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艺术札记(十四)
2019-06-11
学问三种
这里所讲到的“学问”,专指书本上得来的学问,而不是指生活阅历中得来的学问。事实上,“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获得学问的途径并不限于读书,这也是许多“素不闻诗书之训”的卑贱之人,比某些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更有学问的原因。
而由读书取得的学问,因读书方法的不同,又有三种不同的形式内容。
第一种学问称为“知识”,缘于读书人的博闻强记,将所读之书一一记于心中,好比今天的“百度”搜索,前人则称作“两脚书橱”。这一方面源于他的记忆天赋,能过目不忘,另一方面也因为他的死读书,死记硬背,反复读上十遍,将一本书倒背如流。
第二种学问称为“学术”。这个“学术”,不是传统语境中的学术,传统语境中的学术,指形而上的学也即知,与形而下的术也即行的合一。而今天所讲的学术则专指学术研究,做学术研究的论文、专著。读了一本书,从片言只语中探微索隐,旁征博引,把它的深奥意思阐述出来。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明白的事情弄糊涂,不深奥的东西弄深奥,不重要的现象搞得非常重要。例如,《庄子》这部书,郭象读了之后就觉得里面有许多内容,十分重要,又十分复杂,一般的人看不明白,就写了一部《庄子注》,“识者云,曾见郭象注庄子,却是庄子注郭象”。又如扬雄,写了《太玄》《法言》,研究经,苏轼以为不过“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
第三种学问称为“学养”。读书观其大略,“不求甚解”,但能把书本上的学问,自己所理解的,贯彻到自己的日常生活行为中,自己所不理解的,则任其不理解。
这三种学问,当然各有好处,也各有不足。任何人,要想取得一种只有好处、没有不足的学问,是不可能的。例如,今天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上的选手们,唐诗宋词的学问,在他们而言表现为知识。其知识储备量之丰富,即杜甫、苏轼,肯定也是不如的。今天研究唐诗宋词专家们的学问,则表现为学术,无论宏观的研究也好,个案的研究也好,比较的研究也好,一部又一部的学术著作,无数篇的学术论文,用以取得硕士、博士的学位论文,副高、正高的职称著作,或国家重大社科研究课题,都做得非常精严高深,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困扰人类的重大问题,填补了大量人文学科中的空白。但他们讲了些什么?我们全都不知道,甚至连他们著述的书名、题目都不知道。
然而,学养是什么呢?以老庄的学问论,讲学术,苏轼肯定不如郭象、陈鼓应,因为他所谈的老庄,任何一篇都不具备学术性,更通不过哪怕只是学士的学位论文。但他有老庄学问的学养!讲文史的知识,仅以《东坡题跋》中,他引用的典故就多有出错,如其《题鲁公帖》,引偷斧人的典故,以为出于《韩非子》,实出于《列子》;《书四适赠张鹗》引《战国策》一方四味,只是对了两味“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而错了两味!诸如此类的知识硬伤,不胜枚举,但他的文史学养,我们又有谁能及得上呢?我们能因为他的没有学术、疏于知识,而认为苏轼没有学问吗?
