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史观视域中的赛博空间与人类境遇
2019-06-11张东辉
张东辉
[摘 要] 基于唯物史观的视角探讨赛博空间的现状与异化及其对人类境遇可能带来的挑战,应当是人的本质规定赛博空间的未来发展,而不是由赛博空间的发展来规定人的本质并左右人类的未来走向。首先从西方思辨传统的角度探讨赛博空间的真实性与虚拟性所面临的困境,并坚定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真理性,然后根据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关于宗教与异化的理论对网络崇拜和宗教信仰进行比较,最后论证虚拟实践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实践,赛博空间的发展理当以人的实践品格和鲜活生命为根本宗旨。
[关键词] 赛博空间;虚拟性;真实性;宗教信仰;人的本质
[中图分类号] B0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3-8616(2019)02-0020-08
所谓“赛博空间”(Cyberspace),主要是指通過计算机和现代通信技术创造的一种由图像、声音、文字、代码等构成的网络系统,俗称虚拟空间、电脑空间、网络空间等,“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与作为‘机器生态的网络的有机融合最终形成了拟社会化的‘网络社会”[1]。如今,赛博空间已然成为人类政治、经济、文化和娱乐等各类生活的重要平台,对人的存在方式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马克思说过,自然是人类器官的延伸,“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2]。麦克卢汉又将人类器官的这种延伸称之为媒介,进而区分出机械媒介和电子媒介,前者是人体个别器官的延伸,后者则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赛博空间作为电子媒介,对人类的智识展开了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极速延伸。然而,反观当下,思索未来,赛博空间给人类带来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人类将面临怎样的境遇?——这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主题。
本文尝试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角度围绕这一主题展开论述,主要分成以下三个部分:一是仅从思辨哲学的认识论角度显得难以辨别赛博空间的真实性与虚拟性,相比之下,唯物史观的巨大优越性彰显无遗;二是从马克思的宗教与异化理论出发,对网络崇拜与宗教信仰进行比较;三是指出虚拟实践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实践,而如何给赛博空间的未来走向定位最终取决于我们对人类本质的规定。
一、赛博空间的亦真亦幻
我们通常也将赛博空间称之为“虚拟空间”,然而时至今日,“虚拟”这一修饰语在多大程度上仍是合适的呢?随着网络技术和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与实际广泛应用,我们越来越迫切地感受到赛博空间的真实性和必要性。同时,作为一种没有重量的空间,赛博空间的虚拟性似乎又是无可争议的,“它有物质,却没有重量;有图像和文字,却没有油彩和笔迹;它拥有实体却没有空间,拥有历史却没有时间”[3]。因此,从根本上探讨赛博空间的亦真亦幻显得十分迫切。
尽管赛博空间是一个基于现实和想象的人造世界,而不是实际存在的现实世界,但它仍不失为一个可感知、可参与、可互动、可操作的网络世界。概括地讲,赛博空间给我们创造的真实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从效用性的角度来看,赛博空间在很大程度上要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和作用,也就是说,它作为沟通主体与现实世界的一种新媒介和新工具,必定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性。例如,我们可以通过手机软件轻松实现网上预订、网上支付、定位导航、社会交往等活动,使它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提供便利。不仅如此,赛博空间还能够像现实世界一样,成为人们实现自我价值的另类场所。人们可以在虚拟社交平台上交朋结友、倾诉情感,在网络游戏中文韬武略、比武招亲、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现实生活中的平民身份并不妨碍一个人成为赛博空间里左右逢源并拥有众多“粉丝”的网络达人和成功人士。
