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到“出轨”成为流行语
2019-06-11郭艳
郭艳
纵观近些年的文学写作,其中有一个非常吊诡的现象,所谓的纯文学文本充斥着扭曲变异的情感样态,婚外情、出轨、小三关乎身体而非情感,风月和风尘的欲望描写伪装成复杂的情感体验,而真正的现代婚姻情感表达丧失了基本的合法性。文学中人与人之间除了冷漠、麻木、自私和怨怼之外,缺乏最基本的常识性情感沟通,文学景观中,中国人的婚姻和情感在功利主义和欲望化中走向自戕式的末路。
现实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这样极端化的婚姻和情感样态,然而,近四十年在中国现代化转型过程中,随着全球化和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人的婚姻和家庭在现代民族国家和原生家庭层面获得了更多的现代性品质。一方面现实生活中接受现代教育,独立自强的女性越来越成为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女性主体(尽管数量上不占优势,但是这些女性的现代生活样态的确是中国女性最基本的现代性诉求),她们成为女性意识成长的主流。另一方面,欲望化女体的出位和烈火烹油般的成功,又掩盖了大多数纯良、安静却独立的女性的成长之声。我们在网络媒体和八卦新闻中多数遭遇到“出轨”、“出卖”“出位”的女性“成功者”,而女性意识真正成长的主体却被“物化”的女性群体所遮蔽。女性在被极端欲望化之后,“小三”登堂入室,情人堂而皇之,出轨成为常态……从网络媒体和文学作品中来看,中国人的婚姻和家庭乱象横生,似乎无正常的婚姻和家庭可言。就连最为根深蒂固的母性、妻性和女儿性都让位于女性“娼妓化”、“尤物化”的象征性符码,由此,女性意识的后撤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存在:女性的“进步”与“成功”都是靠出卖(身体和灵魂),女性的“成长”只和女性的身体密切相关,而最终导致了小三和情人竟然比封建体制下的妾和风尘女子理直气壮。因为在一个物质化和欲望化的时代,伦理正义和道德合法性已经被摒弃,肉身成为横扫一切的尖刀和利器。文学写作中所呈现的女性意识恰恰在这个维度上与当下大众娱乐化和欲望化合谋,在相当的程度上造成女性意识的后撤与消解。这与中国当下现实中更多现代女性获得身心的成长,在物质生活和精神情感两个方面呈现出更加独立、自主和自由的状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下文学作品中女性意识的后撤非但是有悖时代真正女性成长意识主流的,而且也是对当下中国女性意识某种程度“伪现实”的反映。
如何造成这种吊诡的现象,无疑还是要简单回溯一下当代文学女性意识的发展史。中國当代文学的女性意识在不同历史阶段有着不同的面目和特质,十七年文学中,“除了娜拉的形象及其反叛封建家庭而出走的瞬间,女性除了作为旧女人——秦香莲遭到伤害与掩埋,便是作为花木兰式的新女性,以男人的形象与方式投身社会生活”(《涉渡之舟》,第4页,戴锦华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进入到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从对秦香莲的悲情叙事和花木兰的英雄叙事,转而进入对婚姻内部情感的关注,无爱婚姻成为被谴责的时代情感经验,婚外情感恰恰以解构的方式抵达对于不道德婚姻的反叛,反道德恰恰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伦理和情感的合法性。与此同时,1980年代的婚外情感又往往是理想主义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在无欲之爱中灌注了更多基于心灵和情感平等的女性意识,以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为代表。由此,这一时期的婚外情感恰恰在文学的层面形象地解释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从而以反道德的方式使得婚外情感获得了新的道德合法性。