过去,启功先生写了一篇《千字文》的学术论文,试图弄明周兴嗣究竟是写了《千字文》这篇文章,再去搜索王羲之的相应书迹;还是先有人供给他王羲之的千字书迹,再连缀为《千字文》的文章?洋洋洒洒,万余字。但结论是什么呢?还是不明白!但他自己很得意,认为把这个问题梳理清楚了,正好有朋友来访,便给他看,说是我把这个问题理明白了。朋友看了之后问他:你花大力气写了这篇文章,有什么意思呢?启先生恍然惊悟,自己是“可怜无补费精神”啊!便在发表时把朋友的这段提问和他自己惊悟也写到了文章最后。启先生的这篇《千字文》学术论文,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知其不可解,解矣。免得后人再有好事者去纠结这个无解的问题,还是有价值的。而我们的大量学术论文,因为没有学养,所以基本上都是没有什么学术价值的。反之,潘天寿的《听天阁随笔》也好,钱松的《砚边点滴》也好,虽然都没有什么学术性,但因为有学养,所以都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当然,这里所讲的“学术”价值,是指传统语境中的“学术”,而不是指现代西式语境中的“学术”而言。
再谈学问三种
以“回”字论学问。
作为知识,知道回字有四种写法的,学问大于三种;知道回字有两种写法的,学问大于一种;知道回字有一种写法的,学问大于不认识回字的。
作为学术,虽然只知道有两种写法,甚至只知道一种写法,但他把回字为什么写成两个框,大框包小框,而不是写成两个木,不是写成三个框……有专深的研究,从文字学上作字源的分析,他的学问便大于不知为什么回字写成两个框的人。
作为学养,他只知道回字有一种写法,不知道其他三种写法,更不知道为什么写成大框包小框,而不是三个框。但他能运用回字组合“回家”“回环”“回复”等词然后造句作文的,则一般不被认为有学问。
以烹饪论学问。
作为知识,他备齐了油、盐、酱、醋,鸡、鸭、鱼、肉,青菜、萝卜,但却不烧出一盆菜。
作为学术,他手头的原料准备没有知识者齐全,只有油、盐而无酱、醋,只有鱼而没有鸡、鸭、肉、青菜、萝卜。却精研出鱼一定要这样剁,不能那样切;油一定要热到这个火候,不能过冷,也不能过烫;盐一定要加三钱,不能四钱,也不能两钱半。但同样没有烧出一盆菜。
作为学养,手头有什么原料就用什么原料,至于烹饪的火候,下料的多少,视其大略,随意而为,一盆热腾腾的菜肴便烧了出来,众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但是,知识者出来批评他:为什么不加这个原料?没有?不可以出去买齐了再烧吗?学术者也出来批评他:火候过了两分,盐料少了半钱,怎么能这么烧菜呢?
以“六法”论学问。
作为知识,背出“六法”当然算不得有学问了。就是连带背出六要、六长、十二忌,又有什么稀奇呢?因为,这毕竟比背出唐诗三百首容易多了。今天,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能背诵唐诗一百首,理工科的本科生也能背诵唐诗宋词一千首 ,作为美术学的硕士、博士、教授,背出“六法”又算什么知识、什么学问呢?“六法”的学问,在今天主要表现为学术。
作为学术,对“六法”的系统研究始于民国年间,尤甚于20世纪80年代至今,100年间,主要是近三十年间,由“六法”的二十四个字,至少已经演绎出不下于1000万字的学术论著,而且还在继续快速地增长。由《周易》、老庄、佛典而文论、《诗品》,进而扩展到了海德格尔,海阔而天空,连篇而累牍,都非常高深,具有很强的学术性。但对这些人文学科的重大创造,我们一篇也记不住。
作为学养,莫高窟的画工也好,黄筌、李成、马远也好,张彦远也好,则对“六法”并没有什么深入的研究,至多附带提到而已,阐释也很浅显明白;甚至根本不提“六法”,有些还不一定背得出“六法”。即便董其昌、石涛,好著述,但也没有对“六法”的学术研究,甚至根本不提“六法”二字及其具体的二十四字。但是,“六法”却作为学养,体现在他们的鉴赏、创作实践中,形成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著述或作品。
今天,由于大数据的发达,作为知识的学问,已不为人所重,网上搜索一下,关键词点击进去,什么知识都可以呈现在我们眼前。但作为强化幼儿、少年的记忆力,记忆背诵的训练还是需要的。
作为学术的学问,在今天获得了空前的发展。这既令人喜悦,也令人恐怖!这么多的学术论著铺天盖地地被研究出来,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财力、物力,又有多少价值,有多少人去看它们呢?对于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又有多少意义呢?
