
那么她在气谁,气什么?
她微微抬眼,看向梁景行。
两侧的路灯隔得很远,车厢里只有仪表盘亮着幽幽的光,梁景行的侧脸隐于昏暗,轮廓显得尤为迷人。
姜词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声道歉:“对不起。”
梁景行看她一眼:“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告诉我,我兴许能够开导你两句。”
怎么开口,又从何说起?
姜词摇头,嘴唇微微抿起,转头看向窗外。她这态度表明了不打算继续交谈,梁景行笑了笑,点了支烟,安静地抽着,也不勉强。
一直到了自家门口,姜词掏钥匙开门时,才再次开口:“进去坐一会儿,喝杯茶吧。”
梁景行目光一敛,将一只手插进裤兜里:“不了,我还有个重要电话,什么时候你白天有空,我再过来拜访。”
姜词自然懂了他真正的意思,紧抿着唇,动作粗鲁地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把门打开了,才转过身来,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谢谢你送我和语诺回家,不耽误你接重要的电话了。”顿了顿,她的语气到底软了几分,“开车注意安全。”
说罢,她也不等梁景行回应,便拉开防盗门闪身进去。
砰的一声,门在眼前被关上,梁景行跟着这一声巨响眨了一下眼,有些哭笑不得,想着她到底还是孩子,闹起脾气来和陈觉非别无二致。
下楼之后,他掏出方才震动不停的手机,拨给许尽欢。
“可算接了……”许尽欢的语气沉重,“去哪儿了?”
许尽欢一般不用这种口吻讲话,梁景行一愣:“出什么事了,你到机场了?”
“在我爸车上呢——景行,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你说。”
静默了片刻,许尽欢沉声开口:“我听说叶篱病了,刚刚确诊,是癌症晚期。”
梁景行原本在下楼梯,闻言,脚步立时顿住。
“不过,我没见着人,听我们班长说的……”许尽欢斟酌着用词,“你要是想了解情况,我就再帮你问问。”
黑暗笼罩着四周,只从气窗里漏进来几缕微弱的光线。
“不用,我自己打听。”梁景行低声回答。
许尽欢嗯了一声:“我先回去,明天见面再细说。”
“你明天直接来我办公室,跟你谈件正事。”
“好,你……你别想太多……”许尽欢顿了顿,“对了,今天是不是觉非生日?我居然把这茬给忘了,我得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先挂了。”
第二天,许尽欢去梁景行与其姐姐梁静思的公司。
这是公司开张之后,许尽欢第一次来,她没急着去见梁景行,而是在刘原的带领之下参观了一圈。
许尽欢留着干练的短发,打扮走的是欧美简约风格,不笑的时候,显得极为严肃。新来的小员工们以为她是空降的领导,或是哪位不能得罪的大艺术家,一个个正襟危坐。
许尽欢逛了一圈,朝办公室走去,半道上一抬头望见走廊两侧墙壁上的画,停下了脚步。
“这谁画的?颇有功底啊!”
刘原赶紧介绍:“是个叫姜词的女生画的。”
许尽欢嘴里念了一遍名字:“没听过,梁景行找来的?”
“梁哥说是陈同勖先生推荐的,是他的学生。”
许尽欢恍然大悟,拖长音调哦了一声:“原来是那个小姑娘,我以前见过一面,想不到看着柔柔弱弱,画风竟能如此开阔。”
刘原嘟囔一句:“柔柔弱弱,姜词看起来可跟这词一点边也沾不上。”
梁景行的办公室装修得很简洁,一张办公桌,一组布艺沙发,沙发前搁了块羊绒地毯,毯子上放着浅胡桃色的茶几。一旁的墙壁前立着长而低矮的书柜,因是新装,只摆了几排常用的工具书。
许尽欢在沙发上坐下,梁景行亲自帮她沏了杯茶。
许尽欢浅啜一口,赞道:“要喝茶还是得找你,这么好的大红袍叶子,我在帝都的高档饭店都没喝上几次。”
“你要喜欢,还剩的那一罐全给你。”
许尽欢瞥他一眼,笑了一声:“那些茶叶,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现在竟肯主动送我……你先说说,这陷阱底下是什么,我再决定要不要跳。”
梁景行在她的对面坐下:“我打算去趟南京,把你的导师周老师获奖的那本小说版权要过来。”
许尽欢一愣,将茶杯轻轻搁下:“周老师的脾气,你应该听过,她这人十分憎恨商业化。”
“嗯……”梁景行不疾不徐道,“所以让你陪我走一趟。”
许尽欢急忙摆手:“我混成这样,可没脸回去见她。”
梁景行不为所动:“你是她的得意门生。”
许尽欢沉吟,片刻后,一咬牙道:“也不是不行,我还有个条件。”
“说。”
“你跟陈同勖先生说说,借他那位小徒弟一用,幫我的新书画几张插画。”
梁景行好奇:“怎么指名要她?”