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赛博空间能够凭借技术手段做到以假乱真,颠覆实物与影像之间的明确界限。如贝克莱所言,“存在即被感知”,当虚拟的实物像实物一样以同样的方式刺激我们的感官并使我们产生同样的知觉时,虚拟的实物对我们而言就会获得实物的同样地位。贝克莱试图取消物与物的观念的区分,最终达到消解物而使人信仰上帝的目的。世易时移,他的学说在赛博空间的虚拟现实中再次得到了有效印证。例如,我们可以通过全息技术,以影像的方式高仿真地模拟出一个苹果,不仅使试验者在视觉上产生真实苹果的外观,而且通过技术手段干预他的神经官能使他产生对虚拟苹果的知觉体验,包括嗅觉、味觉、嚼咽、果腹等。通过这种虚拟现实技术,虚拟物与实物的界限被消除了。电影《黑客帝国》(Matrix)形象地描述了未来人类将遭遇的场景,真实的人类被智能机器人囚禁在充满黏液的容器里,处于休眠状态,浑身插满管道,通过这些管道,智能机器人获取人类提供的生物能量,同时也向人类的大脑输送各种模拟信号,给他们创造出一个虚拟的赛博空间,使他们感觉自己生活在真实的现实世界。
从社会心理的角度来看,赛博空间让人置身其中信以为真,难以摆脱它带给人的真实感。赛博空间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描述的那个洞穴的墙壁上投射的影像,我们则是那群被捆缚在洞穴中置身于影像世界的囚徒。洞穴里的囚徒习惯了虚幻的影像而安之若素,赛博空间的芸芸众生也顺应了网络世界的游戏规则和价值观念,以自身特有的虚拟、匿名的方式塑造自我,实现自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终生被缚于洞穴的囚徒如何知道一切皆是幻象?在洞穴喻中,一个囚徒挣脱枷锁逃出洞外隐喻的乃是苏格拉底通过灵魂的直观,摒弃众人所熟知的可见世界而达到本真的理念世界。众人已然沦为“常人”(das Mann),以熟知为真知,以雕像投射到洞壁的影像为实物而浑然不觉,缺乏灵魂转向的自觉与勇气,终生只能人云亦云,苟且偷安。洞穴喻中的苏格拉底立足于洞外的世界而彻底否定了洞内世界的真实性,但囚徒们仍执着于洞内的世界,不能看到也不愿相信洞外的世界。同样,置身于互联网之时代洪流中的一些人深陷赛博空间而难以抽身,不单是在科学技术的绑架下连真实与虚幻也分辨不清,甚至自觉或不自觉地沉溺于网络世界,信以为真。既然赛博空间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分辨,既然有的人愿意相信赛博空间比现实世界更加精彩和有意义,结果就使人们对待赛博空间的态度变得像心理学问题,单纯取决于个人的信念,信之为真则为真,信之为假则为假。
从未来的视角来看,穿梭于现实空间与赛博空间的人们将在扑朔迷离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之间如何辨别,如何抉择?这不禁让人想起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中的场景,以两场对白为例:
—How could we ever acquire enough detail to make them think that is reality?
—When they are in dreams, they feel real world right. So when we wake up, we realize something was actually strange.
这场对白讨论梦境的真实性。对话告诉我们,当我们处于梦境中的时候,我们感觉自己确确实实身处现实世界,只有在醒来后,才意识到某些东西的确有些怪异。赛博空间的全身沉浸和身临其境给人营造的可以说就是梦境一般的世界,置身其中让人觉得就是生活在现实世界。
—They come every day to sleep?
—No, they come to be woken up, because the dream has become their reality. How would you say otherwise?
这场对白描述的是人们对梦境与现实的混淆。有的人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甚至将梦境当作现实,而将现实当作梦境。这部电影以令人惊叹的哲学深度启示我们,梦境与现实的差别原来这么近,近得令我们甚至难以加以区分。赛博空间与现实世界的交错又何尝不是如此?