而作为学养的学问,在今天却几乎消失了!文化的发展,当文化人缺少乃至丧失了学养,则再高深的学术,再博洽的知识,究竟有什么用呢?过去,钱松先生写《砚边点滴》,认为所见只是个人不一定正确的“点滴”而已。学术性不高,但学养很高,所以学术价值也很高。今天,我们写的每一篇美术论著,有哪一篇不是自诩“填补了空白”的重大创新成果呢?学术性很高,但学养没有,所以学术价值也没有。
余事正心
余事,相对于正事而言。你的职业是“志道”,画画就是你的余事。你的职业是画画,打乒乓就是你的余事。致力于本职工作的正事,这是人生处世第一位的;工作之余有闲暇,为了“消日”,书画、唱歌就是余事,是人生第二位的。不同于职业画家,“志道”之士的画画,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是“游”的,而不是作为正事全身心投入的。
但“游”的态度又有两种,一种是“正心”。不以轻心挑之,不以慢心忽之,严重恪勤地对待之,与职业画家无异。这就是“正心”。一种是“嬉心”,随随便便地对待之,翰墨游戏,作为好玩而放松地从事之。顾恺之、李成、文同、李公麟、王诜,是以“正心”为余事,苏轼、米芾是以“嬉心”为余事。这两种态度都是可取的,无非因为不同的主客观条件而有不同的选择。
仇英 人物故事图(十开)之五 41.2cm×33.7cm册 绢 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为什么顾恺之、李成、文同等会对所“游”的绘画艺术,用“正心”从事之,而不是用“嬉心”从事之呢?从客观上讲,是因为他们的官职比较清闲,甚至根本没能进入仕途,所以空余的时间较多,客观上有条件;从主观上讲,是因为他们的秉性比较端严,又特别爱好绘画,这使他们在正事上持“正心”,在余事上同样持“正心”,这是主观上有本性而且有需要。事有大小、正余,但“正心”则一以贯之,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亦如治大国”。为什么苏轼、米芾等对所“游”的绘画艺术,会用“嬉心”从事之,而不是用“正心”从事之呢?从客观上讲,是因为他们的官职相对繁忙,没有足够的时间。如苏轼宦海沉浮,又十分投入政事、民事,尽管他非常想学“神品”一路的画风,但实在没有时间去修炼,“不学之过”,便只能逸笔草草,作翰墨游戏。这是客观上没有条件。二是因为他们的主观秉性大多是疏放的,如苏轼以豪放词驰名,米芾有“米颠”之称,所以,尽管他们也十分爱好绘画,但这样的秉性,使他们沉不下心来作十水五石、三矾九染的穷工极妍。
画如此,书亦然。如欧阳修“有暇即学书”,非在求书艺之精,要在“消日”而得“静中之乐”,他的书法,便认真不苟,八法具备。近世钱名山先生亦然,他致力于道统的教化,殚心而竭虑,但余事作书法,却倡导用“敬事”的态度“拼命到自然”。
董其昌 平林秋色图 纸本 墨笔 109.8cm×54cm 无锡博物馆藏
20世纪的大画家中,以绘画为余事的只有两位,黄宾虹和谢稚柳;其余如张大千、吴湖帆、齐白石、潘天寿、徐悲鸿、林风眠等,都是以绘画为正事的。但黄宾虹以“嬉心”作余事,熔野逸派和正统派于一炉,漫漶混沌中,黑密厚重,放出光明,而摒去严重恪勤的刻画之迹,在率意疏放的层层积墨、破墨中形成严重的气局。而谢稚柳则以“正心”作余事,直取三唐两宋,在严重恪勤的刻画中绝去刻画之迹而形成堂皇高华的境界。
与“志道”之士以“正心”“嬉心”作余事的绘画一样,职业的画家也有以“正心”“嬉心”作正事的绘画的。
黄筌、郭熙、仇英等,都属于以“正心”作正事,不仅因为“术业有专攻”,而且“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你的本职工作是画工,当然要以“正心”从事之。而徐渭、董其昌、扬州八怪等则是以“嬉心”作正事。虽然,他们的初心并不是以画工为职业,但事实上,从50岁前后开始,他们便把画画当作了正事的职业,于苏米之后,正式确立了区别于、严于“画之本法”客观规定的另一种画风,即疏于“画之本法”的客观规定,而重在“画外功夫”主观性灵的“我用我法”。今天的职业画家,大多秉承“嬉心”作正事的路数,旨在个性风格的创造。
但“嬉心”作余事也好,尤其是“嬉心”作正事,根本不在于画的疏于“画之本法”客观规定的率意,而在你是不是有经史、诗文的文化修养。而且,这个修养,不是先学了画,然后再去补的;而是先有了这个修养,然后再去画画的。
诗词格律和交通规则
