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流行构式“无X不Y”

蔺 伟

(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8)

近年来“无X不Y”在各种媒体文章和宣传标语中应用频繁，如：

(1)无跨界不创意,中国IP展策展团队首度亮相(《中国日报》2018年8月8日)

(2)无安全不SUV，宝沃BX5的全能功守道(搜狐网2018年1月19日)

上述例子中，“无跨界不创意”说的是中国IP展幕后策划人的“跨界联合”让该展览充满了创意，“无安全不SUV”是强调安全性能对于SUV的重要意义。相比现代汉语中的常用四字格“无X不Y”，这种新型“无X不Y”是一个形式精简、表意丰富、功能多样的结构式，其中的构件“Y”多为名词性单位，但又跟“副+名”结构中的名词不同，且“无X”和“不Y”的结合整体表示Y对X的高度依存性。根据Goldberg[1]对构式的定义，我们将“无X不Y”这种形式上具有特异性、意义上具有不可推导性的形义配对体看作是一个构式，其核心构式义为“强调X、Y之间的一种依存关系”。下面我们围绕这一构式的构式特征、语义类型、构式化过程和表达功能展开讨论。

一、构式特征

构式“无X不Y”的特征主要体现在其变项的基本特征及构式前项与后项的关系上。

(一)X、Y的指称性

在构式“无X不Y”中，X、Y都具有指称性，主要是名词，如：

(3)“无科技不银行”正日益成为银行业的共识(中国金融网2018年8月24日)

(4)无体育不音乐 铁三达人带你“嗨”爆罗平花海摇滚马拉松(搜狐体育2018年1月15日)

即便不是名词，受构式语义和功能影响，也会显示出较强的指称性，如：

(5)无深蹲不健身！这些深蹲你都会吗？(健网2016年6月3日)

(6)无智慧不幸福(搜狐科技2017年8月12日)

“深蹲”“健身”和“幸福”多用来陈述，但在“无X不Y”构式中，都偏向指称。

(二)X、Y多为双音节

人们在使用构式“无X不Y”时，倾向于选择双音节的构件X、Y[注]理论上来说，“X”“Y”可以是单音节形式，但可能是受原型结构类推规则和单音节词表意功能的制约，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X”“Y”为单音节的情况。,这样构成的两个“1+2”的音节组合使得构式整体韵律较为和谐。如：

(7)“无还珠，不假期”，《还珠格格》又回来了！(新浪看点2018年1月26日)

例7“还珠”是指电视剧《还珠格格》，在这里之所以简缩为“还珠”，是为了使整个表达式韵律和谐,结构对称，便于传播。

(三)前项与后项的关联与对称

“无X不Y”主要是强调Y对X的高度依存性，可大致理解为“没有X，就不叫(是)Y”。也就是说，“X”和“Y”是被放进一个表示依存关系的框架中，二者在音节上保持一致，在语义上具有一定关联，在“无……不……”这一条件框架的制约下，构式前项“无X”和后项“不Y”之间会形成一种对称的结构关系。这种对称关系在有逗号隔开的情况下会更加明显。

(8)无热血，不少年；无梦想，不青春！(实事资讯2017年8月17日)

以上例子中，“无热血”和“不少年”，“无梦想”和“不青春”之间在结构上都是对称的，并且前项与后项互相关联，这体现出构式在意义与功能上的整体性。

二、语义类型与识解途径

(一)语义类型

根据X和Y之间的具体依存关系，“无X不Y”的语义类型主要有X是Y的必要条件、X是Y的重要部分、X是Y的核心特征这三种[注]这三种类型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存在一定的交叉，我们主要根据规约性认知来进行大致判定，如“无西湖不杭州”一般会被理解为“西湖是杭州的重要部分”，但在特定语境下，也可以表达“西湖是杭州的核心特征”之意，这也体现出这一构式的主观性。。

1.X是Y的必要条件

条件关系是“无X不Y”表达的最基本的语义关系，我们可以将这一类“无X不Y”解读为“具备X，才能成就Y”，如：

(9)无规矩不方圆——十八届六中全会心得体会(人民网2016年11月2日)

(10)无想象，不玄幻，十大经典玄幻小说大揭秘！(豆瓣网2015年5月26日)

以上，“无规矩不方圆”强调的是没有规矩便不成规整的方圆，规矩是成就方圆的必要条件。“无想象，不玄幻”强调的是没有想象便没有玄幻的存在，想象是成就玄幻的必要条件。类似的还有“无创新不未来”“无自律不成功”等等。

2.X是Y的重要部分

“无X不Y”也可以表示“X是Y的重要部分”，这一意义是说话者通过主观突显的方式来强调一个整体中某一部分的重要性，如:

(11)福利来了丨无体育不教育，健康北师大锻炼你我他，邀你来参加!(搜狐体育2017年10月26号)