近代之初,笛卡尔发出了釜底抽薪似的追问:我们如何能够确认我们的生命不是一场梦境 [4] ?按照他的看法,不论是令我们奔忙操劳的现实世界,还是让我们痴迷留恋的赛博空间,都是可以怀疑的,也许都只是一场梦。面对赛博空间的亦真亦幻,思辨哲学仅从认知层面加以辨析显得力不从心,却给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实践运用提供了契机。或许立足于唯物史观中现实的人和实践的人的立场,我们能更好地界定、诠释和利用赛博空间。
二、网络崇拜与宗教信仰
赛博空间作为当今人类必不可少的重要媒介和工具,极大地改善了我们的工作条件和工作方式,并在根本上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然而,随着电子计算机、互联网、人工智能、虚拟现实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赛博空间正日益蜕变为一支主宰人类的异化力量,这种主宰不单是指如今亿万民众被网络绑架,在各种场合,包括走路、驾驶、吃饭、睡觉、上课、开会、工作的间隙都被赛博空间所召唤与降服,更重要的是,赛博空间在未来有可能发展成为一个与现实世界抗衡和对立的新世界,并与人工智能完美结合,生成一支独立于人类、与人类竞争和对立甚至奴役人类的异己力量。就像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所描绘的,赛博空间一方面消解着人类真实的生存空间,一方面又通过互为主体编织出新的意义之网,成为全新的意义共同体[5]126。在此,本文从马克思以及费尔巴哈的宗教和异化理论出发,将网络崇拜与宗教信仰做一粗略的比较。
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共同主张,宗教乃是人自身的本质的对象化和异化。费尔巴哈说:“人的绝对本质、上帝,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本质。”[6]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接受了费尔巴哈的观点,指出“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宗教是人的本质在幻想中的实现”[7]1-2。而且,由人创造的宗教反过来命令人和指引人,给人的现实生活提供慰藉和意义。同样,赛博空间是人的聪明才智的对象化和异化,人创造赛博空间是为了便利人的生活和促进人类文明,然而,赛博空间反过来成了主人,成了人类生活和工作的主宰以及人类情感和价值的寄托。在互联网时代,许多人皆有网瘾,皆是网络的囚徒。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借“拜物教”一词构造出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的概念,以表达商品、货币和资本这些原本属人的事物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如何变成某种神秘的、超自然的活物,反过来支配人的命运,并受到人的崇拜。我们不妨也将一些现代人对网络的痴迷与崇拜称之为“网络拜物教”。基督徒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上帝的脚下,甘做上帝的工具,一些现代人也沉沦于赛博空间不能自已。就像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同时宗教生活反过来重新导致人的异化一样,网络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外化),同时网络生活也反过来重新导致人的异化。
苦难是信仰的催化剂。在现实中越是苦难的人,在宗教中,尤其是在救赎宗教中就越是虔诚。马克斯·韦伯在《儒教与道教》中用“苦难神义论”来说明这种情形[8]。因此,马克思说:“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宗教是人民的鸦片。”[7]2在宗教里,人无力抗争,不是改变诞生宗教的现實,而是寄希望于神的眷顾和末日天国,“人在上帝身上肯定了他在自身中加以否定东西”[6]59-60。同样,精神空虚是网瘾的诱因。在现实生活中越是失意和寂寥,在赛博空间中往往越发活跃和着魔,反之亦然。这些人不是试图在现实世界中、在对象化的劳动中实现自我,而是寄情于赛博空间,在其中寻找意义。我们用费尔巴哈的一段美文来描绘宗教和网络的信徒们:“为了使上帝富有,人就必须赤贫;为了使上帝成为一切,人就成了无。但是,人并不为自己需要什么,因为他从自身取去的一切,并不在上帝里面损失掉,而是被保存在上帝里面。人在上帝里面有其自己的本质,……人从自己那里取去的,人在自身中所缺乏的,他却以无比高的和丰富的程度在上帝里面享受到。”[6]58-59
一些网络达人们,他们以其敏锐的先知先觉感受到来自互联网深处的神秘启示和召唤,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赛博空间,起初也像耶稣一般承受非议和排挤,却立志拯救人类于现实世界的苦难。他们终于在自己的王国拥有无数的善男信女,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他们掌控着网络世界的话语权和真理的裁决权,并通过建立资本运作的网络平台,深深影响着每个人的世俗生活。就像宗教势力每扩张一步,世俗力量就要退缩一步一样,赛博空间步步紧逼,蚕食着现实世界的领地。
然而,赛博空间毕竟不是宗教领地,网络崇拜与宗教信仰仍存在重大差别。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宗教信仰属于上层建筑,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尽管韦伯决不赞同①),而且它是虚幻的,当人的生活与人的本质之间的差别、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对立消失的时候,宗教也将消亡。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表示,“各个世界的社会意识,……这些意识形式,只有当阶级对立完全消失的时候才会完全消失”[7]292-293。但赛博空间是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因此,它是现实的,而且是必要的。它如果能褪去自身的异化成分,必将作为先进的生产力给人类造福。
总而言之,网络崇拜就是一种异化的网络生活,网络崇拜与宗教信仰以其共有的异化形态而获得诸多相似之处。无论如何,本文主张,唯物史观能够成为人类更好认知和主宰赛博空间的利器,带领人类回归常态的网络生活,回归现实的生活世界。
三、 网络发展与人的本质
赛博空间的突飞猛进不可避免要涉及对人的本质的追问,如何给赛博空间的未来走向定位最终就取决于我们对人的本质的规定。因为网络终究是为人类服务的,只有立足于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才能进而规划赛博空间的未来发展。那么,人是什么呢?