诗词之讲究格律,如交通之必须遵守规则。交通规则的第一条,是红灯停,绿灯行。那么,诗词格律的第一条又是什么呢?就是律句和粘对。律句,就是平仄的交替,第二、四、六字的平仄必须是相反的,第七字可与第六字相同,也可相反。律句的标准格式只有四句,是为绿灯;四句之外的句式则为红灯或黄灯。对就是上下句即第一和第二、第三和第四句必须相对;粘就是上下联即第二和第三、第四和第五句必须相粘。如下: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是为格律诗的“绿灯”,共四式,这里只举一式。交通规则的第二条,过了斑马线,黄灯也可通行。那么,什么是诗词格律的“黄灯”呢?就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五言的一、三两字,七言的一、三、五三字可以不拘平仄,而五言的二、四两字,七言的二、四、六三字必须严守平仄,当然,五言的第五字、七言的第七字也是必须严守平仄的。
但交通规则并不是只有红绿灯树在那里,有时还有警察站在那里指挥。当有警察在时,有时红灯也可行,而绿灯、黄灯必须停。诗词格律同样如此,所以,律句、粘对,“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并不是死板的,而是变通的。
绿灯、黄灯不可行,如“仄仄平平仄仄平”句,第三字不论,成为“仄仄仄平仄仄平”,甚至“平仄仄平仄仄平”,称为“孤平”,虽仍合于律句,但却不可行。如果第三字非用仄声,则必须将第五字改为平声来救,成为“仄仄仄平平仄平”。
又,“平平仄仄仄平平”句,第五字不论,成为“平平仄仄平平平”,称为“三平调”,也属黄灯而不可行。但警察对此并不像对“孤平”那样严格。如“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的第一句“黄莺儿”便为三平调。三平调的被允许,仅见于五言,七言则基本不见。
红灯可行,如“平平仄仄平平仄”句,第六字也可不分明,加上一、三两字可不论,便成“平平仄仄仄仄仄”或“仄平仄仄仄仄仄仄”,便成了拗句,而不是律句,亮起了一个大红灯。但在警察的现场指挥下仍可畅通,不过必须将下句(对句)的“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五字改为平声,称作“拗救”。如杜牧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四百八十寺”五连仄,但对句的第五字“烟”为平声救了他。又,陆游“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一”“报国有万死”六字皆仄,全句仅一“身”字为平声,但下句的第五字“无”为平声,救了他,又自救“向”字的孤平。
又,“仄仄平平平仄仄”句,第六字也可作平声,虽四、六两字俱平而不交替,成为拗句亮了红灯,但只要第三字保持平声,第五字改为仄声,成为“仄仄平平仄平仄”。如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称作“特殊句式”,亦属警察指挥下的红灯可行。
诗词格律的“交通规则”如上,“红灯停,绿灯行”是首要的,但黄灯不可行的情况有二:孤平和三平调。而红灯可行的情况又有二:拗救和特殊句式。不过,从不违反交通规则,一分也没有被罚扣过的驾驶员未必是优秀的驾驶员,而优秀的驾驶员却可能有犯规的。如李白的名诗“故人西辞黄鹤楼”句,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式,但第二字“人”为平声,便失律;虽失律,仍不失为好诗,而且是千古绝唱。韦应物的名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第二句和第三句便失粘,“潮”字平声,与“有”字仄声不可能相粘,而成了相对;虽失粘,亦不失为好诗。但非常之人,可以偶尔犯规,而且因犯规而愈显得其优秀,如西子病心,益增其妍。但是第一,其优秀并不是因为犯规,因为病心;第二,普通人更是不允许犯规的,东施生了心脏病,不仅不会变得漂亮,反而益增其丑。作为平常人,作格律诗还是要严守法则的。这就是格律虽可灵活变通,但它的变通还是有度的。
诗词格律确立于唐宋之后,然则当它未确立之前,唐宋之前的人就不能写诗了吗?为什么唐宋之后的人写诗一定要遵守格律呢?这就像交通法规确立之前,人们当然也行车走路,但交通法规建立之后,城市交通的行车走路必须遵守法规。至于荒漠僻远之地,人烟既稀,行走自可自由自在。