(12)无胡歌不仙剑，仙剑4到底能否超越经典,网友：我们只想看胡歌(搜狐娱乐2018年6月22日)

例11说的是体育是“教育”这一整体系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没有体育就称不上真正的教育；例12说的是胡歌作为《仙剑奇侠传》的灵魂演员，是这一影视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因此观众普遍认为没有胡歌便不是真正的《仙剑》，类似的还有“无运动不生活”“无烦恼不人生”等等。

3.X是Y的核心特征

核心特征义也是“无X不Y”构式一种重要的语义类型，其语义背景是：Y具有多项认知特征，X是Y这些特征中说话人认为较为核心的一项特征。如：

(13)无疯狂，不青春！同款欢乐毕业礼，你也可以拥有！(腾讯大粤网2017年6月13日)

(14)无烟雨，不江南。(浙江新闻2017年3月24日)

例13以广州高中的疯狂毕业礼来说明疯狂是青春的核心特征，认为不疯狂就不是真正的青春；例14是以杭州三月的烟雨美景来说明烟雨是江南的核心特征，认为没有烟雨便不叫江南。类似的还有“无红包不春节”“无汗水不夏天”等等。

(二)构式识解途径

构式“无X不Y”形式精简、用例丰富，涉及的语义类型较为多样，我们可通过多种途径进行语义识解。

1.百科知识

百科知识是人与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互动而产生并建构起来的知识体系，对于“无X不Y”构式识解具有较大参考作用。例如，作为首批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西湖对于旅游城市——杭州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无西湖不杭州”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比较容易识解的。又如，作为经典影片《大话西游》的成就者，凭借这部影片奠定影坛地位的周星驰对这一系列西游影片的推广功不可没，因此“无星爷不西游”这一用语就能被大众理解和接受。

2.认知经验

认知经验是人们与生活世界互动体验的结果。在生产生活过程中，人们总是会将实践上升为经验或理论，在语言上通常表现为一些富有哲理性的名言警句。例如，当人们在艺术探索实践中认识到艺术和生活的关系，就会产生“无艺术不生活”这种说法；当人们在语文教育探索实践中认识到语文和生活的关系，就会产生“无生活不语文”这种表达。因此对这一类构式用例的识解，大大倚赖于我们的认知经验。类似的还有“无运动不生命”“无痛苦不成长”等等。

3.触发事件

有些构式用例是超出我们的百科知识和认知经验的，它不在我们对世界、对社会的常规认识之内，而是受到某些特殊事件的触发临时生成，较好地体现了语言与社会环境的共变关系。对这种构式用例的识解，需要我们了解背后的触发事件。如：

(15)无创意不经典，7个成功案例告诉你，什么才敢叫乡村改造？(2017年11月22日)

(16)家长必看：无体育不清华，强制性体育成为清华大学规定(搜狐教育2018年4月21日)

上述“无创意不经典”“无体育不清华”的说法，一般情况下是很少听到的，因为“创意”和“经典”、“体育”和“清华”这些概念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川北民居创意修复实践探索用事实告诉我们：有了新时代的创意设计理念才能让经典存留下来；清华大学对体育的特殊规定也用事实告诉我们：重视体育才是真正的清华。

三、构式成因

“无X不Y”作为当代流行构式，其成型与规约化主要受结构类推、框架压制和主观化的共同影响。

(一)结构类推

构式“无X不Y”的原型是2011年阿迪达斯的一句广告语“No brothers，No basketball”的汉译形式“无兄弟，不篮球”。因其以简洁的形式对兄弟和篮球之间的独特关系进行了直接而生动的阐述，节奏上也朗朗上口，使得社会各界竞相仿用。在这一特殊用语的基础上，以X与Y之间的依存关系为基础，人们对“无X不Y”进行了类推使用，有用来阐述人生哲理的，有用来宣传商品活动的，有用来动员群体行动的，有用来贬损事物或驳斥观点的。人们对原广告语的创造性类推，有力地促进了构式“无X不Y”的成型。

(二)框架压制

人们在流行语“无兄弟不篮球”的基础上，提取出“无X不Y”这一图式结构进行仿用和再创造，而在这一过程中，“无X不Y”的核心功能会对新进入构式的成分产生功能与语义上的压制作用，这主要体现在：X和Y必须具有指称性；X和Y之间必须具有某种依存关系。

(17)无折腾，不青春——洛阳小伙成长记(搜狐体育2017年6月9日)

(18)无主动不改革：一滴油里折射的供给侧改革之路(凤凰资讯2017年4月7日)