这首先涉及的乃是在千变万化的虚拟时空中,人如何达到自我认同?根据英国学者卡斯特的说法,自我认同是指“社会行动者自我辨认和建构意义的过程”[9],也就是说,自我认同涉及的是主体对自身身份的确认和辨识,以及对自身意义、价值的思考与实践②。赛博空间赋予人一种数字化的、虚拟化的全新生存方式,体现出模拟性、远程显现、全身沉浸、身临其境、互动性、人工性、网络交往七大功能[10],对人的自我认同提出了新的挑战。赛博空间带来的时间和空间的虚拟化,可以说是自我认同面临的最大问题。与物理性的时间和空间不同,虚拟性的时间消除了一维性和同时性。例如,人在赛博空间通过文字、声音、图像等信息以数字化的方式生存的时候,时间就丧失了其原有的含义,而虚拟性的空间则没有广延和距离,我们在虚拟现实中可自由穿梭于各个界面和空间,轻松穿越于各个地域,甚至朝代。正是由于虚拟时空的这种流动的空间和无时间的时间带来主体自我认同的困难。因为在虚拟化的时空中,自我的连续性和同一性彻底瓦解了,人们得以有机会实现主体身份的虚拟化,在不同的虚拟空间以不同的虚拟身份出场,随意冲浪,随处游牧。人的这种虚拟化生存呈现出多元化、碎片化、游离化的特征,在不同程度上造成了自我的分裂。面对赛博空间,人人似乎都成了堂·吉诃德。美国学者特克尔指出,在赛博空间里,自我在各个方向分裂开来,她说:“我分裂开我的心灵——我可以看到自己被分成若干个自我。我在从一个界面跳到另一个界面时,就在开启我的心灵的某个部分”[11]。那么,在各个不同的网络空间,在分裂成若干自我的自我中,我究竟属于哪一个我,我是谁?赫拉利指出,根据生物实验的前沿成果,个体其实拥有两个自我:体验自我和叙事自我[5]264-265。体验自我是人在时间流逝中感受到的当下意识,而叙事自我犹如一个技术高超的小说家,它能巧妙过滤掉每个事件的真实细节,按照体验的高峰与终点的平均值(即“峰终定律”)编织出使人信服的虚构故事,并成功使我们相信这就是某个体验的真实状况。由此,尽管体验自我才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感受主体,且两种自我的关系并非完全独立而是紧密联系的,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真正主导人的自我意识,并支配人做出日常性的关键选择的是叙事自我。而赛博空间中的自我,在本质上就是叙事自我在虚拟空间的延伸和体现。
网络技术的发展将促使赛博空间以物理的方式嵌入人体,形成人与机器、人与计算机的结合体,即所谓的赛博格(cyborg,即cybernetics与organism的合体简写)。赛博格的出现加剧了人的自我认同,甚至连人与机器、人与计算机的区分也难以做到。人与机的界限在哪里,伦理规范如何界定?
马克思认为,人在本质上是实践的,现实世界里的对象化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共同将宗教的本质归结为人的本质,但马克思不同于并超越于费尔巴哈的地方在于对人的本质的具体理解。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是矛盾的,他最初从自然主义的角度把人的本质看作是本能的“欲望”[12],后来又从历史唯心主义的角度将人的本质理解为“理性、爱、意志力”[6]31。马克思在对费尔巴哈人学的批判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他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7]56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提出:“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此,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7]67-68可以看到,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人的认识经历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萌芽到正式形成的发展历程。归根结底,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在于劳动实践,人类的历史无非就是人的物质生产活动的形成和发展以及异化的过程。那么,人在赛博空间里的虚拟实践算不算实践活动?