文人的典型
文人的特点,第一是才华横溢,性灵率真,出万万人之上;第二是器识欠缺,乏学养,无德行,不通人情世故,又在万万人之下。因为缺器识,所以恃才傲物,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别人都不在我的眼里。如果这个别人是农民、士兵,你看不起他,他无所谓,反而尊重你,如果这个别人也是一个文人,你看不起他,他更看不起你。之所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而没有文人与士兵相轻的,原因便在于此。由于我是最厉害的,自我中心,所以,我应该成为权贵,不应居于贫贱,于是便穷则阿谀权贵,以图跻身权贵;达则得意忘形,蔑视贫贱;达而弄到不可收场了,又蔑视权贵,以贫骄人。李白是千古文人的典型。他的才华,当然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高峰,但他的品行,则殊不可取。
当他年轻时,沦落“尘累”,“少年不得意,落拓无安居”,便亟思“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一再干谒权贵,并上书韩荆州,极阿谀之能事,乞拔我“流落楚汉”,使我“扬眉吐气,激昂青云”,成为权贵中的一员。当然,他的企图成为权贵并非为了“兼济天下”的“谟酋筹画”,而是可以尽享“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的荣华富贵。“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龙驹雕蹬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行人皆辟易,志气横嵩丘。入门上高堂,列鼎错珍馐。香风引赵舞,清管列齐讴。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那是何等快活的人生啊!成为权贵,不甘贫贱,是他念兹在兹的颠倒梦想,长期挂碍在他的心头。
所以,一旦应诏,便得意忘形,人生之愿偿矣!“呼童烹鸡酌白酒,女儿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老天终于开眼了!“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蓬蒿人就是贫贱人,他虽身处贫贱,但心却在权贵,永远不会“安贫乐道”的,现在,终于脱贫贱而至权贵了,何等的得意!
进了长安,成了权贵,回想“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而今“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萦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惟有君。”何等的荣耀!甚至连“当时笑我微贱者”,也“却来请谒为交欢”,你们这些有眼无珠之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副蔑视贫贱的派头,简直是“一阔脸就变”!
人生既已得意,便可恣意纵酒寻欢:“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当年的梦想真的成了现实。“征乐昌乐馆,开筵列壶觞。贤豪间青娥,对烛俨成行。醉舞纷绮席,清歌绕飞梁”,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甚至“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得意忘形、全无礼数如此!
“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乘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制度,自我中心的为所欲为,在贫贱场上尚且招人不快,在权贵场中更为人不容。于是又有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蔑视权贵,豪言壮语,斩钉截铁!
