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美术钩沉·闻钧天
2019-06-11
上:冬岭 46cm×35cm
下:悲庵笔意 50cm×50cm
秋日拾取 68cm×39cm 1943年
陈师曾、齐白石是也。”③赵之沉厚、任之纯熟、陈之淳朴、吴之奇崛,齐之洗练,各极其妙,从不同方面对闻的影响十分重大。
闻钧天于1920年考入南京美专,师从陈师曾、梁公钧、萧俊贤诸家,同时对明清以来诸家特别是陈白阳与扬州画派各家亦心摹手追,大有心得。1925年,萧俊贤曾为闻钧天的一帧写意花鸟题字:“蕲水闻子钧天为南京美专旧同学,寻常摹写古今名迹多能逼真,近顷寄视,此帧清新浓厚,大似白阳。”④从早期作品看,陈师曾对他的影响比较显著,从画面构成到笔墨运用皆然。陈师曾的花鸟画直接师自吴昌硕,含蓄雅逸,古朴且不流于粗野,闻钧天于此获益良多。但陈作画喜用狼毫秃颖而闻多用羊毫、兼毫,两者的画面效果与精神状态并不完全一致。
大概从20世纪40年代始,闻钧天的花鸟画风格已基本成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造型准确生动,弃文人画之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而不取。他曾说过:“须知作画不从形入手,形不从心会得,何以能神?”“正是有生活,得生机,不断提炼升华方能有得。此一所得,即是神之所托,亦即精神之所在。绘画是造型艺术,不付诸心手,不寄兴于笔墨,试问何由得乎?”⑤这与乃师陈师曾所主张的“文人画不求形似,正是画之进步”⑥判然有别。20世纪初,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之下,科学的精神普及并深入人心,传统的观念普遍到质疑甚至否定,即以绘画而论,1917年,康有为即指出:“非取神即可弃形,更非写意即可忘形也。”⑦所以,“以形神为主而不取写意”,方为振兴中国画之正途。1918年,陈独秀也指出:“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因为要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写实的精神。”⑧相对而言,陈师曾所持正是传统的立场,也正因为如此,实事求是地说,陈的写实能力确实是不高的,他的花鸟画多以花卉为主,对写实技巧要求的鸟,一般多由王梦白代笔。而闻钧天则拥有相当高超的写实能力,显示出与传统文人画家的巨大差别。《秋日拾趣》作于1943年,自题:“飞鸣各有态,只是稻粱谋。”图中画一枝向日葵盘、一枚南瓜和两根辣椒,出奇之处是还画有多只螳螂、蚂蚱、蚂蚁和瓢虫等昆虫,结构准确,刻画入微,各具神态,灵动而自然,由此可见其对生活的观察深入和表现能力的惟妙惟肖,实非自命清高的旧文人画家所能措手。其《砚边寄语》一文,论及梅兰竹菊及鳞介等多种题材的造型特征和表现技巧,可谓入木三分。
其次,多用色彩,明丽雅洁,艳而不俗,很少纯水墨之作。中国画强调“运墨而五色具”,所以自宋代之后,水墨成为中国画的主流,闻钧天则十分重视色彩的运用,并曾著有《国画颜色中花青的研究》一文,讨论花青的品种、原料、性能及制作过程,至为详尽,这在专业画家中也是不多见的。在其早期作品中,色彩运用仍遵循传统的方法,雅致而清淡,越到后期,其色彩越发鲜明、强烈,但仍能明净雅逸,绝不流于艳俗。一般作没骨花卉者多以工笔或兼工带写出之,闻钧天尝试以大写意之法作没骨花卉,如1979年所作之《不依篱下不低头》,鲜明厚重,色墨交融,气息浑然。
至晚年,其花鸟画风有所变化,由早期的爽朗洒脱渐趋恣肆奔放,老笔纷披,但雍容雅逸的气度仍一以贯之,真正进入所谓“人书俱老”的“老境”。
其早期山水画主要是来自两方面的影响,一是明清诸家,如作于1943年之《板桥夕阳》,1948年之《渝州记忆》,清人特别是扬州诸家的影响比较显著。二是萧俊贤,萧之山水画笔墨深厚沉凝,意境幽邃,风格独特,卓然一家。他于1920年任南京美专国画系主任,闻钧天得其亲炙。1943年所作之《山水》闻虽自题“略师黄鹤山樵笔墨兼用石谷皴染之法”,但实际上笔墨气息还是萧的影响,《黛峰云梯》无年款,当作于同一时期,体现出的也是典型的萧派山水风格。
《蜀山行旅图》作于1939年,是闻钧天的一件重要作品,表现西迁入蜀途中所见逃难民众疾苦及抗战决胜情怀。自题:“忍抛半壁作西行,又向斜阳诉此情。重复山形皆眼界,迂回川曲役劳生。云从绝顶开天路,舟警枯滩托厉声。万世艰辛垂创业,要摧烽火早收京。”此图场面宏大,山重水复,悬崖绝壁,飞瀑激流,生动形象地展现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图笔墨虚灵松活而不失苍厚,亦属萧派画格。事实上,一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其山水画中萧的影响依然鲜明。
其山水画亦多设色,而是与花鸟画同步,至晚年而愈见恣肆沉厚,时有泼墨泼彩之作,如1983年之《青山驻目图》,1984年之《黄山即景》,色墨浑融,水气淋漓,明丽变幻而仍得古雅。《朱墨春山图》写鲁迅诗意,以渴笔焦墨作骨,直接以浓重明亮的西洋红加朱砂朱铺陈山峦冈坡,令人耳目一新。
《云岗藏翠》作于1985年,为其少见的纯水墨山水,是图水分运用极高妙之致,明洁华滋,润泽通透,一种苍古闲逸气度跃然纸上,是一幅难得的精品。
闻钧天的人物画存世极少,目前所见仅一幅作于1942年的《仕女》,标准的古典美人形象,笔致轻灵,赋色淡雅。画面上1962年所作补题大可玩味。
“此二十年前偶作,装成未着一字,展视已过时久矣,解放伟业人类翻身焉用为此?因念一时笔墨,姑以短调嘲之,寄调浪淘沙:何事太清闲,澹写眉弯,悲唐恨汉有宜然,总为贪欢闲里过,负了华年。却扇拂罗纨,步出栏干,人间面貌改长安。若问玉人来去路,今古殊悬。”
侍女 107cm×36cm 1942年