根據马克思的观点,实践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是人以意识为中介在社会中实现其自身的对象化活动。本文在此无意于深究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全部内涵,只想探讨实践的基本规定:什么样的活动可以称作实践,什么样的领域能够从事实践活动。根据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总体而言,实践是人的感性活动在生活世界和社会存在中的历史发展过程,“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7]73。马克思表明了实践的两个基本方面:一方面,实践必须是人在理性指导下的、有意识的感性活动;另一方面,实践必须在现实生活中、在社会历史中进行。如此一来,人们在赛博空间从事的虚拟实践就不能算作是马克思意义上的实践,原因在于赛博空间里的虚拟实践不是在现实世界进行的对象化的感性活动。不可否认,行为主体在赛博空间里毕竟在从事有意识的理性活动,并且还是一种对象化的活动,但他们唯独缺乏感性的活动和现实的场域,因为如前文所述,赛博空间是一个没有时间、没有重量的虚拟世界,在其中没有生命,没有感性,没有历史。即便行为主体在虚拟现实技术的辅助下获得某种真确的感性确定性,但这种模拟的感性活动本身对现实世界仍然是毫无意义的。网瘾的症结就在于,行为主体将自我偏颇地对象化到一个虚拟的赛博空间,沉湎于其中并获得一种虚幻的自我满足感和成就感。
由此,我們可以作出这样的推论: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人的本质应当是活生生的生命活动,是在现实世界中的鲜活的实践,由于赛博空间中的虚拟活动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实践,人就是人的本质,那么,至少就当前而言,沉迷于赛博空间就是背离人的本质的活动。马克思显然属于“现实世界中心主义”,海德格尔所说的“在世界中存在”(In-der-Welt-Sein)亦是如此,这是人无可逃避的宿命。无论赛博空间在当今和未来获得怎样的迅猛发展与异化,人都是鲜活的在世存在者,无法真实存活于赛博空间。诚然,也许可以设想,倘若赛博空间有朝一日成功异化,取代现实世界一跃成了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它在这个新的世界采用一套适用于网络系统的新的社会规则、新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规范,如此一来,“新”世界的游戏规则将被重新定义。或许,今日被视为“病态”的嗜网者就是明日的英雄,嗜网者会变成爱岗敬业的工作狂。然而,这是合乎人性的吗?谁愿意看到,未来的人类形容枯槁,四肢退化,脑袋硕大以便于开发智识,手指纤长以便于拨弄键盘,眼睛凸大以便于在昏暗的光线和刺眼的阳光下翻阅手机,弯腰驼背以便于长久地安坐在电脑之前?当然,我们仍需承认,虚拟实践的确不属于实践活动,其本身对现实世界不会产生丝毫影响和意义,但它能对行为主体产生主观影响,从而影响他的现实生活。例如,神经虚拟现实技术可以影响、改变甚至创建人的记忆,以此干预人的现实世界(这在伦理方面的影响必定非同寻常)。
四、结语
面对赛博空间的亦真亦幻,我们固然无法突破人类自身固有的有限性,但我们能常抱批判检省之心,多用灵魂的眼睛审视世界。我们亦当谨防赛博空间的异化,对鲜活的生命和生活世界多一份珍惜与敬畏。总之,以人的实践品格和鲜活生命为基准,赛博空间的发展当慎之又慎。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角度来看,应当是人的本质规定赛博空间的未来发展,而不是任凭赛博空间的发展规定人的本质并左右人类的未来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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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丁浩芮]
Abstract:This paper mainly expounds the status quo and alienation of cyberspace and its possible challenges to the human condi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t emphasizes that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cyberspace should be determined by human nature, rather than by cyberspace development to define human nature and to influence the future trend of human beings. This paper first discusses the dilemma of Cyberspace's authenticity and virtua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estern speculative tradition, and affirms the truthfulness of Marx'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hen, according to Feuerbach's and Marx's theories on religion and alienation, it compares cyberworship with religious belief. Finally, it tries to prove that virtual practice is not practice in the sense of Marx. The development of Cyberspace should be based on people's practical character and lively life.
Key words: Cyberspace; Virtuality; Authenticity; Religious Belief; Human 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