贫贱,使我不能开心颜,本以为权贵可以尽我欢,所以不甘贫贱而渴望权贵,阿谀权贵;成了权贵,果然使我可以开心颜了,所以以权贵为荣耀而蔑视贫贱;不料权贵的可以开心颜是有度的,而不是无度的,遭到排斥,所以又蔑视权贵。这就是文人。
士人的典范
士人与文人同为读书人,但它的特点,第一是有器识,有担当,这就是学养、德行,平居与俗人无异,大义则在万万人之上。第二是可以有才华,也可以乏才华,如韩愈、苏轼都是有才华的,不在李白等文人之下甚至在其上;而魏徵、司马光等则是乏才华的。因为有器识,所以,对于自己的学问、才华感到很不够,绝不恃学傲人,更不恃才傲物。所以,“士人相轻”是没有的,士人不仅不相轻士人,也并不相轻农民、士兵、商人包括文人。因为“行己有耻”、克己毋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所以他尊重权贵,也尊重贫贱;但对权贵中的贪官,不畏;对贫贱中的刁民,不惧。尊重不同于阿谀,不畏、不惧不同于蔑视。以自我为中心,对我有利则阿谀之;对我不利则蔑视之。以天下为中心,对天下有利则尊重之;对天下不利则不畏、不惧之。所以,当他身处贫贱,则安贫乐道,独善其身,绝不怨天尤人的“天道宁论”;当他身处权贵,则鞠躬尽瘁,兼济天下,绝不仗势欺人地乱作为或超尘脱俗地不作为。苏轼是千古士人的典型。他的才华,当然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高峰,他的品行,更是“士当以器识为先”的典范。
他对自己学问、才华的评价是“学材迂下”“不学之过”,而绝不是我的本领不得了,别人都不如我。包括他的弟弟苏辙上书韩枢密,也说自己的学问实在不足,要好好学习、不断学习、学无止境。
苏轼曾上书梅尧臣,表明自己对贫贱、权贵的认识,不在能否“使我开心颜”,而在是否有益于“道”之推行。身处贫贱的例子是孔子,虽周游列国,不为所用,甚至“厄于陈蔡之间”,但却“弦歌之声不绝”,七十二贤“相与问答”,道行于天下,率为万世师表。沦落贫贱,在文人,一定认作世道太不公了吧!太惨苦了吧?苏轼却认为:“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不得算惨苦,也不能算失意、不得志。因为“士志于道”,而大道之行,在“克己复礼归仁”,“为仁”则“在己,岂由人哉”!不管别人让我处贫贱也好,权贵也好,仁在我手里就是道在我手里,道在我手里就是我得志了。
身处权贵的例子是周公,天下归心,权力之大更在成王之上,甚至可以流放成王,但“以召公之贤,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竟认为他要篡位!高居权贵,在文人,一定认为人生得意可以尽欢了,别人都围着自己转,自己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苏轼却认为:做官比做老百姓更加艰难辛苦,连召公、管蔡也不能体会他的苦心经营,“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其富贵,实在“有不如夫子之贫贱”者。因为身居权贵,在其位就必须尽责尽心地谋其政,而“大道为公”的施政,不仅需要付出鞠躬尽瘁的辛苦,有时还要遭到同朝人的质疑,这个质疑,又是一时证明不了的,这个痛苦,哪里是普通人体会得到的?
那么,苏轼本人又何取呢?是争取做权贵呢?还是继续当他的贫贱?“学而优则仕”,实现“天下为公”的大道,最好的平台当然是跻身权贵阶层,但能不能实现,不仅取决于主观的学养,更取决于客观的多种因素。“苟侥一时之幸”,得以晋身权贵,当然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我将以周公为榜样,以天下苍生的利益为追求的目标,提出自己的主张,即使遇到阻力也不退让。如果不能呢?便追随孔子的理想,“有大贤焉而为其徒,亦足恃矣”!“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
苏轼后来当了官,宦海风波,跌宕起伏,大起大落,惊心动魄。但他始终未曾“以己悲,以物喜”,而是以天下忧乐为忧乐。当其位,则勇猛精进,深入事中,虽千万人吾往矣;失其位,则豁达超然,游于物外,视百千载如一瞬。视文人终生“忧戚戚”,贫贱亦忧,权贵亦忧,他是一生“坦荡荡”,得志亦坦然,失意亦坦然,人不堪其忧,在他无不有可乐者在。