许尽欢笑道:“看了你那两堵墙呗,小小年纪,天赋了得啊——话说,这建议还是我出的,你得好好感谢我。”
谈完正事,他们无可避免地再次提及叶篱。
叶篱是许尽欢的同班同学,也是梁景行曾经交往四年的女友。叶篱毕业以后去了帝都,加之种种矛盾,两人最终分手。
许尽欢觑着梁景行的神情:“你有什么打算?”
梁景行语气平淡:“看情况再说。”
几日之后,梁景行定下行程,与许尽欢飞去南京。
姜词平日上课、上语言班和打工连轴转,忙得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时间一晃到了九月末,这天在学校的第一教学楼上完课,姜词一出门,跟陈觉非迎头撞上。姜词一点儿也不好奇陈觉非跟她不是一个系,又怎么会知道她在哪儿上课,她知道这个纨绔子弟有的是有本事。
陈觉非开门见山:“喂,十一有没有什么安排?”
“没有。”
“水库钓鱼去不去?”
“不去。”
“别这样嘛,我全程接送,包吃包住,也不远,就在城南郊区的山庄里。”
“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闲。”
“那也得讲究劳逸结合啊!”陈觉非迎难而上,毫不气馁。
姜词犹豫片刻:“还有谁去?”
“还有我舅舅和舅妈,他俩凑一起就聊工作,没意思得很,所以让你……”
姜词打断他,声音一沉:“你舅舅结婚了?”
“哦……”陈觉非摸了摸鼻子,“还不是我舅妈,我舅舅的女朋友——这不重要,你只说去不去吧,又不要你花一分钱……”陈觉非说着说着便住了声,因为他看见姜词突然咬紧了嘴唇,面色铁青。
“姜词?”
她没有反应。
“姜词?”陈觉非又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姜词忽地将书包带子一抓,径直从他的身前走过,一句话都没说。
陈觉非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有些悻悻。老这么热脸贴冷屁股,他也觉得没劲得很,一时间,打定了主意,以后再也不主动去找她。
谁知没过几个小时,他便接到了姜词打来道歉的电话,她的语气虽然称不上温柔和善,但也足够礼貌客气:“抱歉,我去不了,假期要做兼职。”
陈觉非那点决心立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兼职?”
要换作平时,姜词必然懒得与他多说,可刚才无故甩脸子,迁怒他在先,她便耐心地回道:“发传单。”
“多少钱一天?”
“四十元。”
陈觉非一愣,敢情只穿了几个小时就被自己扔进垃圾桶的那件地摊货,抵她一天的工资,也难怪她会为了五块钱跟人斤斤计较。
陈觉非莫名有些愧疚,也不好意思再怂恿她去了:“那……那好吧,假期愉快。”
姜词自然愉快不起来。
十一假期,街上摩肩接踵,旁边有家箱包店开着大喇叭,一声一声地吼着:“清仓甩卖,清仓甩卖!一律三十,一律三十!”
姜词戴了顶藏青色的鸭舌帽,站在路口派发着传单。她的耳膜被震得生疼,抬头望了望天上,日光白晃晃的,虽已过了秋分,仍然毒辣非常。
发传单自然也有投机取巧的法子,比如,一次性发两到三张,效率就高了一倍不止。姜词最初也是实诚,傻乎乎地、一张一张地发,结果别人比她先发完,早领了工资,而她反被商家质疑偷懒。几次之后,她也就学乖了。
姜词将传单发了一半,张语诺打来电话。
姜词将传单夹在腋下,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取下帽子扇风。
“姜姐姐,你现在在哪儿呢?”