经历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画改造”之后,中国画发生了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所作的古典美人较之60年代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无论从人物形象、表现手法还是审美境界,一切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当然,最根本的区别还是功能性的变革,以往主要为上层社会服务的绘画形式在“解放伟业人类翻身”的时代大潮中,已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诚如闻词中所云:“若问玉人来去路,今古殊悬。”从此图来看,闻的人物画也具有相当功底,之所以在后来基本上不画人物,很可能也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同在武汉的王霞宙先生,在50年代之初所作的一幅人物画曾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这不能不对闻有所警醒。由于此类作品在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下不可能有公开出版、发表的机会,仅留为个人存玩,所以题词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心态的真实反映。
闻钧天颇能诗,20年代他曾在创造社期刊《创造日》发表过《月的恋歌》《印象》等新体诗,当然之后仍以旧体诗为主,题画诗更是如此,生前他自辑有《钧天题画诗录》,共300首。其诗一扫旧文人的消沉颓唐与孤芳自赏,朝气蓬勃,平易自然,格调清新,不为晦涩艰深、佶屈聱牙之语,平白如话,清通可喜。其内容多为对自然之美的吟诵与爱国情怀的抒发,无忧时愤世之语,更无媚时逢迎之词,风神爽朗,沉静自持,一如其画。之所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独善其身,全其天年,清高、远俗、慎言,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个人因素。其画虎耳草及苍石题以自况云:“不畏雷鸣,不管闲事,老而弥坚,愚叟聪智。”极为传神。
闻钧天在美术史论方面亦多有建树。1928年,撰写有《中国画之国民性》,很显然,这是一个具有时代感的命题。1930年开始撰写《中国美术史》,惜所有手稿和即将印行的版样皆毁于抗战时期的日本飞机轰炸。1939年又撰写有《宋代碑帖版本考订》,收罗宏富,考据甚详。在晚年他把日常作画随感,自辑为《画坛论道》《砚边寄语》,片言寸楮,弥足珍贵。如:“作画时要旁若无人,论画时要低首下心,看画时要体贴入微,临画时要斤斤计较”⑨等等。皆见道之语。闻钧天于书法诸体兼擅,亦有较高成就,平日多作行草,笔画浑厚,结体开张,笔势雄健,骨气洞达。特别是晚年之小行书,平淡天成,尤有浓郁的书卷气。
20世纪是一个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闻钧天与世纪同龄,在其青少年时期,外敌环伺,内乱频仍,中华民族正处于危急的时刻。前已述及,他首先是一位满腔热血的爱国志士,期望以自己的努力救亡图存,振兴中华。因此,在早年他著书立说,以期有补于时,并投身仕途,为抗战时期文物西迁和战时古迹保护尽心尽力。1943年,长子闻立奎赴英国留学,他临别书题:“做一个顶天立地继往开来的堂堂中华男子汉。”⑩爱国之情,殷殷之意,溢于言表。一直到晚年,他还多次在电台、报刊发表谈话与诗作,呼吁海峡两岸和平统一。他具有浓厚的家国情怀与社会担当,他说:“艺术之恋是画家之本,家国之情是画家之根,没有艺术之恋,没有家国之情,画家就没有根本。”相对于早年的文学事功,书画于他诚乃小道、余事也。而且,仅就书画而言,其修养之深厚、全面,气格之高华,亦为常人难以企及。
大时代的激荡,旧学的熏陶,新学的启迪,加之个人的理想、情怀与不懈努力,最终成就了闻钧天。特殊的时代,特殊的机遇,特殊的人物,或许,在当今的社会文化环境下,这类真正的学者型画家已不可复见。斯人已逝,遥想前贤风范,令人心折不已。
注释:
①闻钧天《中国保甲制度》,商务印书馆,1935年。
②闻钧天《画坛论道》,载闻立圣主编《闻钧天》上卷,湖北美术出版社,2018年6月。
③同②
④申雄平编著《萧俊贤年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8月。
⑤同②
⑥陈师曾《文人画的价值》,载 绍君、水天中编《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上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11月。
⑦康有为《万木草堂藏画目》,载 绍君、水天中编《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上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11月。
⑧陈独秀《美术革命》,载 绍君、水天中编《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上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11月。
⑨闻钧天《砚边寄语》,载闻立圣主编《闻钧天》上卷,湖北美术出版社,2018年6月。
⑩闻立圣《清白乃躬心似水——论父亲的最后十年》,载《武汉文史资料》2016年第一期。
本文关于闻钧天生平内容参照闻钧天先生幼子闻立圣先生编《闻钧天艺术年表》,特此致谢。
云岗藏翠 138cm×70cm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