文无第一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是讲软实力,虚的东西,很难比较出高下优劣;而硬实力,实的东西,则高下优劣判然可别。
比如说项羽的武功,在秦末当然无人可敌,举世第一,莫与争锋。但这仅是在现实中,在历史上,谁能讲他的武功最厉害呢?虽然,关羽在历史上被尊为武圣,而秦琼只是门神,但这是就文德而论,而并不是说关羽的武功真的可以打败秦琼。当然,武的第一有时也可以成为历史,如奥运会世界纪录的创造者,这一纪录被记录了下来,即使这位创造者死了,只要后人打不破这一纪录,他就不仅是现实中的第一,而且还成为历史上的第一。但大多数情况下,武的较量是在现实中举行的,“小人动手不动口”,二位武士,一言不合,拔拳相向,高下立判,败者敛衽无间,甚至拜到胜者的门下。自古至今,各种武事的比较,多用擂台包括今天的竞技方式,便是为了在现实中决出第一,而绝无“待五百年后人论定”的。
但文艺就不一样了,“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虽然,武人也有相轻的,这是人性的自以为是使然,但口气必然形诸力气,最终还是决出高下,所以没有“武人相轻”一词。而文人们都认为自己的水平最高,别人都不如我,“君子动口不动手”,口气一个比一个大,而永远无法形诸力气。所以,今天之前,文艺的较量都没有评奖的擂台,而只能“待五百年后人论定”。而且即使是“待五百年后人论定”了,从孔子的“至圣先师,万世师表”,不服气的人还是多得很。或言,古代的科举不也是文艺评比的擂台吗?不是的,那不是评文艺,而是评选国家政事的人才,而且评出的结果很不理想,中了状元而真是国家政事人才的并不多。
今天的文艺评比,引进了武事评比的擂台形式。但当年得了文学奖、美术奖、书法奖金牌的,今天又有几个文艺家、几件获奖作品为人们所记住呢?至于这些获奖,被永远地纪录在获奖者的简历中,是另一回事。而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优秀文艺家和文艺作品,大多是从未获过奖项的。
要之,武事,在现实中可决胜负,成了历史便难分强弱;文事,在现实中难判优劣,成了历史却可以论定高下。
但这里要讲的是另一个问题。虽然“文无第一”,但从古至今,在现实的文艺评论中,人们往往喜欢用“第一”来推重某一个在世的文艺家,谢安评顾恺之“苍生以来未之有也”,意为“苍生以来”的画家中,顾恺之为“第一人”;苏轼评蔡襄书法为“本朝第一”;黄庭坚评苏轼书法为“本朝第一”——北宋一百多年的书坛,“第一”竟有两位?倪瓒评王蒙山水画“五百年来无此君”,意为唐以来的五百年山水画史,王蒙为“第一人”;徐悲鸿评张大千画“五百年来第一人”,明代以来,张大千为“第一人”;美国文艺评论家王德威评王安忆《长恨歌》台湾版为“张爱玲后第一人”,张爱玲后几十年中,女作家以王安忆为“第一人”;老友郑重兄撰谢稚柳传副标题“江南画派第一人”,顾恺之、董巨以来,江南画派一千年,谢老为“第一人”。如此等等,在文艺界却从无异议,这不是与“文无第一”相左吗?
其实,“文无第一”是相对于“武无第二”的俗语,这里的“第一”当然是指第一名,其他的人都不如他。但文艺评论中的“第一”“第一人”却是指“第一等中人”、达到了“第一流水平的人”,而并不是指其他人都不如他的“第一名”。
顾恺之作为“苍生以来”“第一人”,是说他的画艺在苍生以来的画家中是第一流的,而并不是说他的水平超过了史皇、曹不兴、卫协;同样,蔡襄、苏轼的书法,在北宋书坛也是“第一流”的,“第一名”只能有一人,但“第一流”可以有几人;王蒙的山水,是“五百年来”第一流的,而并不是压倒了二李、王维、董巨、李范、赵孟 、黄公望。张大千、王安忆、谢稚柳等在某一时空范围内被作为“第一人”,当然也是“第一流”,而不是压倒了同一范围内其他文艺家的“第一名”。
这个“第一”的用词,作为文艺评论的常识,虽然在文艺评论界不会发生歧义,但在世俗的认识中,难免发生疑义,所以,张大千曾对徐悲鸿对自己的评价作过一番解释,并不是他不知道这个常识,而是为了从俗。所以,我的认识,可以把这一措辞改一下,把某一时空范围内的“第一”“第一人”改为“一人”。“苍生以来一虎头”“本朝以来一君谟”“本朝以来一子瞻”“五百年来一叔明”“五百年来一大千”“江南画派一稚柳”等等,在某一时空范围内,这位文艺家是第一流、第一等的诸多名家中的一个。
文,虽然没有“第一名”,但上、中、下三品,“第一等”,无论评古论今,还是有的。