房辉[2]在其学位论文《流行构式“无X不Y”研究》中指出，进入构式“无X不Y”的词项“Y”必须具有可被激活、凸显的表示性质义的语义因子。我们认为，“无X不Y”是强调Y对X的依存性，因此对于构式变项“X”和“Y”，反倒是压制其陈述性而强化其指称性的。受构式原型和表达需求的影响，我们在使用这一框式结构来表达某种依存关系时，不论选择什么类型的X和Y，在进入这一框架之后，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制，如例17的“折腾”、例18的“主动”“改革”，其动作性均大大弱化，指称性得到凸显。且在“无X不Y”中，“折腾”和“青春”、“主动”和“改革”这些本没有必然联系的概念会被强制解读为一种依存关系，在此基础上实现说话人的某种表达意图。“无X不Y”的框架压制作用为各种概念内容灵活进入构式提供了便利，从而大大推动了这一构式的固化。

(三)主观化

沈家煊[3]认为，主观性是指在话语中多多少少带有说话人的“自我”表现成分，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也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和感情，说话人为表现主观性而采用某种形式则是主观化。“无X不Y”流行语的使用，最早只是偶发性的，它所表达的两个关系项之间的依存关系相对较为客观。但是人们在类推仿用中会逐渐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变体X、Y，任意在两个事物之间拟定一种依存关系，主观构造一个关系组合，从而表达自己的某种认识或情感态度。对于同样一个目标事物Y，在说话人的主观需要之下，其所依存的事物X可以是任何一种类型，二者的具体语义关系也是多种多样。以“艺术”和“生活”为例，我们搜集的不同语义关系类型的“无X不Y”构式用例如下表所示：

表 同一个“Y”构成的不同“无X不Y”实例展示

无X不YY X是Y的必要条件X是Y的重要部分X是Y的核心特征艺术无思想不艺术无个性不艺术无想象不艺术生活无热爱不生活无音乐不生活无折腾不生活

需要注意的是，同一个“Y”所构成的“无X不Y”构式，各种实例使用的自由度也是不同的，比如我们如果以“大学”作为“Y”，可以生成“无社团不大学”“无挂科不大学”这类表示“X是Y的重要部分”和“X是Y的核心特征”方面的用语，但较少出现表示“X是Y的必要条件”的用例。

对于相同的一对关系项X、Y，我们也可以根据表达需要调换二者顺序来表达不同视角的依存关系。例如，我们既可以说“无生活不艺术”，也可以说“无艺术不生活”，这源于我们从不同视角对这两个概念之间依存关系的认识与强调，一般来说，前者重在说明生活成就艺术，后者重在说明艺术美化生活。

“无X不Y”构式用例多种多样，有的源自百科知识，有的源自认知经验，有的则是受特殊事件的触发。源自百科知识和认知经验的构式用例是较为贴近构式原型的用法，而受特殊事件触发或者基于特殊表达需求的用例则属于特异的创新用法。从原型用法到特异用法，从以客观事实为依据到以主观感受为标准，可以看出“无X不Y”的构式化过程是一个不断主观化的过程。

四、构式功能

在“依存关系”这一语义基础上，构式“无X不Y”在实际应用中主要具有宣传、疏导、质疑等功能。

(一)宣传功能

“无X不Y”的宣传功能主要体现在广告用语中，我们以“无X不生活”随机抽取的100条网络语料中，用于广告宣传的高达90%，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相关广告语是“无创意不生活”和“无设计不生活”，这些用语都是通过强调作为产品或产品元素的“X”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意义来达到营销目的。

(二)疏导功能

“无X不Y”也具有一定的疏导功能，这种功能主要体现在口头或书面上的动员或劝导性言论中。如“无奋斗不青春”便经常以演讲主题、文章标题、行动口号的形式出现，我们以这一用语作为关键字，在百度上检索到的相关内容有800多万条。

(19)无奋斗不青春 习近平的这些话值得铭记(央视网2018年5月3日)

主流媒体对“无X不Y”的使用，正是因为它蕴涵的依存关系语义可用于某种思想疏导。

(三)质疑功能

构式“无X不Y”还可以通过夸大Y对X的依存度或X对于Y的重大意义来表达某种质疑，针对的是X的地位和影响被大众或听话人忽略的现实情况。如:

(20)《终极一班4》强势归来，网友：无大东不终极！(搜狐网2016年6月15日)

上述“无大东不终极”的说法，是观众基于“大东”这一角色在《终极一班》系列剧中的地位和意义而提出的，质疑的是已经将这一重要角色去除的《终极一班4》制片方。

五、结语

综上，构式“无X不Y”表达的是Y对X的高度依存性，具体体现在X是Y的必要条件、X是Y的重要部分和X是Y的核心特征这三种语义关系中。人们可借助百科知识、认知经验和背后的触发事件来对构式语义进行具体识解。构式由广告语“无兄弟不篮球”这一原型表达式衍生而来，受结构类推、框架压制和主观化等因素的推动，其图式性和能产性逐渐增强，语义上也从具体的依存关系扩展到更加抽象的依存关系，这也是流行语构式化的一般规律，可以说是一种语用法的语法化[4]。“无X不Y”以标题形式运用较多，其流行得益于自身的形式特征与表意效果，也离不开大众表达诉求和媒体宣传需要的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