“栖月河广场……”姜词又戴上帽子,擦了擦鼻子上的汗,“怎么了?”
“我过来找你。”
姜词心下疑惑,正要细问,张语诺已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保时捷停在路口,副驾驶的车窗打开,陈觉非探出头:“姜词!”
姜词一愣,目光越过陈觉非,看向驾驶座。
那人也正好朝她看来,两人目光相对,梁景行冲她淡淡一笑。
陈觉非打开车门,矫健地跳下来:“传单别发了,我给你找了个更好的差事。”
“什么差事?”
“我舅妈要出新书了,想拜托你帮忙画几幅插画。稿酬上肯定不会亏待你,绝对比你现在这么辛辛苦苦发传单强多了。”
姜词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舅妈怎么知道我的?”
“还能怎么知道的,我舅舅说的呗。”陈觉非大大咧咧,丝毫没有察觉姜词的表情陡然一沉,“别发了,好不容易放假,放松一天吧,语诺也在。”说着,他冲后座招了招手。
后座的车窗被打开,张语诺喊道:“姜姐姐,赶紧上车吧,这里不能停车的!”
姜词抬眼,看见张语诺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短发,化着淡妆,长相和一个内地演员有几分神似,想来,这人便是陈觉非口中的“舅妈”。
“你们自己去吧。”姜词转过身,往一旁走去。
“喂!”陈觉非跟上去,伸手猛地将她的手臂一拉,“姜词,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姜词使劲一挣:“关你什么事。”
她冷冷清清的一双眼斜睨着他,眼底分明已有怒意。
陈觉非也生气,好端端给她介绍兼职,她不领情不说,反而冲他发火。他觉得没意思,便提步重回车上了。
他刚拉开车门,梁景行便问他:“怎么了?”
“还能怎么……”陈觉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
坐在后座的许尽欢笑道:“觉非,你对这位姜小姐倒是上心得很。”
张语诺咬了咬唇:“那……姜姐姐不去,我也不去算了。”
“你千万别学姜词,一个不去就够闹心的了。”陈家大少爷身体往后一靠,叹了口气。
车子发动之前,梁景行又朝姜词看了一眼。她正往来往行人手里递传单,脸上的笑容礼貌而疏离。炽烈的阳光照着她的手臂和小腿,一片晃眼的白。
这事原本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梁景行有天去公司,赫然发现自己桌上放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千块钱。
他立即喊来刘原询问。
刘原一拍脑袋:“我差点给忘了,这是前台送过来的,说是一位姓江的小姐……”话音骤停,刘原突然反应过来,强调应该是“姜”,而不是“江”。
梁景行眸色一沉,拿起电话便准备打给姜词,想了想,又按捺下来:“嘱咐前台,以后她要再过来,不管送什么东西,一律拒收,同时立即给我打电话。”
刘原点头出去了,梁景行拿出信封里的纸币,不算厚的一沓,新旧掺杂,捏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梁景行揉了揉眉心,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回想发传单的那日,到底是什么事惹得姜词做了这样的决定。
梁景行思前想后,觉得恐怕症结还在陈觉非的身上,便打电话给他,让他将那天对姜词所说的话复述一遍。
陈觉非莫名其妙,但听电话里梁景行语气严肃,还是照做,末了,忍不住问:“姜词又怎么了?”
节气过了霜降,崇城也降温了。梁景行站起身,拉开百叶窗,外面正飘着雨,一片迷蒙。
“陈觉非,你知不知道姜词家里的事?”
电话那端静默了片刻:“听说她爸是出车祸死的?”
梁景行将玻璃窗也打开,清冷潮湿的风灌进来,潇潇冷雨随之潜入,很快将窗台淋湿。他点燃一支烟,叼在口中,想说什么,最终作罢:“算了,你今后别去招惹她。”
陈觉非冷哼一声:“我又不是贱得慌!”