个体对于无爱婚姻的反叛成为那个时代追求个性解放与自由强有力的声音,“非/反道德的书写被赋予了社会批判的含义,因之具有了一种民间反抗和拒绝历史暴力的正义性;道德主义被赋予了与政治保守主义等值或象征着后者的特定意义”(《涉渡之舟》,第44页,戴锦华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婚外情感”正是在这样的文学史语境中具备了女性意识成长中的反道德书写的合法性,由此,即能够理解1990年代女性主义写作张扬女性主体性,在承认女性自身性别身份和肉身欲望的摹写中,走向中国女性意识的真正成长,从而将女性意识真正区别于母性、妻性和女儿性,在灵与肉两个维度深度介入现代女性意识的幽深区域,表达女性身体与情感的独特性,从而赋予中国女性意识情感和精神的丰富内涵。此时无论是对女体、肉身还是欲望的描写都带着对历史暴力、保守主义和道德主义的先锋性。然而,当时间进入新千年之后,中国人已然开始熟悉物质主义和肉身欲望,且沉沦其中,在现代性双刃剑的阴影中,中国人无疑在现代性的不归路上渐行渐远。在欲望消解爱情、肉身解构精神、同性恋从幕后进入台前、娱乐身心替代修身养性的社会语境中,文学作品中的欲望化或者说反道德书写是否还具有先锋性——亦即还具有民间反抗和拒绝历史暴力的正义性?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在这样的社会文化历史语境中,“出轨”不再和“婚姻中的爱”有着必然的联系。大众娱乐狂欢的“出轨”成为流行语,这表明中国人的现代婚姻陷入了新的伦理困境,这种困境恰恰和1980年代“无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反讽——相比较于传统婚姻基于伦理亲情的隐忍、退让和稳定,基于自由婚恋的现代婚姻则是物欲、自我与速朽的。“出轨”事件的频繁和出轨男人与女人更多欲望化和身体消费性的“人设”崩塌,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暗示了价值嬗变时代人的主体性欲望觉醒之后的尴尬处境。文学写作中更多呈现出女性身体出轨的欲望化表达,从而在更大程度上体现出女性意识后撤之后的退让和妥协,低微到尘埃里去的不仅仅是对于物质主义的饕餮,更有着女性身体和灵魂双向的对于权力和金钱的依附性。
总而言之,当下文学叙事中,现代婚姻和家庭伦理的正义和道德合法性往往被欲望化书写所剥离,作家们对中国婚姻和家庭进行极端解构之后,小三登堂入室成为所谓无爱婚姻堂而皇之的慰藉,粗鄙的偷情被描写成男女之间美好的情感关系,从而将浅陋的性爱关系铺陈为复杂的情感故事,女性的身体和精神在这些文学叙事中日渐模糊了精神、情感、真实与肉欲、色情和虚假之间的界限,女性意识在这些文本中非但后撤,甚至于被消解殆尽。代之以现代生活中无心无脑的淫娃荡妇形象,而这些形象恰恰用先锋小众的前卫和时尚点缀着没落的性别观念:被包养的妾(如宫斗戏中的臣妾),被购买被消费的女体,被黑化的女巫,被豢养的尤物,自我物化的斯芬克斯……更加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文学文本所体现的奇怪女性意识,其中很多恰恰是一些女性作家着力为之,从而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造成了当下女性意识后撤的反讽意味和黑色幽默基调。
由此,1980年代“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文学以反道德的方式解构不道德的婚姻情感,1990年代以肉身和女体呈现的方式解构男权意识和历史暴力话语。新千年之后,文学原本应该在女性意识成长层面获得更大的空间。然而,当下很多文学文本在对现代与古典、知识与传统、乡土与城市、物质与精神的混乱认知中,呈现了诸多令人瞠目的女性意识奇观:在感官刺激和金钱膜拜的风月场中企图刻画人性的深度,在两性关系的颓败与荒凉中试图发现人性的真诚,在对现实的痛感宣泄中自曝个人坍塌的伦理世界,在所谓的私人化经验和小众写作中极尽对于女性肉身沉沦的想象与偷窥。那么当下文学对于女体的消费性书写早已和反道德的伦理探讨相背离,也无法和民间反抗历史暴力扯上关系。
因而,关于当下文学写作中的女性意识,有三个方面的问题的确期待梳理:一、欲望化写作是否依然具有先锋性?女性主体性意识是否依然需要女性的被偷窥与被想象来表达,女性在灵与肉的两个维度该如何自持?二、女性意识后撤与当下的中国婚姻家庭观念之间的微妙关系。文学在何种程度上误读了现实生活,或者说中国人的婚姻家庭在何种意义上具有现代原生家庭的道德合法性。三、性爱在文学文本中似乎不关乎道德,但是性爱在婚姻和家庭中关乎伦理,当下女性意识后撤与性爱观念的更迭与演变有着曲径通幽的关联,文学如何在审美维度上呈现这种丰富的成长性。
最后,还是用伍尔夫的一句话作结: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然而,女性要成为自己的确依然有着千山万水的漫漫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