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酒徒与老顽童的音乐人生
2019-06-11高秀芹
老吕就是台湾著名的吕正惠教授,他的三好是:爱喝酒、爱读书、爱音乐。
吕正惠,一九四八年生,台湾嘉义人。先后任台湾清华大学与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专治唐诗与台湾现代文学。台湾文学的论文选集《战后台湾文学经验》北京三联书店即将出版。除了看杂书,主要的嗜好是听西洋古典音乐。
听说老吕要来京,北京正雨雪霏霏,很多人跟我一样等着第一场雪,这样阴霾的日子,或者喝茶,或者喝酒,才有一点亮色。当然,老吕来了一定要喝酒。
多日阴郁的心忽然透亮了起来,欣欣然起来,我跟老吕的关系是纯正酒友,为喝酒而喝酒,为快乐而快乐,每次要谈的事都在喝酒中彻底忘掉,离开很久才想起我跟老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事的。
跟老吕是酒友,一点也不能抬高我的酒量和酒品,因为老吕喝酒实在太逊,喝不了几杯,说话就开始大舌头,就开始讲文坛趣味、花边新闻,就开始捶胸顿足、眉飞色舞,不着边际地谈古论今。他多么喜欢喝酒呀,且每喝必醉,跟老吕喝酒,没有一次不醉。第一次相识就在酒桌,吴福辉先生带他来的,他是台湾方要买《插图本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的出版人,我没把他当学者,以为是个生意人,因为喝酒一见如故,竟然是学问中人,他来时已经酒过半巡,我下午有事急著走,快干三杯,挥手兹兹去,相约台北喝。第二次台北,老吕喝的被我拉进捷运(地铁),在地铁里东摇西晃,脑袋像拨浪鼓,我怕他不知道哪站下车,他点点头说知道,口袋里有太太写的住址。当时,我就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太太,任性老吕喝酒,任性老吕醉,任性老吕醉着回家?终于有机会见到吕太太,于是就有了第三次,在台北老吕家喝酒。
老吕是台湾清华大学教授,荣休后任教淡江大学,他在台北的房子不大,我们终于找到老吕家,一进门就是一个三人沙发,沙发前一个长型茶几,茶几左右都拥簇着高高低低的书。吕太太比老吕年轻,且貌美,老吕在外吹牛说美女的标准是眼睛亮,牙齿白。我很仔细地端详吕太太,很符合老吕的审美标准。最重要的是吕太太还有老吕没有提及的贤惠。我们作为老吕的朋友受到极高的招待和礼遇,太太泡茶倒水,温婉贤淑,端庄大方,老吕一句:“老太婆,上菜喝酒。”太太把茶几上放上一个圆形转盘,马上四菜一汤。那天晚上我们又把老吕喝大了,我们还没走,老吕已经人仰马翻地倒在沙发上了,吕太太把我们送出门,望着吕太太倚在门口朝我们挥手的美丽而淡然的身影,我们有点羞愧,赶紧落荒而逃。
老吕嗜书,买书成癖,口袋里只要有钱,都要买成书,台北吕府书多得放不下一张饭桌,即使客人来了顶多在茶几上放一个转盘。除了走路的空,茶几兼做喝茶和吃饭,其他地方都是书。老吕治古典文学,喜博览群书,尤其是新学科和边缘学科,历史学、政治学、考古学甚至藏学的书,整个一小型图书馆,老吕就坐拥书城,幸福读书,听老吕说只要有字的东西他都爱惜,小时候养成了对字纸的无限敬意。谈学问论道,只要不喝酒,老吕头头是道,高深莫测,只要喝酒,就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物我两忘。喝酒的老吕跟谈学问的老吕完全判若两人,喝酒的老吕爱吹牛,爱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就是陈映真,女人就是王安忆,这两个人一个在精神上影响了老吕,一个在情感上影响了老吕。老吕谈陈映真时感觉一下子回到了激进革命的时代,一个精神领袖引领着他的道路,陈映真高大帅气有精神魅力,魅力杀伤力到什么程度呢?老吕说有一女孩,马上要去美国留学了,一见到陈映真,立即决定留在台湾,留在陈映真身边,老吕绘声绘色讲述的时候我感觉他仿佛就是那个女孩。当然,老吕谈王安忆时有点羞涩了,即使喝多了也带着羞涩,他认为中国当代最好的作家就是王安忆,我们故意跟他为难,我们就开老吕玩笑说他爱王安忆,老吕正色说:“我更爱王安忆的老公,因为我们都爱好音乐”。
好了,老吕最后的爱好来了,就是爱音乐。这是他的挚爱,是他深爱的知己,他为此还专门写了一本书《CD流浪记》,含情脉脉地谈那些唱片怎么来的,就像那些恋爱中的女人不知疲倦地讲述自己的恋情,凡是深情挚爱的事情总能打动脆弱的人,比如我。我被老吕的音乐恋情感动的一塌糊涂,他哪里是谈音乐,简直是谈一次次艳遇,让人流连忘返,不能自已。我因此对老吕刮目相看,他是一个如此真挚的人,如此坦诚的人,如此浓烈的人,一个男人敢于如此敞开自己,在这个虚假的时代是多么艰难呀!听音乐,谈情感,我有时感觉老吕的激越,有时感觉老吕的颓废,有时感觉老吕的情意绵绵,有时感觉老吕的缠绵悱恻,音乐让老吕成为恋爱中的女人,老吕爱音乐,我爱老吕。
我决定好好重版老吕这本爱情音乐圣经《CD流浪记》,所有对音乐热爱或者对人生热爱,所有患有恋爱症和窥视癖的人都要买一本私藏起来,当然一定要有老吕的签名。
跟老吕的盟约终于实现,那就是他的《CD流浪记》的出版,要感谢洪子诚老师的催促和逼迫,洪老师也是音乐爱好者,老吕在前言里喋喋不休地表达了洪老师再三再四围追堵截的过程,好像一份热烈的表白,他们二人的革命情谊对于研究当代文学的研究生来说值得挖掘。CD 的出版,于我是一种纪念,是一种承诺,也是一种回报,于老吕也许就是一本书。
感谢老吕的《CD流浪记》,让我更多地了解了他,更多地了解男人,更多地了解了音乐。
人无癖不可交,老吕是有癖的人,原来我以为是书和酒,现在才知道更致命的是他的CD。
老吕自己说:
我已经被书所“拥有”了,就像资本家被钱所“拥有”,政治家被权力所“拥有”一样。
老吕被书拥有,被CD拥有,还有被他炽烈的情感和发酵的酒所拥有,我通过这些文字才知道一个拥有丰富情感男人的孤独,以他的孤独解读这个世界上的孤独,孤独的男人,孤独的艺术家,当然还有为什么听CD,就如同为什么喝酒?为什么写作?为什么看书?