沉默片刻,梁景行准备撂电话,想起一件事,说道:“你爸妈要回来了。”
陈觉非顿时蔫了:“什么时候?”
“三十号,你这阵子规矩点,别怪我没提醒你。”
陈觉非一想到逍遥自在的日子就要到头了,顿时一阵哀号。
姜词这天在语言班上完课,出门发现下雨了。
崇城深秋多雨,天色連日阴沉,乌云堆在远处建筑的顶上,似随时要坠落下来。
姜词缩了缩脖子,正要收回目光,脚步立时一顿——对面的树下站了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尖轻轻地磕在地砖上。风衣也是黑色的,衬得他身形挺拔修长。雨雾迷蒙之中,他眉目较之以往少了几分严肃,显得更为清俊。
姜词下意识地将伞降下,遮住自己的脸,然而——
“姜词。”
清越低沉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姜词低垂着头,立在原地。雨声之外,有脚步声缓慢靠近,片刻后,她眼前的地上出现了一双鞋,锃亮的鞋面沾染了些许雨水。
紧接着,一只手将她的伞往上一推,她的眼前豁然开朗。
姜词缓缓抬眼,他手里的伞没撑开,风衣上沾了雨水。
姜词咬了咬唇:“你把伞打上。”
梁景行高她许多,伞也撑得高,盖住了她手中的那柄。
这情形细思有些好笑,姜词觉得不自在,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梁景行低头看她:“有时间吗?”
姜词没说话。
“我去你的住处坐一坐。”
话音刚落,一辆车呼啸而来。姜词忽然觉得面前光线一暗,却是梁景行往前一步将她虚虚护在怀中,将车轮碾过路面激起的积水完全挡了下来。
姜词一惊,低头看去,他的西裤裤腿已经湿了个透。已是十月末,加之连日降雨,气温骤降,这积水溅在身上的滋味,想来不甚美妙。
姜词已到了嘴边的婉拒,便被自己咽下了。
到了车里,梁景行打开暖风,脱下风衣扔到后座。他里面只穿了件灰色衬衫,打方向盘之前将袖子挽起来一截,露出手腕到手肘处利落的线条。
“冷不冷?”梁景行将暖气调高一档。
姜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下班时间,路上堵成了沙丁鱼罐头。梁景行似乎怕她觉得无聊,将车载广播打开,里面传来接连不断的路况播报,全城各处都在塞车。
姜词心想,一时恐怕回不去了。
车子走走停停,到了高架桥下,被彻底堵死,梁景行索性松了油门。车内的温度渐渐升起来,玻璃窗模糊一片。
梁景行掏了支烟点燃,将车窗打开一线,稀疏的雨丝飘进来,落在他的肩上、发上。
姜词伸出一根手指,在雾气弥漫的玻璃窗上胡乱地画了几笔,正要伸手抹掉,身后传来梁景行的声音:“我说过,不用着急。”
姜词动作一顿,张开手,在窗上飞快地抹了一把,淡声道:“总是要还的。”
“一个月一千,你打算还到什么时候?”