老吕的真性情弥漫在这本散发着油墨的书里,男人与女人竟然如同两个品种,喝醉了喝多了表现也不一样。老吕喝多了,一个人在台北的清冷的夜里游荡,到地铁站,到小摊,到各种地方,这是男人。我们的孤寂也许一样,也许不一样,但是我们的表达形式是一样的,就是唯有杜康,老吕喝酒,我也喝酒,老吕每喝必醉,我也每喝必醉,我跟老吕从第一次在北京见面醉,到第二次到台北见面醉,再到北京醉,醉是我们的见面礼,是至情至性的真切流露,我们都是真人,不管是为爱,还是为文学,当然还有老吕的CD,我不懂,那是他的情人,是他的爱人,倾其所有,倾城之恋。
今夜,我跟老吕一样喝多了,原因可能不一样,醉酒的状态也千差万别,我跟老吕醉酒后还会拉着手说《CD流浪记》是本好书,手机摔坏了,人醉倒在路边,醒酒后该干嘛干嘛。
今宵酒醒何处?这是一个问题,我从来不知道酒醒后何处,又很清醒地知道酒醒后何处,基本上是一个人呆着,看着天花板,喝点蜂蜜水,恩爱情仇,无数风流,才上眉头,却上心头。想到老吕书里所说的“摇摆”的中年人,忽然很有同感。
“摇摆”的中年人有太多的计较,有太多的算计,有太多的曲折,也有太多的委屈,要养老母,要养儿子,独独忘了最应该,最爱的那个人,算计带来太多的功利,也带来无法挽留的损失,一个很有见解的女友语重心长地说:谈恋爱只跟两个年龄段谈,太小或者太老,唯独不能跟中年人谈。
说的还是“摇摆”,说的还是计较,中年人没有爱情,中年人没有自己,中年人就是人生的最苦,掐头去尾也就是这么多年好时光,却是苦的。没读老吕的《CD流浪记》前,我以小人和女人之心推测老吕每喝必醉的原因无外乎人生不得志,无外乎家庭不幸福,無外乎有爱不能言等等,看了老吕的后记才知道老吕的真正的原因,是家国情怀,是志不同道不合,老吕是台湾的“统派”,在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复杂关系中,老友失和,同事失礼,朋友同事形同陌路,老吕遭遇到人生的特殊低谷,看不下任何书,写不下任何文章,每隔一阵子要酗酒,好几次醉倒在新竹市街上,是古典音乐拯救了他。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无日无夜地听音乐,从清醒听到睡着,睡醒了又继续听。
老吕是CD的国王,他比女人购物还疯狂,一有闲钱就跑去买唱片,偷偷摸摸的,光明正大的,心怀鬼胎的,他自己说是“购物狂”和“搜癖狂”,果真如此,老吕在这本书里留下大量的线索,读之让人叹息,不可救药如老吕,无可奈何了,无药可治了,让他去吧,去搜寻他的CD吧。
波利尼唱片,“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他所录的曲子全部收进CD,也只有三十二张。因此,我才可以夸口说,我买了他所有的唱片。”花八千块钱买了海顿交响曲全集,又花八九千块买了一套匈牙利版的海顿弦乐四重奏全集,还花了四千元买了一套俄国版海顿钢琴奏鸣曲全集,还有光海顿就买了200张CD。
像老吕如此痴迷,如此投入,如此忘我的CD迷,这个世界上有几人?先不遗余力,倾其所有地收集各种版本,甚至全部,然后像国王一样随心所欲地听,经常听到深夜或者凌晨,“任何文字都不能描写这种经验,我只能说,那两个晚上我一直到凌晨五点都无法入睡。”
老吕总是听音乐,有钱就挥霍买CD,而太太干活,接儿子,他命怎么这么好!换了其他女人,早就不干了,钱拿着去买新欢,时间用来泡新欢,如醉如痴,也就是他命好,摊上这么个好太太,哪个男人敢说自己比老吕命好?
老吕就是台湾著名的吕正惠教授,他的三好是:爱喝酒、爱读书、爱音乐。
(高秀芹,诗人,北大培文总裁,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