姜词咬牙,一转头,直直地对上梁景行的视线。他的眼神极为复杂,一瞥之下,看不分明。姜词目光沉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梁景行一时没吭声,而姜词紧抿着唇,别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梁景行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似乎包含了无尽的情绪。姜词心脏跟着一紧,却也只是垂下了目光,神情漠然。
车流开始动了,梁景行踩了一脚油门,压着离合,跟着挪动的车队缓缓往前。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离开了最为拥堵的路段,拐入车流较少的车道。
到达晚霞路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味。梁景行拿起后座的大衣,搭在胳膊上,跟在姜词的身后。灰蓝格子的伞被姜词拿在手中,无意识地转着,甩出一圈细小的水滴。
到了六楼,姜词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正要插进去,回身看了他一眼:“家里有些乱。”
她打开门,抬手按下墙壁一侧的开关,白炽灯浅黄的灯光倾洒而下。
梁景行的目光匆匆一扫,顿时一惊。他早料到室内必然简陋,但没想到能简陋到这个地步——
房子约莫只有四十平方米,南边拿布帘隔开,里面支着单人床、布艺衣橱和一个书架,紧挨书架堆着好些画具;西边靠墙立着电风扇、取暖器和一张可折叠的桌子,旁边则是一摞红色塑料凳,就是上回他在别墅里见过的那种;角落窗户边摆着燃气灶和液化气罐,一个低矮的碗柜,一台旧冰箱,这便是厨房了;一旁有个小小的隔间,门紧掩着,想来该是洗手间。
除此之外,房中再无其他。
房子有些年头了,地砖的缝隙已经发黑,石膏板的简易吊顶由于楼上渗水,大面积鼓包,泛着黄色。房子大约采光不太好,进屋便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无法想象,曾经娇生惯养的姜词,如今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姜词从那摞塑料凳中抽出一个,递给梁景行,又将取暖器提过来按下按钮:“你坐一会儿,烤烤裤子,我烧点水。”
梁景行坐下,将取暖器对准自己湿漉漉的裤脚,目光却一直定在姜词的身上。
只见她熟练地扭开了液化气罐的阀门,给燃气灶打上火,往水壶里装了半壶的水,放在灶上。不一会儿,没安装抽油烟机的房间里便弥散开一股刺鼻的煤气味儿。
姜词将冰箱门打开,转头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
“面条行不行?”
“随意。”
很快水烧开,姜词找了一圈,发现一次性纸杯用完了,便去卧室拿来自己平日用的马克杯,在水龙头下涮了涮,倒了大半杯开水,递给梁景行:“家里一般不来客,没备茶叶,你将就一下。”她似乎觉得寒碜,面色有几分尴尬。
马克杯上宽下窄,深红色,梁景行接过:“没事。”
他将杯子搁在一旁的桌子上,仍旧抬头看着姜词。
她将水壶中剩下的水注入暖瓶之中,取下挂在一旁的锅烧水,又从冰箱取出数个番茄,切成几瓣,而后立在灶旁,单手叉腰,静静地等水沸腾,神情带着几分愣怔。
片刻后,水开了。她揭开锅盖的瞬间,腾腾的白色热气迎面扑来,将她的眉目隐去,像是云雾缭绕之下,水汽氤氲,远山苍茫。雾气散去之时,橙黄的灯光洒下,衬得她清丽的侧脸一时分外柔和。
梁景行一怔,忽然万分遗憾自己没带着相机。
姜詞浑然不觉,将西红柿和面条丢入锅中,等了片刻,又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放入些许调料,关了火,将面条盛进两个海碗。
梁景行立即站起身过去帮忙,两人各端一碗,到餐桌旁坐下。姜词似被烫了一下,抬起手指捏了捏耳垂。
“我不喜欢葱、姜、蒜,家里没有。”姜词将筷子递给梁景行,“要是觉得味淡了,可以再加点酱油。”
“没事,我也不爱吃。”
眼看着梁景行挑了一筷子面,姜词立即停下动作,盯着他送入口中:“怎么样?”
梁景行抬眼:“还行,稍微煮得久了,汤水都被面吸走了。”
姜词撇了撇嘴:“你这人可真不会聊天。”
梁景行笑了一声:“实话实说有利于你今后进步。”
“果然是大学老师,说话的口气都像在训人。我没天分,再怎么进步也就现在这水平。平常都在学校食堂吃,只周末做饭。”
“比陈觉非强多了,他连水都不会烧。”
姜词看他一眼:“陈觉非和你住在一起?”
“他爸妈时常出差,他经常会去我那儿。”
“难怪他胆大包天。”
梁景行笑了笑:“是有些吊儿郎当,但本性不坏。”
他本以为姜词和陈觉非这样形同水火,势必要反驳两句,谁知她垂眼喝了口面汤,轻声说:“还行。”
梁景行微微一怔,笑了笑,索性顺水推舟:“既然没大的误会,你也就别生他的气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上心。”
姜词的手一顿,再抬眼看向梁景行时,神情陡然冷了:“你是在撮合我和陈觉非?”过了三个多月,被她剃掉的头发已长了三四厘米,短而硬,发色如墨,衬得她脸庞冷峻而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